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湖北省公安县 黄玲玲    阅读次数：96631    发布时间：2023-03-23

5、

海哥成了十二楼的常客，每天输液才能维持生命，自从他住进了医院，叶眉去的时候比较多，毕竟比去他家里方便。明佳包了个小单间，和海哥照看他母亲时一样，十二楼各种病都有，他们怕交差感染。刚开始海哥和一个肺癌、肝癌患者住着一个三人间，肺癌患者很喜欢讲话，听不清楚时，嘴巴都凑到海哥的耳朵跟前来，海哥的口罩一刻也不敢取，也不让叶眉和那人说话，后来明佳索性每天多交五十元房费，换成了独立小间。

那天叶眉手头上正做着事，接到海哥的电话，她很奇怪，如今海哥已经不用电话了，他手指头没力，划不动手机屏幕，连号码也拨不了。是明佳帮着打的，电话中海哥说你今天来医院吧，明佳她们都有事，没人照看。叶眉忙丢下手上的活往医院跑，在十二楼的走道上，她看见那个年轻女人带着四五岁的小姑娘又来输液了，女人漫不经心拨弄着手机，小孩安静地半躺在椅子上。这是明佳高中同学，她女儿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一星期来输两次液。明佳说同学女儿生病后，又生了二胎，一家四口靠老公在工厂做工养家。“一个病人会将一个家庭拖垮，现在她家的日子怎么过啊。”明佳叹气。病房里，海哥一个人躺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输液瓶。叶眉说还有大半瓶，安心休息不用管。海哥的手臂肿得发亮，叶眉帮他揉手臂时，海哥感慨：“你来就好了，我就舒服一些了。”留置针那里皮肤溃烂，叶眉小心地抠着边缘，她不敢用力，仿佛如今的海哥是豆腐做的，一抠就会掉下来一大块。叶眉要守一整天，中午照料海哥吃饭后，她帮他揉胳膊腿时发现手脚上都结着厚厚的壳，她决定帮他洗个澡。海哥一听洗澡很高兴，说身体像被面糊裹着，很不舒服。叶眉让他坐在抽水马桶上，把留置针用保鲜膜裹了一层又一层，给他认真地洗头，搓背，把那双结了黑茄的手搓洗出白色。海哥的身上没有多少肉了，皮肤松弛，没有任何行动力像个任人摆布的婴儿。洗干净的海哥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她喜欢看他清清爽爽，她俏皮地打趣：“你现在一点也不帅了。”海哥笑了笑，说这是生病啊。

好友慧姐的母亲尿毒症十多年了，最后的几年就住在这十二楼。那天，慧姐让她和花姐去医院看看她妈，说她妈不想活了，让她们去劝劝。老太太躺在床上闭口不言，慧姐在床前流着泪说得口干舌燥。看见她们两去，老太太咬着牙说：“我就想早点了断，这罪受够了。”哭闹一会后，老太太把心中的委屈说了个够。如今她每周要进行三次透析，透析一次就虚脱一次，一两天才缓过劲来。“人还没缓呢，又要透析了，就这样周而复始折腾来折腾去，留置针里都化了浓，你们说我这样活着干什么？还不如死了安逸，我吃了十多年药，那药瓶子都能堆成山了，你们怎么就不让我死啊？”老太太捶胸顿足，在床上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将床弄得咯吱响。慧姐说：“妈啊，您活着我还能叫您妈，就觉得还有家，我知道您活着辛苦，但为了我和弟弟，您也要努力地活着啊。”老半天，老太太的情绪才逐渐平复，安静片刻后，慧姐问她都做了什么，准备怎么个死法。

老太太说，趁老头子回家拿东西的工夫溜了出去，在小商店里买了一根绳子，一个人独自到了江边，想找棵树上吊，想着还得去一下庙里找个姐妹给她进行超度。又挪到庙里，那姐妹说这种死法可不行，会将罪孽留给孩子，对后辈不好。一听说寻短见死对子孙不利，她只好回到医院。慧姐是听庙里的师傅说的，她想起来就后怕，想着母亲吊在一棵树上，像挂着的一个风筝，在江风中荡啊荡，荡出她一身寒战。

十二楼的病友们很少串门，同病房的相互打听一下病情后，就在自己的世界里沉寂，愁治疗费用，愁未来的命数，愁那深入骨髓的痛。十二楼的病人显得那么无助。

叶眉去乡间探访过一个从十二楼出去的肝癌晚期患者。那是个由激素催胖的八零后，他做了手术，坚持吃药，整个人像个发大的面团，胖得鼻子眼睛都陷进去了。那天，他在门前的水沟边钓鱼，他母亲一边招呼着她们，一边端了装着几尾鱼的盆和儿子一起进屋。母亲说我儿遭业，当初一听他得了这病，我就哭晕过去了。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得病了呢，他弟弟当时正在建新楼，听说哥哥病了，二话不说把楼停下，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这样才凑齐了手术费用。他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说：“只要他活着，不能做事也没关系，只要他在我眼前晃，再累再苦都值得。”如今，家人为了保证他的药物供应，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做工，母亲包了几十亩虾稻田，弟弟弟媳都在外打工，大家要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凑钱和时间赛跑，听说打一种特殊的针药对他有益，家里就出钱让他打，一针两万，连打八针。母亲说了一会子话，丢下他们做饭去了。大胖子见母亲一走，叹了一口气说：“我真怕母亲流泪，那眼泪就像尖刀扎着我的心，我现在活着就是个废人，还害得全家不安。但我也不想死，我想陪着女儿长大，想看着她上大学，嫁个好人家。”胖子跟老婆离婚多年，正在商谈复婚时查出得了病，前妻要来照看他，他坚决不答应，说不想拖累她，趁年轻她还能找个好人。

胖子就这样钓着鱼，看着女儿，陪在疲惫的双亲身旁，他说日子这样拖下去也好。叶眉望着熟睡的海哥，他打着轻微的鼾声，呼吸均匀，面容安详，她想，就这样也好，海哥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