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我们这栋楼的,起先是一个叫李伯的老人和他的妻子。两老都是慈祥的人,见人笑眯眯的。李伯七十来岁了,冬天常穿件黄色军大衣,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颗干瘦的头在外面,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契诃夫的《套中人》。我家到来的那天,从车上搬下东西,帮忙的人便把东西一件件往上抬。家具是结婚时用自己家的木材打的,做得很结实,分量当然很重。大家首先把轻巧的搬上楼去,苯重的几大件暂时放置在楼下还没修好的铺子里,请李伯夫妇帮看着,吃过饭,恢复体力后才把它们搬上去。
吃饭时,我去请李伯夫妇,他们不肯上来。我说我家是第一家搬来的住户,又是吃的第一顿饭,要他们和我们凑热闹。说好说歹,李伯才答应跟我们上来,伯娘则死活不肯,说她要在下面看铺子。我只得给她打了一钵菜下去,表表我的心意——毕竟,这是在新房里吃的第一顿饭。
李伯的女儿初中毕业后到江苏打工,后嫁在那里。我们搬家是腊月里,他们的女儿一家这一年要回来过年,两老高兴得溢于言表,谁在那儿一坐,他们便会谈起女儿一家,说小外孙如何乖,如何漂亮,才七岁,已经读二年级了,每次作业都是一百分。每次一谈起,笑容就从心里浮到了他们的脸上来,仿佛漫漫长夜里的人们见到旭日般的喜悦。他们也谈他们的儿子、孙子,但是在眼前吧,说得要少一些,也不像盼女儿外孙那样急切。他们是幸福的一家,我羡慕不已。李伯养了一条大黄狗,儿女的孝顺,父子感情似乎传到这条狗身上去了,它跟两位老人感情很深,时刻不离左右,晚上全靠它看家。房产公司几位老板看上了这条狗,冬至日那天提出用一条洋狗跟李伯换,还要补他一笔钱。两位老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全不似那些为讨主人欢喜连身上的肉都肯割来给他吃的谄媚之辈。
从他们一家的身上,我知道了幸福的家庭都是每个人倾心维护的,不幸的家庭则每个成员都是背离的。
不久,开学了。我住在学校里,每周回来一次。一个周末,我回来时,见小屋里没有了李伯夫妇,换成了两个年轻一点的。见了我,他们笑眯眯地出来打招呼,我这时才知道他们是来替换李伯夫妇的。这对夫妇,五十多岁年纪,男人姓王,穿件褐色茄克,茄克很大,松松地笼罩在身上;黑裤子下面是一双灰尘满面的皮鞋。王伯见人总是笑的,眼珠在细小的眼眶里转动,象在估量人的轻重。王伯的女人穿件五彩团花棉袄,大嘴巴。
我一见面就不喜欢这个王伯。有句话说:“不可以斗篷底下看人”,或者叫“不可以貌取人”。可根据我的经验,这类小脚细手的男人大多是小心眼,贪小利的,从他脸上的那双小眼睛也可以看出来。加上对李伯夫妇的怀恋吧,我心里一直不肯接纳他们,好多日子了,没跟他们深入的交谈过,对他们一点也不了解。
我家搬到新房后的第一个暑假来了。教书人,又有孩子,成天没空去那儿,就带着孩子不时到街上游两圈,或买点菜。楼下,王伯夫妇这时带来了两个小孙子,跟他们在小屋里住。两个小孩成天在院子里玩,我和孩子遇到他们,孩子要跟他们玩,不肯上楼,我只得在一旁陪着,顺便和王伯夫妇聊上两句。这样的日子多了,对他们知道得多起来。
王伯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其时,正是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的时候,他们的老师时常被揪去斗,上课又被他们这些孩子斗——没办法,那是小人教育大人的时代——结果课上不下去了,只好黯然回家种地。我仿佛听他讲过,那个老师成天愁眉不展,叹息连声,不久就忧愤地离开了人世。王伯说起来时,口气是嘲谑的,虽然也怜悯他,我听在心里却不是滋味。这个老师,也许是当时醉醺醺的中国人中少有的清醒的一个,可是,他能说什么呢?那个狂热取代理智的时代,他这个“臭老九”有何资格说话呢?说了又有何人听?徒给自己增加罪名而已。于是,他采取了沉默。可是,他还是个“大人”呵!他心中不光有自己,还有国家、民族和人民,他把这些背在身上,积郁于胸中,就这样离开了他放不下的这片土地,这些人民——这些斗他的人民。他的后代,像学生王伯,纪念他的,便是嘲谑地:“他死得划不来!”老师死了,学生自由了,成天四处游玩,或者跟大人“革命”去,再揪出个把人来斗。就这样,王伯再也没有进过学校,也就不太能算较为复杂的数目。另外,我们这栋楼的人要么不在家,在家的都在打麻将,成天嘿哩哗啦,麻将搓得山响,到深夜才罢休,第二天中午起来弄了饭吃后邀约在一起又开战——真应了“十亿人民九亿赌”那句话。于是,算水费这个任务就落到我身上。每个月我们这栋楼的水费,王伯揽来的其它楼的水费,铺面的水费,全由我算,我跟他无形中成了交往最多的人。这一交往下来,我发现他是一个妙人,一个中国人性聚中于一身的妙人,一如他嘲笑他的老师那样。
王伯收水费的人家,水电局抄表的时间和他抄表的时间不一至,不免就会有出入。多出来呢,他就自己算,埋头在小屋的桌子上,一笔一划,辛辛苦苦算出来,只有复杂些的才来问我;少了呢,他就来找我,把表差按吨位摊下去。不多,几吨而已,至于上个月他多收的,他从来不提。有一次我点了他一下,让他知道我并没有糊涂,不过不想为几吨水同他吵闹而已,他从此便巴结我。他知道我爱看书,走到那家便讨两本回来给我,却常常弄得令人谛笑皆非。我喜欢文学、社会学方面的书,他拿来的却往往是其它的,连毛衣编织,商品广告等方面的都搬来。在他,以为只要是书,都是一样的。我是人,不是神仙,难免有杂念,这点小便宜是贪的;何况这么穷,到书店见到喜欢的书常常是恋恋不舍地离开,舍不得化那点少得可怜的工资去买。教书匠嘛,教书,教书,一教就输。当然,他孝敬我的也不是照单全收,我这个腐败分子贪也是贪得有目的,有品位的,不需要的就退回给他。起先,他也把那些书退回给人家,后来就懒得罗嗦了。人家既然肯拿那些书给他,也是视若无物的,甚至把它们视为赘物。他见人家根本不拿那些书当回事,就留下来裹皮烟抽,或者卖给收破烂的。
也有满意的时候。请他看铺子的,有个房地产公司的女老板,四十多岁年纪,不知是离了婚还是丈夫死了,总之我是没见过。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家具和几大箱书全堆在还未装修好的铺子里——也许换了家具,旧的全扔在这里,没把它当回事。至于书,那是他丈夫的,对她没有任何作用,放在家里是赘物,徒占地方而已,也把它连同旧家具一起丢过来了。这些书放在铺子里,白天工人们装修铺子累了,休息时就翻出来,想找本合意的看看,可没有他们喜欢的,就随手乱扔,也懒得去收拾它,弄得满地都是。他们也不要它。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也象它的主人——女老板一样,全是些不值钱的货,弄去了,不过几角钱一斤,值不得拿走。晚上,工匠们走了,王伯去看铺子,发现了那些书,便满脸喜色,笑眯眯地跑来找我,带我去看宝贝。当初那个叫什么的阿拉伯人发现了宝库时的心情也不过如此罢了。小山样的几大堆书,放置在铺子的角落里;地上狼藉的也是书。我仔细地找寻,挑了几本小说。不敢多拿,被女老板发现了王伯也许不好说话;也怕王伯暗地里认为我也像他一样的贪小便宜。后来想清楚了书对女老板的价值,当王伯再来叫我去“拿”书时,便毫不客气地提了两捆。回来后我仔细地看这些书,发现女老板的丈夫也是个“书虫”,每本书的扉页都写着他的名字和购买年月;每本书都仔细地看过,字里行间作满了标记。由此我知道,他一定是死了,否则跟老婆离婚也不会跟这些书离婚。我的心才坦然下来,没有了“偷书”的犯罪感。这些书落到我的手里比落到别人的手里强,至少对我来说有价值。落到王伯和女老板这样的人手里,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了。剩下的那些书不知现在是否还在那个角落里,也许被王伯几捆几捆的偷出来卖了,或者女老板叫王伯收去卖了买皮烟抽了——那简直是一定的。
我家住的地方是这个城市的热闹地段,又正值大改造时期,王伯揽了许多看铺子看工地的活。一到晚上,伯娘管理我们这栋楼,王伯管理另一栋,他的两个儿子——小龙和小虎在城里搞装修,晚上也各管理一处。这样,不仅不用付房租,房老板还要给他管理费。剩下一处没人去管理,怎么办呢?王伯有的是办法。他把铺子送给一个买西瓜的小贩住,堆西瓜。那个西瓜商人免费开了一个大西瓜铺子,对王伯感谢不尽,每逢王伯到来,连忙半个西瓜送上去孝敬他。王伯口里推拒着,眼睛盯视着,手却是早已接了过来,直吃得肚皮滚圆,肚里肠子叫唤了才谦虚地向主人讨张纸巾擦干净嘴上的瓜瓤,方才笑眯眯地离去。并不是一去不回来了,第二天又来上演同样的戏——最多隔个两三天。有时还把小孙子,小外孙接来,每天带他们到这样的、受到他的恩惠,他有权力的地方一游。若哪个人曾经恭维过他两句,他便也三五日邀他去饱餐一顿。毫不避讳,叫上人家:“吃西瓜去。”相约着去了。西瓜主人没办法,虽讨厌着,脸上还是堆着笑的。得罪了王伯,他撵你走人,那样就不划算了。他带人来吃西瓜,一个月不过几十块钱,若自己租铺子,这样的铺子一个月至少也得花七八百元,相比之下,自己还算占了便宜,所以他脸上永远是笑的,是献媚的,讨好巴结王伯。王伯现在就是他的上司,是他的老祖宗——生活了几十年,中国人的生存法则,他是知道的。
不久,王伯又揽了一桩活:给别人看一个大铺子。讲好的价钱是每个月二百元。他把这任务摊派给他的亲家——女儿的老公公。王伯只有一个女儿,十八岁上嫁给了邻县一个青年。这人聪敏奸猾,不料出来打工认识了一帮吸毒的,不久也吸上了。没钱,就去偷,班房也进过好几回;这几年也还在牢里。女儿于是跟着王伯出来看铺子。一个冬天,她认识了一个有妇之夫,爱上了他,便随他走了,据说到了山东。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打过电话来,也不知是担心她的丈夫出狱后会找她的麻烦,还是担心男人的女人会找上门来。
那老人是个木匠,六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胡子也跟着白。他不像他的亲家公王伯那样奸猾,是个诚实安详的老人,每天穿着件斜开口,旧蓝布,布钮绊的老式衣服,挎着个工具箱,清早到街上站街,兜揽活计,黄昏时分一脸疲惫地挎着工具箱,低着头拖着脚走回来,把工具箱放下后寻个卖大碗饭的地方化两块钱吃碗饭,就到王伯给他安排的铺子里去。每次我在楼下碰到这位老人,我的心里都会生出一丝怜悯。他总是那么诚恳安详,从不把揽了桩生意,有不错的收入写在脸上;也不把在街上站了一天,没揽到活计,连饭都还没有吃的苦楚告诉别人,永远是那样疲惫地低着头。有几次,几个相熟的木匠要回家,大老远的带着个箱子不方便,便托老人带来寄放在王伯家里。我们楼下有个楼梯间,王伯把他改成间屋子,里面很宽的,不住人,放杂物。伯娘见亲家不仅寄放自己的东西,还要带别人的东西来放置,眼浅,背着老人跟王伯咕噜:“我家是公众的呀,谁都来放东西,还要给别人出义务工看护!”王伯没有说话,不过,都是一个心眼的人,心里岂有不这么想的!不久,找了个理由给亲家说了,那老人从此就不再给别人拿东西来寄放,连自己的也是带到自己睡的铺子里去。
王伯收钱,别人给他看铺子,看的人和老板都是知道的,只是由于很多老板是上班的人,没时间寻人,欲揽活计的又不熟悉老板,而王伯从小在城里混熟了的,认识的人多,门路也多,他就钻这个空子,当半个老板。中华民族的勤劳和智慧,由他身上可见一斑。中国虽然落后西方国家许多年,凭着无数个王伯,我们是会赶上和超过人家的,大家不必气馁,有老王呢,怕什么!
王伯揽的活多,收入好,手边宽裕,生活便浪漫起来,常在烟花柳巷走动。城里的每一家茶馆他几乎都熟悉,里面的姨妈(他们称里面卖身的女人为姨妈)有多少,长得如何,是什么情况,他如数家珍。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散一个小时的步,下午选择一家茶馆进去坐坐,喝杯茶,找姨妈聊聊天。他基本上不在相临几天去同一家茶馆,除非那里有他特别喜欢的年轻漂亮姨妈。哪个巷子里新开了家茶馆,他知道后必定打探着寻到那里,去看一下都有些什么样的姨妈,他满不满意。他的这种生活习惯,让他熟悉了这个几十万人口的城市里的无数茶馆。在街上看到熟悉的姨妈,他多远都要走上前去打个招呼,跟她们浪声谐谑几句,方才挂着笑,满意地离去。若是有事耽搁,没能跟她们谑浪几句,他几天都还念念不忘的记着。生活在烟花柳巷里的人什么没见过!身体都能卖,才不管你什么面子,什么叫害羞,大街上跟王伯一递一声耍嘴皮子,句句直奔主题。旁边听到的人要么掩嘴而笑,要么皱眉唾弃而去。即使是社会阅历浅的人,也猜到了他们是什么人。姨妈们常骂王伯铁公鸡。听多了,再加上王伯时常解释似的辩一句,我便也知道了个大概。王伯就像市场上卖菜的小贩,称出来的东西常常短斤少两,明明讲好的价钱,事后却少个三块两块的,问他要,便诞着脸皮说:“真的没有了,不信你搜。”把荷包底朝天地翻出来给姨妈们看。姨妈们不相信,也不甘心,她们搜了,当然搜不出什么来,王伯是有备而来的。这些女人是做违法生意的,难道去告王伯不成,也把自己送进去!所以王伯不怕。也有厉害的,不饶他,骂他几句;以后在街上碰上了,揪着他的领口要。要急了,他自我掂量摆不脱,便给她三块两块;能摆脱的,他总是说:“下次吧,下次一起给。”当然没有下次了,王伯喜欢的是新鲜,不会再去找她。统共就四五块钱的生意,最多不过一二十块,难道差过三块两块的,几年了你还记着不成?做这种小生意的姨妈们,赖她们帐的人太多,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忘了谁还欠她三快钱。
宾馆酒楼歌厅或直接做这种生意的地方,王伯是不去的,那里面消费太高,他舍不得化百把块钱在那些小姐身上。他常常自我安慰说:“还不是一样的,不过年轻漂亮点而已!”他只在严打或运动期间那些小姐无处安身,跑来茶馆里避风头时肯多化十块钱消费一两次。小姐们为了生存,这时也只好降价销售,连王伯这种满身土气,满口流气的人也肯接纳。没办法,人生就是这样,品位也是随着环境和地位而改变的。
王伯常到烟花柳巷走动,遭殃的是伯娘,她经常感到下身不适,便常常跟王伯吵闹。她也不是等闲之辈,从结婚那天起,就跟王伯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度过了几十年,“外家”也做过无数次,现在年纪大了,父母又年事已高,不便再到二老面前寻求帮助,就自己想办法。每逢王伯出门,她便在后面盯梢。有一次,一直盯到茶馆里去,见王伯正跟姨妈接洽,便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面前,一声断喝,紧跟着劈头盖脸几耳巴打将过去。可怜那王伯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几下子,等回过头来瞧见是自己的婆娘,不由得从怕到怒,心中腾起一股无名业火,一把揪住她就打。刹那间二人扭在一起,叫骂着,撕扯着,踢打着,忙得不亦乐乎。顷刻间只见衣服撕开了几条口子,披挂下来甩荡着,露出了里面酱黄的肉;头发跌散了,虚拢拢罩下来成了梅超风第二;鞋掉了一只,却也顾不上,赤着脚转着圈在地上敲着鼓点。二人的身上成了野兽派画家施展技艺的场所,各种足印绘成了一幅斑驳妙图;脸上也不肯闲着,横空出世留下了大家的手笔,却是彩色的,弥补野兽派创作的不足:好一幕活报剧。跟王伯谈生意的姨妈早就一溜烟跑了,其他人却围了上来,屋外路过的人也钻进来瞧热闹。茶馆老鸨见他们夫妇半斤八两,难舍难分,没有了局,影响了自己的生意,便招呼店里看戏的几个姨妈,连劝带撵把他们推出了门。
二人余兴未尽,又在门前打了一气。渐渐累了,也撕打够了,才松开手来,对骂着朝家里走去。你瞧怎么个骂法?男人骂女人婊子、骚货、母狗;女人骂男人私儿、杂种、挨千刀。男人指到女人脸上去:“我没有妈还是没有爹,你骂我私儿?”女人道:“儿子都是这种货色,娘老子能好到哪儿去,不是私儿便是杂种!”骂自己骂到了爹妈身上,男人听不下去了,叫道:“我叫你骂杂种!”冲过去揪住,缠在一起又打,打完后又骂。女人责问:“你骂我婊子、骚货。我问你:我跟哪个通奸还是在哪个茶馆卖屄?” 男人道:“你不是骚货,结婚前跟你那王八表哥来往做什么?”伯娘嫁给王伯前许配给他表哥。听了这话,她叫道:“你这老私儿!”扑上去就撕打,抓王伯的脸。这样又打了一气。
二人就这样一路打打骂骂,骂骂打打的回到家里来。可怜的是街上那些看热闹的人。上学的迟了到,被老师罚站;上班的挨老板骂,月底还要扣工资;站街的忘了兜揽生意,只得挨饿一天;小摊贩看得忘情被偷了东西——尽管尽了兴。
王伯夫妇回到家,架到没打了,只对骂了半天,又持续了几天冷战,这次风波方才告一段落。
看铺子,管理物业,那是晚上的事情,白天有大把的时间没处化。别忙,王伯聪明着呢!他们夫妻俩都爱打麻将。以其化钱到别人家去打,不如自己开,既节省了钱又可以同时管理楼宇,还能收麻将钱,一举三得。王伯给人家要了一张半旧麻将桌放在我们楼下的院子里,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麻将。从此,楼下经常传来嘿哩哗啦的麻将声。战友多的时候,两老轮番上阵;战友少,二人一齐上,各自为阵。赢了,两老相视偷笑,出门四处把小东小西找回来,坐在床沿上,荷包里摸出一叠钱来,抽出两张块票,笑眯眯对站在面前茫然不解的两个孙子道:“给,买糖吃去。”两个孩子各抢了一张拿在手里,欢呼着:“买糖去喽!”向外面超市奔去。傍晚,卖菜的小贩急于兜售完菜回家时,王伯才到菜场买了点好菜,打了二两小酒,叫伯娘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二人互尊互敬,边吃边评论着今天的战局。
但是,世界上没有常胜将军,总会有输的时候,赌场上更是如此。这时,两老就呆在小屋里互相埋怨,你说我打错了一张牌,我指责你计算错误。说着说着,声音渐渐高起来,手也长长了,戳到对方的脸上去,于是,又上演武戏,小屋里充斥着喝骂声,踢打声,以及东西摔到地上的碎裂声,老远就能听见。小东小西早就躲得远远的玩去了,却也不惊慌——从小见惯了的,习以为常了,该笑就笑,该唱就唱,不如意了,两兄妹也像他们的爷爷奶奶,揪着在地上打成一团。
有一次,打麻将的人刚走,两老就迫不及待打将起来。不知何故,那几天王伯心情不好,也就特别狠,抓起桌子上的麻将向伯娘掷将过去,不偏不斜,正击在她的额头上。只见一股殷红的鲜血随即冒了出来,顺着脸颊滴到了衣服上、地上。不大一会儿,伯娘的五彩小碎花棉袄就变成了暗红大团花棉袄了。伯娘见老公发了狠,不免胆寒,往日的泼辣也收束起来了,破天荒地没有扑上去,只是骂嚷着责问起来。 王伯一怒之下下了重手,见了血,不觉也有三分后悔,也就没有“乘勇追穷寇”,只是一递一声跟伯娘论起理来,争论谁的过错最大。可见,不光在国家间,家庭内部有时武力也是求得和平的法宝。
楼上的住户从吵嚷声中闻知流了血,见王伯夫妇的这次争斗不比往日,纷纷下楼来劝解。伯娘见来了人,一时士气大振,重振旗鼓,向王伯扑将过来,才交上手,就被众人拉开了。她复仇心切,却施展不开手脚,气急攻心,一屁股坐到地上撒起泼来,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嚎道:“妈?妈!你当年怎么瞎了眼,把我嫁给这种人,害我一辈子没天好日子过!——老私儿,老杂种,你整死我放豪光啦,把大小鸡婆拉来做一家。啊——啊——”嘶声慢气,有条有理诉说。众人劝的劝,拉的拉,却劝解不了。王伯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一会儿和伯娘对骂,一会儿又论起理来。有人责怪他:“毕竟是夫妻嘛,你怎么下得了手啊!你瞧,她的头上还再流血——还不快去找点药给她敷上!”王伯这才骂骂咧咧地走出门去,一会儿不知在哪个诊所讨了帖膏药来。大家拉住伯娘,王伯把那膏药帖了上去。才松手,伯娘就把那膏药扯下来掷在地上,嚷着:“我不帖,我不帖,我死了好遂他的愿……”如是三番,大家没了耐性,渐渐地也就走光了,剩下伯娘独自坐在地上。她也不打滚了,拍手击地边骂边诉说。王伯龟缩在小屋里一言不发,不知睡了没有。
伯娘在地上坐了半夜,诉说了半夜,见四邻八家已入梦乡,周围静了下来,没人再听她的,也就失去了兴趣,爬将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走进家去。
然而,第二天,大家见伯娘的头上还是帖了那膏药。
王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小龙娶了个妻子叫翠芝,两口子简直是王伯夫妇的翻版,熟悉他家的人都为两代人如此相同而叫绝。只有一样不同:小龙敬业,不像他爹朝三暮四,得陇望蜀,四处揽活来做。他原先和弟弟小虎在城里搞装修,后来买了几台麻将机,在镇上开了个娱乐室。生意很好,成天有两三桌人在里面,麻将哗哗搓得山响。麦收季节,他整天在娱乐室里陪人打麻将,麦子烂在地里也不管。有人提醒,他回答说:“我这里忙着呢,谁还管得了那点东西!”王伯责怪他,他满脸不高兴,嫌父亲老糊涂了,道:“我在家里一天,要抵在地里几天,哪个重要啊?”王伯也就无话。都是生活磨练出来的聪明人,惯在钱眼子里钻,老祖宗的训诫也就顾不得了。
“一窝下九崽,连母十个样。”二儿子小虎却不赶他爹,他哥,要诚实一些。从小到大,爹妈怎样安排,他就怎样接受。比如他读初二那阵,王伯揽了一桩看工地的活,收入意外的好,比平常高出一两倍。可那几天寻不到愿意看门的人,又舍不得把这好差事丢弃。王伯想了半天,想到了儿子小虎,立即兴冲冲找到受过自己恩惠的一个摩的司机,让他搭自己回到老家,把小虎从学校里接了出来。就这样,小虎开始了帮爹妈赚钱的生涯。小虎十八岁那年,王伯替他物色了一个女人,当年他们就结婚了。有句古话说;“不是那家人,不进那家门。”小虎的妻子——春花的性格和小虎差不多,两口子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年,生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起名小东小西。
王伯活多,手边宽裕,便用钱来溺爱孩子,大事小事,有事没事,甩点钱给他们。孩子们用惯了,没钱时便想到王伯。结婚前是开口要,结婚后成家立业,不便于要了,便改为“借”,不过实质是一样的,从来不还。可王伯也不是亿万富翁呀,还是靠出卖劳动力吃饭的人。子女小的时候不过三块两快,又才三个孩子。长大后就不得了了,儿子、孙子、外孙,加起来十几个,一齐向他伸手,讨得他苦不堪言。儿孙们没得到钱,就生他的气,甚至跟他吵。王伯与子女之间的矛盾主要就表现在这上面。也有人劝过他,不可用钱溺爱孩子,否则是害了他们。他当面唯唯喏喏应着,也有所悟,可过后还是照样如此。他心目中的信条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古训——养儿防老,不给子女给谁,将来反正都是他们的。于是,子女们更加变本加厉了,只要有事,就依靠着爹妈;钱不到手,赖着不走;不给钱那事泡汤了也无所谓,因为是爹妈不给钱。王伯害怕了,隐匿了收入,可一旦子女们探到他的钱存在哪儿,也就借到了哪儿。王伯跟他们吵,二老一齐上阵,子女们也就一齐上阵,各自结成统一战线。上阵是敌人,阵下是父子,吵归吵,过后还是要的照要,拿的照拿。
小龙和王伯一个性儿,偏偏两人是乌眼鸡——一见面就斗,不是为这事化解不开就是为那事有芥蒂。到是小虎夫妇跟爹妈合得来,两老于是最喜欢小虎夫妇,什么东西也尽着他们,钱也是多给——当然是暗地里的。可是,也有悖逆他们的时候。
我家搬到新房后的第四年,小虎的表妹丽娜从深圳离婚回来,春节到王伯家里玩,那几天恰好春花回娘家去了。不知谁说小虎和春花性格太相同了,在一起没吸引力,不如跟丽娜在算了。大家也这样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因,这话可说到他们的心里去了,不知怎么两人当晚就睡到了一起。谁知这一睡,就睡起了一场大风波来。怎的风波?别急,喝你的茶,听我慢慢道来。
后来伯娘向我宣讲她的侄女时,我才明白这女人为何有这么大的魔力,睡上一晚就让小虎决定抛妻弃子跟她在一起。她说:“这婊子是什么好货?小张,我讲给你听。前几年她到深圳打工,嫁了一个当地人,生了一个孩子。这种骚货,过得惯清淡日子么?不久就勾搭上了她的邻居——一个有妇之夫。几次被那人的妻子捉奸在床。开始人家忍了,这种事,传出去脸上也无光。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就召集了一家子——爹妈、舅子、妹子,瞅个机会捉住,打了个半死,还是她的男人、老公公、老婆婆给人家下跪才饶了她。可她贼心不改,在家养了两个月伤,痊愈后又跟那人搅在了一起。她老公终于忍耐不住,把她撵了出来,灰溜溜回到我弟弟家里。经过这样大的风波,她依然不思悔改,两个月,才两个月,就勾搭了几个人,也是被人家捉住,打了几顿,还是我弟弟给人家下跪求情,才又饶过了她。我弟弟当然气呀,揪回家来一顿顿好打。无奈骚兴太大,怎么也改变不了。没想到这次竟然缠到了她的姑妈——我的家里来……”这种女人,不光小虎,其他男人也是抵制不了诱惑的。虽然不一定像小虎一样要娶她,却也梦魇似的叫人摆脱不了。
丽娜要跟小虎住在一起,也要得到春花同意离婚才行啊。可是,春花是不会离婚的,不光是受到传统思想的影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有两个孩子也割舍不下。带着走,又是个拖累,何况两人刚走到一起,还是蜜月时,怎喜欢有人打搅!于是小虎和丽娜想了半夜,终于想出个好办法来。
过了几天,春花从娘家回来,吃过晚饭后两口子上床躺到了一起。小虎大谈丽娜多么有钱。春花瞥他一眼,道:“有钱?有钱还不是人家的,你高兴什么?”小虎一只手抱住了她的肩,坏坏地笑着,说:“你想不想得到她的钱?”春花望着他,说:“别做梦了,人家会给你!”小虎望她媳妇片刻,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气。春花吾自犹疑不决:“她明白过来昨办?还不是要要回去!”小虎两手一摊,道:“捉贼拿脏,捉奸拿双,证据呢?什么都得有个证据呀!红口白牙的,谁相信!”
春花还是犹豫,小虎通过亲热和接连几天的演说,向春花描绘了百万富翁的日子如何美妙,如何惬意,终于说服了她。
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的法律条文再多,订得如何详细,只要留有金钱施展的空间,也不过是一张写满垃圾的废纸而已;官再大,受钱支使,一个电话,看家狗般乖乖跑来听臣民指示;为了要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重新认个爹妈……何况才是假离婚!于是,选了个空闲的日子,春花跟着小虎高高兴兴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回到家来,春花到地里去了,小虎一溜烟跑去舅舅家找丽娜。第二天,两人到城里来,找到王伯,小虎要爹妈以后多多照顾孩子,他要跟丽娜到上海去打工。王伯是在烟花柳巷里混长大的,见多识广,他看见丽娜的手依恋地抚到了小虎的腰上来,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忙把他们扣留下来细问,却又问不出什么来,二人一口咬定他们还是表兄妹,不过相约打工而已。王伯不放心,把他们关在一间屋子里,派伯娘回老家把春花找来细问。春花起先也不肯说什么,只说她同意丈夫跟表妹去打工;后经王伯阐明厉害,方才把小虎的计划一一说了,说得王伯夫妇也动了心。那可是一大笔钱呐,黄澄澄的,多诱人啊!有了它,美女豪宅什么买不到!不过,王伯还是派春花把小虎叫来,他则坐在炉火旁仔细盘算,要让小虎和春花做得干净利落,不留把柄。
春花进了那间阴暗的地下室,见丈夫跟丽娜在床边亲亲热热地调笑。虽然订计划时是有这一情节的,可亲眼看见了,她还是忍不住骂起他们来。丽娜把春花当着疯子,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还挑衅着把小虎压到床上亲热起来,一边给他脱衣服。现在小虎已经不是春花的丈夫了,她怕什么!春花的气不打一处来,扑过去揪着丽娜就打。于是,二人抓头发,扯衣服地扭在一起。象传统故事一样,这种时候,小虎当然帮着丽娜,二人把春花打了过够,打得她躺在地上叫唤,还示威似的再次亲热起来。可怜那春花,爬将起来,顾不得保护丈夫的清白身子,披头散发,一路哭嚷着去找王伯。
王伯现在与时俱进,责骂起春花来,道:“当初为何不跟我商量就把婚离了?现在跟我说有何用,一切都晚了!”还劝春花,事已至此,悔也无用,不如接受事实,另外去找个比小虎更好的。春花此时方才想起来,她老公公是含着钱长大的,求也无用,于是爬将起来,呜咽着回娘家去向爹妈哭诉。
春花家本是当地的大户,有钱有势,王伯当年就是看中了这点,才强行把春花嫁给了万般不愿意的小虎,小虎嫌春花丑。爹妈听了春花的哭诉,大怒,连夜召集了族人亲友,开上几辆大货车,浩浩荡荡来到小虎家,把能搬走的东西全搬走了,却留下了春花。小虎和丽娜没在,他们正跟王伯夫妇在城里围炉吃饭呢!第二天闻讯回到家里,看见只剩下一间空屋子了,春花坐在一张报纸上不住地嘀哭。小虎也不难过,春花家把家什、粮草搬光了,正好给他口实——你不仁,我不义。
小虎跟丽娜在街上吃了饭,买了一床被子,一条被单回来,又从外面抱来一捆草铺在地上,做成了他们的新房,两人就捂在被窝里睡觉。春花见了,咒骂着跑过去扯被窝;于是两人揪着春花就打,打够了又亲热。如是三番,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春花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跟他们斗自己吃亏。第二天,她把两个孩子从娘家接了回来,送到城里丢给王伯,扬手一走了之。
几天后王伯从城里回到老家去,见小虎家徒四壁,便劝丽娜拿出钱来买点家具,说一个家庭,床没一间,柜子没一个,成何体统!没想到小虎和丽娜高兴得过了头,以为生米已经成了熟饭,不必再隐瞒什么,悉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说给王伯听,末了还向王伯借钱。王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他本来对丽娜就抱有成见。这样的女人是姨妈,是隔壁邻居的老婆他喜欢;做他的儿媳,他就不愿意了。之所以勉强同意她跟小虎在,还是看在春花说的那几十万块钱的分上。现在明白了真相,才知道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丽娜嫁过来,不生个孩子她心甘?生个孩子,春花生的两个岂不是要交给自己了。自己半世人了,到头来还要替儿子抚养孩子。春花改嫁,断然不肯带着孩子去——拖着两个孩子,谁要她!又不是人家生的,人家何必给别人养孩子!陡然明白过来,才知道春花做了冤大头,自己做了冤二头,一时恼怒异常,却又开不了口。前几天还让出城里那屋给他们住,和悦颜色叫他们好生过日子;刚才也还在劝他们不必难过,家什是人治的,只要勤巴苦做,一切都会有的。现在变脸,岂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徒被人鄙视而已!他霍地站起来,倏地转过身子,怒气冲冲冲出家门,回到城里来。
伯娘做好了早饭,见王伯回来了,给他舀了一碗。王伯不吃,铁青着脸坐在一旁。伯娘不解,她此刻还沉浸在幸福中,做了富翁儿子的妈。见老伴不愉快,她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用令人高兴的事情冲淡他的不快,便问丈夫:小虎和丽娜有何打算,买什么家具,什么时候结婚——王伯听着,猛然一拍桌子,喝道:“你给我闭嘴!”伯娘懵了,心下恨道:“我好意安慰你,你到骂起我来了!老不死的,不受人尊重。”口里道:“吃错药啦,把气出在我身上!”不再理睬王伯,自顾自吃自己的饭。
王伯闷坐半晌,觉得不是办法,便在伯娘收拾碗盏时闷声把事情的真相说了。伯娘听得怒形于色,把碗筷向锅里一丢,跌脚拊掌喃喃咒骂起来:“这骚货,这婊子,勾野男人,骗野男人,竟然骗到我家里来了,眼里还有我这个姑妈么?你瞧着,我是好骗的?你打错如意算盘了,我才不会让你得逞……呐呐喃喃骂了半天。王伯当了冤二头,有苦说不出,坐在一旁生闷气。
下晚,王伯方才叹息一声,说:“事已至此,怎么办呢?只怪我们财迷心窍,弄出这等事来。别的不说,单只拖那两个孙子,就不是我们能做好的了。只有想个法子——”伯娘一拍桌子打断他:“谁不喜欢钱?只是没料到这婊子竟然糊弄起我们来了。想什么法子?把春花接回来,把这婊子撵出去,不就行了么!”王伯心想,也只有这么办了。
两老合计了一下,当晚打摩的直奔春花家。春花的爹妈把女儿女婿的所有东西搜刮一空,原是铁了心的,不让她回去了,便在春花回来后打听了一番,把春花送到上海一个建筑工地去打工。这个工地的工头说起来和春花还是远亲,也是离了婚的,四五年了,还没有续弦。春花就在那儿帮起忙来。
春花的爹妈见亲家公亲家母深夜赶来,且不问来意,只把脸板着,也不招呼一声。王伯夫妇忙诞着笑脸问讯后说明来意;不等对方回答,就拍桌拍凳咒骂侄女,骂小虎,还拍着胸脯保证:“离婚?打哪儿说起的!我家祖上几辈人,还从未听说有过这等事。姨妈,姨爹,你们放心,小虎我们做得了主,那骚货我们会把她撵出去。春花这孩子多乖,多孝顺啊!进我家门几年来,还从未跟我们吵过、闹过呢!要另娶一个进家门,除非我们死了,否则别想打这如意算盘!”春花的爹妈见亲家这样坦护着春花,也知道两老素日待春花不薄,脸色才逐渐缓和下来,不过异口同声咬定春花没有回来,也没有归还东西之意,甚至也不主动提起。王伯夫妇此时也不便明说。
两老接不回春花,星夜赶回老家,把小虎和丽娜从床上叫起来一顿臭骂,把丽娜赶了出去。丽娜虽然满口以后好好跟小虎过日子,眼泪也流了不少,却哪儿打得动王伯夫妇那“金银”心肠!呜咽着被推进了下着毛毛细雨的漆黑深夜里。
王伯把全家人聚拢来,连夜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讨论解决这事的办法。“利益决定立场”,马克思的这句话显了灵。小龙夫妇因爹妈偏爱春花,早就心怀不满,欲夺其宠,故支持小虎选择丽娜,一唱一和说丽娜比春花能干,为人又好,他们走在一起,以后的日子好过。还说人生一世,谁是来受苦的?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不要违背了自己的感情,跟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应该找寻自己的所爱。一席话说到了小虎的心里去,他感激万分,暗想哥嫂原来竟然如此关心人,体贴人;过去对他们的成见,此刻烟消云散。王伯对小龙夫妻俩弯弯曲曲的心肠了如指掌,听了此话,骂道:“你到会打如意算盘!春花走了,谁带小东小西?”小龙道:“还有小虎啦!他娶了丽娜,难道就不要孩子了么?好歹也是他生的吧。就算丽娜容不下小东小西,也还有我们在。我们是他们的伯伯、伯娘,不至于撒手不管吧!”伯娘一听来了气,哼了一声道:“靠小虎?平时他把娃娃送去丢给我们就不管不问了,何况现在还要娶个外人到家里来,那越发不得了了!至于靠你们。你们到是有脸皮说,可我没有脸皮听。小虎和春花在外面做事,有时回不了家,小东小西不会做饭,两兄妹经常坐在地上哭到天亮,你们喊他们去吃过一顿么?上个月小东放学回来,门锁着的,没有人在家,他就在门口坐着,后来睡着了,直到深夜我们从城里回来,才把他抱进家里去。你们在家里打麻将,叫过他一声么?给他吃过一口饭么?我们在人前都没有脸皮说出这些事情来。生了这么个儿子,对亲侄儿不管不问;现在为了自己的小算盘,竟然说起漂亮话来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么……”一顿有根有据的话,说得小龙夫妻俩闭了嘴,二人彼此对望一眼,回屋睡觉去了,没脸皮再坐下去。
至于小虎,他沉浸在爱情至上的梦里,爹妈的打、骂、劝丝毫动摇不了他,他抱定了非表妹不娶的决心。
话说王伯夫妇无功而返,两人成天闷坐着。伯娘不甘心,决定去找她弟弟,希望他能阻止女儿,不要跟小虎搅在一起。直到现在,她弟弟压根儿还不知道此事。听姐说过后,他坚决地说:“打哪儿说起呢!别说他们是表兄妹,属三代以内,国家不允许;就是看在两个外孙的分上,我也不会同意,这可是破坏别人的家庭啊,还是我侄儿的家!姐,你先回去,我自会跟丽娜说清楚的。她要是不听,她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别再喊我这个爹了。”伯娘也就满意地回来。
丽娜回家后,她爹又骂又劝,叫她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不要影响了他和姑妈的关系。无奈丽娜已经铁了心,非小虎不嫁。她爹做好做歹,她也没有回心转意。渐渐地,她爹不劝了,这个中年人转而心想,女儿如果能跟小虎走在一起呢,也好,毕竟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以后谁也别怪谁。如果女儿嫁了别的人家,地球就这么大,人家终究会知道她的过去,那就影响了他们的夫妻感情,甚至还会离婚。这样一想,他从此不管了,甚至有时还创造机会让丽娜去会小虎。
伯娘见弟弟没有收束住丽娜,又去了他家一次,见弟弟撒手不管了,跟他吵了一架,闷闷不乐地回到城里来。战火,蔓延到了更多的地方。
夫妇俩无法可想,更恨小虎不真气,索性把小东小西送回家里,并警告小龙夫妻,谁如果领手,以后谁管,别再把他们送到城里来。他们的这个举动本来是恨极之际采取的赌气做法,没料到很管用,牢牢地套住了小虎,使他跟丽娜出门打工的希望成了泡影,只好叫丽娜先行一步,他安排好孩子以后再去。
小虎带着小东小西在家,又当爹又当妈。有时在外面劳动回来晚了,小龙夫妻俩就喊他和孩子到他们家去吃饭。小龙夫妇本是王伯的嫡传弟子,深得王伯妙传,且有这么大方的?只为撵走春花的目的还没有完全达到,只得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态度忍耐着。见小虎父子三人大吃大嚼饭食,脸上虽然极力笑着,牙齿却咬得咯咯响。无奈天长日久,不是一两天就可以挨过去的,才两个星期,他们就不能再忍辱负重了。小虎回来晚了,不再见哥嫂喊自己和孩子去吃饭。他脸皮薄,不愿诞着脸踏进哥哥家,只得生火淘米做饭。小东小西却早已在旁边饿得直哭,鼻涕口水从下巴挂到地上。哭烦了,小虎就喝骂两声,给他们两耳光。无奈孩子太小,不能体谅大人的心情,只知道肚子饿,仍然哭,且更大声……弄到半夜,父子三人才吃了饭躺下睡觉。
艰苦的生活是会让人气短的,才两个月,小虎的信心就动摇了,决心不再,对丽娜从外省打来的电话待理不理的,后来干脆就不接了。他考虑再三,只得诞着脸求爹妈,又请了几个家族中的长辈,一同去春花家,给岳父岳母赔礼道歉,并保证从此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岳父岳母当然认为女婿还是原配的好,再醮的,那有最初的倾心,怎么也有一层隔膜;更何况还有两个小外孙。骂了小虎一顿,第二天,打个电话把春花从上海叫了回来。
小虎把春花接回来了,被岳父岳母拉去的东西却没全接回来:家什和床上用品、粮食的一半回来了;另一半粮食,自己的摩托车,手机,却没了影子,岳父岳母也不提,谣传说这些东西被岳父岳母卖了,甚至春花打工的工资也被她的爹妈分了一半去。从此,伯娘王伯怨亲家,小虎怨岳父岳母,岳父岳母怨小虎,春花怨爹妈怨小虎,全家人怨过不休,结下了怨仇。
过了几年,春花跟邻居提起此事时说:“哎!我家那个狠心的呀,几年前想甩了我……”语气里没有怨恨,到有一种调侃的快乐,仿佛那是别人家上演的滑稽剧,现在由她来说给大家听。每逢有人问起,小虎脸上荡漾着一丝微笑,羞涩的微笑,道:“唉!那时年少气盛……”王伯夫妇则是:“小虎那阵不听话,挑,想甩了春花……”
王伯家的这一小段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另外的一个个王伯家的故事还在上演着,从上古演来,一直演下去,不会完——永远完不了。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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