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背的书，大王背的酒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阳 宋晓勇    阅读次数：45726    发布时间：2022-12-31

柴多银原是喇平小学的一名老师，一手毛笔字在本乡很是受追捧。那时，谁家有个红喜事，都要来请他写对联。腊月的最后几天他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根本不能归家，挨家挨户的受邀写春联。放眼望去，那山乡里家家户户烟火气息浓郁的窗棂上、柱子上，甚至牛圈和鸡舍上，处处是他的墨迹。

堂屋中门一联最有气势，雷打不动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有人家想和别家不一样，央告他给换一个。他说：“福寿你都不要，要个啥。再说，家家都请我去写，我也不好厚此薄彼，大家都一样，也就无话了，这里面也有个人情世故的呢！”

牛圈上是“牛如南山虎,马似北海龙。”鸡舍上题“犬能守夜迎新岁，鸡可司里送旧年。”有人不服，说：“我的圈里只有牛没有马，你这不是寒碜人吗？”柴多银说：“谁家都一样，偏你事事儿的。对联规矩是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牛对马，猪对羊，膘肥对体壮。你没有那是你有问题，不是对联有问题。再说了，今年没有，明、后年还没有吗？你就不能赚个马儿来放在圈里头？瞧你那点出息。我叫柴多银，等于就多金多银了？封赠你的好话儿你只管照单收下，朝着好日子奔去就是的了。”那人先是听不懂他拽文时掉落的那些书包，后半截听懂了时便嘻嘻的笑，说：“你柴老师，连奉承人都根别人不一样，着你骂了，心里还怪乐不滋儿的。”

有些人家起牛圈留门框，还要专门抛下木匠去咨询柴多银留多大尺寸。他的回答是，宽窄随意，木就绳直，你修得起，我就贴得上。那人如获至宝，可回到家仍是个晕头转向，不得要领。

但人们发现柴多银似乎从不给猪圈题联，有人说他是江郎才尽，必定肚子里面就缺一对猪圈的联儿。他被烦不过，说：“你要我就给你写。”那人巴不得他这一句，说：“你写！”他大笔一挥——“肯吃肯变，两头抵圈。”人们啧啧称赞，都说这联的口彩好，又贴切。转又怨他，这么好的联压着不早给大家用。据说经他这一联的品题后，我们马架湾的猪吃食果真不与别寨一样了。家家为了那“抵圈”的美好寓意，都将猪儿经管得跟个月子里的孩子似的。那猪圈略小些儿的人家，猪儿满实满在的便现出些磨不转身的憨、窘体态来，果真应了他“两头抵圈”的联意。老奶奶抱孙子看猪儿吃食，见了这光景，乐不滋的指给孙儿，道：“抵圈啰、两头抵圈啰！”那孙儿许是也被猪儿的憨态逗乐了，便也咯咯的笑。竟有老公公用零嘴儿逗孙儿，希望他快长快大，脱口而出便是柴多银的“肯吃肯变啰，两头抵圈啰！”孩儿的爹娘听了，半带愠色，惟“扑哧”而已。

那些年，缺了大王背柴多银对联的点缀，大半个喇平的年景必定都是灰色的。我心里对春联红火、热烈的印象，也正是那些贫涩年景里落下的。

这次老人告诉我，他不仅写春联，还写香火神龛。他说：“你们马架的香火我全都写过。”我说：“那一定很省事，只有一个姓。”大家都笑了。

交谈间，陆续又到来七、八位大王背柴氏族人。这是个静谧得连风吹落几片树叶都要惊起阵阵涟漪的村寨，大王背寨落又依山散布，寨子里面多了个衣着光鲜的年青面孔，早就被他们居高临下的瞧得真真儿的了。

据说早年间专在腊月里偷腊肉的季节性小偷都不敢光顾大王背寨。一是独路一条，像个深邃的背篼，大王背就是篼底；二是寨子里少了什么大家未必清楚，但说多了个大活人，那必定都在全寨的眼皮子底下；三是大王背的狗一年四季很少见到个生人，所以对陌生的气味非常“精”。只要一家狗叫，整个大王背立时就鸡犬相闻的掀翻了天。王背地势绝高，又叫“轿顶山“，深山大箐中，声音映山映水的传开去，能势动喇平；四是这里的人家都姓柴，具有同一个始迁祖，偷一家等于偷全寨，任是再贪酷的小偷也须掂量一下。

因此种种，那年整个喇平地区盗牛案件非常猖獗，为守住这全家最可宝贵的产业，有人家就在牛圈四周安暗铃，打地铺，连我周末还回家枕着镰刀守了两天的牛圈。独大王背清净得不以为然，他们根本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有人下喇平后回去还到处唱，说“喇平有了新风尚，牛圈四周响铃铛，晚上睡觉还有了新搭档。”因他独善其身，其他几个组还都把大王背当成了“灯下黑”，怀疑偷牛贼就在王背。各组自发相邀去大王背假装“赶山”，其实观风哨探的人络绎不绝。搞得王背人也非常郁闷，说几年不上来个人，一上来就眼斜人家牛圈，未必你遭偷了，我也要丢点啥你才凉快——眼浅！

据说大王背有史记载的首次被盗事件，发生在近十年间又有两条通车的马路到达寨上以后。用他们的话讲，那是大王背的“背篼”漏了。迷信的人还说，大王背的风水也外泄了。

有人说，农村人的穿着五花八门，难辨端的。其实，那都是适合在广阔天地中扑腾挣生计的打扮，从来不事丝毫纤华和做作。不难看出，那七、八个人都是午歇才放下各自手中的活儿赶来的。大家散坐在院子里，抽烟，喝茶，闲聊，那本书便在他们的手里传阅。或许因为和我不熟络，刚开始大家有些拘束。柴多富是个“调情”的积年，他在的话，管保能将气氛烘得又滑稽又热烈。

或许他们最近一次捧读已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了，如今他们捧书的动作也显得那样的笨拙和滑稽。有些生怕手脏，将双手捏成了拳头来“举”书，双手于是像被锁上了一副手铐，而他正在阅读的是一份生效的判决书。翻页时不敢伸指头，用嘴从骑缝处吹。有些生怕书掉落地上，挓挲着十指把书摊平，像黑旋风李逵怀抱个婴儿似的无处措手。那手上的老茧分明显示他们能举起千斤，力拔山兮，但却似乎举不起一本书似的。他们的文化或许就是当年识字班的功底，但都认得自家老祖宗的名号，一个个都显露出了淳朴的，肃穆而虔诚的神态。那一幅幅形态各异的群体图，真的令我很受感动。

不知道从哪个年代起，大王背遗忘了自己是入黔第三代六弟兄中哪一位的后代。为此，贵阳、白云、修文、金甲、清镇等几支人的清明祭祖，只要对方不嫌弃，大王背都会派人参加，为的就是宁“认”错，不犯过。修文柴进松对我说，他们每年也想邀请大王背一起祭祖，但谱无依据，怕他们误会，所以不好意思开口，只好等他们主动来人。他说“来的人稀里糊涂，走时也是个稀里糊涂。”在柴氏六支系中，每到清明时节，大王背是最迷茫的一支，家族显赫的故事就不好往深了讲。喇平地方上都知道大王背柴家出人，却又笑话他们“哭都找不到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