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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圆桃源村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张连志    阅读次数:6725    发布时间:2014-06-29

 

杨庶民师傅从菜市场回来,用微波炉热了杯牛奶,从冰箱里拿出面包,一个人坐下来享用着西式的早餐。老儿子搬回来这两年,儿媳妇只会用电饭煲做饭。没有见过她和面、剁馅。要说是做过面食,也就是煮泡面或者是挂面。就连除夕的饺子都是从超市里买过来的。年三十儿不包饺子,这还能叫做过年吗?

杨大爷的心情还不错,没有过多地想老伴儿腌的小咸菜儿、蒸的豆沙包。他胡乱吃了两片法式面包,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简单地归拢一下厨房。就拎起马扎,下楼到街边的广场上去看热闹。自打不用接送小孙子,卖呆儿几乎成了他仅有的乐趣。

杨大爷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早市上熙来攘去的人群。就朝街心花园走去。街边的商场里,播放着一首老歌——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

细听我小英莲

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

哪怕你十年八载呀不回还

……

这首歌和天气倒是很契合。艳阳高照,空气中充满了碧草和晨露的氤氲气息。杨大爷并不驻足倾听,在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爱情。他拎着马扎,沿着斑马线不紧不慢地横穿过马路。

走出市场的林秀娥大娘,恰恰看到了杨大爷那回眸一瞥。似乎着了魔一样,拎着菜篮子亦步亦趋地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生怕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缘。杨大爷的脚步有些蹒跚,那姿势那身板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幻觉中,她仿佛回到了识字班的教室,听他讲‘人口手’;讲‘乌鸦喝水’。在他众多的学生中,只有她在温暖的被窝中,听他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莫非是在做梦吗?时隔多年,林大娘不敢贸然相认,这背影委实是她千寻万找的。跟在老翁的后面走了一段,直到他放下马扎,在爱晚亭边上的丁香树旁坐了下来。她才如释重负般停下脚步。
  杨庶民不是个合群的人,就连看热闹都会离中心区域远远的。林大娘上前颤抖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姓杨?”

杨大爷端详着站在面前进退失据的老妪,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没错啊,你是?”

林秀娥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又继续问:“你、你,你是不是叫杨庶民?”

杨庶民眯起双眼,努力辨认着面前的这位老太太:“对啊,你是……”

爱恨交织的林大娘大声嚷着:“你想想!桃源村……你再想想!”

周围的老人们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这对古稀老人。

‘桃源村’,这个地名是杨大爷永远的痛。五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在人前提起过;尽管一刻也不曾忘记。他慢慢站起身,迟疑地望着面前的老妪,突然辨认出来了,惊喜道:“啊,你?是你,真的是你。我的祝英台!”

林秀娥泪如泉涌,邀请道:“杨大哥,跟我回家去坐坐吧!”

‘回家’是杨庶民梦寐以求的。在他的世界里,家是温馨而充满暖意的。尤其是刚刚结婚那阵子,两情绻缱举案齐眉。就是这亲手建立的家,却在‘一个月黑雁飞高,大雪满弓刀’的夜晚又亲手葬送掉啦!这其中的变故,有谁能说得清呢?

杨庶民急忙问:“家,你家住在哪儿呀?”

“就几步道儿,是我大女儿家。”

“老杨啊,老伴儿走了,你又交桃花运啦!”

杨大爷没有理会打趣他的老伙计,捶胸顿足道:“我还有脸去你的家吗!”

“唉,都过去啦。我还得感谢你呢!”

“是我对不住你,有什么好感谢的?”

“是你教我认识字啊!到城市找活干,不认识字那行?在矿区针织厂,我算是有文化的。还提干了呢!我当缝纫车间主任,五十五周岁才退休……”

两位老人相认后,林大娘问道:“杨大哥,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行,只是眼神不济啦,有白内障。看啥都重影。”

“这些年,你跑哪儿去啦啊?”

“离开桃源村,我连夜赶到撒叉河,坐火车到长春。正赶上新中国制糖厂筹建,我就去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九站;后来又和车间主任一起去了三线的石棉厂;再后来回到市里的化工机械厂,直到退休。遭了很多罪吧,你一定恨死我啦?”

“恨你?当然恨你。你腿长能跑,把我一个人扔下。”林大娘回忆道:“ 我也跟你差不多。先到大兴安岭的姨家,给人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后来进了服装厂。”

“我也是没法子,不跑我会发疯的。你知道,我有几次拿起二齿子想刨了梁大麻子。”

现实生活并不像他们说得那么轻松。一有运动,杨大爷就心惊胆颤。他有文化,又踏实肯干,深得领导赏识。每每动员他写入党申请书,他都会找个理由推辞,深怕一旦组织对他进行外调,他就死无葬身之地啦!直到1979年,取消成分一说。他才直起腰来,面对妻子儿女。

杨大爷掏出手机,赶紧给小儿子拨通了电话。

听筒里传出惊诧的声音:“啊,你遇到了林阿姨,桃源村的那个阿姨。你眼睛看清了吗?”

“看清了,我们在一起说话呢!”

“你领着阿姨回家,我马上也回家……”

杨庶民征询道:“还是先回我的家吧?

“也好。”林秀娥阿姨同意道。

林阿姨搀扶着杨大爷从广场上蹒跚着往家走,街边商场的扬声器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 池塘 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歌声飘荡在春夏之交的街路上,似乎在为他们失而复得的爱情和婚姻做着注解。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江城子

杨庶民——

秀娥刚生下来,妈妈就领着我到仓房里去看她。她是长工的女儿,但一点也不瘦,长着一颗硕大的头,头发有些发黄,还很稀少,脸上嘟噜着肉。我好奇地问:“她咋没有牙?”

妈妈笑道:“傻儿子,刚生下来时都没有牙!”

妈妈端详着襁褓中的小生灵,随口说道:“长大啦,给我做儿媳妇吧!”

婶子慵懒地说道:“我们可高攀不上啊!”

妈妈没再说什么。

秀娥刚会走,就经常到我们家来蹭饭吃。有时候,还和我抢饭吃。妈妈总是偏袒着小秀娥,而不是我——她的儿子。

林秀娥——

庶民小哥哥经常领着我到后园去摘黄瓜、柿子。有一回,我用手抠还没有长大的土豆儿,他说:“把土抠开,土豆儿一见光就变绿,不能吃了。”

我偏不听话,继续乱抠。他打我屁股,我就拼命地哭。

“傻丫头,土豆没长大是不能抠的。” 大娘赶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又训斥小哥哥道:“你是哥哥,妹妹小不懂事,你不会好好说?打小女孩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去打小日本啊。”

吓得我噤若寒蝉,不敢出声。没过几天,小哥哥就上学去了。

这年的秋天,爸爸和伯伯借了两匹马,我们全家搬到拉林河边的小围子村。爸爸和哥哥开始拓荒,上冻前,居然开了两垧多荒地。

没过几年,大哥就说上了媳妇。爸爸不但把当初借的两匹马还给杨家,还把这些年生的小马驹悉数奉还。

满洲国倒了,国军回来了,东北民主联军来了。三四年的时间,政府轮番更迭。农民只管种地,在这边远的拉林河沿上,除了胡子出没,没有见过正规的军队。直到一九四七年秋天,剿匪的东北民主联军在这里驻扎下来,开始土改和征兵。

杨大爷的家可就惨了,不管按土地面积,还是按雇工人数,都得算地主。庶民哥哥学费断了,不得不回家来种地。

杨庶民——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和父亲一起到拉林河边的林家去提亲。

秀娥用小筐装了十多个西红柿,气喘吁吁地走进屋子里来。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熟意毕透的少女,她梳着两根既黑又粗的大辫子,上身着灰地儿素花斜襟袄,紧紧地裹着丰满的胸部,下身着灰色裤子,脚穿黑色布鞋,已经退色,还粘着泥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地面,和我的父亲打招呼道:“大爷儿,你们来啦!”

说着,把筐送到父亲的面前,邀请道:“天怪热的,吃几个柿子吧。”

爸爸不经意地从筐里拿出一个柿子。秀娥有把筐拎到我面前,道:“小哥哥,你也吃。都是我亲手种的。”

我能感到她娇喘的气息。试图把眼前的大姑娘和那个跟在我屁股后边问这问那儿的小丫头联系在一起。

两个哥哥也回来了。大哥哥说:“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究婚姻自主。”

二哥哥说道:“杨大爷,你家的成分可不好啊!”

林叔叔接过话题道:“老二呀,可别那么说。再晚两年土改,咱家成分也好不到哪儿去!”

爸爸道:“还是老大说得对,婚姻自主。咱听听秀娥的。”

秀娥眼帘低垂,双颊含羞,当时就表态道:“我听爸的。”

林叔叔不紧不慢地说道:“东家,做人还是要讲良心。我在你家耪青,娶妻生子,还有了点儿积蓄。你家没亏待过我。庶民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有文化,心眼不坏。就是体格单薄点。不过,养家还是没有问题的。等秀娥够岁数,咱就把喜事办了吧。”

听到林叔叔说我身体单薄,我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我这个地主家的三少爷,体格委实单薄,一米七二的身高,当时的体重还不足100斤。从锦衣玉食一夜之间变成食不果腹,胃肠还真有些难以适应,体格能好吗?等听到‘把喜事办了’,我终于轻舒了一口气。

“小妹,你可要想好。”我再一次强调道:“我家可是地主啊!”

“地主,地主也有好人啊!”她重复了林叔的话道:“再晚两年土改,我家成分也不会好。”

过完春节,秀娥就满十八岁了。我俩带着村上开的介绍信,相约到乡政府去办理结婚证。

就在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我迎娶了新娘。互助组套了一挂马车,起早到拉林河边的小围子村。她的家却没有一个人跟过来送亲。我知道——地主成分是堵在两家之间的墙。

开春的时候,互助组变成了初级社,全村的地合到一块儿种。秀娥没念过书,干起农活来倒是一把好手。常常是早早地铲到地头儿,旋即转过身来接我。她的好姐妹甚至起哄道——秀娥知道疼女婿啦!

林秀娥——

挂锄的时候,全村的青年,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只要利手利脚的,都要到村公所去扫盲。队长家的大姑娘春香常常和我结伴儿去听课。

担任扫盲老师的,就是我的丈夫——杨庶民。他从‘人口手’开始教,一直讲到——

工人爱机器

农民爱土地

战士爱枪和炮

学生爱书和笔

从三里外的村公所回来,我经常跟在他的身后。我们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我的心里充满了自豪。我选的丈夫儒雅,博学……

“房是双手盖”——到今天我也没有想明白,杨家大伯亲手盖起的三间大瓦房却分给了好吃懒做的梁大麻子;杨大伯只能住四处漏风的马架子。我们只能住在狭小仄逼阴暗的东厢房里。每每看到梁大麻子一家从正房里出出进进,有时还会对庶民哥呼来唤去,吆五喝六。我的心里总会感到别扭。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很快就会忘掉不愉快的事。况且,我对读书写字入了迷。庶民总会不厌其烦手把手地教我写生字。春香来问功课,他也是有教无类。等到扫盲班结束,我能够看懂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课本,熟练地背诵‘乌鸦喝水’,而这一切对于我后来的生活是大有裨益的。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给我讲梁山伯与祝英台时,那眉飞色舞的神情。夜深人静时,他会亲昵地称呼道:“你就是我的英台妹啊!”

 

 

杨庶民到村公所去给扫盲班上课。不仅得到了报酬,还恢复了自信,更可喜的是收货了林秀娥的爱情。刚刚结婚那会儿,秀娥和他在一起主要是珍惜童年的回忆和对古老传统的认可。她常常生活在回忆中,而在扫盲班上课,她就坐在课桌前,聆听杨庶民绘声绘色的教诲。

扫盲班的学员基础参差不齐,杨庶民尽量讲得浅显易懂。庶民念过私塾,还上过中学,给初中生讲课都绰绰有余;面对这些文盲简直是得心应手。

秀娥在班里结识了很多好姐妹。她们在羡慕她找到心仪的丈夫同时,往往会惋惜地加上一句:“哎,就是成分不好啊!”

扫盲班一结束,斗争班就开课了。杨庶民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他立马从教员还原成地主分子,接受贫下中农的斗争——游街、批斗、进学习班,甚至是劳动改造。

不单单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是侮辱其人格,摧毁其意志,让人失去尊严,生不如死。游街要自敲铴锣;批斗要戴高帽;进学习班要自詈祖宗;劳动改造要到县城去掏大粪……

到了秋天,运动才告一段落。杨庶民回到温暖的家中,林秀娥除了心疼,并没有另眼看他。

场院里收回的高粱穗子、苞米棒子、谷子、糜子、黄豆等作物果实正在脱粒。晚上,各家各户轮流打更。

吃过晚饭,已是掌灯时分。杨庶民刚要走进场院的大门,迎面看到一个人弓着腰,背着一麻袋粮食,吃力地走出来。他正要喊,看清那个人居然是党支书兼队长梁大麻子。梁队长若无其事地吩咐道:“小杨兄弟,帮我背回家去。”

杨庶民心里很不情愿,还是顺从地弯下腰去。梁书记把粮食掫到他的背上,杨庶民趔趄着背着粮食穿行在黑黢黢的大街上。院落里偶尔传出一两声犬吠,都会吓得他心惊肉跳。他双腿颤抖精疲力竭地回到熟悉的院子,径直送进了三间大瓦房里。

杨庶民出身地主阶级,他的父辈或许有剥削,他的家教决不允许偷盗和抢劫。他顺原路返回场院,棉裤都湿透了。一半是劳累,一半是出于惊吓。

林秀娥——

自打从学习班回来,庶民失去了讲课时的自信。他闷闷不乐,整日忧心忡忡。尤其是分完粮食之后,梁大麻子简直把庶民当成了跟班儿的。喂猪喂鸡,给小孩子擦屁股,婶子都叫庶民过去。一天傍晚,给梁大麻子家洗完衣服回来,庶民简直崩溃了。

我一再追问,他才红着脸说:“梁大婶子来月经啦!”

我红着脸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蹭了一裤子,让我给她洗,洗得我直恶心。”

“这不欺负人嘛?”

“谁说不是,我恨不得宰了他!”

“咱成分不好,还是忍了吧!”

“我上城里去,那儿不论成分,能干活就行。”

话音未落,我顿感五雷轰顶。一头深深地扎到他的怀里,埋怨道:“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庶民也哭了,哽咽着说:“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一我不回来,你就再换个归宿吧。”

“这怎么行。你说的是气话吧!”

谁承想杨庶民真的跑了,从此杳无音信……

杨庶民——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来到院子里小解。天一亮,又要参加地主富农学习班,心里越想越没有活路。忍气吞声地伺候梁大麻子,也没有躲过残酷的斗争。就连他女人带血的内裤都得我洗。冬天水凉,我给秀娥洗内裤应该算是责无旁贷的。可她从来不让我动,秀娥说:男人给女人洗脏东西晦气。我越想越气,看到墙边起粪的二齿子,恨不得拎起来就冲进本来属于我的房间去,刨死那个颐指气使的流氓无产者。厨房的门没有上闩,趁着夜深人静,闭眼睛都能摸到炕沿。可是,我并不想就此了结年轻的生命。胡思乱想着回到房间里,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秀娥睡眼惺忪地问道:“你咋地啦?”

“我有点儿闹肚子。没事儿,你先睡吧!”

屋地里堆满了粮食,足够我俩吃上一年的啦!讲课时积攒的四万多块钱(旧币,当时主食小米的价格为210220/斤)就揣在黑色棉袍的口袋里。我蹑手蹑脚地打开柜子,抹黑拽出棉袍,掏出两张崭新的骆驼票(面值一万元),放在箱子底下。穿上棉袍子,毅然决然地抛下熟睡的秀娥,走出了房门……

林秀娥——

迷迷糊糊地我感觉庶民出门了,过了十几分钟也不见回来。赶紧披上衣服到外面去找。大雪吹棉扯絮般下着,一阵北风袭来,我打了个寒战。来到大门前,院门依旧关着。趁着雪光可以看到一串脚印从院门迤逦着向东延伸,消失在苍茫的旷野中。回到屋里,我后悔自己睡得太实。可一个决计要走的人,谁能拴得住他呀!

我的心中也有一丝宽慰,明天他就不用戴高帽子游街啦!时至今日,我仍不理解为什么拓荒者的后裔不能心安理得地耕种祖上留下来的土地?

庶民出逃后,我开始日夜为他担忧。日复一日,庶民音讯皆无,我更是度日如年。每每荷锄走回孤寂的小屋,耳畔都会回荡着村童稚嫩的起哄声——地主婆,林秀娥;地主婆,林秀娥……

也是在大雪纷飞的季节,我带上几件衣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间与丈夫只生活了不足一年,自己又寡居一年的茅草屋。

临行前,婆婆前来送行。

“孩子,我们杨家对不住你呀!”老人家说着,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枚纸包纸裹的金戒指。

“妈,你这是干啥,饿不死我的。”我推脱着。

老人噤若寒蝉道:“祖上留下的,别吱声,让人听到就没收了。”

我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回到小围子村。一踏进家门,妈妈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当初就不同意你嫁过去,你不听。怎么,还有脸跑回来?”

嫁到地主家,娘家人已经抬不起头;跑回来更让人瞧不起。被逼无奈,秀娥把哥哥拉回来的那份粮食卖掉,投奔小岭镇的姨妈家。
  
她把金戒指卖掉,又添了点钱,买了台无敌牌缝纫机。和姨妈到临近的矿区合伙开起了成衣铺。她的勤劳感动了在矿上采煤的小伙子于国祥。当得知于国祥家住河北,只身一人闯荡到黑龙江采煤谋生,挣的钱又都补贴给老家的寡母和几个弟兄,林秀娥也动了恻隐之心。此后,碰到于国祥上下班,林秀娥总要关心地问候一下,天冷了还帮他做了一套棉衣,一来二去也就产生了感情。等不到杨庶民的消息,林秀娥总不能长年寄人篱下。在姨妈的劝导下,1957年林秀娥嫁给了于国祥。夫妻俩相亲相爱,生儿育女,生活清贫忙碌,倒也不用担惊受怕。
   
离开家三年之后的正月十五,杨庶民顶风冒雪赶到坟茔地,遇到来送灯的二哥。得知父母都不在了,兄弟俩抱头痛哭。

“小三啊,就是死都不要回来!秀娥回老家后,也进城啦。她成分好,不用你惦记,早晚会找个好人家的。”

“我从报纸上看到——梁大麻子判18年徒刑?”

“别再提他。他为了减轻罪责,把你也供出来啦!”

原以为梁大麻子因贪污被判刑,他可以轻舒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却成了同案犯。

不远处的坟茔旁,传来惊异的声音:“那个好像是贪污犯——杨庶民……”

哥哥督促道:“小三,快跑!”

杨庶民如惊弓之鸟,一口气跑往一百二十里外的火车站。他孤身回到新中国制糖厂。从此打消了和秀娥团圆的念头。

 

 

南方的‘非典’疫情总算控制住了,连心集团的销售总监杨小娥小姐一袭墨绿色的裙装,推着行李箱走进深圳宝安机场空荡荡的航站楼。她的身后,有一位年轻人也推着行李箱不紧不慢地行进着。他就是连心集团的设计师于小民。于小民显然看到了杨小娥,他犹豫着是否和这个女子打招呼。他们曾经一起乘坐哈尔滨开往广州的硬座列车;一同赶往日新月异的城市深圳;一同加盟深圳连心服装集团。还曾经有过一次成功的合作。那时,他们刚加盟连心服装公司,学习广告的杨小娥到生产基地采风。杨小民和她一起创作了一个广告脚本,小娥将这个脚本制作成动画片,并凭此获得公司广告大赛一等奖。职位也随之直线上升,而她的合作者于小民却依旧默默劳作在生产线上。杨小娥在发表获奖感言时,也曾说过——这个广告的创意主要来源于在一线工作的北方男孩儿。人微言轻,小民学历又低,没有被启用。

来到行李托运处,杨小娥回头看到了于小民。惊愕道:“小民,你到哪儿去旅行呀?”

“啊,杨总。我回东北,去我姐姐家!”

“哪个航班?”

5258 。”

“啊,咱俩一个航班!”

命运之神将他们聚在一起,又是相识十年的朋友,总不能形同陌路。

“杨总,黄金周怎么没去旅游?”

“我老爸要结婚。你说巧不巧,老爸曾经在乡下结过婚,他跑到城市,我大妈也就失散了。没想到前几天,在广场上,他们居然碰到一起啦!我妈妈走六七年啦,大妈的老伴儿也没啦。到街道去咨询,婚姻登记处居然说他们的婚姻有效。你说是不是值得祝福!你呢?”

“我老妈也动了再婚的念头。肯定是姐姐待她不好。”

“老人想找个伴儿,遇到合适的,儿女也不要太多干涉。”

“看看再说吧!对了,你怎么还不嫁人啊?”

“你也不追我呀?”

“我追你,别逗啦!

于小民在杨小娥面前总觉得自惭形秽。小娥天资聪颖,喜爱画画。高中没毕业,就被北方美术学院破格录取;小民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料,在儿童服装厂托儿所的女孩子堆里长大,喜欢缝缝补补和布娃娃,高中一毕业,到部队当了两年半兵,退伍后,跟妈妈一起开服装店。

杨小娥转移话题道:“当初听我的话,念函授大学,早都毕业了吧!”

“先不要为我操心。三十好几啦,再不嫁,你可真成剩女啦!”

“剩女就剩女,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杨小娥自嘲道。

中午一点许,飞机降落在龙嘉机场。于小民推着两个人的行李,和小娥并肩走出航站楼。

小娥远远就看到哥哥在翘首以待,赶紧迎上去。哥哥问道:“这个小伙子是谁呀?”

“我们的一个同事儿。”

“我看小伙子长得不错呀!他家也在江城啊?”

“不,他是黑龙江的,姐姐家在江城。(我们)是在机场碰到的。”

说着,于小民来到他们身边。杨小娥赶紧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同事于小民;这位是我大哥。”

小民赶紧打招呼道:“啊,大哥好!”

“赶紧上车吧!” 大哥说着,从推车上搬下箱子。

于小民乘坐迎接杨小娥的面包车,赶往位于江城市江北区的姐姐家。

明媚的阳光下,一个住宅楼的门前,聚集了七八口人。于小民和大姐、二姐全家的亲人打招呼。大姐来到驾驶室门前,向杨小娥的大哥致谢。不由得大吃一惊道:“大哥,怎么会是你?”

“我去接小妹,正好他们还是同事。就把他给捎回来啦。晚上见吧!”

面包车鸣了一声笛,缓慢地开走啦。于小民不解地问:“大姐,你认识他们?”

“认识他们?咱们是一家人啊!妈妈在乡下早就和杨大爷结婚啦!”

都说本命年琐碎,杨庶民在七十二岁的时候邂逅了失散五十年的结发妻子。重圆庆典在江城宾馆重阳厅热热闹闹地进行着,两家的儿孙凑在一起有三十多口。在酒席宴上,杨大爷悄声问:“我看老丫头对老儿子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也都老大不小了,顺其自然吧!”

杨小娥娇声问道:“爸爸,你们说什么呢?”

杨大爷说道:“回深圳好好照顾哥哥。”

杨小娥道:“哪有妹妹照顾哥哥的,都是哥哥照顾妹妹。”

 “行,我照顾你。把你喂成大胖子。” 于小民一副夸张的表情,把小娥给逗乐啦。

没有不散的宴席,儿女们各奔东西。‘两个不省心的’结伴返回深圳,老两口回到了桃源村。两排砖瓦结构的起脊房子,有的人家在蓝色的瓦片上还装有太阳能热水器。老两口驻足在院外,向破旧的房子望了望,似乎在搜寻残存的记忆,又像是向弥留的老人作别。结婚时住的厢房早已荡然无存,三间大瓦房还健在,业已破旧不堪不能住人啦。房梁上布满了燕子窝,平添了几分苍凉。院子里种满了玉米,连人行的道儿都没留一垄。他们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没有碰到一个认识的人。当年喊‘林秀娥地主婆’的孩童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从村西头向村东头折返,在村子中心,遇到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奶奶领着放学的孙子正要走进路北的庭院。她停下了脚步,迟疑地端详着杨庶民,问道:“你是杨老师吧?”

杨庶民一愣道:“我姓杨,你是……”

“我是您的学生,是您教我们‘房是双手盖/稻是双手栽/衣是双手缝/路是双手开’呀!”

“啊,日子过得还好吗?”

“如今靠勤劳致富,日子过得都不错。这位是你老伴儿?”

“你是春香吧?”

“秀娥姐,你还活着?”老奶奶惊愕道。

“我们福大命大,还都活着。”

“到家里坐坐吧!”

“不了,我们还要赶回程的汽车。”

老妪感慨道:“我那不争气的爹,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好在一切都过去啦!”

“再回来,一定到家啊!”

告别后,杨庶民和林秀娥携手来到村东头的大柳树下,等待回程的汽车。柳树的叶子翠绿得遮天蔽日了。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绿油油的庄稼正在茂盛地生长着。温暖的南风吹拂着他们的花发,两个经历了风霜雪雨老人,在他们爱情起步的地方,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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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吉林-莲子 : 2014-6-29 21:04:41

该小说曾以《团圆》为题,发表在《仙女湖》杂志上。在此,十分感谢《仙女湖》主编李海球先生,同时也感谢杨汝洪老师,发在《贵州文学》网上。——作者:张连志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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