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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荡的流萤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梁路峰    阅读次数:4808    发布时间:2014-05-21

仲夏。江南的傍晚,闷热、潮湿;灰蓝的天空让西边的赤热烤红了半边。一列满载的货车,沿着堤坝似的路基,由南往北奔驰着。

列车的第15节车皮是30吨铁皮小“闷罐”,里面横七竖八斜躺着一伙形秽肮脏的人;除了偶尔响起一声叹息和咳嗽外,只有车轮辗压钢轨的“咣当”声,震荡着车箱里污浊的,汗气扑鼻的空气。最醒目的是分别坐在车门两旁小凳上的那个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

长发掩耳的刘福祥紧咬牙关,像只病猴儿似的卷缩在车箱后面左窗的角落里。他那微凸的眉骨上,一条朱红的疤痕不时抖动着。那双微闭的双眼,正从缝隙中射出一种寒光,他死死盯着斜对面不远处那个戴眼镜的像模像样的青年身上。他想过好多次了:如果老子的拳头硬点,非砸烂那个装他妈门面的眼镜不可!可他……手掌伸出来,像鸡爪般,瘦小干瘪的身子由于营养不良而在微微地颤抖,在他那灰淡半眯缝的眼眸里,流露着一种老气横秋神色。他此刻在不停的咳嗽,像个老太太喉咙里发出“丝丝”的声音,他大概肺里有什么毛病,这么闷热的天都没怎么出汗。这两天又拉肚子,所以警察特意安排他在靠近便桶和窗口的地方。

“你犯了啥案子?”

说话的是靠近他的“大胡子”,他宽肩阔脸,大模大样的横躺在窗口下,那双粗糙的双手被缚在亮闪闪的镀铬手铐里,他正用那关节粗大的手指无节凑地叩击着汗涔涔的肚皮。他偏过头继续问刘福祥:“判你几年?妈的,你那猴样还没老子的10岁儿子什么大!”

刘福祥的心猛一抽搐,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他强忍着胀痛,龇牙咧嘴地抱住双膝,无力地靠在车箱板上。他瞥了一眼大胡子,此刻,他懒得和任何人搭讪。他闭上眼睛。

大胡子瞟了瞟刘福祥拉长的黄脸,似笑非笑地从鼻孔冒出两股粗气。他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刘福祥说:“他娘的,鬼天气闷死人了。喂,小家伙你到底犯了啥案子?妈的,老子……杀人犯……把老婆给杀了。”

刘福祥惊恐地睁开双眼,往角落里挪了挪已麻木的屁股。大胡子手掌可真像钝了的刀。

“臭娘们偷汉子,还想合伙下药害老子,老子用斧子劈了她狗娘养的。”大胡子若无其事地说着仿佛在谈论着不相干的事儿,“没说的,下馆子吃喝一顿投案抵命,还算老子运气,判了个死缓。”说着,他忽地坐起来,“呸—”他朝窗外吐了口浓痰。四散的痰沫随风飞溅在刘福祥的脸上。

“老实点!”

一声呵斥传来,大胡子扭脸对盯住他的武装警察恭顺地点头,又重新躺下身子。

刘福祥也循声瞅了瞅警察怀中的冲锋枪,他想不通,自己不到16岁为什么同大胡子和“眼镜”这帮家伙一样被装进这节“闷罐”?

疾驶的列车正在转弯,车箱微微有些倾斜。路边两边的田园、村舍、树木、河流,电影画面似地在一尺见方的窗口里不停变幻着,闪现着。刘福祥用黛黑的手背拭去刚才溅在脸上的腥粘的痰沫,惆怅地倚在抖动的铁窗沿上张望着。

“哎哟,”刘福祥感到背后的腰胯被猛地踢了一脚,他的额头撞在铁窗上。

“小老弟,给点根烟。”大胡子晃晃腕上的手铐,“呶,在衣袋里。”

刘福祥轻轻揉揉额头,咬着牙,习惯地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极其轻巧地撩开他的衣袋,敏捷地捏出带皱的烟盒,抽出滤嘴烟卷,递到大胡子那焦黄粗大的手指中。

“妈的小东西,你的手倒挺利落!就为这?判你几年?”

“……强劳两年”。刘福祥免强答着,又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就为这?”大胡子的一只手晃动着。

刘福祥蠕动着嘴,摇摇头,他不由攥紧了发潮的手心,朝“眼镜”狠狠地瞟了一眼。

“你他妈的快点!”大胡子叫着。

刘福祥忙从大胡子裤兜里取出火柴盒,划着里面最后一根火柴给他点燃了香烟。接着,一团灰白的烟雾,混合着消化不良的酸臭味儿扑面而来,刘福祥没吭声,呆呆地瞅着火柴棒上染着的黄火苗熄灭后,才将空火柴盒扔在地板上。

在夕阳依依不舍地沉入远处山背之前,西天漂浮着缕缕艳红的霞云,天地间,上下纵横交织着无数条红、橙、绿、蓝的光线。继而在茫茫泛起的暮色中,彤红的太阳渐渐消失了,广阔的原野被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黄昏的美景使刘福祥暂时忘却了腹痛和内心的烦躁。

几声长鸣,机车渐渐放慢了速度,整个列车缓缓地临时停在一个小站的岔道上。

这是一座不大的偏僻小城,站台上冷冷清清的。他把头伸向窗外,突然地脸猛然抽搐起来,他看见一个女人背影,正匆匆地朝出站口走去,她似乎在逃避什么。像他妈,那该死的像水蛇似的腰身扭动起来,真他妈的像极了。刘福祥猛然间从平稳的心境,一下子烦躁起来,他大口喘着气,瘫软地回身靠在车箱板上。

他不想再多看那背影一眼,他今天这个鬼样子,全是他那个当妈的鬼女人害的。呸!那也叫当妈的?鬼知他刘福祥怎样从她那鬼肚子里钻出来的。她讨厌他爸,连带着他也一起讨厌,她只会看着一个比他大三岁多的哥笑,可他哥比他还混蛋,20岁不到就会搞女人,呸!就因为哥是妈和她相好的男人生的(这是爸和妈干仗时骂出来的),他爸要打哥,那女人会没命的扑向爸,又撕又咬,真他妈像疯了,爸在那鬼女人面前没一点招,就会把更疯狂的拳头落在他刘福祥身上。妈……那女人护着她那大宝贝,站得老远,冷笑着,观望着……,好多次地真想拿把菜刀把那个女人给剁了,哼!就像大胡子杀他老婆一样。

大闷了,这鬼地方,憋得胸口都要爆炸了,他忍不住再次把头伸向窗口。

沉重的夜幕徐徐降临了。十几盏发蓝的水银灯把小站照得通亮。一群群飞舞的草蜢和蚊虫都拼命往耀眼的光源冲去,纷纷撞在灯罩和灯泡上,飘落在电杆四周,不一会儿,蚊虫发现了新的目标,朝“闷罐”车里这伙疲倦的人袭来。车箱里开始骚动起来,还不时有人骂骂咧咧的。

“他娘的,人倒霉,连蚊子都欺负。”

刘福祥身上也被叮起了许多难忍的包,这更增加了他的烦躁,他狠命地抓着,一道道血痕显露出来。

好一会儿,列车才继续朝北驶去。小站的水银灯在车尾渐渐变成了一簇明亮的星群,最后消失在黑夜的尽头。阵阵惬意的晚风涌进了车箱,吹散了蚊虫和臭气。此时,车箱里此起彼落地响起了鼾声。

毫无倦意的刘福祥,仍然蜷缩在车箱角落里。武装警察在车门旁点燃了一盏昏暗的桅灯,使车窗外的夜显得更黑。

忽地,一星不知何时飞进车箱的流萤烁闪不停地飘过刘福祥的胸前,落在身旁的车墙板上。他连忙跪起身子,弓着手背紧捂住了小银灯似的光点。是萤火虫,乖乖地动也不动地立在刘福祥掌心里,麻线结大小的淡绿色萤光照亮了他的手纹。刘福祥的嘴角动情地掠过一丝难得的笑容。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拾起刚丢弃的空火柴盒,爱怜地把萤火虫轻轻地放进去……

“萤火虫,亮晶晶……

飞到西,飞到东……

好美的歌哟,他刘福祥从一生下来就在乡下奶奶家长到了七岁。那可真是个好时光。记得奶奶家的小村子内外长着好多棵仰脖子的大柳树,村前河湾里有鱼有虾,哪能像城里到处像垃圾堆堆起来的样子,连个蚱蜢都没有。村里可不一样,有趣的是那些天一黑就在柳枝中,草丛里,田埂上,到处都闪烁着一簇簇淡绿色的小光点。他刘福祥常缠着隔壁家的二丫姑去追、去捉那四处漂流不定的萤火虫。呵,捉了好多好多,二丫姑会把它们装进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里,用绳子吊起来,用棍子穿起来做成灯笼,他拉着二丫姑的衣角,和二丫姑一起唱着“萤火虫,萤火虫,飞到西,飞到东……”后来……城里来人了,那个该死的水蛇腰的女人,那个烫着满头卷发的狮毛头,真他妈像村头二毛家的狮毛狗,她扭动着腰枝,嗲嗲地告诉奶奶:“这孩子大了,该上学了”。记得他躲在奶奶身后,认死理说她不是他妈,哭着闹着喊着要找二丫姑,可……他还是走了。走了。进城了,城里的人都是些混蛋,他爸他妈他哥……爸和妈没一天不吵不打的,家里就没一件完整的东西。呸!想这些干啥……

怵目的强光和气浪冲击的轰鸣声,猛地灌满了昏暗的死气沉沉的“闷罐”车箱,惊醒了昏睡的人们。片刻,逆行相会在双线上的列车才呼啸着对驰而去。刘福祥松手放开自己揪扯的长发,抬起头,窗外青灰的天空上,悬着洁净的圆月。不一会,月光射进了窗口。坐在银白的月光里的刘福祥,感到全身一阵阵发凉。

四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冰冷的月夜里,家里出奇的安静,爸和妈第一次没有吵闹,妈也第一次抱住刘福祥,她轻轻地不停地抚摸着刘福祥的全身,泪水从她那细眯的眼里流了出来……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二丫姑,二丫姑出嫁前也像妈一样抱住她哭……他当时真想叫她一声妈,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阻住了……他固执地挣脱了妈。第二天,妈带着哥走了。

妈走了,爸对他变得更加不耐烦,似乎把他的怨气都出在他的身上。多奇怪,有段时间爸打他,他从来不叫不哭,打完了,他会在爸的呵责声中乖乖地拿起爸的钱包跑出去,买一瓶好酒回来,他知道只有在爸喝得烂醉时才把他当成人,爸那时什么都给他说,说妈的相好是个小白脸;说妈是怎样在肚子还没大时,用她那已不太细的水蛇腰缠住爸的,爸也说他的相好,在乡下,给爸纳过好几双鞋垫,至今爸还用着一双,说着爸就会从鞋里把那臭气熏天的花鞋垫拉出来,伸到刘福祥的鼻子底下。不知为什么刘福祥总认定爸的相好是二丫姑,常想着爸如果娶了二丫姑,他绝不会过这般日子……

这几年……是什么日子……刘福祥胸又闷起来,他咳了几声,泪无声地涌出了他的眼帘。满腹又开始了阵阵胀痛,他慌忙扶着车墙板站起来,小心地挪着脚跟,摇晃晃向便桶摸去。

“妈的!找死呵!”

刘福祥踩着了一只手。他仍不顾地往前摸索……完了,终于泻出来了,空荡荡的肚子瞬时减轻疼痛,只是饿得难受,胃开始收缩得紧紧的,他可怜巴巴地咽着唾沫,眉骨上的疤痕像小赤练蛇似地扭了几下。

爸爸给他留下了最后的纪念,从此,爸就再也没动过他。

记得有那么一天,爸不再在家喝酒了,也不常回家,爸开着承包的卡车到处赚钱,可一分钱他也看不见,他知道爸把钱花在女人们身上,呸!他恨城里的女人,下三烂的货,人模狗样,比他偷还下作。他……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偷,为偷,他已记不清挨过多少人的打,……那也叫日子!和爸在一起时挨打,喝酒的那个日子几乎都成了他刘福祥美好的回忆,他情愿在家挨打陪爸喝酒……又有那么一天,爸在走后两个多月终于回来了,在爸的身后还扭出个妖怪似的女人,她那涂得乌乌的吊眼儿,像看瘟神一样上下打量着他,然后阴阳怪气地对爸说:“哟!这是哪儿来的要饭花子?”……爸脸涨得通红,可刘福祥知道爸并没喝酒,爸突然真像不认识他一样操起门后的棍子,狠狠地抽在他的眉骨上,鲜血顺着刘福祥脸上流下来,血都渗进了他的嘴角,他死死地盯着爸,突然他一口血痰喷在那妖怪样的女人脸上,拔腿就跑……他没有回家,记得那天雨好大,他像条落水狗一样在街上乱窜……呸!狗还有个窝,可他……不知哪儿才是他的窝,后来……他就爬上了一列拉煤的火车,他不知他到底要去哪……找奶奶?奶奶死了!二丫姑?不知道。最后火车把他带到了也不知叫什么的鬼地方。

就是从那时,他开始游荡了,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他反正就那么回事,除了没搞女人,他刘福祥什么下三烂的事都干过;偷、抢、要饭、捡破烂、打群架、舔菜盘子,他不仅蹲过派出所的黑房子,还睡过民政收容所的大炕,更多的夜晚却是蜷缩在人家的屋檐下,望着满天的星星,苦巴巴地也不知在盼望着什么……

夜深了,北行的列车急驶着。

就这样,一年复一年,刘福祥终于被民政部门遣送回到爸家。家变了,亮堂堂的,爸也变了,过去那腊黄的黑面孔由于发财变得容光焕发。爸又娶了女人,那女人胖得透亮,嫩得爸可当她爹。刘福祥成了多余的人,他除了有口饭吃,仍是个无事可干,无人可管的“野狗”。有时他实在憋得难受,又操起老行当—偷,可他专偷那帮脸孔得意家伙的东西,他干得越来越巧,但他从不偷乡下人的东西,他喜欢他们,当他流浪到乡下时,乡下人任何一家都会给他东西吃。可乡下人也太苦了,他常想起二丫姑。他常想将来如果像爸一样发财,也要接二丫姑进城美美吃一顿。他妈的城里人连猫都喝牛奶。他那小后妈,成天就会抱着那只肥得直“哼哼”老猫亲热,有时他真想下耗子药把它弄死。

夜更深了。“闷罐”晃动得更加厉害。刘福祥随车身的晃动,仿佛又回到奶奶家……那开满花的山坡、小河、柳树、二丫姑长长的发辫,奶奶那粽子般的小脚……刘福祥真想美美地睡过去,永远……永远。哦,萤光,一团团地在他眼前晃动,越来越多,围绕着他飞舞着,转动着,二丫姑拿着一只用野花编成的花环朝他奔来……奔来……他哭了,泪流了下来……

黑暗中一个人影呆呆地跪在刘福祥身旁,好几次地都想想把手放在刘福祥腿上,好几次他都这么做了,但最终他抽回了手,他仍跪着,虔诚地像在祷告。

谁?是二丫姑朝他奔过来了吗?刘福祥迷蒙地借着车门那盏桅灯,恍惚间他看见阴影里晃动着两片发光的镜片。是他!要干什么,刘福祥佯装翻身,暗暗用劲地踢了戴眼镜的青年一下。

“哎哟!”

“干什么?”值班警察的手电筒亮了半截车箱。

“我……我抓痒痒。”

“眼镜”嗫嚅着,一只手借着手电光搂起裤脚用力搔腿,另一只手却把什么东西消消放进了裤兜,又取下眼镜,揉揉半宿未合的眼睛,悄悄瞥了一下刘福祥,然后躺下了。

手电熄灭后,车箱里又恢复了旧样。刘福祥摸摸刚才被“眼镜”手触过的腿,没有觉着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他想干啥?刘福祥摸不透。上午被押上“闷罐”时,刘福祥万没想到,“眼镜”也被押了进来,他俩人足足对视了有至少一分钟,直到“眼镜”低下头去,而且整整一天他再没有正视过刘福祥。但刘福祥恨他双掩在镜片后的鬼眼睛。

一月前,成天瞎逛的刘福祥终于接到居委会转来的招工通知,尽管是在建筑队当小工,他当时也兴奋得差点没憋过气去,他折腾了一上午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玩艺儿都扔了,他可要重新做个有模有样的人,和别人一样上班下班,……他怀揣招工通知书,终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像别人上班那样挤上了公共汽车,车上人挤人,刘福祥尽量使自己风度些,他把座位让给别人,自己站在车箱角落里……突然,凭着一种特殊的感觉,在拥挤的乘客中,看见了一只窃包的手。这动作他太熟悉了。刘福祥小心地抬起头,正碰他……“眼镜”,他那表面文弱的镜片后,是一道凶狠的光,他只瞪了一眼刘福祥,刘福祥就在他这闪动着凶光的镜片下慑服了,这家伙厉害,刘福祥可知道这样的人。刘福祥乖乖地低下了头,直到丢包的人突然惊叫起来,才使刘福祥挣脱了犹豫,挤开人群,奋力揪住了已经准备下车的“眼镜”。

“把包放下。”

“你想干啥,嗯?”“眼镜”的手劲十足,在刘福祥的胸口狠狠推了一把。

刘福祥刚稳住脚跟,一捂胸口,吓了一跳。“脏物”竟到了自己的衣袋里。人群立刻围过来,他急得快哭了,慌忙掏出包想解释、申辩,但还不容他开口,丢包的中年人一把夺过“脏物”,挥拳打在刘福祥脸上。顿时,刘福祥被一拥而上的愤怒人群打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和两颗牙齿,失去了知觉。

他醒了,周围没有任何同情和安慰。派出所的户籍像逮着老鼠的猫一样看着他。

“又是你小子啊。”

“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刘福祥忘记了牙痛,口齿不清地反复念叨着。

“是他,包就藏在他衣袋里。”失主说。

他哭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莫大的委屈,他再三申辩,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后来,他妈来了,几年不见,她还是那老样子,据说她过得还凑合,嫁了个死了老婆的什么处长,连他哥也神气起来了。看见她,刘福祥不知为什么……眼泪又开始流下来,他觉得委屈,他希望她……可他真没想到,这女人比那小后妈还可恶,她拉着官太太的腔调,冷冷地告诉民警,说不能要他,当初离婚明明判给他爸的,况且她还要为她丈夫名誉着想。小后妈更尖声叫嚷,“他亲妈不管谁管!我们得依靠公安局!”

完了。没希望了……列车飞快地奔驰着……

“眼镜”在自己的位置上也没有睡,过来过去折腾着。哼,你到底还是被抓住了,刘福祥想,看来这小子一个多月不知道还干了些什么坏事。隔着脸颊,刘福祥又下意识地摁摁自已参差不齐的牙床。

……难眼的痛苦,刘福祥昏沉沉地爬起来,虚弱的身子靠在车箱板上。少许,他记起了什么,急忙抹去泪痕,睁圆缠满血丝的双眼,掏出了胸前衣袋里的火柴盒。

可爱的小东西,借着车箱里昏暗的光亮,刘福祥看见它用多节的脚爪挠了挠圆珠笔头般大的小脑袋,乖乖地在火柴盒里慢慢爬动着。一夜失去自由的禁锢和颠簸,使它失掉了一条后腿。然而它并不在乎,依然蠕动着腹部,闪烁着微弱的萤光。刘福祥不愿它离开自己,爱怜地把关上的火柴盒重新放进了衣袋。蓦地,右前方的地平线上跃出一团白光,渐渐又拉成一条青蓝的光带,慢慢揭开了漆黑夜幕的一角。

刘福祥突然意识到,今天大概是自己的生日,16岁了。真正过生日是在乡下奶奶家,二丫姑给他做了好多好吃的东西,他妈……他从来就像是在狗肚里爬出来一样,没妈,也没爸,也没家。他的眼眶又湿润了,他看了看车窗外,一群也说不上叫什么的鸟儿低低地掠过:他妈的,连狗猫鸟儿都活得有滋有味,我刘福祥活得真地妈……

疾驶的列车减速了,看守他们的一个警察也不知是想起了他老婆,还是怎么的,神气十足地吹起了口哨……

几点钟后,列车驶进了清江镇站。第十九节30吨“闷罐”车箱里的人们。拖拖拉拉地走进了车站派出所的院墙,前来接站的管教干部立刻和武装警察们一起,开始按名单清点人数。

“报……告”,刘福祥满脸通红,在队列里抖动着嘴唇说,“我……憋不住了。”

一阵哄笑。

“哈哈哈……他娘的憋不住了。”

“笑个屁,你们没看见他又拉又咳,折腾了一路?”旁边的大胡子粗声大气地呵斥着。

“快点。”管教干部对刘福摆摆手。

“眼镜”循声朝刘福祥身旁迈了两步,又直愣愣地站在了原地。刘福祥近似麻木的心房不由为之颤动了一下:他到底想干什么?一路了鬼鬼祟祟想往他身上贴。

一个小个子警察把刘福祥带到了小院角落里的厕所门前,喝道:“别磨蹭!”转身往回走了几步,持枪立在墙边。

饥饿,委屈,悲伤,腹痛,对一切都丧失希望的刘福祥走进了低矮、阴暗、气味难闻的厕所。片刻迟疑后,他抬头看见墙壁上的十瓦小灯炮,他突然有种欲望,一种结束自己一切的欲望……

他猛然又像想什么,慌忙把火柴盒掏出来,小东西命真大,连它也不愿意死啊!

“上厕所的,快点!”门外的警察开始催了。刘福祥透过墙上的气孔,看见“眼镜”跟了过来。

“把……这个……给那……小子。”“眼镜”从裤兜里掏出两个鸡蛋,递给小个子警察。

“怎么,你认识他?”

“眼镜”惊慌地摇摇头,又尴尬地连忙点点头:“我看见他一天没怎么吃东西。”

小个子看着“眼镜”,掂掂手里的熟鸡蛋朝厕所踱去。

“眼镜”的举动,刘福祥全看见了。刹那间,奶奶那张慈祥的面孔,二丫姑疼爱他的双眼,爸在喝酒时拍他的肩膀像见老朋友时似的笑声……还有妈……在那冰凉的月夜里抚摸着他……还有“眼镜”……警察手中的鸡蛋……刘福祥迷惘,惊疑地顾不得多想,被一种强烈的,从心底泛起的渴望驱驶着。他连忙穿上鞋子……跑了出去。

又回到清新诱人的天空下了。天,快亮了,刘福祥想了想,掏出胸口衣袋里的火柴盒,把萤火虫轻轻放到了手心上,失掉一条腿的萤火虫,先试着张张翅膀,不动窝地转了个小圈,终于又飞了起来。它自由自在地飞着,飞出小院,飞向广阔的原野,回到了那些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飘游的同伴们中间。

一个,两个,三个……刘福祥心里默默数着。他想:在这些闪烁萤光中,谁能分得出哪是那只掉了腿的萤火虫。

“萤火虫,亮晶晶,

不怕雨,不怕风……”

他的歌声很轻,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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