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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号别墅
信息来源:本站投稿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5073    发布时间:2014-05-14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在读大学。有一天晚上,停电了,同学们都去了校外的湖边玩,没去的都在寝室里聊天,剩下我一个人在那空荡荡的教室里,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清幽幽的月光。片刻后,有个女同学来了,她没有跟其他的同学去玩,也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她走过来跟我坐在一起,伏在桌子上,望着窗外清朗的月光。后来,她说起了暑假打工的事情。她还说,她以后要把它写出来。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写了没有,我却在一天晚上梦到了她,睡不着觉,爬起来,把她经历过的这一段写了下来,就算是对她的怀恋吧。

以下就是她的回忆。

 

 

“东方路23号。”我看着王处长写给我的地址,顺着街一路寻找。

嫩黄的太阳光静静地洒在大地上,世界变得柔和无比,人的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还很早,微风拂来,带来一丝丝凉意,也摇落下一阵露珠。林间悄怆幽邃的小径,难得看到一个人影,只有小鸟的清脆鸣叫,点缀着这方幽土,跟百米外城市的繁杂纷扰相比,这里多了一份恬静,一份悠闲,是不同的两重天。一幢幢带庭院的小洋楼,掩映在树林间。淡红的墙砖和橙色的琉璃瓦反射了阳光,带来炫目光晕,老远就能看到。

树林尽头,几辆出租车停在道旁,司机们或躺在车里,或斜倚在车上,目光散漫地望着前方,却谁也没有打量,没注意到谁。人和车,这一刻仿佛也溶进了这幅晨画中,静静地,享受着画中的宁静……

这几年,山城在飞速地发展着,先是改变了西边的那条大道,接着又拓宽了几条大街。城市东边的这个地方,原先曾经是一个公园,后来改成了住宅小区,林中建立了许许多多别致的小洋楼。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优雅的环境,使这里成了本市人梦寐以求的居住地。

眼前的一切,让我多了一份憧憬,一份忐忑。“是什么样的人家呢?”我在想。

放假前,学生处王处长来到我们的宿舍里,聊了半天,撺掇我们勤工俭学。他说:“……多一份经历,就多一份锻炼。你们去试试吧,既增加了自己的阅历,又减轻了父母的负担。”我的心有所动,又有点犹豫。宿舍里的四人,有三个就来自于遥远的乡下,几个月没回家了,怪想家的。再说,找一个工作并不容易,特别是短期工……“至于工作嘛,没问题的,包在我身上。”他说。

后来,因学生会的工作,我去找过他几次。谈完工作,他总是提起此事,问我:“陈欣悦,决定了没有?”

我说:“让我再想想吧。”

“啊哟,是什么人生大事,需要左权衡右考虑的!”他坐在深黑色大办公桌后面,拿着一只蓝色的圆珠笔敲打着桌子上的玻璃,露出不悦之色,说,“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遇事却怎么糊涂了!”

我低头看着桌面,踌躇着。

他不耐烦了,说:“这样吧。你回去,想好了就告诉我,我好提前给你联系工作。”还告诉我,其他系有几位同学,他都给他们安排好了,一放假,他们就去上班。

晚上熄灯后,我们躺在床上闲聊。想起白天王处长的催促,我说:“哎,姐妹们,上午老王又叫我们去打工了,你们说去还是不去?”

没谁说话,只有清幽幽的月光洒进来,静静地铺陈在地上,留下了桌面儿大的一个方块,也仿佛要听下文似的,悄无声息。最后,还是我上铺的王丽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说:“去吧。反正回家去也没什么事情,不就是玩几天,疯几天么?人长大了,光玩也不是个事,没意思。”

“对,去吧!自个儿找点钱来用,免得再诞着脸求爹妈。”陈琳也附和道。她憧憬起打工的前景,兴奋起来,尖声说,“要是我爹妈听到我自个儿赚钱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我们屋里的四人,只有陈琳是城市人,父亲又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条件比我们大家都好。

“老王真是个好人,处处为学生着想,不愧是学生处长!”我说。

“好人,难得的好人!”王丽也说。

“哎!姐妹们,”陈琳突然说,“老王不会打什么鬼主意吧?”

“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啐她。

“还是小心一点好!”她警告道,“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不要太过于相信别人。特别是你,又有姿色又有气质,当心掉进色魔设下的陷阱里。”

“承蒙小姐夸奖与关心。”我笑盈盈地说,心里却很以为然。这种事情不是没有过。我们系上一届就有三个女生假期打短工,不料却被别人诱逼着做了三陪,后来被公安查夜抓住,坐了几天班房,开学后还被学校除名了。几天来我就是为这犹豫着,不然,自己赚点钱用,减轻父母的负担,何乐而不为呢!

想了半夜,我还是决定去。天下之大,定然会有怪事发生,可如何就一定会落到我自己的头上来呢!再说,身正不怕影子歪,行得正,走得直,提防着点,别人纵有坏心,也奈何自己不得。

天亮后我把这想法说了,她们也赞成,只是希望最好能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万一不能在一起,也终归是在本市,到地点后立即互相通个信儿。

第二天下午,我在教导处门前碰到王处长,跟他说了我们的想法。“好好好,就应该这样嘛。”他眯着细眼笑,“我马上给你们联系,你们等候我的通知好了。”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他已经给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陈琳她们呢?”我问他。

“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一时之间就全找到了!我会继续联系的,过一两天应该就会有消息。”

我稍稍心安,谢过他之后,问他:“什么样的工作呢,王处长?”

“家教。”他低头弄弄西装的下摆,方才抬起头来,说,“有个公司的老总姓钱,他有个七岁的儿子,现在放暑假了没人照管,就想找个人帮着照看,一来不使刚学的东西丢了——他那样的人家,是极重视教育的;二来还可帮着照看家。”

“他开我多少工资呢?”我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羞涩着问道。

“这个嘛,我们没有详谈。不过他那样的人家,几百块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九年一毛而已, 不至于会亏待你的。你放心去吧。要是他高兴了,毕业后在市内给你找个单位也说不定,一切全看你的表现与造化了。”他说着从纸盒里拿出一张纸,在上面迅速地写了几个字,把它递给我,“这就是他家的地址和门牌号……”

就是这里了,“东方路二十三号”。没错。我仔细地对了纸条和门牌号,确认无误后,才按了按门铃。

这幢小楼,跟周围的一样,石砌围墙,墙头上插满了尖利的碎玻璃片。屋顶的琉璃瓦反射着光。走廊外镶嵌了篮墨色玻璃,里面看不真切。房子的下部被围墙遮挡住了。

有啪嗒啪嗒的鞋声走拢来,“哐当”一声,防盗门上的小门被打开了,一个染着栗色细碎卷发,穿粉色睡裙的女人出现在盘花绿漆的铁门后,目光慵懒地瞧了我一眼,把手当作梳子梳理着头发,漠然地问道:“什么事?”

“请问,这里是钱方正先生家么?我是他请来教孩子的。”我赶紧说。

她这才注意地从头到脚打量起我来,眼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复杂表情。半响,她才极不情愿地侧身退到一旁,冷眼斜睨着我,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我提起旅行袋,从她的面前走进去,立在铁门后面等着她。她反身关上铁门,上了闩,这才回过身来走在我的前面。她的皮肤细腻,粉白着,是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睡衣下,两只玲珑的腿一绞一绞的,花摇柳颤地走着。

院子很宽大,有八九十个平方的样子。左边有个漂亮的小亭子,葡萄藤缠满了亭子上部。一串串嫩绿的葡萄,坠坠地挂在枝叶下,坐在亭子的椅子上,一伸手就能够摘到。

院子的右边有一棵冬青树,枝繁叶茂的冬青,像一把大伞,罩着院子的一角,跟亭子恰好成对比。围墙下,还有几个大小不等的青花陶瓷花钵,花钵里种着各种名花,花儿开得正艳。

屋门是暗色的,深暗中又透着点红,有着深门大户的样子。

进门便是饭厅。饭厅左面的门敞开着,门外有一条走廊,走廊后面有两扇门。尽头的一扇是虚掩着的,看样子像是间卧室。右面也有一道走廊,也是两间屋子,大概是厨房和卫生间。

穿睡衣的女人并不停下来,她靸着拖鞋,一步一步爬上楼去,每一步都好像很沉重,慵懒着,没有精神。睡衣很宽大,系着带子,可依然能够看到那身段,是很丰满的,就像露出来的脚和小腿,没看到一点骨型。

二楼的门上挂着珠帘,成八字形挂在两旁的钩子上。门也是深红色的,底子上盘着两条追尾嬉戏的黄龙。

客厅里,家具全是古朴的暗红色,厚实的、沉重的古典样式,有着严肃端凝的古中国情调。天花板上的菱形大吊灯却具有欧陆风味,错杂镶嵌的大小灯具粗看似随意安放,细瞧却独具匠心。

女人在窗下的沙发上重重地坐了下去,仰着头,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茫然望着天花板出神,也不理会我,仿佛我这个人压根儿不存在似的。

我只好自个儿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正想找话跟她说,她到先开口了,问我:“你在哪儿教书?”眼睛依旧望着天花板,不屑顾视我一眼。

“我还在读书。”我说。

她这才微微抬了下头,目光从眼睑下望出来,斜睨着我:“哪个学校?”

“师大。”

她的眼眸转了两转,仿佛在想师大在哪里似的。

一会儿后,她又沉默了,头靠回去,双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阖着眼。

空气里一时之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决定打破这静默得让人发慌的空气,便说:“请问,你是……”

“打工的。”嘴巴对着天花板说,经济得不肯浪费一个字。这到使我找不到话跟她说了。

这样尴尬了半天,她才像睡醒似的坐直身子,扯了扯睡衣的衣襟,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缓步向客厅左侧的那道门走去,在隔壁那屋子里弄着什么,一会儿后端出了两杯茶,把一杯放在我身旁的茶几上,她自己执了一杯,坐了下来,撮尖了嘴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

我拾起刚才的话题:“我以为你是……”沉默下去会让人心慌的,所以我又主动提了起来。

她明白我想说什么。“不是。”眼里掠过一瞬而逝的凄凉,有些黯然地说。这语气,叫人揣摩不出她是钱家的什么人。

她喝了口茶,似不经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忘记介绍了。我叫陈欣悦。”我有些歉意地说。

她自我介绍道:“我叫杜月娥。”说着,举起手来,端详着粉红的手指甲。她的手粉白着,粉白中却又透着青灰,是胖子常有的肤色。睡衣罩到脚踝处,脚紧紧地箍在拖鞋里,鞋口上的肉坟起了一块。

“那个孩子,就是我将要教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钱东升。”

“姓钱,名东升?”我微笑着,好奇地问。

她沉默了半响,方才道:“希望钱家从他这一代就开始升起来吧,不再向他老子儿时那样命苦。”依旧端详着她的手指,另一只手的指甲在这只手的指甲缝里挑着。

“现在不是好了吗?”我打量着屋内豪华的陈设说。

想必是意识到自己圆肥的脚不好看,她把它收了回去,理理睡衣的下摆,把脚背盖住,哼了一声道:“也许吧,所以就赶快地弥补,把年轻时没得到的补回来。”

我不明白:“补回来?”

“就是越活越年轻。”她说了这么一句秃头的句子,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呢?言谈举止根本不像个保姆,可她为何又说自己是打工的呢……我在心里琢磨着。

“钱东生,他……乖吗?”

她冷笑了一声,说道:“暴发户的子女,有几个是规矩的!老子有钱,便用钱来溺爱孩子,结果养成了个犟脾气;还宝贝似的不让人碰一丝儿——”她也许认为自己说得太多了,便生生地打住,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够你教的。”

我观察了她半响,联系起她说的话,想找出她的身份,可是,想了一会,还是什么也琢磨不出来。“钱太太呢,她没在家么?”我问。

“出国考察去了。”她说。顿了顿,眯缝起眼睛,鄙视地补充一句,“公费旅游。”

“钱先生呢,也去了么?”

“也去?哼!他才不会去呢,多好的机会,难得自由几天——”也许考虑到我们刚认识,还不便跟我说一些比较深入的话题,她就此打住了,可脸上还是写满了意犹未尽的样子。

她悻悻然坐了一会,才打开电视,拿起遥控板,烦闷地快速调换着频道,换了半天,没找到中意的节目,便放下遥控板,站起来走到我旁边的茶几前,拉开茶几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几页找到了什么,把它递给我,说:“家里不做饭,饿了,你就到小区旁边的那家餐馆去吃。这是餐馆的电话。你去时先给他家打个电话。老板知道这个电话,你一打,他就知道是钱家的客人。要是找不到这个饭馆,你还可以叫他派人到路口来接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花多少钱无所谓,多少人吃都可以——吃大户,不吃白不吃!”

她这样子说了一气,让我更不明白她是钱家的什么人了。

她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对我说:“你要做什么,自便,我要睡觉去了。”说完,打了个呵欠,吸着拖鞋踢踢踏踏下了楼。那圆肥的屁股一左一右扭摆着,隐约可见里面小巧的红色内裤,肥大的臀部与小小的内裤根本不相配,看上去就仿佛是飘荡在雾蒙蒙半空中的一个三角形旗子,又似鬼魅样的幽灵,让人怕看见,却又像中了魔力般的摆脱不了。

她到了楼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地说道:“忘记告诉你了。你的睡房在一楼走廊尽头,门是开着的,钥匙在床头柜上。”说完,就没了声息。

我在客厅里看了半天电视,厌倦了,便站起来到处走走,看看这个我即将在这里生活一段日子的地方。

从刚才杜月娥出入的那道门走过去,便是从院外可以见到的走廊。走廊的护栏用一根根淡黄色的菱形物构成盘花状,护栏顶上的横杆也是黄色的,有种柔和感,看着倒也比家里那种悒郁的色彩叫人舒心。

从走廊上往外望,可见到林间错落的别致小屋的黄色琉璃瓦屋顶,屋子掩映在树丛里,看不清楚,不知道有多少,也不知道跟这间是否一样。再远处,便是市里高大的建筑:正在施工的电信大楼的吊塔缓缓地转动着;中国银行耸入天空,傲视着群楼,它的暗色的玻璃上有无数个太阳,显得金辉四射,溢彩流光……

走廊后面有两间屋子,一间是洗澡间;一间放了些杂物和一个书架,架子的上层杂乱扔了几本杂志,底层丢了大堆散乱的碟子。

客厅右面也有两间屋子,屋子的门全关着,想必是卧室……

我望了半天,就踱回到客厅里来接着看电视。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阳光变黄了,柔弱地、无力地漏进屋里来,带着点凄惶。山顶上的半个太阳羞红了脸,急于躲入下边的暮霭中去,一会儿就消失了,仅留下满天的红霞。屋里模糊起来了,我的心,也随着残阳一起沉了下去。

 

 

天黑了,晚饭还没有着落,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叫。看来指望不上杜月娥了,她没点儿声息,不知出门去了还是仍然在睡觉。何不到她说的那家饭店里去试试?我拿起她给我的电话本,找到她说的那个号码,正要拨电话,便听到外面的门铃响,院子里的灯随即亮了起来。从客厅的玻璃窗中,我看到杜月娥从屋子中走出来,穿过院子,向院门走去。

她换了衣服,穿了件有着大红花的旗袍,那花,仿佛是牡丹,遍布了整个服装,看起来有些艳丽。其实不能用这种花色的布做旗袍的,旗袍讲究的是温柔贤淑,牡丹展示的则是艳丽,两者不太协调,硬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她那圆肥的身子,仿佛不想受旗袍的束缚,像要从来面蹦出来一样,把旗袍撑得紧紧的,露出了一线无骨的大腿。若不是过于胖了点,她还是很漂亮的,早几年,也还是个美人。

门刚打开,一个七八岁、胖胖的小男孩便扑向她,抱着她的腰,跟她撒娇。她弯下腰,执起那个孩子的手,跟他说了句什么,那孩子便撒腿向家中跑来。小孩的后面,一个挺胸凸肚的中年男人紧跟着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纸盒。他把纸盒递给了杜月娥,随手在她圆肥的屁股上拍了一掌。杜月娥回过头去笑骂了一句什么。那男子并不理会,返身关上了铁门,跟在杜月娥的后面向屋子走了过来。

楼梯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小男孩一路跑上楼来。一双大眼睛镶嵌在圆长的小脸上,眉清目秀的,倒有几分逗人喜爱。他来到我的面前,没有丝毫的腼腆,调皮地叫了声:“老师。”小脑袋歪着,骨碌着眸子盯着我看。

我拉过他来,问道:“你就是钱东生吧?”

“唔嗯。”他点点头,“我猜,你就是陈老师。我爸爸说有个陈老师要来陪我玩。”

陪他玩?我正在纳闷,那男子已同杜月娥走上楼来。

“小陈来啦?我以为你明天才来呢!这不,我刚才还打算着明天开车去接你。”男子说。是沉稳的中年男声。

“这……是钱先生吧?”我把目光投向杜月娥,向她询问。

她点点头。

“坐坐坐。”钱方正做了个手势,随即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对正在离开客厅向那面房间里走去的杜月娥道:“月娥,泡杯茶来。”回过头来,又跟我说:“来多久了?”不等我回答,目光四处扫视了一遍,就对着杜月娥的背影说:“你看,怎么不给小陈泡杯茶?”

杜月娥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扬声抱怨道:“我是你请的保姆,是吧?“

“你看,你看,又耍脾气了,跟你姐一个样。”钱方正对着那已经消失的背影大声说 。回过头来,跟我介绍道:“已经知道了吧,是东升的小姨。”

小姨?那刚才……我糊涂了。

“钱先生,你跟我们王处长很熟吧?”我问他。

“很熟,很熟,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仰身一躺,靠到沙发上去,双手摊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当年一起下乡,一起回城,一起参加工作。要不是他后来参加高考进了大学,可能我们现象还会在一个单位呢。唉!眨眼之间,二十几年已经过去了,我们都老啰,似水流年啦!”他对世事的沧桑与时光的易逝感概不已。

突然之间,他像想起了什么,坐直身子问我:“吃饭了么?”

肚子的饥饿迫使我不再客气:“还没有。”

“先吃饭,先吃饭,”他站起来,“边吃边谈。”

我拉过钱东生,让他跟着我一起走。杜月娥从那面端着茶走了过来,听说我还没有吃饭,有些抱歉地说:“我以为你已经去吃过了呢!”

我对她笑笑——是苦笑。

饭店里,钱方正叫了几个菜,我和杜月娥吃饭,他喝茶陪着我们,钱东生则坐在一旁大嚼一种本地产的牛肉干,牛肉干上的辣椒,把他的嘴和手染得红红的,触到哪里都会留下一个印迹。

“小陈,以后肚子饿了就到这里来吃,老板会记在我家账上——我可是在这儿开了户头的。”我说我知道了的,东升的小姨告诉了我。他就说,“家里虽然有厨房,却懒得花心思去做。为了这张嘴,花了人生很大一部分的时间,不值。”他喝了口茶,放下杯子,说到了我的事情上来了。“你不必费心地教东升,只要带着他,陪他玩就行了。你看,他妈妈一走,他就没办法了,我又忙,没时间照管他。这两天还好,有他小姨来帮着带他。这下你来了,我就省心了。多亏老王费心,否则到哪儿去请这么好的老师!”他拍拍儿子的头:“东升,以后可要听陈老师的话。听到没有?”小东生自顾自吃手里的东西,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杜月娥埋头吃着饭,一言不发,心思显然全在别处。见了她这个样子,钱方正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杜月娥斜睨了他一眼,讥讽道:“你今晚兴致真好!”

“小陈刚来嘛,应向她介绍介绍,她不了解情况啦!”

“别忘了也介绍介绍你自己,详细一点。”杜月娥冷冷地说。这语气,全然不像小妹跟姐夫说的话。

钱方正干笑了两声,没再说什么。

饭店里现在有了很多人,许多桌看起来像是一家人,笑谈着家常,气氛温馨。对面角落里的一桌,对坐着男女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女孩夹起一片肉,小心翼翼送进有些油润腥红的口中,咀嚼几下便慌忙吞下肚去,呲牙咧嘴嘶嘶吐着冷气,被辣红了的脸上,鼻子两旁,浸出了细细的汗珠。男孩给女孩倒了杯水,坐下来,两手托着腮,专注地望着女孩……

现在要是在家中,不也是一家子人围坐在桌子旁边吃饭么?可是,现在是在这里,和一些不相干而又必须陪着的人,还是一些不明不白的人……

回到家里,我们聊了半夜。钱方正说话很逗,而且总是说些喜闻乐见的事情。幽默夸张的语气,叫人忍禁不俊;娓娓道来的故事,又回味悠长。后来睡到床上,竟然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话来。

杜月娥坐在一旁,半阖着眼,默默地听着,极少开口。有几次,钱方正适情适景地对她穿插点缀了几句笑话,换来的,却总是冷冷的几句抢白。钱方正也不在意,只是笑笑,全不把她的讥诮放在心上。

钱东生睡的时候,我也去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隔壁房间里传来吵闹声和东西摔到地上的碎裂声,只听得杜月娥厉声说:“……你又找了一个!你怎么对得起我姐?对得起我?……”没听到回答,杜月娥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下去,渐趋于平静了,却又峰回路转地响起她的一阵忍禁不住的轻腻笑声,再后来就没有了声息。

夜很静,只偶尔从窗外传来一阵风吹树叶的淅飒声,间或夹杂着远处一两声短促的汽车鸣叫。清幽幽的月光透过悒郁的紫色缎子窗帘照进来,把卧室变成了灰暗的、迷茫的小方块。灰白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向人挤压过来,压过来。被褥的香水味,混合了人的气息,浓浓地飘荡在四周,通过鼻子,只透进心里去,让人烦躁不安。

这一夜,我失眠了。

次日一早,他们还在床上的时候,我就起来了。昨夜一宿没睡好,消耗过多,肚子饿得贴着脊梁。我洗漱完毕,去了昨晚的那家餐馆。

还很早,店里只有疏疏落落的几个客人,全都默然无语地吃着东西。几个女孩没事做,惺忪着睡眼,坐在柜台后茫然凝视着地面出神,还不断地打着呵欠。见我进去,老板打了个招呼,回头对女孩子们吩咐了一声,就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一个年纪稍小、显得柔顺些的女孩左右环顾了一眼,见没人动,才极不情愿地立起来,慵懒地仰头吁口气,挨挨蹭蹭地扶墙摸壁走进厨房里。

饭店的生意很好,应该赚钱不少,偏老板骨瘦如柴,而且这瘦一直延伸到脸上去,刀削似的只剩下骨头;不过却很健谈。他问我:“小陈,你是钱家的亲戚么?”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还是个学生,来打暑期工,现在算是他家的家庭教师。

他喝了口茶,说:“哪……怎么会想到到这儿来搞家教呢?”

“我们学校王处长介绍来的。”我说。

“王处长?”他蹙眉回想,看是否见过此人。一会儿后想了起来,说,“是不是王亚夫,一个大肚子?”边说边两手作了个环抱状。

我笑了:“是。”

“我见过。他经常跟钱经理到我这儿来吃饭。听语气,他们俩的关系像是很好:说话很随便,无所不谈——”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是他介绍你来的?”

“嗯。”

“哦——”他恍然大悟似的说。

……客人逐渐多了,女孩们忙碌起来,再没功夫失神和打呵欠了,老板也站起来去招呼他的客人。吃早点的仍然有许多是一家一家的,没见付钱,打了个招呼就走,大概也是开了户头的老主顾。

后来我问老板,怎么到这儿来的很多是一家一家子人?

他笑了。谈到生意,他心里的满意与快乐泡沫似的浮到了脸上来,他说:“感谢这个时代,许多人富起来了——”说到这里,他机警地左右环顾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我们,方才压低声音道,“当然,富起来有多种方式。”说完,又恢复了常态,“这些人怕麻烦,也不屑省那几个小钱,就把我这店当着他们家的厨房,生意才这么好……”

回到钱家,钱方正已经上班去了,钱东升还在睡觉,客厅里,只有杜月娥茫然地瞪着眼睛凝视着地板出神,对我的招呼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她刚起床,还懵懂着双眼,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身上穿着睡衣。那双臃肿的双脚,显眼地突出在睡衣的外面。

愣了半天,她才懒洋洋地站起来,猫似的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一步步挪下楼去。

片刻后,她回来了,进了一间屋子,在里面化了半天妆。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西服,配着套裙。这是职业装,她应该是在银行或者什么公司里任职。她的手里提了一个棕色的皮包,不是女人们平常提着的那种小巧的手袋,这更加让我肯定了我对她的职业的猜测。不知是不是穿了西服套裙的原因,她的脸上,中年女人的泛白隐去了,显得年轻了些。眼圈上一片青黛,配上长长的睫毛,衬托出眼里有一种烟雨迷蒙的幽梦表情。低胸的T恤衫领口处,露出了粉唧唧的沟壑。

她走到楼梯口,略略停了一下,对着窗棂里射进来的阳光掠了掠头发。金黄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像把衣服染了框状的条纹,黑黄分明,看起来有些晃眼,却又清晰无比,瞬间让人有些眩晕。她背对着我说:“东升起床后你带他去吃早餐。”说完,款款下楼去了,紧接着,院子里便传来了关铁门的哐当声,她走了。

餐馆老板的话让我起了疑心,便处处留心。东升醒来后我带他去吃了早餐,回来在他做作业时我问他:“东升,以前有老师来家教过你吗?”

他没有抬头,边写作业边说:“没有。”

“我来以前你知道吗?”

“知道。前几天我爸爸跟我说过。”

“你妈妈呢?”

“不知道。前天晚上我妈给我打电话,我跟她说有个陈老师要来教我,她还问起你呢。”他说。

“不知道?”我有些迷惑了。“那——你妈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她停了半响,就把电话挂了。”他抬起头来望着我,“陈老师,你问这个做什么呀?”

“没什么,说着话儿玩。”我说。

……中午,东升的伯娘带着女儿来到钱家,坐一会儿,便走了,还带走了东升,他要跟她姐姐玩。我心里想,东升是她的侄儿,想来不会有事,就随他去了,乐得偷闲半日。

旁晚,钱方正下班回来,我们正要去吃饭时,有个姓彭的来找钱方正,说他的几车烟叶被卡住了,请他帮忙给要回来。钱方正问知了情况,几个电话就处理好了,对方要姓彭的明天一早去拉回来。为了表示感谢,那人一定要请客,把我们带到北门一个饭店里。

店老板是个女人,三十多岁年纪,穿着粉红带花长裙,看上去很温柔的,只是那眼睛里有一分世故。她认识姓彭的,一见面就热情地招呼:“彭哥,好久不见,今晚怎么肯光临小店?”

“好久不见小妹子啦,来看看嘛!”姓彭的跟她说笑。

“口里说来看我,心里不知想的是谁。”这女人一边跟姓彭的逗趣一边把我们带到三楼上的一个单间里。从这儿望出去,只见不远处的湖里,灯光一盏一盏陆续地亮了,正随着波光荡动着。湖岸上,这里那里,星星点点闪着橘黄色的灯光。大街上,路灯组成了两条并行的长龙,蜿蜒着,不见首尾。长龙相挟持着的中间,密密麻麻的各式汽车,涌动着,像一支正在搬家的蚂蚁大军,互相追赶着,催促着,鸣叫声此起彼伏。楼下的歌厅里,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乐声——城里的夜生活开始了。

坐定后,服务小姐上了茶,拿来了菜单,钱方正点了菜。女老板陪我们聊了几句,临走时附在姓彭的耳边,悄声跟他说了句什么。姓彭的眼望钱方正,寻求他的意见。想来是平常极熟,对一切尽皆知晓,钱方正摇了摇头,说:“不要,不要!”也不知不要的是什么。

姓彭的四十多岁年纪,五短身材,圆肥的油脸上镶嵌着一双小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弯弯的缝,看起来很像庙里袒胸露乳的弥勒菩萨,心思行动却跟弥勒菩萨不一样,也不受身材的影响,小孩子般灵活。他不时望望这个,瞧瞧那个,逢人说项,殷情得不得了。他跟钱方正要我叫他们做哥,说太客气了反而生分。他告诉我,他从前在粮食局上班,后来嫌工资低,辞职经商了。“什么都做过——粮食、茶叶、烟草,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得朋友们帮助,生意还算过得去。”

不知怎么,他把话题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来,跟我说,“小陈,能认识钱哥是你福气。钱哥虽然说官不大,路子却多,朋友遍天下,连上头的人物,好几个也是他的同学。你不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都需要人帮忙——哪一个成功者的身后没有人?没有人帮忙,没有人撑腰,连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都难,更不要说做成什么了。比如这个饭店,女老板不过是出面的人物,是真老板的朋友。当然,这个饭店也可以说是送给她的——小陈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你自然明白这种关系。”他把话题转回来。“每天到这儿来吃饭的人,大多是他们的熟人或者朋友,为的就是联络感情,求个方便。比如有时候要找他了,或者请桌把人吃顿饭,找点什么乐一乐,大家可以互相帮助,有个照应。若不如此,能赚什么钱?像街上那些普通人开的餐馆,每天就那些上班的、过往的人吃点便饭,一个月下来,能赚得了多少!要是碰上卫生检查安全检查之类的,再罚过千儿八百的,我看你还能撑多久!所以你瞧,那些没有背景的人开的歌厅或者饭馆什么的,能有几个生存下来!因此朋友越多越好办事,路也好走。像我,钱哥就没少帮忙。今天这事,凭我,恐怕就没有希望了,而钱哥一个电话就摆平了。”

钱方正此时坐在窗前,一边俯览着山城的夜色,一边听着楼下传来的悠扬歌声,从脚和着节拍得意地敲打着地板可知,他也在听着我们的谈话。

姓彭的望了钱方正一眼,接着说:“现在找工作这样难,但如果钱哥肯帮忙,就什么都好办,还要选个好单位——你说是不是,钱哥?”

钱方正回过头来,自信地拍拍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小陈想在哪个单位,给我说一声就行了。至于乡下嘛,就不要回去了。”

“小陈是乡下的么?”姓彭的问。

“是。”我说。

“那就不要回去了。请钱哥帮个忙,留在城里算了,乡下那么苦。”他道。

“钱哥,那就先谢谢了。以后请你帮忙,你可别说‘研究研究’啰。”我忙说。世事复杂,说不定哪天果真需要请他帮忙呢!

“说哪里话,小陈的事情还需要烟酒么!”他抚髭仰脸大笑。

正说着,有人打钱方正的电话——是他的朋友。他们邀请他去跳舞,说有许多朋友也要去那里。钱方正要我们同去。我并不想去,可经不住他再三地要求,还是去了。

天不知什么时候就下起雨来了,簌簌地往下落,击打在出租车的车窗上,像一支支箭头,继而汇成一片,泪水淋漓地往下淌。偶尔滑过窗外的打伞的路人,在雨水迷蒙中,看起来飘忽不定,让人看了也跟着恍惚起来。疾驰而过的汽车,碾起的水花向两边扑去,四散撕裂开来,溅在地上。大地,也跟着沉了下去。

路上,我问钱方正我们要去的舞厅叫什么名字,离这儿有多远。他笑吟吟地道:“你怕我们把你卖了么?”

“卖得去才是好事呢,省得为以后的日子操心。”我笑说。

姓彭的一直抚摸着肥硕的下巴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我问起舞厅,侧脸插话说:“钱哥去的舞厅,档次不会低就是。”

车子穿过大街,插进小巷,向西驶去。随着路线的变换,路灯光也渐渐地暗淡下去,渐至没有了,行人也难得看到一个。

十几分钟后,进入城区一片原始的瓦房区,道路坑坑洼洼的,车子摇摆着,我们也被颠簸得不敢说话,只有紧紧地相互依靠着,抓着前面的椅背,以免摔倒。这儿不在交通要道上,不被人注意,建“样板房”没有人看得到,所以城市改造,这里没有分,它依然还保留着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来的一贯模样。对这个城市的过去感兴趣的人,到这儿来走一遭,也许就可以想象出它原来的样子。

狭窄的街道两旁,乌黑的柱头板壁支撑着破烂的青瓦或者油毡的屋顶,由于年久失修,这些老屋大多倾斜着,摇摇欲坠的,让人担心一不小心靠上去,它就会坍塌下来。细密而矮小的房子,紧紧地挤在一起,互相撑持着,才能活到现在。车子碾起的泥泞,溅到两旁的板壁上去。乌黑陈旧的板壁缝隙里,透出来一线线昏黄的亮光,才给人些许安慰,没有来到废墟堆里。

出租车爬到高处,从车窗玻璃往外望去,四处黑压压一片,不像座现代城市,倒像过去没有电的时代,在冬天里,一个阴森森的漆黑的夜晚里的一个村子。

下了坡,车子陡然一转,进了一个更狭窄的完全没有灯光的小巷里。在煞白车灯光的猛然照耀下,那些龇牙咧嘴的乌黑小房子像一个个狰狞恐怖的、阴森森的怪物向我们的车子扑了过来,怪吓人的,空中却飘来了不甚协调的飘渺乐声,渐渐地清晰起来。

又转了一个弯,车子便在一座四合院般的院落前停了下来。院落前有一条石头铺地的街道,灯光明亮,却没看到一个行人,也没有铺子,只有几辆出租车停在院墙下,也不知是不是下雨了的原因。院墙由大小一样的石头砌成的,灰白的大石头一层层地磊上去,大概有两人多高。看不清里面。这里,也许是古代的什么大户人家的屋子。

下了车,出租车便回去了,我们冒雨跑进院里。

院子里,靠墙停着十来辆小轿车。右边,大门的飞檐上挂着两只大红灯笼,笼下立着两位身穿红色旗袍的女人,抄着手对站着,数只小飞虫在她们的头顶上回旋飞舞,看起来便像是故意设置的一般。

我们踏上台阶,往里走去。两位女人向我们略略弯了下腰,优雅地向里一抬手,微笑着,同时道了声:“请!”其中一个还转过身来,在我们的前面带路,她旗袍里面的身子一扭一扭的,娉婷地在前面走着。

进了门,便是一带花厅,花厅的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两旁的水里种着荷花。支支荷箭,像埋伏在荷叶下面的雄兵的利箭,直指向深黑的苍穹。两朵早开的荷花,在灯光的照耀下,娇红欲滴;脉脉荷香,钻进人的鼻孔里来,甜腻腻的。雨水击打在荷叶上,湖水里,发出啪啪啪、啾啾啾的细响。

花厅尽头,一道弧形门上垂着红色天鹅绒帷幔,里面音乐山响,透过帷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给我们带路的女子停了下来,侧过身子,弯腰拉开帷幔,让我们走了进去,她却没有跟进来。帷幔重新垂下。

屋里还有一道回廊,一头通向舞池,一头通向二楼。大厅宽阔,顶上的穹窿挂满了彩带,各种灯光,仿佛按照穹窿上的轨道运行着,时而四散开来,普照四方;时而收束成一束,单单笼罩着歌台。

 

 

我们刚出现,便有钱方正的熟人上前招呼,寒暄过后,把我们让到后面一处沙发上坐了。这里掩蔽在阴影里,只有舞灯旋转过来,投下斑驳的灯光时,才约略可见已经坐了好些人。一会儿后,便渐渐清晰起来,能够看到那些人或倚红偎翠,或品酒调笑,旁若无人似的。中间舞池里,斑驳的舞灯光四处跳跃,动荡的光斑里,十几对男女舞兴正浓,相扶相携着,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漩涡,旋转着,旋转着,四处发散它的引力,把一切吸引进去。再过去是一个歌台,台上,一位身穿粉红色衣裙的中年女人正在倾情地放歌。

一位身着蓝色旗袍的女孩上了茶和果品,刚转身离去,便有一个身材高窕,黑色旗袍上有着一支白色小花的女人款款走来,她在我们的面前站定,抄着手跟我们打了个招呼,便侧头向右边蓝色帷幔后扬声唤道:“春蓉,来陪陪这位先生。”

随着应答声,一个披着长发,穿黑色套裙的女孩头一偏,分开帷幔,朝我们走了过来。她的年纪不大,二十左右岁,浑身充满了青春气息。若不是亲眼看见,我绝对想不到这样的一个女孩会出现在这儿。她来到我们的茶几前,微微弯了下腰,问候了一声,左右环顾了一眼,便在姓彭的身边坐了下来,一递一声跟他搭讪,没有丝毫羞怯,好似来的不是客人,而是她的老朋友似的。她的眼里,秋水荡动着。语声清脆,有着婉转动人的风韵。要是听到笑话,她便笑起来,很美的笑,不娇柔,不做作,也不淫荡,是单纯的女孩子的笑声。她说话时,拿起了苹果,拾起水果刀削了起来。细长的水果皮均匀着,没有断开,牵牵连连地扯在一起。刀法娴熟快捷,手也轻盈着,一忽儿便削好了。她丢了刀,扯断苹果皮,三个手指夹着苹果,将它递到姓彭的面前,望着他,微笑着,仿佛看男朋友似的。那眼神,让我看了,心里一阵刺痛。姓彭的客气道:“你吃吧。”她固执着,说:“这是专为你削的。”不肯缩回手。姓彭的也就接了过去。

灯光突然一暗,舞灯刹时闪烁起来,鼓声大震,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节拍骤然加快了,舞池中的人疯狂地旋转起来,舞厅里一时充斥着狂热的气息,对对舞伴,从我们的面前滑过去,不大一会儿又再次出现了。不断地,滑动着的人群里有人朝钱方正点头问候,或招呼一声。一对中年男女转到我们的面前时退了出来,想是适应不了这太快的节奏。女人揽着男人的腰,二人相视一笑,朝我们走来。钱方正等他们走到面前,便向我介绍说:“这位是晚报社记者顾自频先生,常在报上发表文章,还写了好几部小说,是我市响当当的一支笔。”

“过奖,过奖!”这位瘦高个顾记者边说边伸出手来逐一问候。

“你好!”我说,“顾先生,我最爱看小说了,改日来拜读你的大作。”身处这种环境,面对着这样一个有教养的人,言辞不由得也跟着优雅起来。

他儒雅地微笑着,说:“小陈要看拙作,改日一定奉送。”回过身去,把他的舞伴拉到面前来,介绍给我,“这位是我的女朋友,娄昭华。”

女朋友?他四十多岁了,怎么还有女朋友?难道他还没结婚么……这一瞬间,我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钱方正和姓彭的没有丝毫意外,想必已经知道了或是司空见惯,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个女人。

娄昭华傲兀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才极不情愿地拉拉我的手指,淡漠地应了一声,就回过头去跟别人应酬去了,不再理会我。

大家重新坐下。娄昭华挥手叫来一位小姐,吩咐换了饮料,也不问我们同意不。她跟里面的女孩们说话没点儿客气,直呼其名,支来唤去的,像是她们的头领。钱方正低声告诉我,她是这里的领班。

我对那位瘦高个记者挺有兴趣,不仅因为他是写文章的,还因为他优雅的动作,文雅的谈吐。他跟钱方正这些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也知道我对他充满了好奇。聊了一会,娄昭华离开他,向对面的屏风后走去,好像是去安排什么。他望着娄昭华的背影,低声向我介绍说:“我们认识五年了,还有了个孩子,两岁了,可我还不打算结婚……”不知是他坦诚呢,还是以为我是一个女孩子,又不在他的生活圈子里,对他没什么影响,他跟我说话没有丝毫顾忌。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的坦荡,像一个大哥哥,全不似钱方正等人,总带着一种神秘。他弹弹烟灰,总结说:“人的一生应该这样活着:努力工作,尽情享受;不要回顾过去,也不要担心未来——毕竟,岁月无多!”

娄昭华袅娜地走回来,将手搭在顾自频肩上,旁若无人地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依偎着他坐了下来,并随手拾起茶几上的烟盒,弹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凑向顾自频。顾自频侧身给她点燃。她深吸一口,顽皮地徐徐喷向顾自频,瞧着他微笑着。顾自频宽容地对她报与一笑,抚摸了她的头发一下,她才满意地把烟缕吐向空中,露出惬意无比的神色。那袅袅的烟雾,在灯光中不断地变换着色彩,冉冉地向上空飘去。我知道,她这不过是在告诉我——顾自频是他的。

钱方正看不入眼娄昭华那放诞无礼的样子,突然想起来似的提醒她说:“忘记介绍了,小陈在师大读书,是未来的人民教师。”

钱方正的这一招没有奏效,娄昭华斜睨我一眼,兀自吸她的烟。

顾自频却像见到了亲人,瞬间比刚才更亲切,他慨叹道:“教师,有人把他比着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是,当教师的无奈,也只有教师自己知道。”他解释他说这话的因由,说起了他的过去,“我是个师范毕业生,当年分在市内一所中学教书。由于平时爱写爱画,在报上发表点文章,晚报社成立之初,把我调了过去,就在报社工作,直到如今。我曾经把教师和记者的工作作过比较:在收入上,人生阅历上,社会地位上,他们相距甚远。在人们的心目中,教师还不如政府的一个小办事员。更可悲的是,上头不是想方设法提高教师的待遇,而是教育他们要安贫乐教。这是什么办法?都什么时代了!”他又给我解释,“——啊,这不是要打消你教书的积极性,而是以一个过来人的体会为教师鸣不平。我也曾为此在报上呼吁过,可有什么用呢,我不过是个小人物。哎!”他叹道。

我知道他这话没有贬低我的意思,我们刚进入大学的那天,我们的老师也这样说。我对他又多了一份尊敬。不管目的如何,他能走到今天,是付出了艰辛,流了汗水的,最终才取得了出入这里的资格。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都是需要资格的。比如开车,要有证件你才能上路,没那个东西,你只能望洋兴叹。世界上的芸芸众生,谁不想过奢华的生活?可是,没有条件,也只能是希望而已。

姓顾的记者知道我是未来的教师后,要我叫他顾哥,他说:“见到教师,就像见到了亲人,见到了知音。我不幸比你大了几岁,你就叫我顾哥吧。叫先生太生分了,也不符合我们中国人的习惯。”

姓彭的是生意人,生意场中久了,沾染上不少世俗气,脏气,记者全瞧在眼里,可言语上并不表现出来,依旧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跟他应酬,最多过后向我瞟来一瞥。我明白他的意思:毕竟我们是文化人,要斯文一些。

他以记者的眼光去感受一切,理解一切。多年的记者生涯和自身的修养,让他内柔外刚,八面玲珑。不时有人坐下来跟大家谈话,他总是幽默而不失分寸地跟他们应酬。他从不冷落别人,不管别人处于何种地位,那个阶层。对待这里端茶送水的那些人,他也是彬彬有礼的。他没当官,也不是财主,却鹤立鸡群,备受瞩目与尊敬。我倾慕地赞扬他:“顾哥,也许是你的经历丰富,学识渊博,社会历练深刻吧,你说话面面俱到,各方兼顾。佩服、佩服!以后好好地跟你学学。”

“NO、NO、NO……”他一叠连声说,一避站起来走向歌台,倾情唱了一首《相见时难》,作为对我的赞扬的回报。歌唱得一般,可是充满了感情,可以看得出来,他对我发现了他的应酬艺术很是满意与感慨。

他下来后,我首先向他表示感谢,并恭维他的歌唱得好。“过奖、过奖!”他边说边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对我一笑,歉意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娄昭华突然斜刺里走过来,我忙跟她搭讪,她轻蔑地瞧了我一眼,径直走到顾自频面前去。我赶快噤声,同时脸上一阵羞愧的微热。她把顾自频嘴上的烟拿下,丢到地上,搂着他,亲了他一下,执拗地要求道:“陪我唱首歌?”

顾自频执起她的手,温柔地道:“等一会儿吧,啊?我陪小陈说说话。”

她的面孔顷刻间漠然板起,狠狠地瞪了顾自频一眼,倏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舞池。

“对不起!”顾自频对我抱歉地一笑,忙跟了进去。

正当我好笑、好奇并有点怅惘地望着他们在舞池中争执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钱,我们来迟了!”我抬眼望去,看见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客人到了多时,主人才到,于礼不周吧!”钱方正边说边站起来,“该罚那天请客!”

“该罚,该罚!”来人爽朗大笑。

姓彭的连忙让开钱方正身边的座位,舞池中有好几个人也退了出来打招呼,顾记者和他的女朋友也停止了争执,她挽起他的手,笑盈盈地迎上前来问候来人,全然像没发生过什么。

寒暄了一番,大家重又坐了下来。此人叫余顺洪,颇有来头,陪伴他的几个人也是本地有头有面的人物。

说话间,一位丰腴的女人领着几个女孩走上前来。她跟余顺洪很熟,一到便打他一拳,娇笑道:“余哥,今天在家受嫂夫人的气了吧,否则怎肯到小店来消愁解闷?”听口气,她在这里有一定的地位。

我悄声问钱方正她是何许人。钱方正低声说:“算是老板吧?”我纳闷不已,怎么算是“老板”呢?可是,在这样的场合,没办法深究下去。

“NO,在家中我是武松,你嫂夫人是老虎,我们的地位从来没有置换过。我今天出门时,你嫂夫人还叮嘱玩快乐一点呢!”余顺洪笑着说。

“旁边一女人接过话去,说道:“是吗?恐怕余哥临来前告诉嫂夫人说要加班吧,听嫂夫人说余哥几乎每周都要加一两次班的。”此人说完,自我笑了起来,身上的首饰随着身子的抖动叮当着响。我这才注意到她满身珠光宝气,妆也化得无比的浓烈,粉白黛绿的脸像是个调色盒。阔是阔矣,却炫耀得有些俗不可耐,倒把自己的美丽减少了几分,暗淡多了。

“梅姐错了,是嫂夫人有问题,才推余哥出来消消火,以免晚上受折磨。”同来的一个瘦小男人说,引起一阵笑声。

丰腴女人伸手扯了扯肩上的粉红镂空披肩,回过头去,瞥了身后几个跟着的女孩一眼,道:“去,陪几位先生喝杯酒!”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严厉。慢回娇眼,却又笑盈盈地对刚来的几个男人说:“几位老哥,小妹们可是鲜嫩的花朵,你们可要怜香惜玉哟!”

女孩们接到命令,四散开来,各自挨着一个坐下,陪他们喝酒,说笑。她们的摸样,也不过二十左右年级,却已经训练得老练无比,没点忸怩。大概因为有我在旁,没人过来陪钱方正。

丰腴女人年龄也不大,看光景不会超过三十五岁。穿了龙袍,成了太子,久了,倒像个统帅,笑的时候也含有一股英气,很多小姐不敢平视她的眼睛,在她的面前总是俯首帖耳,被喝来叱去的,没敢有丝毫怠慢,道半个不字。

虽来的时间不多,我对这里也瞧料了几分。这里,也是有阶级的,不全是个极乐世界。像丰腴女人,她是第一等,也是总裁;梅姐是第二等,顾记者的女朋友娄昭华和叫春荣来陪姓彭的那个女人是第三等,其余的女孩和男人处于最低等,是饭店的活招牌,下酒菜,也是钱之来源。当然,也还有那些打杂的,记账的,他们虽然也是里面的人,却是编外人,靠出卖劳力吃饭,做完事情,是不能在里面瞧热闹的,放下东西便走得远远的,连客人的名字也不准随意打听。

一时满座谑浪玩弄,锐叫连声,真个说不尽的依红偎翠,道不尽的酒艳花浓。他们的动作,他们讲的荤话,羞得我不敢抬起头来。见我默然无语,钱方正柔声宽慰我:“你还在读书,还不了解社会,也不了解人生。生活中,这些玩笑,不管男女,大家都在说;甚至国家领导人会晤的场合,有时也会有人来上一两句。没别的意思,取取笑,开开心,消除一下疲劳,放松心情而已。以后你踏入了社会,见得多了,也会习惯的。”

我望了他一眼。他见我还是不做声,便提议说:“要不,我们跳舞去吧?”

我快步离开那灯光不肯光顾的幽暗角落,走进舞池里,钱方正随后也跟了过来。

乐声哀婉,舞步慢慢。一个酥胸半露的女人在台上声泪俱下地倾诉:“……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其实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粉红的长裙摆动间,内衣若隐若现,也不怕难为情。好在人家都在跳舞,没跳舞的也在跟别人狎笑,没时间打量她。不过,她也许看不见人家,歌台边缘的一束束探照灯般的灯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钱方正的舞跳得很好,一挪,一转,一旋,是那样的轻柔飘逸,潇洒自如。他一边尽心地配合着节奏,一边跟我说话。我瞟了一眼身边的人,问他:“这些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却到这里来鬼混,难道不怕受到惩罚吗?”

她含笑端详着我,瞧得我都有了些羞怯。我避开他的目光,望着别处。“这就是学生的见解了,也是教育的虚伪之处。书上说的总是很动听,却不把社会的真情实相告诉给学生,他们进入社会后总是很彷徨,无所适从。倒是那些鬼混的学生,毕业后反而混得好。究其原因,正是这些人没学好,没被那一套说教缚住手脚。至于惩罚嘛——”他取笑说,“难道还怕老婆打两耳巴么?她也不知道啊!再说,社会发展了嘛,现代人有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努力工作,尽情享受。你不见从前那些老革命,成天在家中守着黄脸婆,出门一脸正经,连漂亮女人都不屑看上一眼,工作也总是那样的严肃与认真。可是,结果呢,我们这个国家改变了多少?还不是一样的穷!所以啊,得感谢我们这些人,是我们刺激了社会,加速了经济的发展……”他说着,为自己的幽默笑了起来。

“就算你说的有理吧。可他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难道也不考虑一下家庭,不怕影响婚姻么?”我本来想说“你们”,出于尊重,改成了“他们”。

“现代社会,男女平等,女人们还不是一样的?男人们在这里跳舞,他们的夫人说不定也在什么地方搂着别人转,或者带着个小白脸到什么风景名胜地旅游去了呢!”

我睃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说的那样么,有些人就不一样。比如那个顾记者,他虽然还没结婚,却走到哪儿都带着女朋友。”我的目光找到了坐在舞池旁边的记者和他的女朋友。他此刻正低着头跟她的女朋友说着什么,说得那么认真,那么诚恳。“你看,多少柔情蜜意?难舍难分的,感情中就容不下一粒沙子。”

钱方正鄙夷地望了我说的那一对一眼,冷笑了两声,轻蔑地说:“顾自频?你以为他是个好东西么!丢下家中的妻儿不管,却跑到这里来跟领班勾搭,还有了个私生子。吓,还文化人呢,没点档次,就找这么一个!这里的领班是什么?还不是一只鸡,高档点而已。”

这倒很出乎我的所料,我喃喃自语道:“他结婚了么?”

钱方正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他是洁身自好的童男子么,孩子都快读大学了。”

我不觉有点莫名的惆怅。定了定神,我问他:“娄昭华结过婚么?他跟顾自频的这种关系,她先生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以前的男人,倒是个汉子,知道了娄昭华的那些风流韵事后就跟她离婚了。她开始时百般求饶,赖着不肯离,无奈对方离意已决,最后不得不离了。后来她就缠上了顾自频。三十好几的人了,想找个依靠——哼,女人一过三十,还有什么意思!她匆匆忙忙地生下了个孩子,作为要挟——他们的事,这个圈子里的人谁都知道!”

“顾自频呢,想过离婚跟她在一起么?”

“这倒没听说过。不过,我看他不一定有这想法。老婆还是原配的好,后来找的,总有点不放心——她有丈夫了还跟别人偷欢,以后也照样会旧性复萌。再说,年龄差别也太大,光生理需要就难于协调。她寂寞难耐之时,难道还会守身如玉么,又是在这种风月场所工作。”

我的脸上一阵羞愧的微热。同时,我感到他的手使了劲,把我搂着往他的身上贴。我这时有种无名的烦躁,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顾自频的底细的原因;同时,又想到昨晚钱方正家里的一幕,我感到恶心,于是,我用手腕抵住他,且毫不客气地讥讽道:“原来你们崇尚的就是这种生活。怪不得钱夫人一走,小姨马上来给你看家。”

他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他可能到现在才知道我窥出了他家的什么。也许我的话重了点,我怕他难堪,下不了台,心就软了,扯开说道:“难怪现在离婚的这么多!”

他老实了些,说道:“是啊,如果夫妻一方碰到个令自己销魂的人,那婚姻真个就有问题了。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出现,还是不会分手的——喜新不厌旧嘛。谁都对对方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但谁也不说破,各行其是。当然,有那样的人出现,还得需要双方经济独立,否则,一方还是要拖住另一方。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是困难的,要在这个圈子里混,要保持这种生活,更不容易。没点基础,没点条件,即使勉强挤进来,也是别人消遣的对象,下饭的菜,一点地位没有,还不如贫贱夫妻,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他停了半响,又补充说,“不过,来这里的人都带着面具,混混而已,没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找自己的归宿。这些人大都不可靠,对家庭的影响不是太大。”

我回到他刚才说的事情上去:“但如果一方决意要离,还是不可能挽留住,最终不免分手。”

他眯起眼睛,说:“那对方也必然损失惨重,现在谁是傻子!”精明到感情上也是用来算计的,一是一,二是二,两厢交换,不肯亏了丝毫。

我给她总结说:“所以,由于社会地位的因素,使这一部分人一方面要顾忌自己的名声;另一方面考虑到经济上的损失,是不会轻易提出离婚的:等于用义务来维持一个形式上的家庭,但各有隐私,互不窥探。是不是这样?”

他赞赏地点点头。

歌声悠扬,灯光昏暗。舞池中的对对舞伴或紧紧搂抱,或相对而视,在这华丽的地方尽情地倾泻着自己某方面的欲望。过一会儿或者明天,他们会面临自己的家人;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可能不会再记得今夜,不会再记起自己的舞伴,甚至是有过非常关系的舞伴;可是今夜,他们却在这里,在舞池中注视着对方,窥探着对方,只是目的不同而已。他们用不同的方式爬到了这个阶层,是这个社会中的强者。到这里后,享受着这里和这个阶层的生活,但也失去了一些东西,至少失去了一些事过境迁后回想起来能给人一些温馨的东西。这里只有欲望,只有发泄,只有交易,一切都讲究等价,其他的不需要也不必参与到这个享受人生,娱乐生命的地方来。这里不存在理性,不需要感情,只需要金钱,肉体……

正当我思绪飘飞的时候,在旋转的灯光中,我忽然看到一对似曾相识的身影——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旋转了一圈后,我又看到了他们,没错,是他们!杜月娥和王处长正贴在一起跳舞。头伏在对方肩上,脸贴在一起,身子之间没有丝毫缝隙,是四足四手,两头互相粘贴的畸形儿。他们的姿态,以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沉醉在某种情感中。这个畸形儿脚多了不方便,运作不协调,没点儿规则,懒洋洋地拖着、拽着,磕磕绊绊地滑行。

这真的印证了他说的话,用他的家人来证明了。真是绝妙的讽刺!我笑盈盈地望望钱方正,他也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我讥讽道:“你们在享受生活,可生活也在享受你们。”

“是吗?”他莫测高深地说,“生活最终会教会你怎样去享受生活。”

“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我朝正旋转到他身后的那对舞伴努努嘴,不禁笑出声来。

钱方正诧异地瞧了瞧我,就朝我指的地方望去。“妈的,龌龊!”他忍不住骂道。

我脸露微笑,快意地望着他。

他有些恼怒,又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镇静下来,见了我讥诮的微笑,便冷笑说:“很满足,是吧?”

我恼他刚才对我的不尊,因而笑道:“有一丝快感。”

他竟然笑起来了,说:“你嘲讽人的神态真好看。美女,我真的爱上你了。”

他叫我美女而不是小陈,还大喇喇说爱我,我的脸上一阵发热,低下了头。我说:“你爱上的人很多 ,每个和你跳过舞,甚至跟你说过话的女人,你都会爱上他,并且把你对我说过的话也对他们放一遍。”我模仿他的口吻,“美女,我真的爱上你了。”

他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引来周围好几对舞伴的目光。末了,他说:“你真好玩。放得开的时候,百无禁忌,毫不做作,是我认识的女人中最具魅力的。”

“还有什么奉承话,我喜欢听。”我笑吟吟地对他说。

他注视着我,道:“我也像你一样,有过浪漫无邪的年代,有过内外一致的朴实,可是,当我走进社会,体验了人生,特别是我走到那样的工作岗位上的时候,我变了,变得虚伪、轻浮,一切向钱看;为了前途不惜出卖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灵魂。”他有些感慨地补充说,“当然,也更渴望纯真。”

“不过,”我接过他的话说,“如果需要在两者中选择,你还是宁愿过现在这种生活。”

“是的,我不必骗你。我也是人,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凡夫俗子,生活在尘世间,有着七情六欲,需要人间的欢乐。假如我平平静静地生活,循规蹈矩,没点浪漫,我会遗憾此生白过,临死时也会后悔,难以瞑目。”他坦白地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和我身边的这些人也不是天生的坏种,不过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中,不得不顺从潮流罢了。这个社会是个巨大的漩涡,只要一卷进来,就会陷入深渊里去,休想有个清白。”

……曲终人散,我们回到座位上去。不知为什么,王处长搂着杜月娥也朝我们这面走来,她离开他的拥抱的一瞬间,还不忘吻了他一下。我躲闪不及,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杜月娥显然也是促不及防,傻愣愣地盯着我和钱方正,半天后,方才清醒过来,迅速地推开王处长还在揽着腰的手,一点红,从她的心里浮到了脸上来,迅速地铺陈开去,弥漫全脸,连脖子根也红了。王处长却没有丝毫意外,他坦然地跟我说话:“小陈,你也陪钱总出来玩么?”向钱方正介绍他的舞伴:“这位是我的女朋友杜月娥。这位是钱方正先生,  X集团董事长。”

我惊奇地睁大眼睛。只见钱方正眯缝着眼向杜月娥伸出手去,眼里透出轻鄙的表情:“杜小姐,你好!”

杜月娥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来:“你好!”这一瞬间,尴尬、迷惘、无奈……全写在她绯红的脸上。好在王处长此刻正跟别人打招呼,没看到她的窘态。

我正奇怪着王处长怎么会不知道杜月娥和钱方正的关系时,就见钱方正故意挪过一把椅子,递到杜月娥的面前。杜月娥推开椅子,低着头,说:“你们聊吧,我跟小陈说说话。”匆忙向我走来,脚步带着慌乱。

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个女人会跟我说些什么。

她在我面前坐了下来,如释重负般吁出一口气,胸脯方才畅快地起伏起来,眼睛望着桌面,显然在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片刻后,她脸上的红晕褪下去了,这才站了起来,冷冷地对我说:“喝点什么?”

“我不想喝。”我说。

她斜睨了我一眼,走向吧台,跟里面的女孩说了声什么,就斜着身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怔怔地望着地面。她现在穿了黑裙,裙摆罩到了脚踝上,掩盖住了那肥硕的腿。裙子的领口很低,鼓圆的乳高耸地突了出来,连那黑色的胸罩也有一圈露在外面,好在裙子是黑色的,不仔细看不出来那是胸罩。

她端了杯殷红的酒走了回来,重新坐到我面前,低头垂目,喝着杯子里的酒,目光落在殷红的酒里,久久不肯移开。

我的心里有些惶恐,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害怕被人家责罚。

她终于开口了,抬起头来,警告我说:“你可以任意玩,但不可破坏我姐的家庭,知道么?”

她竟然给我提这样的要求!在这短短的两天里,我已经看透了他们这些人。我鄙视他们那肮脏的灵魂。我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回敬她说:“用你来衡量我么?”还狠狠地补充了一句,“我可不会演戏。”

她讨了个没趣,白了我一眼,见不能再谈下去,就端着杯子站了起来,过那边去了,我听到她不怀好意地对钱方正说:“小陈很幽默,也很有魅力,是吗,钱总?”

“岂止幽默,小陈还善于讲故事呢。刚才她跟我说,有位善于接纳别人的小姐,回家对丈夫说:亲爱的,我想死你了,我这一辈子只爱过你,你这一生也只准爱我啊!”他侧脸笑问我:“是不是这样,小陈?”

我冷笑。

杜月娥借喝酒掩盖她的尴尬,脸上的红晕又像潮水一样,一浪盖过一浪地涌上来。只有王处长不明究里,连连摇着那颗肥硕的头说:“不幽默,不幽默,一点儿也不幽默!”

又一曲开始了。有人请我跳舞,我立即快步离开了这群龌龊的人,跟他进了舞池。

这人很会逗人开心,上唇又留了一撇漂亮的小胡子,就是眼睛讨厌,老是盯着人看,不肯离开我的脸片刻。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奉承我:“小姐,你真漂亮 !”沉吟道,“用什么词来形容好呢?”

“你好比天上的仙女,你好比西施的美丽。”我想起刚才歌台上那个女人唱的那首老歌,便随口替他说了出来。

“对、对、对!”他一迭连声说,又道,“还不止。你比仙女美丽,比西施有魅力……”我不理他,任他说去。过了半响,他又说,“你一点也不谦虚呢?”

我把对钱方正等人的恶心发泄到他的身上,挖苦道:“谦虚是你们这些人的美德,我嘛,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言重了!言重了!”他说,却并不生气,笑盈盈地道,“你很有个性,是朵带刺的玫瑰。”

他是无辜的,我不想再损他。我说:“玫瑰有刺,但很有魅力,是吧?”

“对对对。真豪爽,女中豪杰!”他赞叹道……

过了一会,我注意到钱方正他们待的地方围了一大圈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曲终后,我回到他们那里,见他们正在争论企业的改革问题。由于好多人是在企业工作,了解情况,因而对改革的分析相当深刻、透彻。争论的结果不尽人意,让好多人摇头叹息。我是学经济的,对这个问题比较关心,可他们分析的和书本上说的全然是两回事,让我也不由为企业的改革担忧起来。

争论了一会,突然安静下来,有人埋头深思,有人仔细品着茶。只有旁边的音乐依旧缓缓地响着,仿佛在给他们的思考做陪衬,提示他们应该怎样思考。最后,那位顾记者打破了沉默:“莫谈这些,莫谈这些。谈起这些事,越谈越气愤,越谈越灰心,晚上连觉也睡不好;还是谈女人,谈吃喝嫖赌为妙。”

他的话让大家都笑了,引来一片赞同声。

他们喝了多少瓶酒我不清楚,我只看到舞厅里的侍者在人群中穿梭往来,抬了一箱又一箱的茅台酒。每个人都喝得脸上放光,话越说越大,好像中国的麻烦事只要告诉他们其中一个就能摆平。愤怒起来,把酒杯摔在地上,大骂克林顿,说他指使轰炸了我国驻南大使馆;还有人趔趄着站起来,骂骂咧咧地要去当兵报仇,被别人止住后又嚎咷痛哭,恨中国人软弱无能,没采取任何措施反击。最后,话题又转到女人身上。女人就是他们的兴奋剂,谈到女人,可以忘记其他一切。情到高处,还把正在舞池中跳舞的小姐拉来陪他们喝酒。直喝到嘴角痉挛,说出来的话别人几乎无法把那东一句西一语拼凑在一起,连缀成一个句子才罢休,才由小姐扶着上楼去睡或由别人半拖半抱地搀扶着走了。

 

 

屋外,雨小了一些,潇潇地下着,小小的,一颗颗,从天上掉下来,接连不断地,灯光中,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根白线,从黝黑的天空中垂下来,连天连地的,构成了一个线的密林,无休无止地没有尽头。

细雨中,顾自频擎着伞,娄昭华揽着他的腰,二人踏着地上的积水越走越远,他们的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长;还有数不清的淡淡的影子从四面八方伸出来,幽灵一样地缠绕着,挥之不去。最后,影子消失了,只有那霏霏细雨还在飘洒,陪伴着橙红的两排路灯,由近而远,越来越密,迤逦成由粗而细的两排长龙,直到消失在没有灯光的小巷子里。

我收拢怅惘的思绪,回过头来扶钱方正上了一辆出租车。他满嘴酒气,连打酒嗝,车里立即充满了难闻的气味,我连忙打开车窗,让清新空气透进来。

钱方正瞪着眼愣愣地望了会前方,就断断续续地找话同我说。他一一细数刚才那伙人里他熟识的人的经历,了解之详,如数家珍,对他们的形容和讽刺入木三分。如果他是作家,完全可以根据这些人的经历写出一本本内容丰富多彩的《人间喜剧》来,且能深刻地描绘这个特殊阶层的生活,但此举也必将从灵魂上使这些人妻离子散,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而事实是,像他这样的人往往与文字无缘,他们更看重现实的、刺激的生活,不屑花时间去编那些能在闲暇时自娱一下,触及人类灵魂,让别人也跟着一起细细品味人生的东西。对他们来说,那些东西没多少价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使有这种能力,也早就被酒精和肉欲给消耗掉了。

后来,他又谈到了他的家庭,他的夫人。他说:“你不知道,我表面上看起来是多么的风光:有车,有地位,有别墅;出门有豪车相送,进家有人伺候——是多少人羡慕的生活。可是,又有谁了解我的内心,知道我的苦楚呢?”

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遍身去寻找打火机,上下搜遍了也没找出来,身子左摇右摆,没点定力,像个软骨人,看着很是累赘。我见挡风玻璃下搁着个打火机,便猫着腰取过来替他点燃。他吸了一口,接下去道:“男人,不光要有事业,有地位,还需要有爱情。没有爱情的人生是残缺的人生。钱再多,地位再高,没有爱情,也没有多大意义。我得到了一些,可是失去的更多。我空虚,孤独,从来没有家的感觉……”

“你是要告诉我,你跟钱夫人不和吧?”我说。

他把烟放低下去,弹掉烟灰,黯然一阵才说:“我娶了我夫人,也娶来了我的地位,前途,当然,是以失去爱情为代价的。”他摸出一块手绢揩抹眼睛,“当我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后,走进了各种场合,本想通过疯狂地消遣来排解苦闷,可是,一旦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我更加苦闷。金钱、地位、女人、家,永远也取代不了爱情。”他哽咽起来,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他连忙把它拭去。

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的哭泣,是历尽沧桑后的悲情凝聚,是沉重的,我的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悲悯。他也有哭的时候,而且不是为事业,是为爱情,为失去的爱情。我也为之感动,替他难过。男人,在地位和爱情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往往选择地位,可谁又能说男人不需要、不重视爱情呢!

“你也许不知道,我见过你。当时我诧异万分,几乎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已经平伏了多年的心又掀起了波澜,时刻想着你。我也尝试过压抑,可越想逃离偏偏陷得越深,白天,夜里,梦里,都是你影子。我乞求过苍天,不为别的,只为能够再见到你。见到了,我就心满意足了,不敢再有非分之想。谁想苍天真的被我感动了,竟然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来。感谢苍天,感谢他赐福于我——”

我被他的痴心感动得一阵眼眶潮润,又略具戒心。我想了想,问他:“你怎么不请老师呢?找我这样的学生,经验和方法恐怕要欠缺一些。”

他说:“你知道,像我这种家庭,虽没几个钱,却是极其重视安全的。现在的世道这么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那些中介机构介绍来的,不知底细,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熟人介绍来的,知根知底,要稳妥一些;若找的是学生,那更放心了。”

我虽然还有些疑惑,却也坦然了不少,放下心来。不料这时他抓住了我的手,恳求道:“陈欣悦,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我本想抽回手来,但见了他流眼抹泪、悲痛欲绝的样子,不忍心那么做;何况被他紧紧地握着,抽也抽不回,只好任由他了。我劝他:“钱哥,我毕竟不是你从前的爱人,不过是像而已,永远也取代不了她,你最好还是把她找回来。”

他黯然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要你诚心,我想她是会被感动的,会回来跟你过日子的。”

“她、她……她死了。”

“死了?”我颇觉意外,“但我毕竟不是她。”

“欣悦,你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他旋过身来,望着我恳求道,难闻的酒气拂到了我的脸上来。

我摇了摇头。

他突然离开座位,双膝跪到了车上,眼泪婆娑地仰面向着我:“欣悦,答应我。”

司机打了个机灵,放慢了车速,回过头来讶异地看了一眼,脸上满是鄙夷的笑,不过他没有说什么,想必是经历世事多了,老于世故,懂得过分关注别人的事情,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是望了一眼,便继续开他的车。

我长这么大,这是头一次有人跪在我面前向我求爱,而且是事业有成,但在爱情之路上饱经沧桑的男人。我有些感动,又很羞涩,害怕司机嘲笑。我慌忙拉他:“快起来,钱哥,你快起来。”

“除非你答应我,否则,我不起来,就这样一直跪下去。”

我听到司机低低的诮笑声。

“好好好,我答应你,你赶快起来。”我不想被司机嘲笑,忙随口答应,先骗骗他再说。

他爬了起来,顺势在我的手上亲吻起来。我又羞又急,却挣脱不开,只好任由他了,只把脸侧向窗外,不敢看他。

车子驶进了林间,刮起了呼呼的风声。道旁树像一个个哨兵,夹道注视着我们。在那飞逝而过的枝叶间,城市的稀疏灯火忽明忽暗地闪现着,向后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仿佛正要把我们抛离人间。

——车子颤抖了一下,停了下来。谢天谢地,终于到家了。我推开钱方正,下了车。他跟在我后面,扶着车门刚一立起来,就重重地摔了回去。我拖他,拖不动,只得请求司机:“师傅,帮帮忙,他喝醉了。”

司机倒也爽快,跳下车,绕过来,把钱方正半拖半抱拉下来,扶到门前。但当我再求他把钱方正扶进家里去时,却不肯了,怎么央求他也不行。

钱方正摸索了半天,方才摸出钱来递给司机,口齿不清地说:“你……你……走吧!”

司机收了钱,有些意味深长地跟我说:“你要扶好他,更要走好你的路!”回到车旁,打开车门,又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对我道,“小心走好你的路!”说完,一猫腰钻进车里,掉过头来,一溜烟冲进了菲菲细雨之中。

我扶着钱方正进了院子,打开屋门,爬上楼去,又替他打开了卧室的门,搀扶他走了进去。一路上,他的口里依依呀呀嘟哝着,念念有词,却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

房间里,靠墙放置了一张大床,大黄的被子铺在床上。床对面立着个梳妆台,床上的一切全映在胖脸镜子里。梳妆台上方挂着一幅黑白画。画上,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强壮男子正搂着一个丰腴的女人亲吻。女人一丝不挂,披散着头发,像是刚出浴的样子,神色醉迷。我耳热心跳,忙收回目光,扶钱方正到床上去。我给他脱了鞋,搭上被子。突然,他一下子抓住了我,拉我压倒了他的身上。我使劲挣扎,但毫无用处。他翻过身来,把我的双手压在头顶上,另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揉捏着,嘴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胸脯上乱亲一气。我挣扎了半天,渐渐地没了力气,绝望了。他腾出手来,解开我衣服的扣子,扯掉乳罩,褪下裤子。我停止了挣扎,放弃了一切反抗。他松开手来,立起身子,眼里闪着欲火盯着我,口里喘着粗气。他似乎魔住了,眼睛大大地瞪着,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呼吸也屏住了。

我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一脚踢向他的裆部。他促不提防,“啊”地大叫了一声,踉跄着摔到地上,捂着阴部,大声地恸叫着,翻滚着。我吓呆了,忘记了要做什么,赤裸着身子,大睁着眼睛望着他在地上扭曲着。

他折腾了一会,哀号声渐渐地小了下去,变成了呻吟声,一会儿后就慢慢地爬了起来。我如梦初醒,抓起衣服,提起裤子,飞快地跑下楼去。我一拉门,门已经被反锁住了,这才想起钥匙还在他身上。我用尽了各种办法,还是无法把门打开。这时,楼梯上已经传来了缓慢的、沉重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只见钱方正双手捂住下身,呲着牙咧着嘴丝丝抽着冷气,一边咒骂着,一步一步挪下楼来。我无计可施,忙乱中只得跑进了昨晚睡的房间里,关上门,从里面死死地抵住。

钱方正跟过来了,用力地推门,踢门,弄得家里噼里啪啦响。弄了一会,推不开,就转回到楼上去。

我不敢开门,外面的门都是锁着的,我没钥匙,无法把它们打开。我赶紧穿上衣服。

过了片刻,钱方正回来了,从外面用钥匙开门。我把保险倒下。他扭了一会钥匙,见还是无法把门打开,就大声地唤我的名字,说:“陈欣悦,我不怪你,只要你把门打开,我一切都原谅你。”

我不理他。

他说:“陈欣悦,不是我野蛮,我真的太喜欢你了。我发誓,今后只爱你,如果说假话,让我不得好死。”

“我求你了……”

“我给你下跪了,行不行?”

“只要你答应我,我老婆回来我就跟她离婚,同你结婚。我一辈子对你好,决不食言……”

“只要你答应我,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这房子,我在开发区另外买的一幢也是你的;我的车,我存在储金会里的钱,我在红场乡一个煤矿里的股份:一切都是你的。我只要我的工资供我生活就行了。我讲到做到。你出来,如果你不信,我马上立个字据给你做保证。”

见我还是不出声,他继续说:“只要你嫁给我,我什么都答应你,包括让你拥有情人——你跟他怎么都行,只要不让我看到……”

说了半天,没用,就再推再踢;推踢不开,又说,这样子持续了好长时间。

后来,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没有了,只有迟滞的呼吸声传来——他像是睡着了。我还是不敢打开门,怕中了他的计。又过了好久,我听到他翻了个身,还打起了呼噜。我仔细倾听片刻,不太像是假的,方才胆颤心惊地轻轻挪开一条缝,从缝里偷偷地往外窥视。只见钱方正像只猫一样弯着腰睡在地上,脚边有一大滩散发着骚味的液体——那是尿。他嘴角的粘液和鼻涕混合在一起,从嘴唇处拉出来,一直扯到地上,随着呼吸晃荡着。我见他真的睡着了,方才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拔下门上的钥匙,小心地绕开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天已经露出了曙色,昨夜的淫雨也已停息,一抹霞光,从残留在东方天际的一团乌云下的山后射向天空。道旁树上,却还在淅淅飒飒地掉着雨滴。不远处的公路上,各种车多了起来,飞驰着,鸣叫着,你追我赶地奔向黎明。推着餐车的妇女,伛偻着腰,使劲地推动着铁皮的餐车,不时抬起头来,擦把汗,望望前方。

我迎着晨风,抬手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头发,理了理衣服,把钥匙丢在路旁的垃圾堆里,挥手拦住了一辆摩的,离开了23号别墅。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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