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娄呵,你有着落了。老何乐呵呵地说,不知他是宽慰娄阿七,还是故意将我的军。他说莫助理这次来,就是要解决你的民政救济的。你现在好了,在啥要说的,你就尽管说,尽管说。
唉,这老何,“八”字还不见一撇呢,他就口敞喉大地放了一腔,我不好说他,心里却骂他混蛋。
娄阿七说,那当然感激罗!那老眼里,因充满了希望而闪烁着泪光。但是,他继而又看我一眼,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眼下,我也还过得去……
5
从那以后,我和娄阿七渐渐地成了忘年之交。人混熟了,见面时他不再拘谨,说话时在斯文中也往往夹点幽默调料。老实说,我觉得能结识他是一种缘分一种幸运。他使我懂得生活中有时会遇到困难,要生活需要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他“研究垃圾”认真细致而体系完备。第一步便是搜集“资料”,到垃圾堆上去捡拾自己认为有用的废弃物品,诸如废塑料纸水泥袋纸烂胶鞋破铜烂铁易拉罐啤酒瓶柴禾一类。搜集回来就堆起码好。第二步便是分类整理,把收集来的“资料”倒在空坝里摊开刷洗晾晒,废塑料纸等捆扎打包送去废旧回收站换钱,倘有好的布块择来洗刷干净,晾干后用来补衣服,柴棍木片竹块等能作柴禾的就用着烧料。第三步便是把要送交废旧回收站的送出去和清扫“实验场”,腾空坝子好安顿下一批“资料”——这就是娄阿七的生活,日月轮回周而复始,他却做得有条不紊不厌不烦神态自然。
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倘若我在旁边,会大受感动去帮帮手。
我每一天早起总爱到茶花河堤岸上去散步。这时候,就会看见娄阿七背个大背篼,一颠一跛地,有时候还哼哼哧哧呻呻唤唤地拄根棍子,在垃圾堆上留连。他从上码头转到下码头,跑遍所有的垃圾堆,用棍子扒拉用手捡。那棍子是特制的,一头是尖形一头是叉形,有两个铁头套上,该叉的用叉该尖的用尖,比一般的棍子方便实用。他那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的神情仿佛在告诉人们,那不是有人在捡垃圾,那是淘金者在淘金,地质勘探队员在找宝。他有时会因为一无所获而颓丧,有时会因为有收获而欢欣,甚至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在干完一个垃圾堆之后,不管有无收获,他都会尽量地把垃圾堆弄得平顺熨贴,不使零乱不堪疮痍一片。这是他的良好习惯。
娄阿七在巡回完垃圾堆之后,还会到堤岸上来,看一看有没有水冲下来的柴禾之类可拾取。逢到洪水季节水退后更是非上堤岸不可。有时候,一根竹棍或一块木片卡在块石缝里,他也要千方百计地弄出来,弄不出来便依依不舍不肯离去。
娄阿七上了堤岸后,我往往会陪同他走上一段路,这时候就是我们吹牛聊天的好时光。
七爷呵,你见天这样忙,不分早晚,不分春夏秋冬,长年累月地干活,不累吗?不烦吗?
累啥起烦啥起罗!他有时候连说话也是喘息,边说话还边搜寻着捡拾的目标。他说,人嘛,总要生活还要活得有骨气,人不经磨难不成材,十磨九难出圣贤,孙猴子八十一难才成佛。你娃儿怕是没经受过啥起磨难,不晓得艰难苦处是啥滋味哟,不晓得碗头没得装锅头没得舀是啥滋味哟!
我于是就摆我读书时的困惑,完不成作业时的着急,被老师批评时的烦恼,挨父母剋骂时的焦躁,跟恋人分手时的凄惶……找些来摆,想到哪说到那,不能让老者认为,我就生活得那么一帆风顺毫无挫折。
这时候他会说,你那些算个求罗,鸡毛蒜皮,不值一提。说过后他会得意地一笑,笑声朗朗,那意思仿佛是说,你娃儿还嫩,嫩得很哩!
我往往也附和着他笑。他更是哈哈地笑个不停。我也哈哈哈地笑个不停。那笑声会伴随着河风波浪,传去很远,空气就更清新、活泼、爽心。
月夜,一派清辉或一片朦胧,踟蹰徘徊在吊脚楼四壁,或从缝隙里钻进去,窥探这老者的夜生活。这时候,娄阿七会忙不迭地整理一天的劳动成果,打捆装包。逢到赶场的头天晚上,就得收拾好背篼,作好第二天去废旧回收站的准备。忙完一切之后,他便无聊地坐,歇会儿。夏天用蒲扇扇风,冬天就着灶头向火,有时叭哒几口叶子烟,想一想过去现在和未来,然后倒头睡去。
6
我第一次单独来看娄阿七,是在夏天的一个夜晚。我买了花生米带了酒与他同饮。吊脚楼里没有电灯。暗处萤光点点虫声唧唧蚊子嗡嗡。蚊虫叮咬大腿好痛,我啪一巴掌打去惊动了娄阿七。他说以前曾将捡拾来的枯草伴艾蒿烧来驱赶蚊子,上面的人家户说烟子呛人并怕引起火灾,所以不再薰蚊改用蒲扇拍打,买蚊香又花费钱。他说着就递来蒲扇说你用这个。我不接他的蒲扇,说七爷你自个用。我看着黑灯瞎火空旷冷落的四周,就生出一种寂寞和凄凉的感觉。我说七爷呵你应该改善一下环境,使自己的住处安逸点舒服点吧?他听了先是默然,继而怔怔地似有所震动,然后就不住地点头伴随着一阵叶子烟火亮。我又说吸烟会得肺癌七爷你怕不?你应该少抽点最好戒掉。他说人老了烟能提神清痰我不信你扯卵谈。我就摇摇头不再说话。从此后娄阿七吸烟就少了,没原来凶了。
从此后,我每次去都带有蜡烛和酒。再后来,到他那里每次都有酒和蜡烛。我说七爷呵你何必为我破费。他说每次吃你的用你的我不好意思。我说你再破费我不来看你。他说你要来但不准带东西。于是我们就大家都说好大家都笑,笑过后说今后大家都要随便点才好。
往往在我们喝过酒之后,坐着无聊,娄阿七就会翻出他记忆中的陈谷子烂芝麻,缠缠绵绵地忆滔滔不绝地吹:前三皇后五帝封神列国两汉三国西游记,姜子牙南极仙翁关公战秦琼张飞杀岳飞,躲避抓壮丁遭老二抢看相算命观风水……东拉西扯张冠李戴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地胡乱吹嘘使我插不上嘴。他有时也吹那些属于他的辉煌岁月和故事,吹得神乎吹得天花乱坠,吹得自我陶醉忘乎其形;有时也忆那时属于他的颓丧日子,忆得悱恻忆得凄切动人令听者泪垂。
他曾经是某铁路工程局的一名职工。他带的工班曾创造过隧道开挖小班进度一米二的成绩,这在当时尤其是乙级隧道队是一种高水平。作为当班班长和主力风枪手,他得到过局里处里段上队上的系列表彰和嘉奖。到了文革时期,铁路工程队也军事化,工班改排他就是当然的一排之长。他随队转战在祖国大西南的崇山峻岭,川黔贵昆成昆等铁路线上,都留下了他的脚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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