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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回家的那天天气很好，从村口蜿蜒的小路往里走的时候，我看见小路两旁收割过的稻田只剩下一排排排列整齐的稻茬。水田变干燥了，一黑一白的两条狗在田里晒着太阳睡懒觉。我走过去的时候，皮鞋踏出陌生的足音，田里那两条狗站起来，满腹狐疑地盯着我看。稻田已经说不上是宽阔的了，但是放眼望去，还是可以延伸到山脚那边，再过去，便是青翠的群山了——它们一直在那儿，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再往里走，便进村了。我拐过屋角，老虎步履匆匆地村里走出来，和我迎面碰上。
“哈，阿林，你回来了。”老虎说。
“是啊，回来了。”我给他烟抽。
老虎剃着短短的头发，又矮又黑，壮实得像一头三月里的小牛犊，眼睛黑亮黑亮的，在眼眶里灵活地打转，很精神。他抽烟的时候，我看见他夹烟的两根手指已经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
“你们放假啦？”
“是啊。”我说，“你现在要去哪？”
“去买烟丝，断烟了！”老虎说，“回头我再找你吧。”
“回头见。”
我走进自家的小院，看见墙角那一排（其实只有三棵）松柏比我年头离家的时候又长高了三四个砖头。刚才在田里看见的那只黑狗已经站在了家门口，满怀敌意地看着我。我走过去，它竟毫不客气地吠起来。母亲从屋里出来，看见是我，脸上的沟沟渠渠顿时没有章法地乱起来——我喜欢看这些乱了章法的皱纹。
“阿妈……”我说。
母亲吆喝开黑狗，我走进屋里。
“什么时候养的狗啊，我都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你年头离家之后才养的。”母亲说。
“好凶的狗。”我说。黑狗蹲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在戒备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还不熟悉嘛，熟悉了就好了。”
“有名字吗？”
“名字？谁的？”
“狗的啊。”
“呵呵，”母亲脸上的皱纹又动起来，她边笑边说，“你真是读书读痴了，干嘛问狗的名字。”
“阿爸去那里了？”
“他刚出门，去水塘砍蕉去了，才去一会儿，怕还没到地方。”
“我去看看。”
二
我穿过村子，向西边的水塘走去。遇见村里的长辈，我一一敬烟问好，这些大人再也不把我当小孩子看了，接烟的时候都客客气气的。水塘有四五亩大小，在一片洼地里。水很深，都是山上流下来的，蓄在水塘里年深日久了，颜色变得绿绿的。小时候觉得水塘很大来着，住着怪物，我们游泳都是跑到村口的河里去，从不敢跑到水塘来。
我顺着塘边杂草掩映的小路往里走，青翠的蚱蜢被惊动了，我听见它们强壮有力的后腿弹跳时啪啪的响声。抬头的时候，已经看见父亲坐在塘边的蕉树下了。父亲抽着烟，他正透过淡蓝的烟雾看着走近的我。柴刀放在他脚边的草丛里，只看见光滑的刀柄。
“阿爸。”我说。
“回来啦。”父亲说。
我抬头看蕉树，树上的那串蕉已经有一半熟了，它的上半部分变成了好看的嫩黄色，另一半却仍然青翠欲滴。蕉叶还是青的，傍晚的阳光一束束斜斜地穿过来，穿过青翠的蕉叶，穿过嫩黄的蕉子，斜插在水塘里。有一只翠鸟停在水塘边的一竿草茎上，我可以看清楚它漂亮的红嘴和火柴梗一样细小的脚。
“砍蕉树吧。”我抓起柴刀。
“要小心，猛砸下来会把熟蕉砸坏。”父亲说。
“我慢一点放下来，你在这边托一下。”
“好。”
我猛砍一刀那水份充沛的蕉树，然后往父亲那边推。
“好，慢一点……我接住了。”父亲先双手过头撑住树身，然后转身，树身被抱在腰际，最后被轻轻地放在草丛中。他的动作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我把蕉子砍下来，提到父亲的脚边。很有分量的一串蕉。我掰下两只黄透了的，和父亲吃起来。因为早早就打掉了尾花，蕉长得浑圆多肉，没有硬核，吃起来鲜嫩可口，有一股山野的味道。吃完第一只，趁着父亲还没扛上肩膀，我又掰了一只。
我们到家的时候，看见自家院屋顶上升起一道白白的炊烟，傍晚没有风，炊烟升得又直又高。母亲正在院里给一只烫过水的鸡拔毛。
三
晚饭过后我躺在床上看书，老虎来了。老虎走进我的房间之后手足无措，呵呵地笑着。我分烟给他抽，让他在椅子上坐好。
“今年一整年你都在家？”我问他。
“是啊。”
“做些什么呢？”
“也没什么好做，割割松脂什么的。”
“呵呵，现在松脂卖得贵，割松脂也得钱。”
“马马虎虎。”
老虎挺拘谨的，大概太久没见了。他停了一会才说：“我割的松木数量太少，人也懒，三天去两天不去的，松脂要天天割才流得多。”
“那就多割一些啊，我阿爸刚才告诉我说他都割四五百棵松木，每月能收两担松脂呢。”我说。
“你阿爸是老手了，他割得比我快。”
“笑话，他比你老那么多，都跑不动了。”
老虎把烟头扔在地上，还用脚去挪。他说：“熟手总比生手强，你阿爸体力好着呢，我都比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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