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鼠年的最后一天,村里村外仍然被厚厚的坚冰包裹着。都整整两个月了,这寒冰半点也不见消融,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厉害了。所有人都感到一种隐隐的恐惧,都想这回老天爷是动了大肝火了。至于是哪一方面得罪了老天菩萨,恐怕连道士先生也无从而知。
屋外嗖嗖的刮着冷风,可怕的呼啸声使人不寒而栗。天色灰暗,阴云笼罩。一眼望去,整个村庄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所有的树枝都被厚厚的冰缠捆着身子,它们的身体变得臃肿。在这个季节本应是泥水遍布的路上像铺了一层结实的水晶地板,光滑透明。村庄对面的山岩像一个被捕就范的罪人,戴上了沉重的脚镣手铐,呆滞的屈膝跪在那里……一切,仿佛被魔王施了魔法,死气沉沉、动弹不得。只有门前的小河沟冒着团团烟雾。
大年三十,李家人没有在忙着准备年夜饭,而是张罗着老太太大年初三的寿宴。李家三兄弟和村里来帮忙的人、去城里购买办寿宴要用的饭菜酒水和各类东西去了。天气实在恼火,别说车过不了,人走还要在鞋底栓上些布条或干草。车路走不了,就只有多叫上些人,从多年前的山路进城。从村子走路到城里,在平时少说也要两个时辰。如今天寒地冻,山高路滑,背上还背些东西,来回至少得要六七个时辰。
李家大儿媳何心兰和她的两个妯娌在屋里忙着泡酸菜。何心兰一边将过过开水的菜捞到地上的盆里,边往灶上的大锅里放新鲜的菜。她的两个妯娌将盆里的菜端出去洗干净、切碎、装桶。何心兰十二岁的儿子和十岁的女儿在靠墙边的凳子上用纸牌玩摆火车。老太太在屋里蹒跚着踱步,一会儿看看菜泡得合不合适,一会儿瞧瞧两个孙儿,一会儿又坐到炉子边烤火。
小弟媳看何心兰半天还不把菜往外捞,就上前说道:“嫂子,菜要得了。”正在走神的何心兰才赶紧将菜捞出来。
最近她老是失眠,好不容易睡着又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噩梦惊醒。她双眼无力,眼袋发肿,形容憔悴,看起来疲惫不堪,没精打采的。
何心兰一家一年多前搬到镇上开了一家羊肉粉馆,收入勉强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丈夫在外面做煤炭生意,不但生意做不成,还成天往外拿钱。几个月前,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到她的粉馆里吃粉。后来两人聊天,她得知那个女人因非法生育,丈夫被计生办的抓了进去,留那女的在外面照顾几个月大的孩子和家里老人。那女的又说她丈夫经常打她骂她,等他出来就打算和他离婚。
何心兰可怜那个女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丈夫,希望他能帮帮那个女人。后来他的丈夫找了些关系,帮那女人顺利离婚,并把孩子判给了男方,还得到了一些补偿。后来,何心兰的丈夫就和那个女人勾搭在了一起。
丈夫的出轨,给了何心兰过于沉重的打击,这个家庭已走到了破碎的边缘。几个星期来,她总是心神不安。自从她发现丈夫和那个女人的事以来,她和丈夫就经常吵架,有时丈夫还对她大打出手。她觉得生活就像是一场可怕、漫长的噩梦。如果没有了她的两个孩子,生活就真的完全没有了意义。
男孩和女孩突然争吵起来,男孩口中嚷道:“你就是一条癞皮狗。”边说边伸手到女孩手里抢牌。女孩只得向母亲求救道:“妈,李崇明欺负我!”何心兰吼道:“等一下我用棍子来给你俩说,”她还没把话说完,男孩就”啪”的一巴掌打到了女孩身上,女孩嚎啕大哭,哭声尖锐刺耳,令本来就心情浮躁的何心兰怒火中烧。她走到女孩面前,给了女孩几巴掌,女孩的的喊声很大,像要把房子震碎,把人的脑袋胀爆。“闭上嘴!”何心兰斥道。她过去抓住男孩的衣服,正当她扬起右手时,男孩奋力挣脱,快速的跑到屋外。何心兰气急败坏,她提起生火用的一根竹竿,往屋外去。
见何心兰提着竹竿出来,李崇明却不跑了,仿佛做好了与敌人殊死一搏、同归于尽的准备,眼里充满着冷漠和仇恨。
何心兰将竹竿朝李崇明身上打去,但是李崇明还是躲开了,于是何心兰直接跑过去抓住李崇明,用手代替竹竿打在李崇明身上。李崇明没有像从前任何一次那样,哭泣着忍受母亲的责罚。这些日子来父母的争吵让他像生活在地狱之中,他积压在心中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达到极限。他如遭受压榨和剥削到极致的殖民地人民一样奋起抵抗,勇敢的伸出那双幼小的拳头,用尽全力,朝那个生他、养他、给予他一切的女人挥去,每一下都使足全力。他近乎疯狂,像失去了理性的小野兽,泪泉水般的从他双眼涌出,他却毫无察觉,只感到世界一片昏暗,只想着一定要和敌人斗争到底。
儿子的反抗给了何心兰雷击一样的震撼,她那颗本就满是疮痍的心彻底碎了。此刻,她已流不出眼泪,一阵剧烈的心痛令她无法再抓住儿子。她松开手,蹲到了地上。
李崇明立即转身跑了,他往小河上游的夹岩跑去,那条路可以通往城里。他一路跑,一路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跑到城里找到父亲就一起回来。
杨二一家听到哭声,都走出门来。看到李崇明哭着往夹岩跑,猜想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家人大声询问道:“小崇明,你去哪里?出什么事了?”李崇明只顾往前跑。杨二忙叫二女婿跑下河边李家去问个究竟。
此时,何心兰被扶到了家里,老太太和两个弟媳都在她身边,小女儿倚在她的膝盖上。何心兰低头留着流泪。看到杨二家二女婿进屋,便急忙擦干眼泪问道:“二姐夫,你看到我家崇明了吗?”
“他往夹岩方向去了,还一边跑一边哭。我们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说话。是发生什么事了嘛?”那人说道。
“二姐夫,麻烦你快帮我把他追回来!”何心兰请求道。
“行,我这就去!”
那人说完便往李崇明后去。
李崇明一路小跑,没有停下来过。现在已经过了夹岩,到了老厂丫口了。他边跑边回过头看,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希望有人追上来还是不希望。
老厂丫口是清朝时期一个名叫“万福”的烧窑厂的旧址,如今只剩下当年窑烧里挖出的沙子和一些破“盐罐”。因为两面是山丘,中间就形成了一个丫口。
小路弯弯曲曲,冰厚路滑,李崇明一路踉踉跄跄地前行,但他还是仍然保持着小跑。老厂丫口两面山包上的荒草被冰雪覆盖着,到处是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一点其他东西。头顶的高压电线被冻成直径二三十厘米的大冰管。四周没有人户,偶尔会看到饿死或冻死了的小鸟尸体。
李崇明不时的回头,依然没有人追上来。他想象着,如果到城里找到父亲,他应该说些什么?他为什么会到城里?不,他知道,父亲一定会给他一顿责骂和训斥。于是,他决定不去找父亲,而是一个人到城里,想办法生活下来。其实他并不知道,城里那么大,他不可能找到他父亲,况且他也就到过城里那么几次,还是和母亲一起,他根本就不认识路。
他幻想着、计划着,“到了城里,当务之急是应该让自己吃上东西,”他想,“我可以去餐馆给人家洗碗,只要供吃就行。至于住的地方,城里那么大,总可以找到能住人的地方的。”这样决定下来以后,他感到轻松了许多。赶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也累了,他放慢了速度。
现在,他已经过了老厂丫口,到了关门山。关门山两面是陡峭的石崖,中间是一个不算很深的小谷。前方被丫口挡住,所以就形成了“关门”状。李崇明需要从丫口下到小谷里,再从谷底爬上对面的山。山路蜿蜒崎岖,路面原本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如今结了冰更是难走,行进就格外艰难。
李崇明用双手抓住露出冰面的大石块,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艰难的前行。谷底虽然不深,但是摔下去后果依然不敢想象。他知道自己随时会有危险,一脚踩滑、踩空,就有可能摔下去。被寒冰封冻的山里阴深寂静,令人毛骨悚然。偶尔有乌鸦不知在哪个地方发出几声哀嚎,叫声在山间一次次的回响,叫得人心惊肉跳,十分恐怖。有时有石块掉下,“嘣嘣嘣”的砸着寒冰。
他总算爬上了对面的山,立身往回看,丫口清晰地在他不远处的正前方。但中间已经行走了至少一两里地。这时,丫口上有一个人在大声的叫唤他的名字,“李崇明,快回来,你妈妈找你呢?”李崇明认出那个人是杨二家二女婿,他又继续往前去,任由那人呼喊。“李崇明,叫你快回家去,你听到了没有?”“李崇明,叫你快回家去……”“李崇明,叫你快回……”“李崇明……”
李崇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坚持,但他却仍然坚持着。等他再回头时,来寻他的人已经消失在丫口上,往回返了。
再往前,就是稍微平坦些的小路。路夹在中间,两边的山像持刀擎斧的巨人挺立,怒目相向,随时准备刀枪相对。李崇明行走在此番天地间,渺小得如一粒沙尘。他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行人,男男女女四五个,身上都背些东西,看得出是到城里赶集买过年盘餐返回家的人。那几个人见李崇明只身一人,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和一个褂子,便低声议论道:“这是谁家的娃儿?这大冷天的穿这么少,一个人跑到这荒山野岭来。”这几个人的出现,仿佛给李崇明带来了希望,他确定自己是走对了路的,而且就快要到城里了。他顿时精神倍增。不管那些人的言语,他只顾行路。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李崇明开始往下坡路走。在他的记忆中,下完这一坡就离城里很近了。正当他快下完坡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崇明。”他着实一惊,极力向四周搜索,“原来是幻觉。”“幺儿,不要跑了,妈妈实在走不动了。”李崇明原地转了几圈后,终于找到,在自己上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手握一根拄手棍的母亲。刹那间,李崇明感到天昏地暗、天旋地转,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天在动,地在动,山再动,树在动,石在动……陡峭的山崖,崎岖的山路,厚厚的坚冰,水壶一样粗的电线,恐怖的乌鸦叫声……夹岩,老厂丫口,关门山……所有画面在李崇明脑海中翻涌。梦,一切都只是梦!
李崇明失去意识,跪倒在地,膝盖用力的砸到冷冷的冰面上,他声嘶力竭地哭泣……母亲走到他身边,将他紧紧的搂在怀里,瞬间,所有的寒意都已消融。他看到母亲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却带着浅浅的、安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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