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晚行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金沧    阅读次数：9128    发布时间：2025-08-26

大家吃饱喝足，就请高山一起开拔。高峰却说他也要一起去，哥哥做完手术，他可以照顾。大嫂照顾家里，就不必跟去了。我心说这兄弟俩不是不相往来嘛，今天倒亲近。老朱看了看车，说那也可以，这车容量大，挤一挤也可以坐。高山在左，高峰在右，跟我挤在后排。一路上他们话很少，只是看着窗外坡上的玉米，矮处的水稻，说些雨水多寡的农事。眼看窗外绿色渐失，钢筋水泥多了起来，高山忽然紧了紧嘴脸，绷直身体，不再说话。我察觉到他紧张无比，但不知道该如何宽慰。

我们把高山送进县妇保院，医生果真没有细问。反正我们送谁来，他们就结扎谁。事先给高山做了几种检验，没有问题，完全符合手术条件。把高山送进手术室后，众人舒了一大口气，各自找理由开溜，山药已经等不及要去彩票店对验他的彩票了，只留下我陪着高峰，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着高山。走廊上人来人往，男男女女全都行色匆匆、表情凝重。高峰忽然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河北人。他问我来贵州习不习惯，我说很习惯，气候凉爽，风景不错，人很淳朴。他说是啊，他二十多岁时在浙江打过工，那地方一到夏天热得像蒸笼，出不得门。思来想去还是回家来了，守着媳妇孩子多好。眼下赶场摆摊卖盗版光盘，赚得也不少。我问他高山做什么。他说高山还是在浙江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两次。这几天因为一个长辈去世，他回来奔丧，就多请了几天假。我借机夸他们：你们两兄弟，感情真好啊，高山真帮你出头呢。高峰忽然不说话了，他翘起二郎腿，抬头望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叹气：我们好多年没说过话了，今天倒谢谢你们。其实，也没什么大过节，我们家是从云南搬来的，人生地不熟，小时候就常受欺负，哥保护起我来，真下死手，我倒也没受多少欺负。但说不清从啥时候开始，人就变了，我也现实了，他也势力了，都盯着眼前。我们两家不通气，就是因为爹娘留下的一小块水田。田是留给我的，他认为不太公平，但没有点破，就只是不再跟我说话。我也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但我也赌气，不跟他说话。谁离了谁活不成，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肯定还有内情，但不好深问，只好附和他，点了点头。估摸着手术要结束了，老朱、山药他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我问山药彩票中奖没有，他啐了一口唾沫，说中个屁，一个毛都没看到。李正邦就取笑他，说你要能中大奖，我都能考北大了。李正邦是早些年的中专生，当时中专还可分配工作。他比较上进，近两年正在自考大专。但底子太差，英语一知半解，考了两年愣是没过。众人正在说笑，手术室门开了，高山一瘸一拐走出来了，我和高峰上去扶住他。戴眼镜的胖医生叮嘱说要注意休息，不能喝酒。高山忽然一把抓住医生胳膊，嘴唇颤抖，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医生抓住高山胳膊，说没事的，别激动。眼看高山身体像过电似的，哆嗦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缓了半天，他才问出一句话：大夫，以后，我还能操X不？医生笑起来，他说：你别听寨子里人瞎说，这个完全不影响。

我们也笑起来，惹得走廊里的行人个个侧目。唯独老朱没笑，他朝我们作个“撤”的手势，转身就下楼去了。回程的路上，气氛轻松起来。有人开始讲荤段子。说来也怪，山药只有两种情况不口吃，一是讲荤段子，二是在牌桌上。不知怎么聊到医生写字潦草难认，山药就说：可、可不是难、难认。我、我们那个寨子，有、有个男的，陪媳妇去医院，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到处问“13超在哪”，开单的女医生对他说“什么13超，是B超！”这男的生气了，说“你这B分得也太开了！”车上男人们都笑起来，连高山高峰都笑，只有立春使劲搡了山药一把，说你文明点！

车直接开到了镇街上的杨家牛肉馆。这是惯例，做了手术的对象，可以来吃一顿，美其名曰补充营养。老朱对老板娘说多炒几个菜，今天有我战友来。高山说刚做了手术，怕喝不得酒。山药说：别、别听，那、那些医生，瞎、瞎说，咱、咱们，舍、舍镇的，苞、苞谷酒，都、都是粮食精，谁、谁喝谁年轻，还、还能给伤、伤口，消、消消毒呢。

那家牛肉馆，前店后院。店里摆了几张圆桌，他们靠里据了一张，要了扑克扎金花。我从来不打牌，就到处踱步，来到后面院子。院子很大，有一群人正在扳动一头黄牛。黄牛目测有两百多斤，正绝望挣扎，发出低沉的哼鸣。老朱也从不打牌，他早已站在院子里，问一个男人：这是骟牛啊？那人点了点头。我看到一个斜挎工具包的瘦小男人，拿着一个小指粗细的针管，给牛打了一针什么东西。牛僵卧在地上不再动弹。那男人蹲在地上，抬起牛的右腿，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把三角形尖刀，轻车熟路剖开了牛的阴囊，把里面的一坨东西挖了出来。老板托个不锈钢盆接了，说要冻冰箱，那可是好东西，不少人专门来店里点这个。黄泥地上鲜血淋漓，我不忍再看，就回到前面店里看墙上的电视。时不时瞄一眼他们的牌局，山药整日醉醺醺的，可一上牌桌就精神起来。手也不抖了，嘴也不笨了，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几轮下来，不仅没输，还倒赢了几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