十三
“王支书,早呀!”我在新村路口碰上监督工程的小王老师。他说,“昨晚梦见自己回山西老家”。我说,梦是反的,肯定是家人挂念你了。
小王老师边走边打电话。他向父亲请求再留下来支教一年,回家后就专心帮他打理公司事务。父亲同意他的要求,并给他寄十万元生活费。父亲每年寄来的生活补贴,小王老师都以慈善协会名誉,帮扶太阳村十多名学生,包括小悦。
“小王老师,你把个天大的秘密在我面前捅破,想不到富二代的你,不但是个甘于奉献的支教老师,还是个热心肠的慈善家呢。”我感动地紧握他的双手。我拜托他要把义举在太阳村小入校仪式上告知大家。
新学校入校仪式即将举行,校长请小王老师邀请山西那位一直帮扶学校的王先生出席。小王老师在电话处理签上写道,王先生本人不到但给学校寄来十万元钱。他中午吃方便面,本想吃几个馒头,但村民们都习惯吃米饭,没有哪家蒸馒头。深秋的阳光,像块浸湿热水的麻布,帖着头顶猛晒。他打开手机电话记录,情不自禁地拨通小悦手机。手机是他送给小悦的中秋礼物,小悦强调毕业上班后,第一个月的工资就作为购机欠款如数还他。小悦即将来太阳村实习,她因打理学生会事务,不能参加入校仪式。花了几个月写成的学校致谢辞,他觉得有些浪费。
学生们听说要搬进新教室,很是兴奋,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结伴来新学校打扫卫生。一个响雷突然在操场上炸开,一棵碗口粗的椿树被霹为两截。雷雨交加,大雨相互追逐、碰撞,遮住天空的亮光。青山巅雨雾笼罩,雨帘瀑布般泄入太阳河。山洪刮着红泥冲进山沟。新砌的操场石坎哗的一声崩塌。几名学生从山那边正往学校方向跑来,雨伞被风吹得散架。小王老师拿着塑料胶子,径直向他们奔去。雨水把视线割断了,他赶紧把麦杆帽戴上。学生们的湿衣服裹住身体。年龄稍大的那位学生鞋子破了,他背着较小的学生,脚指头像乌龟头一样伸出来。小王老师帮他们搭好胶子,牵着他们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新修的红泥路上前行。“一二三,小王老师我喜欢,三四五,小王老师真辛苦,六七八,小王老师胜爸爸。”学生们为小王老师呐喊。
轰隆隆、嚓嚓嚓,山上一个白色物体冲断树木,飞一般向他们射来。学生们吓得大叫。说时迟那时快,小王老师用力推开身边的学生说:“快闪开!危险!”大石头从最后一位学生身旁擦过,把小王老师撵下路坎。“王老师!王老师……”学生们哇哇大哭,连滚带滑梭下路坎。他被学生们扶坐在地上,嘴角慢慢溢出鲜血,鞋子破的学生用衣服给他揩血迹。他摇摇头,僵硬的双臂抱住两个学生,眼睛开始模糊。我领着草药医师闻讯赶来。我和几个村民把外衣脱下,垫在地上让他平躺。他的呼吸声非常微弱。他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个“王”字。我意识到他要对我说什么。我把耳朵帖近他的嘴边,他声如蚊丝:别、别告诉小、小、小悦……我听到他吞下一口气。草药医师哭了。越来越多的村民围拢,有人哭着说:王医师,你不把小王老师救活,我们就把你推下太阳河!我们跪在泥里,泪水与雨水交织,衣服和裤子变成泥红色。我稳住情绪,擦干夺腔而出的眼泪。花白胡子安排大家把小王老师的尸体抱进新学校。一位村民劝阻说,新学校停尸不吉祥。花白胡子骂道,这个时候还想着这些,你狗日的还有点良心吗?小王老师就是为了这所学校才这样的,我们全村人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他的家人。大家商量如何打电话告诉他的父母。
小王老师父亲王先生当晚从山西起飞,第二天清晨赶到太阳新村。全村男女老少在村口排成长队。花白胡子打开车门,王先生一只脚跨出车门,另一支脚良久未动。我们齐刷刷下跪。花白胡子搀扶着王先生,含泪说,这些都是村里在家的老少,我代表他们向你道歉,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小王老师。揭开盖住尸体的白绸,王先生悲痛欲绝。太阳河面光线灰暗,死水微澜。两岸青山呼呼作响,仿佛哭声。
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和王先生商议后事。县里送来一笔不小的慰问金。王先生婉言拒绝。花白胡子请求让村里为小王老师办理丧事。王先生摇摇头。最后,我建议在学校旁边为小王老师修墓留念。王先生终于点头。王先生把那块罪魁祸首大白石头一起运走。我们全村人都戴上孝布,跪在路上,为小王老师灵车送行。土布、鸡蛋、烟酒、饭菜、水果摆满公路两旁。
小悦赶到的时候,灵车已缓缓驶到村口。小悦一屁股坐在泥里,如丧考妣似的哭成了泪人。我和王先生把小悦扶起来,她又软下去。王先生安慰,人死不能复生,我替他感谢你们的好意。王先生反过来开导我和小悦。我实在走不动了,心如刀绞,腿如灌铅。我拍拍小王老师的棺材说,兄弟,走好,哥暂时送你到此。我倚在电线杆上,目送小王老师离我们越来越远。花白胡子抹掉眼泪,把路上哭泣的妇人们牵起来。
小悦的眼泪风干又滚出,滚出又风干。她眼前浮现出小王老师的影子,与小王老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像一部无声的电影慢慢播放。她觉得时光在倒流,脑子里有成千上万的蜂群在筑巢。她感觉人如一片榕树叶飘荡,飘到王二伯的渔船上,整个太阳河水是白色的,山也是白色的,就连小王老师的葫芦丝也是白色的。渔船上的人若隐若现,都背对着她,小王老师也不理睬他,只顾吹奏《阳光下的凤尾竹》。小悦想叫他转过身来,但无论如何使劲也发不起一丝声响,耳边依稀听见有人在议论纷纷。花白胡子掐住她的人中,催促草药医师赶快用花椒刺点破她的中指。小悦大哥抱来一只大公鸡,想用鸡血给小悦驱邪。花白胡子怒道,你还相信有鬼吗,如果有鬼就好了,那小王老师就可变鬼回来了。
花白胡子组织大家把村里百年杉树砍倒,要求李木匠打造一口大棺材。小悦把小王老师的葫芦丝放进棺材。全村为他做了七天道场。他的墓修建在操场东头,墓志铭是文学家协会撰写,书法家协会书写的:风华正茂的小王老师,为了天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你甘愿把青春与热血抛洒于太阳河热土。为了学生们的安危,千钧一发时刻,你奋不顾身挡住高山上发疯的大石魔,献出年轻而宝贵的生命。相信你的世界就是天堂,相信你是被后羿射下的那位太阳神,现正接受天国最高荣誉的封赏。你就像太阳河上空的太阳,与青山长青,与太阳河长流,永远在太阳村民的心里跳动。”碑碣是用白玉制成的,刻着“敬爱的小王老师之墓”几个大字。
十四
小悦趴在小王老师的碑碣上,嗫嚅着嘴巴,待几位与她打招呼的学生走远,她哇的一声哭了。王支书欲上前劝阻,我用手拦住他说,连我都想流泪,难道你那天的悲恸是演的吗?我掏出三支香烟,递一支给王支书,自己顺便点上一支,香烟的苦味从食道浸入肠胃。我点上第三支,放在小王老师的坟头。王支书说小王老师不抽烟,我说,现在不是抽了吗?
三支香烟抽完,我口干舌燥。夕阳把太阳河水烧红了。我想像小悦与小王老师在一起的傍晚。如今,一位成了创业家、支教老师,另一位却含笑九泉。小悦清理干净脸上的泪水,惭愧地说:“对不起,领导,我失态了。”“与其在悬崖上辗转千年,不如在爱人肩上痛哭一晚,这句诗让我感动,怜悯之心不比他人差。”我说:“别这样称呼,叫我大哥,大哥这头衔是任何文件也无法免去的。”
记者们正在玉石加工厂,等待小悦去补个镜头。我们沿着太阳河畔的环山公路漫步。小悦像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儿,一路介绍太阳新村每家每户致富门路。她投中了野外垂钓项目标,湖滨乡村旅游正呈蓬勃之势。王先生的夫人把她认成干女儿,并依照太阳村习俗举行了仪式。我追问,这么多珍贵的宝贝是如何被发现的。干爹回到山西,把干哥安葬后,每天上班前要用铁锤砸那块大石头三次,方解心头之痛,砸了半年,大石头仍原封未动、完好无损。他更加气愤,吩咐驾驶员用冲击钻破坏。冲击钻刚钻到两厘米深,钻头尖就断了。他把钻出的石粉用手指一捻,又硬又润又光泽。他用切割机弄了一小块样本,送请玉石专家鉴定,结论是质地优良的白玉。他请工匠把那块大石头雕刻成干哥的白玉像。
王支书指着对面的山坡说,那就是有玉石的地方,那石头曾经八元钱一斤都无人问津,多亏小悦干爸慧眼识玉,把价格炒到几百元一斤,山头未封之前,曾经出现过抢采抢购玉石的疯狂场面。小悦说,王支书,是干爹,不是干爸,求你别乱给我改称呼。
小悦心有余虑地问,哥哥经常写书吧。我回答,写过些小豆腐块的东西,摆不上桌面。她说,这我就放心了,觉得你很真实,今天的故事只告诉你,如果你是位作家,会把故事写成神话。我承诺,故事很悲壮,要写也得花些年月,至少能让生者安慰、逝者安息。
小悦带着银铃般的笑声,如释重负地步入闪光灯耀眼的光芒中。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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