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麻大嫂除了脸上的几颗麻点外,其实人还是很端庄的:皮肤白皙、圆脸,扁平鼻子,颧骨高耸,额头突出。那几颗麻子,说是小时侯种天花留下的。麻大嫂虽然脸上长些麻子,却天生是一副美人坯子。
对于她身材的诱人,麻大嫂曾经给我讲了她年轻时的一个故事,我至今都觉得好笑。她对我说,她这故事就只讲给我一人听过,足见她对我的尊重和信任——对于这一节,我真想隐去;但为了让她真实地凸现,咬咬牙,还是记录下来。
那年她19岁。一次去赶花场,出门前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她上身穿了一件花格子“的确凉”衬衫,下身着一条天蓝色裤子,两条乌光闪亮的长辫子一前一后垂到腰际,青春靓丽,妩媚动人!
一群小伙子也去赶花场,遥见前面一个穿着时尚的漂亮妹子,远远就甩来一首挑逗的山歌:
老远见妹像棵葱,长在哪家菜园中?
情哥有心去偷菜,就怕爹妈不放松。
她心中一喜,但随之一忧。喜的是爹妈给的这点“本钱”
居然也能打动人!忧的是这场“好戏”很快就会收场!管他的,既然你这些伢崽喜欢逗我,我也乐得逗你一逗。于是她清清嗓子,山歌如清泉一样:
妹叫情哥不要逗,人不像菜有吃头,
情不知情莫开口,哥不害羞我害羞!
几个毛头小伙听见这莺一般的歌喉,更是欢喜,加快步子赶上前来。当他们看到她的“庐山真面目”时,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停下脚步不再追赶了。好在她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也不以为然。
二
麻大嫂嫁给堂哥时,那年我11岁。依稀记得她与堂哥定的是“背帯亲”。伯母与她母亲是相认的姨妈姊妹,玩得要好。据说伯父和他父亲当年到四川当兵,各自在成都相中了一个姑娘,退伍后两人重新返回城都,同时把两个姑娘带了回来。在黔西南这边远小县的大山沟里,两个外省姑娘虽非至亲,因家乡观念和尘世事故使然,两人不但结成姨妈姊妹,而且两家大物小事都非常团结。第二年,两个外省媳妇都怀了孕,于是两家就在堂屋里点上香灯祷告祖宗:若两家生为一性,便结为异性兄弟或姊妹;若为一男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结果就有了堂哥跟麻大嫂。于是他们未出生便被指腹定了婚。故事很顺利,麻大嫂12岁就被送到伯母家做童养媳。他们双方都长到了18岁,伯父伯母为他们正式举行了婚礼。
记得麻大嫂新婚当天坐床,就好强地坐了堂哥的衣裳角。当地风俗,洞房当天夫妻之间只要先坐了对方衣裳角,那被坐的一方就一辈子服从对方管。为这事,麻大嫂新婚当天就跟堂哥打了一架。从那以后,架吵破了头,两口子就大吵三六九,小吵二四八。好在俩人吵归吵,没有想到去离婚。后来有了侄儿,也就慢慢不吵不打了。堂哥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逢事忍让到了极点。
麻大嫂斗败了堂哥,接下来就是和和伯母争夺家务管理权。伯母说,十麻九作怪。见麻大嫂越发凶悍,为了“家丑不外扬”,伯母伯父一商量,干脆分家另过。虽然堂哥是独子,有“独儿不孝,独狗爬灶”的忌讳,但是总比婆媳为了家务管理权闹得乌烟瘴气的强。
真是“十麻九作怪”!麻大嫂在家里赢得了管理权后,又开始向寨邻进军。
那时是大集体。麻大嫂不但干活是一把好手,吵架骂人也是一把好手。村里东家长西家短、麻篮线头的事只有她议论人家的份;倘若有人议论她或指责她,那就指定有一场“咒骂战争”,激烈起来可以打“滚地龙”。于是村里妇女都不敢惹她,只有和她交好,顺着她的竿竿爬。恨她的女人背地里就叫她“朱麻子”、“男人婆”、“打圈牛”、“母夜叉”之类。为这些绰号,麻大嫂不知骂过多少街,苦于找不到给她取绰号的人,否则一定要剔了人家骨头!
别看麻大嫂性格泼辣,争强好胜,喜欢骂人,却也有值得尊敬的一面。对我们这些堂兄弟妹,或孤老残弱,她又显得性情温和。我们上学没有笔墨钱,她时不时给一些,衣服烂了,她会叫脱下来让她缝补;村里不管哪家大物小事,她都热心帮忙;她还时不时给村里孤寡老人挑水,给产妇接生……因此人们渐渐对麻大嫂的评价是:刀子嘴,豆腐心!
麻大嫂倒是不骂男人。不过她平时咒女人的那股狠劲,足可让村里的男人们畏惧三分。
那时是“抢工分”吃饭。
堂哥话不多,但养有一头好牛。麻大嫂嫌堂哥“歪拽”,就自己赶着牛与男人们下田犁田,牛展劲人也展劲;大凡扶田坎、背背子、打大锤之类男人干的活儿,她干得比男人麻利,而且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她抢的也是头等工分。
大集体干活,却也有它的乐趣。年轻男女之间平时就喜欢打闹。麻大嫂30来岁时,身材更加丰硕匀称,那些男人们就时不时喜欢去摸她敏感的部位。麻大嫂虽然不骂男人,但碰到这种情况,那“手痒”的男人注定要吃亏了,有几个男人被她老鹰抓小鸡一样提过来,一屁股坐在身下,有的被挤奶喂,有的被搓耳朵……男人们的几次挑战,都被她驯得服服帖帖,之后男人们再也不敢和她开玩笑了。
三
麻大嫂做事往往说到做到,从不讲大话使小钱,因此被大队支书看重,把她提拔为我们生产队长。
她当了生产队长后,积极响应“农业学大寨精神”,组织群众将我们寨后那片屙屎不生蛆的500亩瘦地,通过自制土化肥、烧石灰、烧草木灰、烧火土的方式,硬是种出了牛角一样长的包谷;县、区、公社和生产大队曾经在那片土地上开了几次现场会,她本人也受到各级表彰;大红花戴在胸前,捧着烫金的奖状,拿回家贴在墙上,至今还在;就因为那片瘦土,就因为麻大嫂当队长的成绩,我们组的组名被公社杨书记硬生生由“雷打石”改成了“红火组”,叫到如今。
麻大嫂的生产队长一当就是十二年。这期间,她在老支书的培养下入了党;这期间,她那撒泼咒人的脾气也改了不少,就连伯母对麻大嫂的看法也逐渐有所改变。伯母和麻大嫂的婆媳关系从矛盾激化到相互让步再到亲密无间;伯母现在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媳如何如何能干。我想,这婆媳的关系转变,跟麻大嫂入党、当干部和经常外出开会有很大关系。
记得那年过“粮食关”,其它生产队都循规蹈矩,一切集体化,社员饿得“扯火闪”;而我们生产队,麻大嫂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悄悄允许社员开荒撒荞麦。虽然吃荞麦和野菜的日子依然苦,但是日子比其它生产队好了百倍。
为这事,麻大嫂挨了大队支书的批评。第二年,麻大嫂依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社员开荒撒荞麦。这回就不轻松了,麻大嫂被大队撤了职,几乎要开她的批斗会。鉴于麻大嫂是女人,又鉴于她认错态度好,拟就的批斗会才被取消。麻大嫂回家跟堂哥说:“无官一身轻,只是这饿饭的日子何日到头!”
土地下放那阵,政策松了些。村民们家家上山开荒撒荞麦。那些荒山上绿油油的灌木丛被饿极了的村民硬是剃成了“光头”,撒上了荞麦。天无绝人之路,荞子麦子半腰高,籽粒饱满大丰收,一下子解决了吃饭问题,村民们的腰杆逐年舒缓。
后来,大队改成了村委会,生产队改成村民小组。村委会老主任病逝,村里换届,麻大嫂被村民推选为村委会主任。
谁知她刚上任就逢多事之秋。那年是1976年,长达一个多月的小、中、大雨,山洪爆发,水库决堤,山体滑坡……
面对光秃秃的荒山造成的泥石流带来的灾害,麻大嫂和村支两委人员一边组织村民生产自救,一边语重心长地和村支两委总结毁林开荒的各种坏处。麻大嫂在该年冬季组织村民植树造林3000亩;次年冬季又组织植树造林3000亩,给我们村光秃秃的荒山全部披上了绿装。她号召村民在幼苗林地里科学地种植麦子;在薅刨庄稼的同时,达到管护林木的目的。
现在,我们村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当年种植的树苗如今成材了,许多人家出售木材盖起了新房,改变了环境。许多村民一提到树子或房子,话题总爱和麻大嫂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当然不是那些难听的绰号!
麻大嫂的主任是连选连任。每年村民都主动选她,镇里的组织意图也是她。
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全国经济形势迅猛发展的“冲击波”辐射到了我们大山腹地。面对村民们艰难的日子,麻大嫂心里急啊!
有一天,她到邻村去给本村小伙子阿三做媒,路过一片茅草地,突然想到想把茅草织成草席出售的冲动。有了这份冲动,她就有了行动。她听说邻县50公里外的普安县黑龙潭村民有织席技术,于是前往“取经”。她在黑龙潭足足学了2个月,掌握了全套织席技术,回来后把当地木匠请来家中,做了席架、席扣、席车、梭子等织席工具。她耐心教村民们织席,把山上割来的茅草织成草席出售,做成一种产业,后来又引种种植一种席草,织的席比茅草席光滑。——就是这草席行业,乡亲们虽然没有因之富起来,但还是解决了不少燃眉之急。
后来,时代进步了,人们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床上不再用草席,而改用棉絮、毛毯、线毯之类了,草席也随之退出历史舞台。这种局面给我们村的织席人家造成了经济重创。怎么办?麻大嫂又陷入了沉思……
2000年,她到县里去开会,听到某县长介绍某县茶产业做得非常好,既绿化了荒山又发展了地方经济,是个好产业。于是她拉上村支书,两人跋山涉水赶到某县茶场,与茶场领导促膝交谈,对绿油油的茶山羡慕不已。
回来后,她又拉上支书来到县里,找到县长和有关部门领导,请求县里支持。县里根据她的陈述,派了相关技术人员到我们村考察。考察的结果是我们村尚在闲置的3000亩长满灌木的荒山非常适宜种植茶叶。于是,县里立了项,审批了1000万生态工程款在我们村建了一个优质茶园基地。经过4年的管理,茶园进入盛产期。
于是,我们村又有了经济支柱产业——茶叶。农户从3月份开始,直至8月份都可以采茶,每户每年都可以收入2—3万元,逐步富了起来。
麻大嫂为村里搞成了茶叶项目,村民对她又另眼相看,把她当年的“泼妇”形象忘得一干二净。而她自己,又用她当年的“泼妇”事例教育现在90后的年轻人。教育他(她)们开阔心胸,多学科学文化知识,勤劳致富。她说:只有富了,心胸才会宽广,心情才会舒畅,社会才会和谐;她当年就是由于缺少文化,缺乏修养,日子难过,才背上“泼妇”的恶名……
四
这一次换届,麻大嫂已经60岁。镇里有意让她再干一届,村里群众也有心再推举她,但她婉言谢绝,说自己年龄大了,文化太少,跟不上经济发展形势,不能占着位置不拉屎;现在国家搞西部大开发,机遇很好,村长这个位置很重要,应该让给那些真正掌握了文化知识的大学生。
麻大嫂虽然职务退休了,而她人却没有退休。哪家迎亲嫁女,红白喜事,家庭矛盾,还都把她请上前。
她骂人的性格还是改不了。不过,她现在骂人都是带着正直、道理、法律、人情、关爱的含义;好事在她的骂声里充满着亲切感,坏事骂的是恨铁不成钢。被骂的年轻人,一般都服服帖帖,言听计从。
麻大嫂现在算是一个乐观的人。伯父伯母都已经过世了,侄儿也考上了大学,工资很高,每月都寄一两千回来,经济上不成问题。如果说她有心事,那就是变成酒鬼的堂哥让她费了不少心。
老了,麻大嫂对堂哥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堂哥晚年爱上了酒,每饮必醉。家里经常有个5斤的小胶壶,一场一胶壶,都是她亲自给他买酒。别看堂哥平时不爱说话,只要二两酒下肚,几十年的陈麻烂账都翻得出来;酒话不成句子,东一句西一句,牛胯扯马胯……
堂哥如果外出没有回家,那一准就是醉倒在半路了;麻大嫂准会亲自把他背回来,热水给他洗了脚,然后扶他上床,从不发火动怒。
麻大嫂曾经对我说:“我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堂哥;人老了,就依了他了;50岁以前他依我,现在我也该好好服侍服侍他了。”
“但是好酒贪杯是个坏毛病,伤身体,你不能惯他。”我说。
“你堂哥现在就这点爱好了;我如果强行让他戒酒,那我就真的一辈子对不住他了;也罢,只要他高兴,我心里就少一份负罪感!”
是啊,麻大嫂当干部的时候,外头来外头去,家里全都扔给堂哥。家里来干部,经常是麻大嫂与人家谈工作,堂哥则是煮茶煮饭、端茶送水;盘猪养狗、园圃布置、家务琐事……
我想,堂哥肯定不是因为麻大嫂新婚之时“坐了他的衣裳角”败下阵来,而是他后来看到麻大嫂的所作所为,心甘情愿做她的“贤内助”。麻大嫂当年在村里是红人,闲言碎语也是有人说的;虽然他相信麻大嫂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一个人压抑久了就想喝酒,于是久而久之有了“大酒瘾”。大酒瘾到也罢了,严重的是久而久之堂哥中了酒毒,全身浮肿,日盛一日,无酒就会要命;后来眼睛呆滞,精神麻痹,竟醉死在麻大嫂的怀里。
五
堂哥死后,侄儿欲接麻大嫂到省城去奉养,但她死活都不去,说是离不开她的土地她的房子她的鸡;这话其实不完全对,因为侄儿回省城后,麻大嫂就在村里挑了一帮年轻姑娘,教她们跳花鼓戏——要知道她年轻时就是一个花鼓戏迷。
她成立的这个“花鼓队”,得到镇里的大力支持,于是她们购买了鼓乐器具,缝制了别具一格的民族服饰,排练了十多个节目。这些水灵灵的布衣姑娘,经她点拨调教,演技非常熟练。于是她们逢年过节自娱自乐,红、白喜事也有人请去演出。近年来她们的演出收入很可观,所以参加演出的年轻小伙和年轻姑娘热情很高。
一天,麻大嫂找到我,叫我帮忙作些花鼓词,说是以前的那些词好是好,但是不能宣传政策,不能唱出改革开放后老百姓的美好生活和喜悦心情。
我半开玩笑地说:“麻嫂,侄儿接你去省城享福,你有福不会享受来搞哪样花鼓戏嘛?”你道她怎样说?“你不懂!现在土地下放,老百姓都各抓各的收入,村里开群众会比较难,所以党的法律政策就很少听得到;群众最集中的日子是逢年过节,大物小事;嘿嘿,我这花鼓戏就是在这种场合演出嘛,"我说麻嫂想得宽,想得深远。于是我把麻大嫂给我的老本本,按照格式把党的“计划生育”、“社会保障”、“西部开发”、“改革开放”等方针政策尽可能详细地编成了“花鼓词”。麻大嫂看了后,满意地点点头说:“兄弟,太好了;我现在人老了,对党大的贡献做不了,就做这政策、法律宣传的‘二转手’吧!”
我非常钦佩麻大嫂,特别是她的这番话,对我触动很深,从她脸上麻得慈祥的黑点里,从她花白的鬓角处,我忽然觉得她高大起来。
【编辑:杨汝洪】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