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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背的书,大王背的酒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阳 宋晓勇    阅读次数:45672    发布时间:2022-12-31

 

车至水库,距离大王背还需三、四公里的山路。若仍开车上去,不独劳神费油,便也傻傻辜负了那一路上寂寞清秋的景致,遂弃车健步而往。山路盘折崎岖,看似走了两三百米,其实低头看见脚下迂回盘折的路段,像一碗刚出锅的面条似的,堆叠得错落有致。有人必定说还缺点葱花翠绿的意思——夏日里疯长到路面上的那些尚未来得及泛黄的斑斑点点的绿植就是。

相邻的两段“面条”,有效高差也就头二十米。从前赶场,上层“面条”和下层“面条”的人相去甚远,但相见却近在咫尺,相互聊天也不嫌声小。挑担子正在爬坡的人们最讨厌这种形势,眼看他就在上面十米处换肩,但那偏偏须得三百来米的汗液蒸发出来后才能抵达的高度。

沿途尽是日光射不透的松林,最适合静心独行的了。偶有哪几束狡黠的阳光趁松针的缝隙偷袭下来,傲慢、调皮的洒落一地的斑驳陆离,像沾了墨的猫爪子,偏要在一张雪白的薛涛笺上捣乱一样。那牛毛般无数的松针果真如放哨的士兵发现了漏洞似的,立时便召来几阵排山倒海的松涛大加调配,查缺补漏,作速的又将那几道缝隙给弥缝住了。日影见无懈可击,便又寻隙偷袭其它地方去了。不时有松针掉落头上,钻入发根,酥酥的,进心的痒。那掉落衣颈的,便骇得你一惊一乍的,生怕是只毛毛虫。偶尔听得一些“铎铎”的声响,那是松果掉落地上的声音。至于那些因我的阑入被惊得倏尔乱串的松鼠就不计其数了。脚下的松针也不知铺了多少层,大概年轮久远,软绵绵的不受力。下脚踏不上实地总是心慌,冷不妨就要被滑上一跤。孰料滑倒更惬意,躺下就想睡一觉。

忽忆父亲曾对我讲,他说大王背的松毛林可以躲雨。躺在松针上,我“扑哧”笑出了声。如今逐一回忆了去,其实父亲从没有一句骗过我的话,只是年少轻狂,不明白他一路走来的那些风景。

父亲年少时曾从这条路去香纸沟挑钱纸,翻山越岭,涉水过河,一次往返足有十一、二公里,沿途上哪一片松林是啥脾性他莫不了然于胸的。因这条路上挑来的生计曾维持着一家人的温饱,父亲回忆往事时曾将这条路称为“黄金大道”。不难想象,他当年挑担子时潦倒而艰辛,但回忆时却透着那样的激情和澎湃。仿佛那样的日子若敢再来,他仍能过得有滋有味。

如今想要和父亲一起,不再挑担子,爷儿们甩脚甩手、轻轻松松的再走过这片能躲雨的松林已是不能够了。回望延申的来路,是那样的悠远,我知道祖父和父亲都曾接力的来过。如今重新走在父亲当年的“黄金大道”上,接力棒便也传到了我的手里。两代人接续的步履蹒跚,换来我今天的从容和轻盈,心里便不再迷茫和彷徨。

将到大王背寨门口时,见柴多银老人带了一个年青小伙子已迎立寨门不知几时。柴多福毕竟多事,当我向他打听柴多银老人的住处时,他必定把我要来大王背的意图告诉了老人。我心里一阵愧疚,忙加紧几步迎上去,深悔一路上流连玩景消耗的时间。

年青小伙是老人的孙子,约莫小我六、七岁,颇识字。甫一见我就直奔主题——招呼也不打,就把我带的书一爪扯到他手里一通疾风骤雨般的翻找。书页子被他翻得哗哗作响。我从来舍不得这样翻阅一本书,那书页子被他折磨发出的“哗哗”呻吟,直叫我心慌意乱。因忍不住把手伸出去,犹豫着、纠结着,半伸半缩的想要阻止他。许是找到了紧要的章节,他便埋头阅读起来。立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非常的安静,甚至还有些孜孜不倦、温文尔雅的意思,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看他的手脏兮兮的,通身没有一处干净清爽的地方,像刚从哪个锅炉房里下了中班钻出来的烧煤工一样——我心里是真疼那本书啊。唐僧取到真经时,如来当面告诫他,真经不可轻传,看来是有些道理的。他这阅读的架式,幕天席地,粗犷得叫人无所适从。

他先是蹲在路中间自顾自的阅读,发现我在拍照,才站了起来。我拍完,他又蹲下阅读,头就没有抬起来过。我试着把电话掏出来假装又要拍照,他又提臀缓缓的站起来。我并不举起镜头,看他由深蹲站起来,刚到半蹲时,我中途又将电话揣回荷包,他干脆一屁股深坠下去,又成了个深蹲的模样,仍旧深埋了头阅读。我笑了——还真灵呢,看来虽聚精会神的在看书,但他的余光仍在管用。

深山中有这样的读者,真叫作书的人哭笑不得,心里自然也是一阵的欣慰,他那因憨直略显粗蛮的阅读模样也就不再萦怀。老人手指他却笑向我道:从没见他这样看过书,早有这劲头,考大学还不是手拿把攥的。如今捏锄头把子的手端起书本来,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着实的不像!我掩口笑得破了相,只这几句话,他家祖上世代的书香毕竟还残留着一些意韵。那年青伙子却充耳不闻,仍旧是个埋头阅读,已入化境。

柴氏入黔第三代是同胞弟兄六人,个个有官职,“六子贵显,名标阳筑”。大王背一支是柴氏入黔第三代六弟兄中排行第三的柴大用的后裔,柴大用是康熙五十二年癸巳恩科贵州乡试成绩排名第一的举人,他的后裔中后来又陆续出了八、九名举人或入清廷最高学府国子监深造的读书人。这样深厚而显赫的家族背景当然是无上荣光的了,自然也就成了鞭策族人要勉力读书的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尚待自我介绍,听说老人已八十二岁高龄,因想着打父亲的名号未必好使,张口便道:“我公公叫……”入乡随俗,便也将“祖父”换了本乡口音的“公公”。

老人半闭双目直摆手,摇头道:那些不消说——生分。在柴多祥那里得见你那本书,我就晓得你是马架湾挑钱纸起坎的景发家大少爷。说来你莫多意,都是几辈人的老亲。你家公,你家二公、幺公,我们都熟悉得很嘛。你家公个子高高的一个,吃得苦。你家老房子,是你家公买打磨冲汪家纸厂的木架子,十几公里,肩挑背扛搬来马架湾修的,这些我们都亲眼得见。我的亲姑妈,就是你家公公的亲伯母。

这就不是套近乎所能编排的了。我家老房子的来历,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了。至于我的曾伯祖母是柴氏我是知道的,喇平地区宋、柴本就有通婚的习俗,但我并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柴多银老人的亲姑母。

省了介绍,便连寒暄也一概免了,遂被老人延至家中座谈。老人张罗着要摆饭,他只管发号施令,家下媳妇子们一叠声儿的忙进忙出应承着他的吩咐。他有一问,不拘哪房媳妇必有一答,他自己则像极了旧时得了朝廷诰命卷轴的一位老“封翁”。我心里暗笑,这必是他祖上世代举人的架子惯出的毛病。我反觉不好意思起来,待要声言简单些好,又觉得他这家长的做派,连我也受了些这威仪的诖碍,哪里还便于插手,便抱定了一个客随主便,静观其变的宗旨。

他孙子就在门前松林里放山散养的鸡群中就手逮了一只毛羽鲜艳的大公鸡,提了刀子就朝水龙头一径走去。我忙一把抱住,十二的分婉谢,那只大红公鸡才算捡回了一条性命。柴多银老人在屋子里扯了嗓子大声训斥:“虚情假意的,真有心杀,这会子早在高压锅里焖得脱了核了。”转又朝我悄声笑说:“那个来不及了,我们吃老腊肉。”我乘便说:“随便些好,下次不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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