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中篇 >> 正文

浮 城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8226    发布时间:2014-05-14

屋外万籁俱寂,屋里也静悄悄的,只有炉火里偶尔传来煤炭爆裂的细微声响,瞬间打破一下这寒夜的宁静。灯光照着墙壁,照着地面,苍白的,看起来比白天更白了。墙上的画里,戴着草帽的女孩纤细的手掌支撑着下巴,静静的,凝目注视着什么地方出神,仿佛在回忆着过去。橱柜里的碗盏,墙上的物件,也寂寞着,仿佛入定了。

炉盘上对放着两个茶杯,杯里的茶冒着氤氲雾气。我和梦琪喝着茶,聊着。梦琪是我的未婚妻,她昨天从安顺过来的。我们说着别后情景。闲聊中,她说起了小不点,说她来贵阳了。她说,要是能找到个合适的人家,把她留在我们贵州算了。我说,那恐怕不容易,谁要她这样的女人?男人都忌讳女人有那样的过去——除非他不知道。可是,那是很难的,这个世界太小了,总有一天会传到他的耳朵里来。

梦琪的话,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事情,想起了那次认识的那个女孩——小不点。

小不点是一个妓女。

那年梦琪被公司派往沿海一个小城发展业务,为期一年半。六月里,我修公假,就去看她,权当一次旅游。我在那里认识了小不点。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外面热得让人呆不住,如火焰般的空气还往人的衣服里钻,坐在风扇的下面也还在流着汗。梦琪下班了,回到她临时租住的小屋来。我们不敢出去,关紧门窗,阻挡住那如蒸汽般的空气,躺在屋里的芦席上看电视。因为是临时居所,就没有安空调,只在床头放了一个新买的电扇,我们坐在电扇下,伴随着电扇旋转的吱吱声,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说话。

下午,外面楼下有人拉长声调唤道:“妈包——妈包——”声音清澈稚嫩,是一个少女的嗓音。梦琪告诉我,妈包是本地话,傻瓜的意思。她走出去,不一会儿,带进来一个披着栗色卷发的女孩,看样子有十七八岁,随随便便罩着一件松垮垮的长裙,裙上缀着蓝色的小花。那长裙看上去很像一件长长的睡袍,裙摆直罩到地面上去,把脚也罩住了,连她穿什么鞋也看不见。她随意地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同梦琪一边一个,对坐在床沿上说话,说过没完没了,仿佛认识我很多年了,不用刻意地跟我应酬。

过了片刻,她就走了,拂拂头发,便飘然而去,很是洒脱。她走后,梦琪脱了鞋,也上了床,盘腿坐在席子上,给我说小不点的经历。

小不点是湖南人,家庭很好,初中毕业后同男朋友到这个城市打工。后来,男朋友有了新欢,便离她而去,她很伤心,就到酒店里寻欢买醉,借以麻醉自己。渐渐地,她却爱上了这种生活,便在酒店里当起了小姐。这样干了两年,不知为什么,她决定从良,便向家里要了二十万块钱,在地下商场开了个服装店。一个月,才一个月,她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跟梦琪说,她“身体里渴出火来,”便重新回到酒店里当起了兼职小姐。她白天在服装店里,同她聘请的那个贵州女孩买衣服,夜里就到酒店里坐台……

第二天,天气更热了,一大早,太阳就来到了这个平旷的大地上。四下里像下了火,热气无处不在,腾腾地往上飘荡,让人忍受不住,只想躲进冰箱里。躺在床上,一颗一颗的汗珠子从头上、背上、肚皮上不断地往下滚落,像什么小虫在上面爬不牢,掉下来一般。我们在屋里呆不住,便到街上逛了一圈。

街上难得看到一个人影,四下里仿佛都是光的声音,光的热气,光的劲道,往人的身上钻,叫你无处逃避,无法安身。稍远一些的街道,看上去像火光在飘荡,火光里的房子和偶尔经过的路人,便也像水里的映像,荡漾着、扭曲着,很不真实。认识一个城市的兴趣没有了,我们走一段便踅到银行里去,或者躲进超市里,那些地方有空调,吹着让人舒服。但后来还是支持不住,我们便回来了。

在家里吃过饭,梦琪提议说,找小不点玩去。这一大早上的,小不点也应该起床了。我是第一次面对面的见一个妓女,很好奇,当然很愿意去她住的地方看看。

街上热气腾腾,灼人皮肤;铺子的玻璃门紧紧地闭着,人们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两旁却不时有三两个农民席地而坐,面前摆放着几个黄瓜或几把香葱之类的东西,在烈日下瞅着行人。我问梦琪:“这里这么发达,怎么还有这些人靠卖这点东西过活?再说,这样一点点东西,换来的钱也不够他生活啊!”梦琪说:“才不是呢!这些人是当地的农民,他们的土地都建成房子租出去了,他们没事做,想体验一下以前的生活。”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也真是难为了他们,大毒日头下,头皮都晒黑了。

街上,我们遇上了梦琪的堂姐。不知为什么,梦琪却叫她小芬,就像她才是妹妹似的。她也是去找小不点玩的,我们便同路。

小不点租的房子在这条街的尽头,一栋楼的四楼上,是一间公寓。每层楼的狭小楼梯间都堆满了零碎的破烂杂物,不知是东家的还是住户的,跟这样的大楼一点儿也不相称,也不怕影响坏境。楼梯间配合了外面,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听到声音,只有无穷无尽的无处不在的热浪。沿着旋转而上的扶梯,一会儿便到了门前。小芬掏出一串钥匙,找出一把打开房门。

进去便是一个宽大的客厅,对面以前还有一个卧室,后来不知为什么,把它拆了,同客厅连在一起,因而客厅看起来显得更宽大了。没有任何家具,空落落的,仿佛没人住,荒凉了下来,只有下午那昏黄的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里照进来,把浅黄色的壁纸显得更黄了,有了一些奢靡的气息。在这个房子就是金子的城市里,这间公寓里还住了另一个人,跟小不点合伙租了这间两室一厅的屋子。那人住一间,小不点一间,客厅公用。那人的屋子的门紧闭着,现在应该没有人在里面。我原以为小不点接了生意是带回来做的,可看起来不像。把人带回来,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做事是不方便的,那人又不是她的同行。

小芬指着那间屋子的屋门说,合租的是一个男人,也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干的什么,总是早出晚归,很少见面;小不点也说她也很少见到他,没怎么交流过,对他不是很了解。

没看到小不点,只听到洗澡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她们没跟小不点打招呼,直接推门进了她的卧室。

小不点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堵三开的壁柜,床对面放置着一个梳妆台:都是一个颜色的,仿佛就是一整套。屋里没有凳子,梦琪脱了鞋就直接上了床。这里热,夏天床上是没有被子的,大部分人家都铺着凉席。关系较好的人,夏天去了人家,常常就脱了鞋坐在床上,把卧室当作客厅。空调在床头上面的墙上嗡嗡地响着,一个人住着有了它的陪伴倒也不显得落寞;寂寞的午后,听着那单调的声音,也许更能催人入睡。

小芬踏进屋子,不等坐下便说:“我给这厮抱衣服过去,否则,她不知道有个男士在这儿,等一下会像往常一样赤身裸体地走进来,你不好意思的。”她很会说话,不是说‘小不点不好意思,而是我不好意思’。我听得笑了起来,她也忍不住笑了。她说着便拉开衣柜,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衣服随即滚了出来,掉在地上。各色胸罩、内裤散得满地都是。她蹲下去一件一件地翻寻,找到睡衣,便胡乱地抱起地上的衣服送进柜子里,用力地关上柜门,返身拉开门送了过去,我听到她在客厅里砰砰的拍浴室的门。

我趁机问梦琪:“你姐跟小不点很好么?”梦琪反问我说:“小不点肯把自己屋子的钥匙给她,你说她们的关系好不好呢?”我说:“她丈夫不在意么?”她说:“怎么不在意呢!就为了这个,他常常训斥她,不准她跟小不点来往,怕不了解的人看见了,也把她当做小姐。”我打量了四周一遍,问她:“小不点把客人带到这里来么?”她说:“她一般不把客人带到这儿来,她通常跟人家去开房。”

小芬回来了,拿起空调的遥控器,把温度再次调低了些,才拾起枕头上小不点的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爬上床去盘腿坐着。小芬也是抽烟的,她去梦琪处经常带着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上一两口,然后才开口说话。她思想很成熟,说话幽默,我很欣赏。小芬跟我也是同乡,十七岁就离开家乡,来这个城市打工,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她丈夫从前跟她在一个厂上班,后来不上了,跟人家学做生意,据说赚了一笔不小的钱。

片刻后,小不点过来了,穿着睡衣,也没见抱回衣服,想来是赤身裸体走到浴室里去的。她跟我打过招呼,就上床去盘腿坐着,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把烟灰缸从小芬的面前向自己那边挪了挪,以便抖烟灰。小芬撮着嘴,对着空中呼出一口烟,对她说:“你常常这样一丝不挂地去洗澡,万一那个男人突然回来了怎么办?”小不点不以为然,说:“他这么大的年纪,又不是没见过女人,你怕他会强奸我么!再说,他一般不会在白天回来。”须臾又补充道,“白天是我的日子,晚上才是他的天下。”小芬笑道:“你勾引过他吗?”她仰起娇媚的脸,向着天花板,徐徐地吐出一口烟雾,方才说:“没有。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想招惹身边的人。”她们说话,轻松随便,仿佛没有我这个男人在场似的。

小不点坐久了,腿酸麻,便舒展开修长的腿。她的肌肤滑腻,腿形丰腴。我暗地里琢磨着:她吸引男人的,不光是年轻,还有这粉白细嫩的身子,同时还长着一张娃娃脸,因此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也就符合了一些男人的嗜好……她的睡衣是粉色的、很薄的那种。我疑心她没有穿内裤,因为从睡衣上什么也看不到。

她坐了半天,就放松身子般倒下去,横躺在床上,大腿以下的地方全露了出来,睡衣还卷起了一角,翻卷到肚子上,她也并不觉得难为情,也不在意,而我却不得不将目光移开,看着别处。小芬觉察到了,伸手推她,嚷道:“诶!诶!妈包,这里不光有我跟我妹,还有一个男士。你给我坐起来!”她这才不情愿地爬起来,拉拉睡衣的下摆,把大腿罩住,对着我笑道——话却是说给小芬和梦琪听的:“他又不是处男。都这么大了,什么没见过!”说得我讪讪的,不知怎么应酬她。小芬斥责她道:“你以为人家像你,见过无数的男人么!”对这样的话,她也毫不在意。也许,她知道她们一定会告诉我她的职业,所以她并不避讳她的事情。

她又把腿盘起来,拾起床上的烟盒,抽出一支丢给小芬,自己点上一支,靠着床头,仰望着天花板吸了起来。她们知道我跟梦琪都不抽烟,所以不勉强我们。

两个女人,吸着烟,望着天花板,默然着,思考着什么。外面是炽热的阳光和灼热的空气,屋里却只有空调嗡嗡的声音,越发把这夏日的屋后衬托得更加寂寞。常常,她们两人也应该是这样地默默对坐,一起度过很多的时光。小姐与优裕的家庭主妇,在这个大城市的茫茫人海中,这个寂静的空间里,融为一体了。

后来我们打牌。小不点叫着笑着,很开心,完全是个小孩子,一点也不像我在电视里看见的小姐,到觉得她有些妩媚可爱。

晚饭后,我们到广场上乘凉,按约定,小不点一会儿后也来了,从巨大的美丽水杉下面娉婷地走过来,穿了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鞋。刚洗过头,栗色的波浪卷发披在身后,沁人肺腑的洗发水的香味四处飘散,走在她的旁边就会被这香味笼罩着。没画妆,想来妆是要到宾馆里去时才化的。

我走在她们的旁边,在夜晚的这个不大的国际都市里徜徉着,一边听她们说话。

游遍了广场,我们在一排阶梯的两旁坐了下来。阶梯左面是绿化区,跟我们临近的地方有数棵大水杉,水杉的枝叶遮挡住了有些发黄的灯光,把我们罩在阴影里,小不点就坐在大树下,背靠着树干。梦琪说她想吃水果,到街上买水果去了。她买的那种水果我只在这里看见过,我们的家乡是没有这种东西的,圆而白,拳头大的一个,削去了皮,露出粉白的肉,就像地萝卜,不过味道跟地萝卜不同,水多而有点甜味,还有嫩玉米杆的气味,怪怪的,我不是特别喜欢,也不知是不是刚接触,还不适应的原因。

我同小不点还不太熟,找不到话跟她说。她端坐了一会,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仰头徐徐地把它吐向天空。突然,她说:“你一定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一愣,一时想不起要如何回答她。

她又吸了一口烟,吐出后才说,“我知道干这行不光彩,可是我喜欢这行,我不怕人家笑话。”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很多女人私下里都在幻想做妓女,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她们没有真正地去做罢了。”

那也许是真的。小芬同梦琪肯定经常跟小不点一起躺在她的那间大床上,问小不点的感受,听她讲种种奇闻异事。

她主动提起妓女这个词,我也就少了点顾忌,不过,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像是在关心她:“得注意保护好自己,现在怪病这么多。”

小不点道:“跟我做的男人必须戴安全套,不戴的我不跟他做。”她毫不忌讳,爽快地说。

她突然问我:“你找过小姐吗?”没有笑,很认真的样子,又像是随意地问问而已。

我的脸一时有些发烫。我嗫嚅着摇摇头说:“没有。”

她吐着烟卷说:“有个男人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男人一生如果没有找过小姐,那就是白活。”我正以为她是在嘲笑我时,她补充说,“他说他就是为了这来找的我,本来是不想找的,不过是想填补这一项空白,就来了。”“也许吧。”我说,“很多男人也这样说过。不过,我没有体会。”我担心她会继续这个话题,忙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停了停,有些小心地跟她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跟我说说宾馆里的情况好吗——我说的是程序。”

小不点道:“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以为她不愿意说,不过,她吸了口烟,还是道,“每天晚上到宾馆里去后,花三十九块钱买个台号,然后就坐在大堂或者什么地方等客人来挑选。要是有人从房间或者什么地方打来电话要人,宾馆里会有人告诉你,你就去见客人。人家不喜欢了你就回来,用着了就谈价钱。”话讲得简洁干脆,不像是谈那一行,倒像是谈什么生意,事故而老道。

从前我看画书,曾经有一本的名字叫做《三十九级台阶》。我不知道为什么买个台号要三十九块钱,来个整数不是更好吗?便于记账,也不用找零。

我装着不知道她的经历,也是为朋友做掩护。我问她:“你谈过恋爱么?”

“谈过。”她望着远方说,神色有些迷幻,不知是不是我的问话引起了她的回忆。

“现在还跟男朋友来往么?”

“他不要我了。”她毫不在意地说,抽了一大口烟。红红的火光,迅速地就燃到了烟蒂里去,马上就发出了一股塑料味,是带有香味的塑料味。对我来说,这味道比烟味好闻多了。

“你恨他吗?”

“恨。”她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把它碾过来碾过去,捺灭了,才说,“就是为了他,我才做了小姐。我恨他,我希望他死去——不是恨他不要我了,是为他投入别的女人的环抱伤心。一想起他抱着别的女人,我就不敢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喜欢这行么?”

她说:“我起初去做小姐,是为的他;后来去做,则是自愿的。我喜欢这行给我带来的新鲜与刺激。”她很平静,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毫不因为提起她当小姐或者她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而激动或伤心。

我绕起曲线救国的弯子,问这一刻我非常迫切想知道的问题:“梦琪跟你很好吧?她爱玩吗?”

小不点把烟盒拿在手里把玩着,凑着路灯光审视深红烟盒上的图案,说道:“她么……”

正要说下去,梦琪来了,捧着一大堆那种水果,也不知这种东西是长在土里还是结在枝蔓上。小芬跟在她的后面,抱着她那胖胖的孩子。梦琪把水果放在石阶上,小芬则笑说:“你可别勾引我未来的妹夫哦,他可是个好人?”

小不点抽着烟说:“他答应跟我走了,下个月就结婚。”神情端庄,仿佛在说一件正经事。

我们都笑了起来。

广场上,十几个孩子在滑旱冰,在上上下下的场地里往来着,一下子从这块飞到下面去,一下子又从下面跃到了这上面来,来来去去,让人眼花缭乱,好多路人都停下来注目观看。一个小男孩从我们的中间穿过,我看见他长着黄色的卷曲头发,就叫住了他,问道:“小朋友,你是哪国人?”

小不点在对面恶意地补充道:“是个杂种么?”

这个小孩快速地转了个圈,滑到我们的面前停了下来,跟我们说:“我不是杂种。我妈妈生在基辅,我父亲是莫斯科人——我是俄罗斯人。”

小不点哈哈大笑起来,嗓音清脆,带着无比的得意。这还含有稚趣的笑声穿过林荫,飘过广场,引来无数的路人侧目。这个小孩不明白她为什么大笑,不解地瞧着她。他可能不知道,在中国,杂种这个词是用来骂人的。

我说:“你的中国话怎么说得这么好?”

小孩自豪地说:“我父母做生意——从中国发货到俄国去卖。我四岁就来中国啦,现在在十五小读书。”从前在书上看到俄国有很多我国的商品,但那毕竟是书上,体会并不深。来到这里,才深刻的感受到中国对俄国的影响。连这样的小孩,也为父母在中国发货到他们国家去卖而自豪,他这一家,在他们国内,不知要受多少人羡慕了。

小不点摸出手机来看了看,说:“我要走了,你们玩。”说完就站了起来,跟我挥挥手,娉娉婷婷地走出广场,融入到街上的人流里,红色高跟皮鞋击在地上发出踢踢橐橐的声响。

我们的目光都注视着小不点那婀娜的身影,直到它走出了视线之外,好半天了才回过头来。沉默片刻后,小芬说:“要是不顾忌社会上的闲言碎语,像小不点这样子生活也是不错的。”没有回答,广场上只有那些滑旱冰的小孩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融入大街上的人流群中,那哗哗的滑轮声,瞬间就没有了。

第二天,小芬邀请我们到她家去玩。她丈夫没在家,屋里只有保姆抱着孩子坐在客厅的床上。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是当地人专门建来出租给像小芬这样的外来人家住的。一间屋子,后面是小芬和她丈夫的卧室,空调就安装在卧室的墙壁上。前面是客厅,靠墙摆放着一张床,是保姆的。还有冰箱、柜子等,都放置在这里,好在主人会打理,虽然不宽大,可也井井有条,并不觉得拥挤。旁边还有一间,后面是卫生间,前面是厨房。保姆是辽宁人,胖胖的,转身时背影就像漫画里的胖女人,有着两半肥硕的的大屁股,身躯已经被那两个夸张的半圆遮挡住,看不见了。

小芬跟梦琪不喜欢这个中年女人,对她的话待理不理的。我一来想找东西打发时间,二来想知道她的经历,就跟她聊天。她说她的丈夫几年前死了,儿子在这里的一个宾馆里当厨师,她也就跟着来了。她说她还年轻,不想就这样让还在单身的儿子养着,便到小芬家里来做保姆。她现在的工资是二千元,可是,她认为很少,趁机当着小芬的面唠叨。小芬不跟她争辩,由她说去。可是,也烦她唠叨,以热为由,把我们叫进她的卧室里去。

卧室里没有凳子,床上铺着凉席,她们爬上去盘腿坐了,也要我上去。我不便跟她们坐在一堆,就坐在床沿上,斜斜地靠着床头。小芬解释说:“气候太热,这里的人都这样,习惯了。你初来,要适应,可别害羞啊!”

梦琪笑我跟小芬家的保姆搭讪:“跟这样的人你也有说的,是看上她那身肥肉了吧。”小芬不跟她的姐赶鸭子上架笑话我,却抱怨说:“你看,在这里,一个保姆给了两千块她还有意见——在我们老家,你们在政府上班的一个月多少工资?”我说一千多点。她说:“就是嘛。生活消费都差不多,收入差距却这么大。她还不满足。我也懒得理她,由她说去。”她解释说:“现在保姆不是不多,可找个合适的却不容易。找个女孩还要不了这么多钱。找她,是因为她的这个样子,留在家里放心,男人不会打她的主意。再说,老点的女人,耐心好,这是女孩子没有的。”

女人总是用她们的审美眼光来看待一切。她们羡慕的是身材修长的女人,是那些骨感女人,可是,她们可不知道,有很多男人是喜欢胖女人的,瘦女人对他们来说,可没有兴趣。

梦琪见我不语,便问我:“你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我问小芬:“你怎么会在这里结婚呢?”“我来这里打工,认识了我老公,就在这里结婚了。”她说。她靠在窗帘上,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将出来。窗帘上,那淡淡的蓝天下,椰树旁,蔚蓝的海水翻卷着浪花,一浪一浪地扑上来,拍打着沙滩。“这么远,回家不便。想家么?”“怎么不想?梦里总是家中的人和事。醒来常常一阵阵地哭泣。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我怎么就嫁在这里了?”她说着,抽了一口烟,看着烟雾徐徐地飘荡在空中,心中恍惚起来了。“后悔了?”我问。“有时候是有些后悔。要是在老家随便找一个人嫁了,不开心的时候可以找从前的朋友聊聊,诉诉苦。想父母了就去看他们。现在,可不能了。虽说交通方便,去一趟也得花几天,加上陪陪父母,看看亲戚朋友,不花个把月也要半个月。有了孩子,有了家庭,谁有这么些个时间?所以,年吧也难得回去一次。”小芬说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权当吁出一口长气,把心里的压抑吐了出来。我说,也是安慰她:“家乡是镜中月,水中花。远离的时候想起来美好,身处其中则处处是刺,让你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浑身感到不舒服,想赶快地逃离它。要是你嫁在了老家,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现在你不是过得很好么?别去想那些了。”小芬想了想,肯定地说:“也是的。好多人都这样跟我说过。”她还感叹道,“这样说来,这个世界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她吸了口烟,仰天徐徐地吐出,半天后总结说,“所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嫖就嫖,别顾忌什么。像小不点一样,洒脱地过。人生不就是这么一个样子么?”半天后,又吐出一句,“其实,哪个女人都有小不点那样的思想。”

梦琪笑道:“你们两人成了哲学家了,说得这么深奥?”我知道,她在笑着,可是心里,却有些嫉妒,嫉妒我跟小芬说得这么志同道合。

有人敲外面的门。保姆开了门,便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小芬说:“她儿子来了,我去应酬一下。”坐了起来,穿上鞋子,拉开门走了出去。我不便跟梦琪呆在人家的卧室里,便也跟着走了出来。

保姆的儿子三十多岁,跟他母亲一样,是个胖子,脸圆圆的,肥头大耳。不知道为什么,我见过的厨师都是大胖子。他跟我聊起来。他说,他也不想当厨师了。这个地方太热,简直让人受不了。他的几个朋友现在做手机生意:回收二手手机,翻修后买到俄罗斯去。生意很好,一年能赚上百万。小芬跟他老公时间长了,也有了生意人的灵敏,听到生意二字,便触发了神经,仔细地倾听,还问他怎么购买这些手机,如何翻修,如何卖到俄罗斯去。

后来,梦琪问他:“你结婚了么?”他们从前也见过面。他说:“还没女朋友呢,如何结婚?”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其实,内心里有着一瞬而逝的尴尬。做母亲的在儿子成年后,最关心的就是儿子的婚事,这时,她插话,跟我说:“小张,你身边有熟悉的女人,给他介绍一个吧。”小芬说:“这里的女人这么多,还用着到我们老家去找么?”她哟了一声道:“这些地方的女人,能看上我那样的家庭,能看上我儿子么!她们不仅希望男人长得好,长得帅,还希望有钱。你看,我家老二胖胖的,可不受这里的女人喜欢。再说啦,就是有女人喜欢他,我们也并不高兴。这些女人,今天跟这个睡,明天跟那个睡,烂极了。就是结婚了,男人不在身边的时候,就不在家里了,谁知道她去了哪儿了?还是找个农村的,找个你们贵州的。农村的女孩勤劳、踏实、巴家,好歹她都跟你过。这里的女人,你好了,有钱了,她娇滴滴地跟在你身边;可你一旦穷了,没钱了,她就走人,跟别的男人撒娇去了。”她说着摇起头来,自语般说,“还是找我们农村的女孩好!找我们农村的女孩踏实!”我们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她儿子的脸有些僵,放不下来。在他心里,很不愿意母亲在他在场的时候说他的婚事,说起这些。虽然这些都是事实,可是,他不愿意她在这样的场合说起来。

我打破了沉默,引开了话题。我问他们辽宁的情况。他说,也不好,物价天天在上涨,肥料、人工也高得不得了,种庄家不划算,大家都往外面跑。就是混得再怎么差吧,也比种庄稼强。一两个月的工资,就抵家里一年的劳动收入……

不知怎么,小芬不喜欢听他们母女两人说话,一个眼色,把我们叫了出来,还抱走了孩子,也许是想让他们母子聊聊天。

外面依旧是那暗蓝的天,太阳仿佛都被那腾腾的热气遮挡了一部分光,并不显得刺眼,可是,那发烫的空气扑到人的身上来,灼人皮肤,让人感到心慌。稀疏的道旁树,叶子看上去有些发蔫。巷子里很少看到人,满世界腾起的都是热气的声音。

我接过小芬手里的孩子。小女孩才一岁,长得胖乎乎的,那张粉红的小嘴像画上去的一样,不仔细看还会认为是人家给她涂画上口红,实在可爱极了。我逗她玩,她格格格地笑着,很开心。

小芬为刚才保姆的话愤愤不平,说:“还嫌弃这里的女人不好呢!人家要是肯嫁给她儿子,算是够给面子的了。你看他,长得像个猪一样,谁会喜欢他!又不是什么人物,不过是个厨师而已,还要挑三拣四的。真是!”梦琪笑她:“人家说这里的女人随便,又不是说你,你生什么气?”小芬坦然道:“在这样的社会,这样的时代,那个女人没有过去!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男人可以随便玩,女人怎么就不可以玩?”

不过几句话间,就到了梦琪的住处。楼下一个人也没有,门旁边的冷饮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屋子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不停地旋转着,把滚烫的风吹在她的身上,也不知她怎么不感到热。梦琪掏钥匙开门,我跟小芬在后面等着。

楼下的地面清爽了些,那些货架车、篷布、大伞什么的,都没有了,主人把它们推了出去。没见过主人,也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买卖来着。楼道隐蔽在阴影里,可是,热气还是无所不在,并没有一丝凉快。

进了屋子,我们赶紧把电扇打开,把门关上,不让那灼热的空气钻进家里来。小芬脱了她的高跟凉鞋,靸着拖鞋走进卧室里,坐到床沿上,掏出烟盒,抽出烟来点上。她抽的这种烟,烟支细长,看上去很小巧,有些好看,也不知是什么牌子的。她继续她没有说完的话:“小不点夜夜去找男人,那是她的职业。我没有找其他男人,可是,我经常跟我老公出去住宾馆,她也有说的。住宾馆的那些卡,是人家送给我老公的,有些是小不点给我的,小妹你又不是不知道。谁没有过年轻时代啊!不趁着年轻,好好享受,等以后老了,想玩也玩不起了。”也许考虑到跟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她说话并不避讳,直言而说。“这老不死的,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想男人么?不过是胖得像个猪,人家不要而已。好几晚上我半夜里出来上厕所,看到她把手放在两腿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迷醉得连我出来她都不知道,还在我面前撇清呢!”梦琪忙制止她:“哎哎,说话注意点。这里现在不像以往只有我们两个,现在还有一个男士——你未来的妹夫。”她这才笑了起来,说:“妹夫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也不是没有同居,没经历过,难道还不知道这些事情么?”她妹说:“可是,也不能什么都摊开来说吧,毕竟他是一个男人。”她这才笑笑,收束住,不说了。

才坐了一会儿,屋子里的温度都还没有降低多少,小芬的电话就响了,是她老公打来的。他说他现在在宾馆里睡午觉,问小芬要不要过去。“我马上过来。”她说了这一句,就合上了那红色的漂亮手机,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捺灭了,从我的手里接过孩子,说:“我过去陪这厮。不过去,他仗着有几个臭钱,会找小姐的。”冲我一笑,又道:“我也应该走了,可别耽搁了你们。张哥,你好好陪陪我姐哦,这么难得来一趟。”伛偻着腰换了鞋,走了出去。高跟鞋声在楼道上响了好半天,才渐渐地消失了。

小芬走后,梦琪微微一笑,说:“小芬就是这个性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避讳。”我说:“开朗的人有开朗的好处。小芬很幽默,跟她生活在一起会很有情调。”她对我这话不置可否,在我的面前躺了下来。刚才有小芬在,她不便当着她的面躺到床上去。她的习惯就是,来到卧室里,没事就躺在床上。她的头突然抬了起来,四处打量。我问她:“你找什么?我给你拿来。”她放下头去,有些如释重负般,又有些像泄气,说:“算了吧,找的你也没有。”停了停,又补充说,“我也没有。”长笑一声,伸了个懒腰,叹气道,“这种时候,才知道抽烟有抽烟的好:能够打发时光,能够集中注意力。”我说:“就这点小要求么?我马上下楼去买一包来。”说着站了起来。她连忙拉住我,靠到我的腿上来,止住了我的动作,说:“有你在就行了,烟嘛,就不抽了。”

她突然问我:“你知道小芬的经历不?”我说不知道。小芬虽然跟我是一个镇上的,可是,她比我大,我读小学的时候她已经读初中了,那时候我也不认识她,她的过去我是一无所知。她说:“小芬其实是很聪明的,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可是,就有一个缺点——成熟太早了,初中就谈起了恋爱。高中的时候,就跟男朋友同居了。那时她怀了孩子,不敢在自己家里,就跑到那个男人家里去住。那个男生跟她谈恋爱的时候只知道男女之间在一起的时候刺激、好玩,等到怀了孩子,他害怕了,也玩腻了,就不再理睬小芬。周末的时候,除非不得已需要回家拿钱,否则就不回家。难得回家一趟,也不跟小芬睡了,跑到寨子里跟他的同龄合铺,不回来,也不打招呼。开始时那男生的父母见小芬还不错,也勤快、聪明,还好好地对待她;后来见儿子不理睬小芬,也就对小芬不乐意起来,最后发展到开口撵她出门的地步。她悲痛欲绝,终于想清楚了,便离开了那个男生的家,把孩子打掉了,也不再回去读书,就来到这个地方打工,一待就是这么些年,也没有回家去过。她说她没有脸回去见爹妈,也没有脸对待家中的那些人。”我问她:“她的这些过去,她的老公知道不?”“应该不知道吧。”梦琪说,“这些事情,女人都是比较忌讳的,小芬当然不会跟他说。”我感到一丝安慰,说:“那就好。不是每种东西都可以说的。男人越是爱一个女人,越想知道她的过去,越在乎她的过去。他可能会想方法让小芬说,可是,这不能说,说了他又会受不了的。”她点点头,也很同意我的意见。

后来,我说:“小芬长得这样性感,又有情调,他老公一定很喜欢她吧?”她说:“以前,他们两人一起打工的时候是这样,现在,那已经是过去式了。”“为什么呢?”我问她。“男人有钱了,有几个是好东西!他后来离开了工厂,自己做起了生意。随着生意越做越大,跟小芬的感情越来越疏远。他在这个城市里的时候,到不去嫖。不是心不花,而是喜欢小芬,他说她的欲望强,技术好。可是,一旦到了外地,就找小姐。他曾经公开对小芬说,‘他这辈子一定做到不打她,不抛弃她;可要他不嫖,他做不到。’”我听了,心里唏嘘不已。沉默了片刻,我问她:“小芬呢,难道就容忍得了他这样?”她说:“有钱的男人,你能奈何得了他!再说,也有了孩子,小芬还有那样他不知道的过去,所以忍受了。”我摇头叹息道:“小芬这样有情调的女人,我原以为夫妻感情会没有一点瑕疵,谁知道也是这样。哎,可惜了!世间没有完美的婚姻啊!”

梦琪突然撑起身子,蹙眉问道:“你口口声声她有情调。什么意思?”我笑了,拉过她的手,说:“我不过是为她这样的人却拥有了这样一个不完美的婚姻而感叹,你吃什么隔壁醋!再说,她是你的堂姐啊,我会这么着?再说,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了解。”“你喜欢那些风流的人,我知道。”她摔开我的手,蹿起身子,蹦到地上去,拾起床头的短裤,迅速地穿上,走了出去。我见她生气了,也忙下了床,追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十点过钟,梦琪上班去了,我把枕头重叠起来,躺在床上看电视。窗帘上黄黄的,是太阳出来了,把上面的小花也变得金黄,仿佛沐浴了阳光。床头柜、椅子、还有梳妆台,都像粉刷了一阵淡淡的黄色,连地毯,也像红中长出了黄色,有了另外一种生命附体。梦琪不过就在这里待两年,也买了这些东西。将来她回去的时候,这些东西又带不走。送给小芬,她未必要。她这么有钱的人家,家也没有在这里,不见得会收留这些东西。

我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不禁有些恐慌起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东西看,仿佛要从那上面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出来,电视上人物命运,一下子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正在痴想,便听到外面小不点扬声唤道:“大姐——大姐——”声音清澈激扬,像空山里传来的横笛,婉转悠扬。她不叫梦琪傻瓜了。我应了一声,下床来走过去,刚拉开门,小不点已经爬上楼来,站在门前,穿着一袭嫩黄色运动服,白色波鞋,像个上体育课的亭亭玉立的高中生。她问道:“梦琪在家么?”“没在,她上班去了。”我说。她哦了一声,秀气的脸上写满了失望。说:“我正打算请她给陪我去学车呢!”随即,眼眸在眼眶里一打转,上下看了我一遍,脸上堆满了笑容,问道:“你有事情么,现在?”我想也没想,便说:“没有。”“太好了!”她跳了起来,说,“陪我去学车吧。你是男人。男人力气大,扶车更安全。”我其实很想去。这里是个发达的地方,跟我们贵州完全不同,我又是第一次来,很想了解这个城市,看看它的郊区。可是,我又有些踌躇。不是怕跟小不点出去,人家会看低了我。对这个城市来说,我是个陌生人,小不点做什么的,与我无关,我不必顾忌人家的眼光和闲言碎语。再说,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也闷得慌。可是,我担心梦琪知道我跟小不点出去,她会生气的。我赞美小芬几句,她都吃醋,更不要说小不点了。一个妓女,才不会在乎什么,她更不放心——虽然小不点也是她的朋友。她见我犹豫,便拉着我的衣服,撒娇道:“陪我去嘛,我求你了!”声音里没有一丝淫荡,倒是充满了孩子气,像小女孩跟哥哥或者父亲撒娇。我不能拒绝她,只好说:“好吧。”她听了,高兴得跳了起来。

我虽然答应了她,可我转回屋里换鞋子时,心里还在七上八下的。我出来时,她便挽了我的手,一同下楼来,蹦蹦跳跳的,像个父亲同意了自己去玩,高兴不已的女儿,让人心里生出一份快乐,一份怜爱。她问我:“你会骑摩托车么?”我说:“会。我家里就有辆摩托车。”“那太好了,”她说,“我们就不用推着车走,你带着我去就行了。”

太阳已经越过前面的房子,照进院子里来。院子里满是收束起来的大红伞和架子、铁皮火等这些摊贩用的东西,靠墙放在,堆放得抵到了楼梯上去。这些是外来打工者的谋生工具,白天总看到堆在这里,到了黄昏,才看到他们推着出去,夜深了才乒乒乓乓地推着回来。可见,就是在这样繁华的国际性都市里,生活也是艰辛的。

阳光曝晒的门口停着一辆红色电瓶车,那灼灼的红色,看着都发青了,也不知是颜色还是阳光太强了的缘故。小不点把钥匙插了进去。我骑上车。黑色坐垫被太阳暴晒,烫得让人受不了。小不点一只手撑着坐垫,一只手揪着我的衣服,攀扶着坐了上来。还好,她没有抱起我的腰,要是抱着,还真让人难为情。

小不点指点着路径,我遵循着,穿过大街,经过几条小巷,来到了郊区一条行人车辆稀少的公路上。我问她:“你对这一带这么熟悉,来这儿好几年了吧?”“也不长,不过四年而已。”她说着,一边抬起手腕,拢着向后飘飞的长发,仿佛有什么东西粘在上面。

公路两旁高树浓荫,在它的衬托下,方才显出这早晨的阳光明媚。偶有的一两个路人缓慢地行进着,大多是悠闲的老人。道旁树的外面,那荷花池旁,几个人在打太极拳。一个小小的录音机放置在地上,唱着舒缓的歌曲,他们就在这乐声中运动。挥拳、提退,都是缓缓地,像那电影上的慢镜头。旁边还有几个游人,手放在衣襟前,在那里驻足旁观。

不知是年龄小,好学东西的缘故,还是小不点善于学习,很快,我就放了手,她在林荫道上来回行驶着,眼睛盯着地面,一眨不眨的,很认真,也是担心摔倒的缘故。电瓶车没有声音,并没有搅扰这江边的宁静。

我坐到树荫下,倚树而建的水泥椅子上去,看着她来回骑车子。

要不是那油光水滑的栗色波浪卷发和那张粉红黛绿的脸,让她有着小妇人的成熟与妩媚,她就还是个孩子,有着小女孩的单纯与好奇。身上的嫩黄运动服更把人修饰得纯真高洁。不知道她在宾馆里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电视里的那些粉红场中人,那样的谑浪不羁。至少,她在我的面前不是那样的,她在我的面前,就是一个少女,一个快活、天真、纯净的女孩……

每次经过我的面前,她都要跟我说一两句,说骑车的感受,有时是心得。进步之快,体会之深,连我也自愧不如。当年,我学习骑车的时候,半天了才能独自骑上去的,她却仅一会儿功夫就独立了,自由来去。我心情复杂地打量着她,实在想象不出她与妓女的联系来。妓女与女孩,有什么区别?我一时也搞不懂。

小不点骑累了,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把车斜停在地上,坐到我身边的椅子上来,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珠子,于粉白之中透出红晕,姣美妩媚。我问她:“车子是你的么?”“不是。是人家的。”她说,“今天学会了,过两天我就去买一辆。骑车真好玩儿,比开小车还过瘾。骑在车上,迎风奔驰,有种潇洒飘逸的感觉——这感觉好极了!”她很兴奋,说,“真得感谢你这师傅。晚上你没事吧?我请客。我们吃龙虾去。”我很想去。我对她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很想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一些她们这些特殊人群的生活。可是,我却不能单独跟她出去。跟女人外出,梦琪会吃醋的,尤其是小不点这样的女人。所以我说:“这也值得让你破费么?小事一件,我不过是跟着你来玩而已。要是没有事情做着,孤独地呆在那小屋里会很心慌的。”还表扬她,“你学得真快,比当年的我进步快多了。”“当年你学了多久?”她问道。“大概半天吧。” 我说。她咯咯咯地笑了,说:“这证明我还不傻。”“你不仅不傻,还漂亮。”我恭维她。“你也是一个浮华的人,”她指着我,“跟那些人没有两样,专门奉承女人。没安好心。”她又笑了起来,很开心。

“你骗女人跟你睡过觉么?”她突然问我。“没有。”我老实地回答道。她偏了偏头,好奇地望着我:“梦琪是你的初恋?”我嗯了一声。“你多大了?”她再问。我说:“二十四了。”“你跟梦琪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去年。”我说。“哦!二十三岁才得到女人。”她惊叹道,格格地笑将起来,说,”老子十五岁就跟男人睡了。你看你,浪费了多少青春啊!“她很得意,脏话都说了出来。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像个粉红场中人。我有些羞涩,为她这样讥笑我。

过了片刻,我问她:“哎,梦琪跟你熟不?她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我转弯抹角地问。没料到,她洞悉了我的小心思,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想打探的不过是梦琪跟其他男人来往没有。直接问不就得了,何必这么绕着弯子呢?”她笑盈盈地说。我笑了,承认她洞悉了我的心思。“没有。就是有了,也不能告诉你。”她笑了,仰着那圆润的下颌望着我。停了停,却又认真地补充道,“我们是朋友嘛,朋友得为朋友遮掩。”语气稚嫩单纯,是小女孩的思想。过后,又自言自语般补充说,“女人玩一下也是可以的嘛!只准男人在外面鬼混,就不准女人出一点差错,这个世界对女人太不公平了。女人也是人,也有着七情六欲。为什么男人可以玩,女人就不能呢!”她有些愤愤不平。“不是每个男人都背着老婆在外面玩的。”我说。她盯着我瞧了半响,仿佛要瞧出我的破绽来。过后说:“也许吧。”那细嫩的脸上没有一丝雀斑,是个无疵的小女孩。

一只蝉飞到我们面前的树上来,停歇在苍老粗糙的树干上,“咿呀食咿呀食”地鸣叫着,飘逸的蝉声没带来喧嚣,反倒使清晨的林中显得更幽静了。我这才想起身后荷花池旁打太极拳的那些老人,回头看去,他们已经走了,铁链横锁的江后面,只留下了一地的阳光。路上的行人也消失不见了,林木遮挡的林间就只有我跟小不点两人。像朋友一样,跟一个小姐静静地待在寂缪的公路上,这在我,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不知情的人,一定会把我们当着情侣,在这幽静的角落谈恋爱呢!

小不点侧着身子,好奇地端详着我,这时说:“你这人真老实!不像那些男人,瞅着机会就揩油——你在想些什么?”她的话把我从冥思遐想中叫醒过来。我踌躇着,看要不要说,可最后还是说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哦!” “你说吧,我不生气就是。”她说,有些好奇。我微笑着,小心翼翼地道,害怕提起来会引起她的不快。“我对你们的生活很好奇。我从前只在书上和电视上了解倒一些。那上面的女人都是不得已才从事你们这种职业的。可又有些人说不是,所以我想知道,你们里面,这种人多不?”“我以为你会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不过是些小事,也这样小心翼翼的。你这人呀,真是!”她不以为然地说。“那些都是瞎编乱造的。我认识的那些人,都像我一样好吃懒做,又想发财,又想追求刺激。还有的女人不为钱,专为寻求刺激而来。有好些人,家中有别墅,自己有小车。我见过两个,开的是宝马,也每天都来跟我们在一起混。好些农村来的,寄钱回家去建了漂亮的小楼。她们给家人说她们在什么什么厂当经理,当车间主任,其实屁,她们跟我一样,当的是小姐。”她说着笑了起来,像在说人家的、与她毫无关系的趣事。我大睁着眼睛望着她:“开宝马?”愣愣的,这已经超出我的想象了。

“不过,也许也有那样的。报上不是说有被人家强迫从事的么?但我没有见到过。也有的开始时是被人家诱骗,但后来却是自愿的。男女都一样,这也是一种享受么,谁不喜欢?更何况还得钱呢!”她说。

她后来跟我说:“我说一句话给你听,你可别说给梦琪听呵。她听了要骂我的。其实,大多数女人都有妓女思想,只是没有去当妓女罢了。”

第二天,我就要回去了,坐午夜的那班车。天黑后,小芬请我跟梦琪到街上吃烧烤,算是她们姐妹给我送行。小不点没来,她“上班”去了。

吃烧烤的地方就在梦琪住的那幢楼下的巷子里。刚才下了一阵阵雨,地面湿漉漉的,温度也降下来一点,不再那么热得让人受不了啦。街上的人也多了一些。要是往常,是很少有人走动的,人们都待在家里,不愿出来受那酷热的罪。这个火一般的城市,真让人受不了。还是我们安顺好,冬暖夏凉。

也许是近海吧,这里的海鲜比我们家乡便宜多了,一大堆各种海味,问一下,才十几块钱。摊子的主人在为我们烤着。青色的烟雾,不断地从那串子上生出来,伴和着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香味,也立即就飘进鼻孔里来了。

摊子两边的巷子里,有两家铺子门前,各自坐着几个女人。有的在交谈;有的则默然无语,望着什么地方出神。我觉得有些奇怪:在这炎热的季节里,竟然有人在屋外坐着。这里不比我们家乡,夏天的晚上可以在屋外乘凉。这里,夏天的晚上,屋外也是闷热的,家家户户都把门窗紧紧地关着,不让那炎热的空气进来。只有像我们这样的,吃东西的人,才会在屋外。

“那些是小姐。”见到我好奇,小芬便解释说。“小姐?”我茫然地应了一句。那么说来,每天晚上,我跟梦琪去逛街时,在巷子里看到的那些坐在屋外的女人,她们都是小姐了。我问梦琪:“我们天天晚上见到的那些女人,也都是小姐么?”“嗯嗯。”梦琪喉咙里哼了两声,算是回答。我来这里,是探望梦琪,也权当一次旅游,所以,每天晚饭后,梦琪便带着我,冒着酷热,大街小巷转悠,探寻这个不大,却国际化的都市。见到那些女人,我当时就觉得奇怪,竟然傻傻地呆坐在炎热的门前。梦琪也不跟我解释。也许,她是怕我担心她,担心她在这个浮躁的城市里学坏了;或许是担心我,担心我洞悉了人世间的这一幕,会变得什么都不在乎。可是,我还是有些疑惑。我说:“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干这个么?”小芬说:“这个城市虽然不大,却是一个世界级的国际化都市。你不见满街都是外国人么?每天,国内无数的商品汇集到这里来,又分散到世界各地去。外来人口,已经是本地人口的好几倍。到这里来的中国人,除了打工者而外,大多是生意人。有钱人,哪个不懂得享受?所以,这些女人,也像苍蝇盯着腐肉,紧跟着来了。”她还总结说,“这里可能是外国人和小姐比列最高的城市。”

做什么不好呢?偏偏要干这个,我心里说,一边不断地打量着巷子里的那些女人。她们,虽然画过妆,却也没有刻意妆扮,也还穿着寻常衣服。脚上,有穿皮鞋的,也有穿拖鞋的。穿拖鞋,虽然是在外面,不过,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季节,却也适宜,并不显得不羁。她们都比小不点高,也比小不点漂亮,小不点却在宾馆里招徕客人,她们却沦落到站在街头等人家挑选。想着,我笑了起来,说:“小不点倒好,竟然去宾馆了,她们却在这里。”梦琪说:“人人都往宾馆里跑,宾馆里还有生意么?”小芬解释说:“小不点跟她们不同:她们主要的目的是赚钱,而小不点要的是享受。她认为去里面的人要有素质,要有情调一些。再说,男人都喜欢年龄小的女人。小不点长着一张娃娃脸——本来也还是个女孩——受他们欢迎。”

我长时间关注这些女人,已经引起梦琪的不快,她讥诮道:“你对这些人这么感兴趣,去找找她,不就什么都了解了么?”我一时讪讪的,不知怎么回答,还是小芬解了围:“初来此地的人,见到这么多的做这个的女人,有几个不感兴趣的?你刚来的时候,不也总问过不休么?”“我是女人。”梦琪厥着嘴,振振有词地说,理直气壮。小芬道:“ 好奇是人的天性,男女都一样。不见得对这个感兴趣的人就一定会去找她们。”

还是小芬理解人,洞悉人心与人性。

这时,有一辆小车在那些女人身边停了下来,没有熄火。有个中年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扫视了几个女人一遍,低声跟她们说了几句话,就见一个女人站起身来,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子就开了过来,从我们的身后开走了。

车子刚走,就有两个女人从街的那头走过来,高高的,一个穿着白裙,一个着红裙,都穿着皮凉鞋。来到小吃摊旁的时候,小芬跟她们打招呼。她们有事,应酬几句就走了。小芬看着她们的背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梦琪也忍禁不住跟着笑。不过,是压抑的,不想让人家听到的样子。我还没有问起,她便说:“还说着这些小姐呢,又来了。”梦琪也笑道:“她们好像并不觉得难为情呢,还这样招摇过市!”小芬道:“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再说,城市这么大,成天人潮汹涌,谁会认识她们!”她们姊妹俩这么暧昧地说着,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不解地问:“这两人有什么让你们这么好笑?”梦琪抢着说:“姐,别说给他听。他听了,会变坏的。”小芬不以为然,说道:“现在已经是信息社会了,什么会不让人家知道?他们男人知道的比我们多着呢!”她给我解释说,“这两人是很好的朋友,而且都离婚了。上个月,两人不知是好奇还是怎么的,共同去找了一个男人来陪她们,结果那男人死了。她们每人赔了二十万元,才摆平了这事。”说完了,还忍禁不住笑出声来。我有些怀疑,我问:“你怎么知道的?报上登的么?”社会上的流言,很多是不真实的。有的是流传的时候失实,有的是人家故意编派,目的就是整臭别人。“这是真的。”梦琪肯定地说。小芬解释道:“她们跟我老公业务上有往来,我因此跟她们也有一些交往,所以知道。”她抽了几口烟,凝目望着街头,良久又说,“或许是吃了过多的药,否则怎么会死人呢?”

路灯光煌煌地照着,城市也变成橘黄色的了,有种温柔沉淀下来的感觉。铺子面前的女人们还那样坐着,翘首企盼有人招揽。我们的面前,长方形的碳盆里,碳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微红的火焰,舔舐着肥白的鱿鱼。老太婆一只手缓缓地挥动着白团扇,煽着炭火;一只手在火上翻烤着;她的目光茫然,失神地望着街角,却什么也没有注意看。这个世界,她看多了,已经没有了兴趣。

午夜十分,我要走了。小芬送我到城边,没有继续送行;她要去宾馆里,她丈夫在那里等着她。小不点也没有来。她昨天说过,她要来给我送行的,可不知为什么,没有出现。

我踏上车,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刚找到位置坐下,火车便长鸣了一声,缓缓地启动了,穿过这座粉色的浮城,向月光下的旷野奔驰而去。

 

【编辑:黄先兵】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64379367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