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三妹昌兰六十九岁诞辰
一
1956年的重阳刚过,秋阳把晒谷场晒得暖融融的,空气里飘着晚稻的清香,还混着后山那片柏香树的甜气。林中的山兰,发出浓浓的清香,飘入王家老屋柏香林的房里,一声清亮的啼哭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漾开层层涟漪。
“是个丫头!”范表叔婆用粗布擦着手,笑着朝屋外喊
父亲正蹲在门槛上抽烟,闻言“噌”地站起来,丢了烟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好!咱家添个千金!”他往屋里走,脚步轻快得不像刚从供销社忙完活计的人。母亲躺在土炕上,额上还覆着汗巾,望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婴儿,眼神软得像棉絮。“就叫兰吧,兰花的兰。”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刚生产完的虚弱,却透着股劲儿。
兰上头已有两个哥哥。大哥长她十二岁,二哥长她三岁。她的到来,让这个本就热闹的家更添了几分喜气。父亲在供销社工作,每月有固定工资,母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民间医生,会看些头疼脑热,也懂针灸推拿,家里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安稳。
兰三岁那年,四妹梅出生了。院子后面山上的柏香树又高了些,林中的梅花时,满院喷洒寒香。父亲抱着兰,指着襁褓里的小妹:“兰是姐姐了,要疼妹妹。”兰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轻轻碰了碰妹妹的脸蛋,软乎乎的,像摸到了天上的云。
那时的日子,像龙潭沟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平静而温暖。清晨,父亲踏着露水去供销社,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哥哥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兰坐在门槛上,数着天上的流云。傍晚,父亲带回几块水果糖,姊妹几个围着他,眼睛亮得像星星。母亲则在灯下整理草药,空气中弥漫着艾草、薄荷的味道,那是兰和我们几姊妹童年里最安心的气息。
变故发生在兰七岁那年。那天,父亲去供销社上班,就再也没回来。母亲被几个穿制服的人叫走,回来时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她把四个孩子拉到身边,声音发颤:“你们老汉……犯了点事,要去里面待些日子。”
“里面是哪里?”二哥仰着头问。
母亲没回答,只是把兰和梅搂得更紧了。
父亲走后,家里的顶梁柱塌了。供销社的工资没了,母亲靠着给人看病挣些零碎钱,日子一下子紧巴起来。原来吃的白面米饭,变成了掺着沙沙米和红苕兼饭;姊妹几个的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补丁摞着补丁。
兰到了上学的年龄,看着邻居家的孩子背着书包去学堂,心里像长了草。她跟母亲说:“娘,我也想上学。”母亲摸着她的头,坚定地说:“兰,当然该去读书。”
兰没等母亲说完,就低下头:“娘,我不想去读了,我要去挣工分。”
第二天一早,她就跟着大哥去了生产队出工。天还没亮,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刺骨。她学着大人的样子砍土、挖土,工具太重,没几下就磨破了手心,血珠渗出来,混着泥土,疼得钻心。中午歇晌时,大哥看着她的手,眼圈红了:“兰,你还是去读书吧,我多干点。”
兰摇摇头,把手上的泥往裤子上蹭了蹭:“没事,大哥,我能行。”
可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晚上,她把兰叫到油灯下,借着昏黄的光给她包扎手心。“明天跟你二哥去丙安小学读书。”母亲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可是娘……”兰还想争辩。“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母亲打断她,“娘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你们读书。你老汉不在,你们更要争口气。”
母亲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兰心里。
二
丙安小学离家有十里地,虽的山路全是石板路。每天天不亮,兰就和二哥结伴出发。山路崎岖,有时要翻过陡峭的山坡,有时要蹚过浅浅的溪流。春天,路边的野花疯长,蜜蜂嗡嗡地叫;夏天,太阳毒辣,晒得人头晕眼花,他们就躲在树荫下歇会儿;秋天,落叶铺满山路,踩上去沙沙响;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脸,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兰都差点滑倒。
书包里除了课本,常常还装着母亲准备的烧红苕,那是他们的午饭。有时烧红苕冷的,咽不下去,就着吧白开水往下冲。二哥比她大三岁,总是走在前面,遇到难走的路,就回头拉她一把。“兰,快点,要迟到了。”他的声音在山涧里回荡。
兰学习很刻苦。教室里的桌子是旧的,板凳坐起几里古鲁的叫。她总是坐得笔直,眼睛瞪得圆圆的,生怕错过老师说的每一个字。晚上回家,煤油灯昏昏沉沉,她就着灯光写作业,母亲在一旁碾草药,沙沙的声音像在给她伴奏。
周末和假期,是兰最忙的时候。星期六下午放学,她和二哥不回家,直接去自留地。施肥、除草,小小的身影在地里忙碌,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孩子。星期天一早,又要到生产队去挣工分。割麦子、插秧、挑粪,什么重活都干。她个子小,挑不动重担,就少挑点,多跑几趟。汗水浸湿了衣衫,贴在背上,风一吹,冰凉刺骨,可她咬着牙,不吭声。
有一次,生产队收工晚,天已经擦黑了。兰看到山上有许多干柴,想着家里柴火快没了,就背着背篼往山上走。哥哥们劝她:“天黑了,别去了,危险。”兰说:“没事,我快去快回。”
她走到剪刀岩附近,路很窄又很陡。剪刀岩有二十多丈高,岩壁陡峭,像一把张开的剪刀,村里人都不敢靠近。兰只顾着走,没注意脚下,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连人带背篼滚到二十多丈高的岩下去了。
“啊——”她尖叫一声,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身体不断地撞击着岩石,疼得她快要失去知觉。背篓里的柴散了一地,她像个破布娃娃,滚到了岩下的一片土坡上。二哥一声尖叫,感到凶多吉少,赶紧下去救人。
二哥把奄奄一息的兰背回了家,妈妈为她包扎了伤口,摸了下脉,脉象平稳,叫大家不要惊慌。半小时后,兰醒了过来。她动了动,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疼得她眼泪直流。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摸了摸自己,还好,没断胳膊断腿,只是蹭破了皮,流了血。
她挣扎着坐起来,想着陡峭的剪刀岩,心里又怕又庆幸。“是菩萨在保佑我吧。”母亲才抱着她大哭起来。“傻孩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啊!”
兰靠在母亲怀里,忍着疼,笑着说:“娘,我没事,你看。”转了一圈。接着又问:“我捡的柴弄回来没有。”
那次之后,兰干活更小心了,但骨子里的韧劲却丝毫未减。她知道,只有拼命干,才能让这个家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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