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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石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水城 吕广阳    阅读次数:7228    发布时间:2025-10-26

 

可我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那黄色的水,把他们带走了,带到一个很远很远、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我的座位挨着窗。窗外,学校后面那片小树林的叶子,在灰扑扑的天光下,绿得发暗,死气沉沉。我挪不动步子,眼睛死死盯着讲台上那两把空荡荡的椅子。恍惚间见张老师王老师坐在椅子上,他们的脚下是一条河,椅子像小船在河上漂流。我惊恐不已,冲着讲台喊“快,救救椅子!……”

“干嘛呢?陈小木,回座位。”李老师的声音哑得厉害,她眼睛肿得像桃子,红红的。她走过来,想拉我的手。她的手心很烫,像着了火。我猛地一缩,躲开了,自己走到座位上坐下。木头凳子冰凉冰凉的,寒气隔着裤子直往上爬。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吵闹。连平时最皮的熊小胖,也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只露出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眼泪,又像是灰尘,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心头发慌的恐慌。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一点昨天玩泥巴留下的泥垢。昨天……昨天王老师还站在讲台上,学大猩猩捶胸脯,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张老师给我们念故事书,声音像棉花糖……昨天,世界还不是这个颜色。

我的铅笔盒里,有张老师奖励给我的小红花贴纸,是上次默写全对给的。我小心地把它贴在铅笔盒盖子的内侧。现在,我轻轻掀开盖子,那朵小小的、红艳艳的花,孤零零地贴在冰冷的铁皮上。我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头,小心地摸了摸它。纸做的花瓣,有点粗糙。

“啪嗒。”一滴滚烫的水珠毫无预兆地掉在红花瓣上,我慌忙用手背去擦,越擦那湿痕越大,把小红花都弄模糊了。喉咙里像堵了一大团棉花,又热又胀,憋得生疼。我死死咬住下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咸涩的液体却不停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砸在桌面上。我赶紧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胳膊弯里。黑暗里,全是翻腾的黄色大水和老师消失前那惊惶回望的一眼。

接下来的日子,学校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灰色的玻璃罩子里。大人们走路都踮着脚,说话压着嗓子,脸绷得紧紧的,眼圈总是红的。广播里有时会念一些长长的句子,什么“见义勇为”、“英雄”、“崇高”,声音沉痛又庄重,像敲着闷鼓。这些词像沉重的石头,砸进耳朵里,又沉甸甸地滚到心里某个角落,堆在那里,硌得慌。我听不懂它们和我的老师有什么关系。

我只知道,张老师和王老师,是被河里突然发怒的大水带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偷偷在作业本的空白处画水。不是蓝色的、哗哗唱歌的水,而是可怕的、翻滚扭动的黄色线条,像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眼镜王蛇。我画两个小小的、火柴棍一样的人影,被那些黄色的线条凶狠地卷走、吞没。一遍,又一遍。画满了,就撕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书包最底下。第二天,又忍不住再画。那些黄色的线条仿佛长在了我的脑子里,不停地扭动、咆哮。

课间,我常常一个人溜到办公室走廊上,我觉得或许他们会悄悄归来,说这只不过是做了个梦。教师办公室的门总关着。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能看到里面。张老师的办公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面光光的,只有那个粉红色的水杯还放在角落。王老师的桌子就乱多了,那件蓝灰色的外套还搭在椅背上,旁边堆着几本卷了边的书和练习册,一个掉了漆的绿色铁皮茶叶罐歪在一边。好像他只是出去抽根烟,马上就会回来,带着一身呛人的烟味和爽朗的大笑。

那天下午,我又溜过去。办公室的门竟然虚掩着一条缝。里面传出低低的说话声,是李老师和另外几个老师的声音,又哑又沉,像在吵架,又像是在哭。

“……为个啥?就为了捡几块破石头?糊弄检查组的眼睛好看?”是教体育的赵老师,声音像闷雷。“嘘!小声点……”李老师的声音带着惊慌。“怕什么!人都没了!两个那么好的老师啊……说没就没了!”赵老师的声音哽咽了,“水电站开闸放水,连个屁都不放一声!通知呢?提前通知呢?河道里那么多人!他们是瞎了还是聋了?!”“说是……说是漏发了……”另一个女老师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漏发?!人命关天的事能漏发?!这就是……这就是……”赵老师的声音猛地拔高,又像被掐住了脖子,硬生生压下去,只剩下粗重的、愤怒的喘息,像拉破的风箱。“……作孽啊!作孽!”

“检查”……“通知漏发”……“作孽”……这些零碎的词像冰锥子,扎进我的耳朵里。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捡石头是为了让“检查组”看?水电站放水却不告诉老师?所以……所以那可怕的大水才突然冲下来?所以张老师和王老师才……才“没了”?

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火苗猛地从心底蹿起来,烧得我胸口发疼。为什么?为什么捡石头比教书还重要?为什么放水不告诉老师?他们为什么那么蠢?非要弄得像熊小胖家的马粪蛋一样,才能当镜子照吗?一想到敬爱的老师,我肚子就绞痛。一种巨大的、空茫茫的愤怒和委屈,堵在喉咙口,噎得我喘不过气。

放学铃响得像催命符。我抓起书包冲出教室,没有回家,而是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又跑到河边。

河水已经恢复平静,缓缓流淌,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温柔得像头绵羊。只有岸边被洪水冲刷过的痕迹,像丑陋的伤疤——倒伏的野草裹着泥浆,树干上挂着枯枝和废塑料袋,滩涂上散落着被水冲来的烂木头和垃圾。我站在高高的岸上,离那天站的小坡地很远。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盯着那片吞噬了老师的浑浊水面曾经翻滚的地方。现在那里只有安静的、流淌的河水。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试了几次,才像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挤出一点干涩嘶哑的调子:

……老师……

声音小得被风吹散了。

王老师……

还是只有风声和水流声。

你们……回来……”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大了一点,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我把……我的……飞球给你们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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