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线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杨敏修    阅读次数：5236    发布时间：2014-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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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诚是个退伍老兵。

这天，阔别36年的老连长，突然来到钟诚家，使他感到又惊又喜，于是两双久别重逢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没有寒暄，却早已老泪纵横了。过了好久好久，离别多年的老战友，才慢慢打开了回忆的闸门……

钟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40多年前那个冬季，天气很冷，西藏部队来到四川合江接兵，那时老连长还是个年轻排长。他在乡下走访时，一眼就看中了钟诚。体检过后政审，学校和公社都不同意放人。学校说，这娃儿是在校生，只有16岁，中学还未毕业；公社说，他的家庭是“小土地”成份，要让贫下中农的子弟优先。那年代，征兵年龄和文化条件都不甚严格，唯独政审要求较严。接兵排长说：这娃儿我们要定了，他4岁时父母就去世了，从小跟着姐姐长大的，他与“小土地”根本沾不上边。当时西藏刚刚经过战争平叛，时局还有些动荡。钟诚不怕，他就是想通过当兵，来改变家庭和个人的命运。在接兵排长的撮合下，钟诚顺利去到了部队。

据老连长回忆，当时钟诚年龄虽小，个头却达到了一米七，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个标准的帅哥，穿上列兵的服装后更显得神气。新兵3个月的军训后，钟诚去到团部当了通信员。这个部队编制是汽车团，新兵下连队后，马上要退伍一批老兵，接着就培训新驾驶员。在选拔中，接兵排长再次看中了钟诚，把他从团部“挖”了过来。从此，钟诚开始了他的驾驶生涯，排长成了他的直接领导和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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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袤的青藏高原，大山终年白雪皑皑的。钟诚的部队驻扎在灵芝，那里是高原的兵城，也称为西藏的江南，海拔平均达到了3100米。这年5月下旬，高原解冻披绿时，通过驾驶理论的学习后，部队20多辆嘎斯车，车轮滚滚，拉练去到一片不知名的草原，开始驾驶实地教练。平坦的草原上，没有公路，却有汽车碾过的印迹，是天然的机动车训练场地。部队预先划定了范围，在近百公里区域内，采取单兵轮换操作方式，一般来说，任你怎样驾驶，汽车都不会颠覆，也不会出安全事故。

几天后，钟诚开始上车实习，将嘎斯车开出了几十公里，驾驶室副坐上是他的排长。辽阔的草原上，那里有彪悍的牧民，有漂亮的挤奶姑娘，有壮如牛犊的藏獒，还有遍地的野花；蓝天白云里，时常飘来悠扬的歌声。初次踏上高原的钟诚，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十分新奇，他就加足马力飙车，不时受到排长的呵斥纠正，叫他中速行驶，熟悉换挡和油门的操作。

不久，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团乌云，近了才看清是三匹黑马，马背跨着三个骑手，手里各端着一支狙击步枪，朝着军车奔来。根据排长的经验，他说了声：糟了，可能遇到达赖叛匪的残余了。其时，草原牧民都有背枪的习惯，便于驱赶豺狼，保护牛羊群。叛匪残余就利用这空子，经常打扮成藏民，袭击分散的军车和军人。只要他不朝你开枪，谁怀疑他是敌人呢？钟诚以前听老师讲过西藏叛乱，却从未亲眼见过敌人，这时他显然有点紧张，驾车几乎乱了档次。排长大声对钟诚说：兄弟，你不要慌嘛，把车调头开稳点，我带着步枪爬到车厢上，如果马匹继续追上来，说明他们就是叛匪，我在车上好还击。不出所料，军车已经开出了几公里，三匹黑马狂追不舍，嘴里哇哇乱叫，并不时朝军车鸣枪。排长在车厢上还击，先后把三个叛匪放倒了两个，缴获了两支步枪，另一个叛匪仓惶逃走，排长腿上也受了点轻伤。按说，剿匪打仗是步兵连的任务，汽车兵击毙叛匪，本身就是个奇迹。过后，排长被团里授予三等功，钟诚也受到了嘉奖，全团都号召向他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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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诚得了嘉奖，他却高兴不起来，他给姐姐写信说：夏天的高原确实很美，但随时都潜在着危险，那天要不是排长保护，他小命都差点丢了，再也见不到姐姐罗。姐姐接到信，联想到早逝的父母，忍不住大哭了一场。接下来她给弟弟回信，安慰他在部队好好服役，听排长的话，报答他的大恩大德。对于这段历史，钟诚历来很低调，嘉奖令说他“机智勇敢”，其实他当时脑壳都是“蒙”的，排长才是真正的英雄。

光阴荏苒，钟诚在部队一晃就是9年。当年的接兵排长成了他的连长。部队说钟诚年纪小，舍不得让他退伍，他就成了老兵。他没当上排长，干的却是排长的工作，为部队培训了一批又一批驾驶员。他入伍5个月受嘉奖的事迹，成为他立足部队的光环，写进了汽车团的历史。60年代初，部队换了解放牌汽车，钟诚跑遍了藏区公路的每个角落，洒下了艰辛的汗水。他象排长、连长一样，成为技术骨干，得到了战友们的敬重。

一年夏天，部队运送物资到边防，中途钟诚的车子抛锚了，偏偏又遇到下大雨，接着发生山体崩塌，泥石流将车队隔断，只几十米的地方，喊得应却无法联系。3天后，钟诚与另一位战友，他们吃完了干粮，已经奄奄一息，兵站将公路疏通了，两人终于得救。钟诚与老连长他们一道多次遇险，结成了生死之交。那时西藏汽车兵确实很艰苦，运输途中，连队也发生过伤亡事故，但战士们年轻气盛，把一切困难都碾在了车轮子下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文革”第二年，老连长转业了，他回到四川攀枝花。临走时，部队举行欢送聚餐，老连长给战友们甩下了一句话：请战友们记住，以后不管在哪个岗位，都不要忘记自己曾经是军人，不要忘记军人肩负的使命！老连长的话，反映了那个年代军人的思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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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连长转业后，与钟诚他们只通过两封信，以后就断了音讯。据他介绍，回原籍后，他就一直在一家国企工作，长期担任政工干部。退休6年了，他参加老年大学学习书画，家庭无负担，工资也不高，却喜欢旅游。他这次去贵阳，打听了钟诚家的地址和电话，就在遵义下了车，是专程来看望老战友的。

老连长走后的第三年，钟诚也退伍了，他没回四川合江老家，而来到遵义相守妻子。此前，他姐姐嫁到了遵义，钟诚的婚事就是姐姐当的红娘，两姊妹终于在异乡团聚。钟诚的妻子叫林英，年轻时大家都称她林姐，老了也不改口；她当时在一家集体单位任会记，不但人长得漂亮，且能说会道，办事也很干练。

钟诚下地方后，先在一个国防单位，中途调到地方企业，最后去到卫生部门，一直都是开车掌方向盘。由于钟诚技术过硬，车盘子“耍”得好，他没辜负部队的培养，不管在哪个单位，他都是骨干，任务也完成得好，年年都评上先进。

老连长这次到来，给钟诚一家带来了欢乐。那天，钟诚见老连长不抽烟，他也克制不抽，只陪着老连长喝茶水。林姐以前经常听钟诚吹嘘，说他这辈子最敬佩、最信服的人就是老连长了。她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趁掺茶水的时候，也乘机插话。林姐说，那时候钟诚烟酒不沾，话不多却张口就是个笑脸，对亲友也很热情，大家都说他名字取得好，为人很“忠诚”。只是，他不谙人情世故，关键时候好处都轮不上他，比如有年单位20％的人员调工资，就没有他的份。林姐抱了一摞钟诚的先进工作者奖状，去他单位闹了几天，搞得领导下不了台，答应以后有机会再照顾他。

后来，林姐就劝钟诚也学学烟酒，好结交朋友。钟诚听了妻子的话，就付诸实践。哪知上了瘾，就一发不可收拾了。那些年，钟诚算是个老烟民，但他考虑到家庭的经济条件，对烟的质量不很讲究，开始抽的“朝阳桥”，后来是“银杉”，再后来是平装“黄果树”、硬壳 “遵义”等。他喝酒也很随和，不讲究瓶子酒和散酒，包谷烧也照喝不误。那时，钟诚每天至少抽两包烟，一次可以喝一瓶烧酒，他酒后短途照常开车，幸而从没出过事故。每当家里买了鳝鱼、牛羊肉等好菜，都是钟诚亲自掌厨，邀朋聚友一起喝酒抽烟。他不打扑克不搓麻将，也无其他嗜好，唯独烟酒，是他最好的精神寄托。烟搭桥，酒铺路，烟酒不分家。自从钟诚抽烟喝酒后，他家的人缘关系，自然就宽泛多了。

上世纪90年代初，林姐在单位下岗了，钟诚的单位效益也不太好。那时，钟诚自嘲说，他是“318”司机，即180厘米的身高，180斤的体重，每月180元的薪水。当时，林姐和她母亲及三个子女，一家7口，就靠钟诚那点工资，实在是捉襟见肘。后来，钟诚的单位搞人事改革，他申请了停薪留职，得到了批准。他借钱买了辆载重货车，跑起了个体运输，不但改善了家庭的窘况，还解决了4个子女的读书和就业问题。

钟诚是家里的功臣，他的工资和劳务收入，每月只留下些烟钱，其余全部上交，酒是林姐准备，家庭统一开支。以前他吃吃喝喝，大多是单位朋友应酬，林姐不便多管。家里来了客人，林姐就笑脸相迎，尽力做好后勤保障。好多年后，钟诚才回到单位上班，恢复了职工身份，一直干到60岁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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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谈中老连长问到，钟诚退休后是咋过的？不等钟诚回答，林姐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又抢先向老连长“告状”说，钟诚退休后，感觉很无聊，就经常一个人关在家里看电视，抽闷烟，喝闷酒；他是国防身体，几十年没生过大病，就拿身体赌明天。时间一长，矛盾就发生了。林姐经常都在家劝钟诚，现在退休了，接触外面少了，你把烟酒戒了行不行？你这样下去，就不想拿共产党的钱了？钟诚不听，他反驳说：我吃的是自己的工资，当初我啥子都不会，就是你支持我学的，现在又叫我戒烟戒酒，捉鬼放鬼都是你！

后来，钟诚的一位酒友，有次喝假酒出了事，留下了偏瘫后遗症。钟诚经过思考，还是想多拿几年共产党的钱，他就减少了酒量，坚持一个人不喝酒，遇到朋友来家才陪上一点。但他仍是每天3包遵义烟，他不喜欢出门，每天都把一个客厅抽得乌烟瘴气的。

林姐这时就喜欢数落：他姓钟我姓林，八字上都说“金克木”，以前没有感觉到，老了才知道了厉害，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哦。你看嘛，邻居和我们的住房，都是同时装修的，人家的吊顶还是新崭崭的，才一年时间，我们家的吊顶都变黑了，就是他抽烟造成的；还有，我们家半年洗一次窗帘，洗衣机放出的水几次都是黑汤汤，肯定他的内脏也熏黑了，硬是拿他无法。他们一家拌嘴吵架，一般都是林姐嗓门大，钟诚很少还口；林姐打开房门，生怕别人听不到，弄得街坊邻里都知道。

林姐几次向钟诚的姐姐带话，请她管管自己的弟弟。姐姐说，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要我管？我不干涉你们的内政。后来，林姐趁春节儿女团聚，召开了家庭会，结果戒烟会开成了斗争会。造成钟诚的逆反心理，尔后他对香烟还是照抽不误。再后来，林姐宴请了我们这些亲友团，组织大家去说服钟诚。于是，亲友们就成了点子公司，给钟诚许多开脱和策划，说人家抽了几十年烟，要戒了也还有个过程嘛。如果戒烟了，可以嗑瓜子花生，可以去搓麻将，也可以参加门球锻炼，还可以喂鸟种花等等。总之，找点事情混，自然就不想抽烟了。

以后，钟诚按照大家的点子，他开始嗑瓜子花生，去打门球，也养起了画眉鸟，种了几盆草本花，戒烟还是以失败告终。几十年来，钟诚一家夫唱妻随，相敬如宾，儿大女成人，度过了许多生活难关，现在应该享清福了。然而，钟诚抽起烟来我行我素，才酿成了他们的家庭矛盾，并不断升级，成为一触即发的导火纯。林姐是个急性子，弄得她人都快要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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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钟诚抽烟，林姐心里就愤愤不平的，要老连长好好帮他想个办法。钟诚连忙制止道，老连长第一次来家，你还有个完没有，讲点高兴的事好不好，我抽烟喝酒都要怪你，要戒烟也还有个过程，让老连长也谈谈他的见解嘛。

老连长笑了笑说，大家都不是外人，就畅所欲言吧。其实下地方后我也很长期抽烟，考虑到身体健康，前几年就彻底戒了。其实戒烟并不难的，主要是要有恒心。老连长说着，从旅行袋里拿出两支“茶黄金”，说这是戒烟的“烟”，市场上称为戒烟的神器，卖得很火爆，是准备带去送给贵阳亲戚的。如果钟诚兄弟要戒烟，就留下一支试试。老连长把一支“茶黄金”递给了钟诚说，想抽烟的时候就闻一下，喉咙打呕发痒，马上就不想抽了。

钟诚家客厅里，墙上有幅挂历，是国画大师黄永玉的山水作品。老连长看了看，就转移了话题，说黄先生有两幅小品，分别画的是抽烟和戒烟，抽烟那张题字是：敢死队员。戒烟那张题字是：火线起义。你看，大师笔下的烟民，也带有哲理性的。老连长毕竟是个政工的高手，此时他就顺藤摸瓜：我看兄弟，那些年我们青藏高原都过来了，现在还畏惧这云贵高原？你想当敢死队员呢？还是火线起义？你就把这戒烟当成战场，努力去战胜它吧，你看行不行？

老连长在钟诚家逗留了3天，他们推心置腹，摆了3天的龙门阵，话题都离不开部队的往事，怀念牺牲和走了的故友，了解健在战友的近况。人世沧桑，岁月无情，他们感慨万千；战友重逢，桑榆晚景，他们无限珍爱。老连长还提到，四川和重庆的老战友，每年都在轮流搞聚会，下次聚会一定邀请钟诚去参加，等待他戒烟的消息。

话不多说，老连长离开后，钟诚真的把烟戒掉了，令邻居和亲友都感到意外。面对特殊的战场，钟诚揭竿而起，最终报捷凯旋，他真不愧为一个老兵！钟诚戒烟后，一心种花养鸟，阳台上有了鸟语花香，给他们这个家庭，重新带来了和谐曙光。

这里，我要透露一点秘密：上次老连长来到钟诚家，其实是林姐精心策划的“阴谋”，之前她就到处打听，得知了老连长的电话，于是便悄悄搬来了这尊如来佛，看钟诚这孙行者到底皈依不？最后，就上演了一场“木克金”的喜剧。可惜，钟诚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编辑：卓礼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