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泉,白天,装着亮晃晃的太阳。夜晚,盛着满盈盈的月亮。
一碗泉静悄悄地藏在起伏的沙海深处,远看像姑娘的化装镜子,被人遗落在沙漠里静静地不动。走近它,水很浅,下面细腻的沙子清晰可见,里面的水,只有一海碗。当天用完了,只有等到第二天,不知不觉浸出一泓泉水,永远是一碗水,一碗不多,一碗不少。
此时,从东方来了一只双峰黄驼队,从西方来了一只单峰白驼队,他们要路过一碗泉的身旁去远方。西方来的是粟特商队,东方来的是丝绸商队。两只商队同时发现前方的一碗泉。
骆驼,沙漠之舟,穿行沙海,对于水的嗅觉十分灵敏,十里外的水源,牵动着驼峰囊中敏感的神经,它闻到不远处的沙泉散发的水气和甜味,高昂脖子,四蹄抬起,风一样地朝那个小小的沙泉狂奔。后面荡起长长烟尘,在沙海上空弥漫。两支驼队的前锋接触上了,在沙泉周围龙一样地渐渐汇合。
一碗泉被黑压压的驼客影子遮蔽的严严实实,天空越来越小,压迫的一碗泉喘不过气来。一碗泉,生命的源泉,生命的渴望,生命的寄托。诱惑着每一个生命。
这泉水,在沙漠里比黄金比珍珠比玛瑙还要珍贵。谁最先发现了它,它就属于谁!这是不容置疑的。为了争夺小小的一碗泉水,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两只商队即将爆发一场血腥的、殊死的、你死我活的战争。一碗泉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血气方刚的驼客,随时一显伸手。他们的手本能地握紧坚硬冰凉的刀把,一手高举起鞭子,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气势汹汹地对峙着,只等自己的驼王一声令下,立刻卷入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目的很简单,就是霸占一碗泉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双方的驼客注视着驼王的动作。
两个驼王骑在驼峰上,绕着一碗泉盘旋、盘旋、盘旋……他们在思考着什么。他们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在做出最后的决策。
东方商队中的驼王留着雪白的长须,在风中旗子一样地飘舞,他用鞭杆支起那顶羊毡帽子,汗珠子晶莹闪烁,顺着帽子滚动。灰色的眼珠子凝视对手;西方商队中的驼王头戴高高的皮帽子,帽顶上摇晃着几根神气的羽毛。满是黑胡子的脸,看不清表情,只露出蓝色的瞳孔,霸气地注视对方,那架势,那神情、谁也没有先退让的意思。
东西方的语言,成了高高的堤坝挡在面前,无法逾越。
此时,两支商队队伍上空响起一声尖锐的哨音,一长一短地呼应。商队忽然骚动起来,两个驼王禁不住回首朝自己的队伍张望,双方的商队闪开一条道,同时走出两位歌手,他们分别代表自己的商队,来到一碗泉旁边。
一碗泉上空的紧张气氛突然缓和了。两个驼王大手向后一挥,两支驼队潮水般地向后退去。一碗泉上的天空扩展开来。
两个驼王下了骆驼,百十号驼客,绕着一碗泉,一边半跪着身体立着,一边盘腿坐着。上千峰骆驼,卧在驼客外围。
驼客们收起锋利的刀子,藏入寂寞的刀鞘里,高举的鞭子慢慢地放在地上,柔软的似一条蛇。
西边的太阳就要沉落了。一碗泉平静的水面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子。
一碗泉静静地躺在歌手之间,红彤彤的泉水映着两位歌手矫健的身影。歌手是商队的魂,没有的歌手商队就像漂亮的玉石缺少了一根羊毛绳。
东方来的歌手双手合十,身体向倾斜,真诚地行了一个礼,西方来的歌手右手伸向左胸,按住胸脯,身体向倾斜,友好地回了一个礼。他们互相给对方拜礼。
天边的云彩像着了火,炽热地燃烧,烧红的晚霞给歌手微笑的脸上抹了一层灿烂的油彩。一碗泉边只有这两位歌手。不,在他们身后几十米开外,双方的驼客在期待着他们。
他们示意对方坐下。只见他们打开自己的行囊,一个从里面拿出三弦琴,一个拿出五弦琴,抱在怀抱里,叮叮咚咚弹起来。
三弦琴在灵巧的手指轻拔慢弹,发出山泉一样的清脆……
五弦琴在敏捷的手指间飞快跳动,宛如天赖飘来。
仙子吹起长笛短笛……
一座音乐的桥梁沟通着晦色的语言,穿透心灵的堤坝,美妙的歌声传递对方的心声……风格回异的音符鸟儿一样互相交织交流……
西方来的歌手双目星闪,他双臂展开,鹰一样地飞,瘦长的身子雄姿英发,迸发出燃烧的青春活力。
东方歌手目光如电,唱起来了,高亢地吐出一曲信天游,震撼肺腑、响彻云霄……
夕阳如血,如火。
歌手举起羊皮鼓,敲起来,敲起来,打起来、打起来、击、抛……
歌手举起狼皮鼓,敲起来,敲起来,打起来、打起来、撞、飞……
歌手在音乐的节奏里,在音乐的旋律中跳跃、飞旋、奔放……
他们热血沸腾,疯狂的舞蹈语汇混合着信天游、波斯曲、龟兹乐、赶驼调、梵音……一长一短,一高一低,一大一小,金属般的声音铿锵,一切的语言都化为无有,一切的恨、仇、怒、怨,浮云一样,烟消云散……
两位歌手在音乐的世界里,几乎疯狂了、激情四射、肆意张扬、大汗淋漓、披头散发、旁若无人……他们不知什么时间,一个赤条条,一个赤裸裸,一个狼步、一个马跃、一个虎卧、一个鹰飞……
不知是被歌声,琴声,笛声、还是歌手的鹰舞狼舞感动了,平静的一碗泉随着歌手的歌声琴声笛声变化着,在绚丽的夕阳下,奇迹出现了,清澈的泉水汩汩涌动,散出一圈圈水晕,涟漪渐渐扩散,沸腾起水花,咕咚咕咚地向上喷射、越喷越高,激起一人高的浪花、层层叠叠,歌手的鼓声、笛声、琴声、歌声的激情四射,一碗泉水化成了一股神水,冒、跳、喷……
两个驼王看傻了,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从怀里拿出金碗、银碗放在泉水里,泉水在残阳余辉里,散发出金子一样的光。那泉水在商队驼客眼里,是黄金、白银、珍珠……圣洁的水很快溢满了金碗、银碗,一个个传递到驼客们手中。
驼客们赶紧拿出木碗、铜碗、铁碗、陶碗、大的、小的、黑的、白的……一个个碗伸向甘甜的泉水,碗里的水满了,一碗碗流入驼客们干渴的喉咙,滋润着渴望的心田。
不知什么时间,起伏的沙海上空,一盘黄金般的月亮升起来了,一碗泉映出一盘红月亮……
两位歌手停止了疯狂,不再张扬,他们累得筋疲力尽,软绵绵地躺在泉边,张开干裂的大嘴,贴着纯净的泉水,拼命地将一碗泉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那是一碗生命的水,神圣的水。
郭地红,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安徽文学》《朔方》《北方文学》《章回小说》《中华传奇》《西部》《绿洲》《伊犁河》《新疆石油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了中篇小说《最后一个义勇军》、《骆驼驿镇》、《驼队不要女人》、《多雪的冬天》、《父亲的故事》、《穿越黑戈壁》、《哑妹和她的孩子们》、《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50多篇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收获》、《红狐》、《三岔口》、《红棉花 白棉花》、《拾麦子的女人》等各类作品一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昆仑英雄传》(作家出版社)、《远嫁》、《长发为谁留》。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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