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向南一百米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赤水 安树    阅读次数：9337    发布时间：2025-07-21

1

冬天就要来临，屋外的云絮惨白的一片，被寒风撕扯得针刺般疼。我们一帮人围坐在废木材激烈燃烧着的火堆旁，但我们的谈话显得很冷。甚至有些沉默。烟雾迷蒙的时候，我们这帮子人，心里清晰得很。冬天就要来了，这是不争的事实。而美好的春节像夜晚的房事般充满期待，在篝火的浪荡热情里妩媚多姿。我们当中一个年岁较长的男人，从堆子里火苗般上蹿而起，伸懒腰。

“真操蛋，这样的天气，窝在这，简直浪费了我这身肉嘎嘎……”

“那又能怎样？”一个稍年轻些的伙计，从衣袋内掏出红塔山，煽风点火般地说。

年长的男人，从火堆边移开时，场面并未发生臆想中的变易。火堆里频频发出柴棒变成灰烬前的尖锐暴动，这让我无法抗拒地陷入到对过往经验的冥想中。我从爆破声里听出女人撕心竭力的反抗，而一些谈笑声似乎正从长发弥漫的地方水花般喷射而出。当我的注意力从床头杂乱的汗腻工作服很快辗转到一处小山丘上时，一个体形消瘦的钻石工人，和我一再攀聊着关于日出和钻石取火的某层关系。我准备回头朝他看去，发现眼前是和谐统一的壮观场景。

“走，坐车到山顶……”一个胡子拉碴的伙计神秘地朝我笑了笑。

“山顶？”我忙回应了他一句。但我那刻意识还未反应过来。准确说，我和他并不熟。或者说，我和这帮住在钢筋水泥的二层平房间的哥们，疏远而陌生。我并不需要回应什么。

这伙计见我一脸茫然，扑哧朝旁边无聊的人堆子大笑起来。他呲嘴醉笑时露出的牙齿像屋外白昼那样洁白，让我感到冷噤而幸福。我觉得眼前的人很熟，或者是他的笑声。直到笑声连缀得像灿烂光阳，我发现更多的伙计在摇头捧腹，我短暂的幸福感开始变成对他们的无限羡慕。

我低头把弄星火。

“这小伙子，真有点意思？！”年长男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评价我说。

“是有那么一点……”拉碴男拍我的肩膀，又是一阵疯笑。

2

屋内的脚下，像汹涌着一条暗河。波涛被凛冽的地下野火蒸腾出冰透的寒气，在我们的脚下起伏不定。这让我坐立难安。即便是在火堆边。如果是现在出门，阳光并不会如往常一样弥漫头顶，面对眼前的大片河沙石子钢筋灰土，阳光会像我的行动般变得捉襟见肘。这倒是让我更看清了四围高楼的瘦骨嶙峋。处于襁褓期的建筑楼，充满钢筋的扎眼和水泥的刺鼻。它那铁条或楠竹笼罩起的睡衣漏洞百出，像斑驳的褴褛冬衫，彻底将眼前的世界冷酷暴露。而这些愈加催发了我对阳光的长久迷恋。

总有一条路会从工地通向远方。在铁门两米高的空洞外，一座不甘沉默的街道在扭结中慵懒伸腰，白色的空气如同护肤品般熨贴在街道长满青春痘的面容上，一动不动。当弯曲的街北突然蹿出一位穿喇叭裤的小男孩时，尘封良久的视线像得到了一丝拯救，变得髦孩般欢愉而活跃。寒气被嘴中的雾气消散，而火光正从心内腾起，暖意缠身。

我知道这是在小镇上。和昨天的情况一样，黎明过后的我依旧游荡在这些镇上的大街小巷里。这种情况还将持续，如同驻扎在此的寂寞寒冬。只是，当我穿过摆满蔬菜和各种副食品的羊肠街道之后，前方的所在让我脚步蹒跚。那边是新修的路基，广阔的水泥路和标致的路灯杆以及扁形场圃，还有鱼鳞似的废弃模板、垃圾口袋、阴水和石峰间妖娆的小草，让我望而生畏。那阵子，我不知道如何抵达那些所在。

一辆南上的长途客车，从一系列的短途黄包车之间，很快脱颖而出。与客车一同闪现出的是车窗边售票员圆嘟嘟的面庞。天色大亮，街道被列车逐渐拓宽，而悠闲其间的人群波浪般退向岸边。我朝客车走去，在冬季寒肃的氛围里寻觅着下一段未知的旅程。

列车带领我从二合小镇一路往南，穿越屡屡群山和层层田畴，看到山脉间随处可见的三五人烟、枫树和沿山麓线起伏回环的涓涓溪流，这给我原本冰冻的思绪带来了春风拂面的洗礼。在村庄以刺骨风沙的形式与我在车窗边的多番呢喃对话之后，我感到时间在徐徐后退。或许是我体内的时间，和眼前的迂途，在反方向地对抗运动。直到我来到这座新的小镇时，我才发现，很长一段时日，我一直在这里居住生活。

3

我的回忆从客车抵达小镇三岔路的那一刻起，随我作伴步行。这让我意识到一些潜伏暗涌的心思，正从满眼的风景间滋润溢出。还是在三个月前，迁徙着沉重行囊的旅人也是从这个方向下车，走出路口。在三岔路的位置上，那个风尘仆仆的自己，正举目四眺。我目光所及的地带，房屋像迷恋魔方的孩子们桌上精巧的竹雕玩具，那些细腻的线条模拟着造物主的情绪轮廓，上下左右，横折撇捺，极其精准地描摹着当时无法追忆的印象。我扛起沾满泥瘢的皮箱从桥上缓缓走过，来到公路对面一家营销白酒的茅家公司门前，喘息着。这时，兜内的手机在隐隐作动。

“你到镇上了吗？”听得出朋友一直在关心这些天我的动向。

“我在桥头！”车鸣在那一刻喧嚣触摸，干扰着我的听力。

接下来是我漫长的等待。我陪同那不起眼的行李箱站在酒楼前，注意着街道对面的声色光影。一个掮扛两袋洋灰的男人左右手各抱着一包，笔直着上身往公路对面横穿而来，一个叼烟的孩子站在车厢的踏板上，咳嗽连连。我觉察到孩子的咳嗽与抽烟无关，而和眼前的高大男人的身强力壮，关联密切。他甚至做出蔑视劳动力时枪毙罪犯的动作。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更多人都竖拇指激赞洋灰下的男人。他真能干，这才像个男人，周围人发出的麻雀声叽叽喳喳过不停。我看着这一切，任凭它们在我的世界里来来往往。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思绪疲于发愣，在醒过神的那一霎，耳边响起汩汩的清脆声。回头发现是他。我们开始示意微笑。

“欢迎来到茅台镇！”他递给我烟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