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几天,我到姐姐家,帮着姐夫赶着毛驴车去种子站卖种子,卖得很多钱,姐姐让姐夫称几斤猪肉,买了好多菜,犒劳我。姐夫风趣地对姐姐说,不是你弟弟来了,我还吃不上这么香的菜呢。姐姐老往我碗里夹肉,我放开肚皮吃了个不亦乐乎。
夜里,我拉稀了,跑出去好多趟。姐姐说,这老秋头子天还这么热,中暑了吧。明天你就别去送种子了。我说,不是中暑,天气冷热不均,我来时就鼻涕邋遢的。没关系,再有一天,就卖完了,咱爸爸妈妈还说,让我早些回去。姐姐说,嗯,明天送完送不完了,后天你就回去吧。省得咱爸妈心焦你。
说着话,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突然,有个老人拉了我一把,我一看老人连片胡子的脸上全是红斑,我的妈呀,吓得我满头大汗。爸爸说过,我们葛氏从山东青州逃荒到东北,都是连片胡子,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鬓边,也全是连片胡子。爸爸还说,“登莱青”老山东,登州、莱州、青州的葛氏都是一家子,我们的老祖宗的右脚丫子的小指甲是软的,所以我们的都软。小指甲软不代表没有骨气,不代表走不到东北来。连片胡子更能彰显我们的民族气质,不然,古代的响马、绿林好汉怎么都是大胡子呢。我瞅瞅那片空场,这是哪呢?皆是黄橙橙的苞米棒子。这不是种子站吗?我嗓子眼发粘,想喊,怎么也喊不出。老人看到我惊讶之状,小声说,孩子,别怕,我是你大爷啊。哦,听爸爸说过,我大爷是在抗战时期参军的,究竟在什么部队,在什么地方死的,爸爸全然不知。爸爸只听说,大爷是得了一场“旱病”,发烧、拉肚子死的。爸爸叹息道,你大爷是一九二四年生的,正是一个“花甲子。”十五岁就参加了。爸爸就伤心地哭了,用手背摩挲连片胡子上成串的泪。妈妈劝道,哭能哭活吗?爸爸哼哼唧唧地说,花甲子,甲子啊,应该是状元和举人的命,怎么就参加了呢?爸爸总把参军说成参加。大爷悲愤地说,你大爷我,死在鬼子的毒品下,你要替大爷我报仇啊……
我呜呜地哭起来,大爷,大爷……
你怎么了?姐姐把我推醒了。我来不及回味,晕晕乎乎的,扯起裤头就往外跑。我的肚子十二分难受,我想把肚子拉空,把病拉没。
姐姐翻出了一盒黄色药片,让我用凉开水服了。
我躺回床上,姐姐拍拍我的肚皮问,还难受吗?我含混地支吾着,迷糊中,恍惚听姐夫说,明天让弟弟回去吧,你弟弟可是你们家唯一的独苗,有个闪失,爸爸妈妈不得心疼死。姐姐说,先让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再说……我大爷又过来了,我和大爷相拥相伴着睡到天明。
大爷跟我讲了许多事,原来大爷就死在种子站外的拐角处。那时,种子站是国军的军营。
二
得了病说不害怕是瞎扯,我回到家就和爸爸、妈妈、老婆说了。老婆说,你就是重感冒,吃点赵本山做广告的“泻立停”就不拉稀了。我去找乡村医生量过体温,不高不低,总是微烧37、5°。医生支支吾吾半天也诊断不出什么病,让我挂点滴,消炎药加盐水,一口气挂了一星期。姐姐姐夫都来看我,我仍是低烧37、5°。妈妈心疼地对我和老婆说,去找邻居大婶拔罐子,找大蔴子搓,去去邪火吧。老婆陪我找到大婶,大婶给我推走罐子,就拿我肉皮子开了刀。那走罐子,就是拔到我的后背之上,大婶把我身上喷上凉水,来回的推罐子,疼得我呲牙咧嘴,老婆心疼得直啜泣。大婶推完走罐子,再看我后背,说,怎么回事呢?怎么一点不红?老婆说,这么拾掇,还那么黄?于是,大婶扔下拔罐子,就拿了捣碎的大蔴子往我后背搓,民间传说能消毒去火。我疼得嗨吆嗨吆直哼哼,婶子累了一身汗,搓完一看,还是一身青黄。婶子一边抹汗,一边跳到地下。我也忍着疼,从炕上爬起来。老婆擦擦我额头的汗,可怜兮兮地望了我一眼。大婶急乎乎地说,真是邪了,这是什么病啊?不行,去找个巫师看看吧。老婆和我都感到邪性,我说,我感冒过,没像这次这么难治,真是邪门。老婆给我披好衣服,我此时浑身微微发冷,很快,哆嗦起来。我去找个大仙,你回家等着,先不要睡。老婆说。
大仙见多识广,早有耳闻这种病症,故意掐指一算,说,这种病六十年前盛行,半个世纪过去了,怎么传到你身上的?我们都吃惊非小,大仙一挥手,等等,我再算算。今年是甲子年,你的家族里是不是有甲子年出生的?爸爸说,是、是、是,我哥哥是甲子年出生的。大仙指指我说,这就对了。是你大爷的病传你身上了?他说得太吓人了,我们都大睁着眼。老婆扶着我,我才胡乱地说,是啊,几天前我梦到过大爷,他说,他死在那个种子站的拐角,他说他是毒死的。难道我是中了毒?
大仙说,去医院吧。你多数是遗传,或者是传染病。
三
事不宜迟,第二天,我们就去了医院。结果出来了,果然是“斑疹伤寒。”
在县医院住院处大楼后面,有一溜特殊的病房。这是一片低矮的小房子,在阴暗的被大楼遮住的一角,残喘着忧郁的气息。我被老婆送进这片白房子时,忽然想起那白色的墙壁,很像小鬼子投降的白旗。这个念头的到来,并非我独出心裁凭空捏造,我不知道在熠熠秋阳下走入大楼深处甬道的阴凉,比走入阴森森的室内,更凄忧,像是走进鬼子军营一样提心吊胆。
室内就一张床,偌大的室内能放四张床,怎么就一张床?我不自在地捂一下肚子,老婆就马上把放在床头柜上的药袋子拿来,给我找药。
那大夫是个老头,至少有五十岁,皮肤黑茬茬的,一脸蛮肉,说起话来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是不是他的医术高超,迫使他早早地谢顶,头上的四外有几摊稀疏的毛发,无奈地耷拉着。他鼻子下一撮小胡子都已经发黄,虽不是染上去的,但让我非常反感,因为那发黄的小胡子的造型,像极了小鬼子的一个长官。当然,在这个美好的时代,人家留什么胡子,如何打扮,是人家的事情,没有哪条法律不允许。这就像女郎半坦着胸,乳房上面刺着大大的花蝴蝶,你不去看那里,她不会放飞蝴蝶钻入你的眼球。那小黄胡子皱了一下脸蛋的肉,张嘴声音很硬,说,不要吃药了,一会护士来挂点滴。你不要害怕,你的病属于传染科,就得住传染病房。
在诊室抽血化验,我曾问过大夫,大夫说,我是传染病人,就得隔离。我说是怎么传染的,会不会传染家人?大夫说,并不排斥对家人的传染。我撵老婆离我远一点,我觉得我是这个家的负担和累赘。大夫说不排斥家庭成员是什么意思?这难道于社会关系有关?遗传的因子会让我想起那个时代。虽然我们记住了那个血腥的时代,但我不想让那个历史的阴影再遗传到我的儿子身上。
我真的想和我大爷一样悲壮地死去。尽管大爷参加的是国军,那也是打鬼子的国军。大爷是在那次打凌水时得的病,凌水在龙城的一座庄子外,如少女胸前的一条白色的飘带,流出犹如少女眸子一样清亮亮的声音。大爷举着枪在水里游过去,岸边的芦苇丛中早埋伏了很多罪恶的眼睛,睁大了狂妄和侵占。傍晚的一场枪战把夕阳吞噬了。大爷的连队没到岸,就开了火。激战在半夜光景,把所有的鬼子都打死在树林里,大爷他们的人所剩无几。他们在庄户住下后,就犯了病。是喝了凌河水得的病。先是肚子疼,然后是跑出屋,泻肚子,发低烧。他们就是死在那个种子站的拐角。
四
一个小护士偷偷地对我说,这种病是传染病,是一种“鼠疫。”就是老鼠通过你家的食物传播的。
“鼠疫”?我联想起这些日子的事情,“鼠疫”不是鬼子传播的吗?
记得多年前,妈妈说过,嫁到我们石板沟,她才十四岁。那年鬼子抓劳工去挖煤,爸爸把妈妈一个人扔在家里,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腆着大肚子的妈妈和一些妇女,双腿泡在秋季的水田里,给老财主割大烟,老财主才给了妈妈一斗谷米。那米是山坡地种出的谷子,谷秕子特别多。老财主还给了妈妈几穗拧着白皮子打着结的苞米棒子,妈妈怕老鼠吃,把它们吊在檐下。剩几棵大白菜,妈妈舍不得吃,放在灶台上。当然,灶台也是土的,妈妈爱干净,在白菜下放了几根去了红皮的枣木。那些老鼠还没带有“鼠疫”,还没传播疾病,但谁不知道老鼠如苍蝇一样脏呢。妈妈就在放白菜的灶台下,是灶台里面吧,支起两块土坯,土坯是从土墙上“借”来的,那是妈妈的巧手支起的,叫坯“猫”。老鼠经过那里,吃下面的一小块秫秸棍上夹着的谷秕子干粮,触动诱饵,“咣当”一声,老鼠必然被坯“猫”砸到底下,老鼠学精了,再也不路过那里去吃白菜。妈妈这样,是为了使这些粮食和蔬菜完好地保留,迎接新春的到来。那个冬夜北风呼号,除了外面老林里的呜呜呜狼嚎鬼叫的哭声外,就是屋里妈妈哄着孩子的低泣声。孩子病了,妈妈也着急了,满头的汗。妈妈不知道,孩子第二天还是死了,妈妈还是找秫秸耙子卷了,抱去扔掉了。爸爸回来后,孩子早没了。爸爸说,我大姐是在我死了四个哥哥后生的,你那几个哥哥要是赶上解放军过来才出世,我们就不会单传了。
五
老鼠真是可恶,要说,更可恶的是鬼子。我愤愤地说。
护士神神秘秘地说,是啊,你小点声吧。这医院,有很多外国专家,不许鬼子鬼子的瞎嚷嚷。
啊——老婆张大嘴,舌头伸出一半。
我被关进病房,老婆陪着我。一夜,忽然推进一个病人,是个肝病患者,被黄胡子大夫训斥一顿。我才明白,这个病房是我一个人的,不允许其他传染病人进入。我很快改变了对黄胡子的态度,他医术好,人品也好。他告诉我怎么用开水排毒,怎么休息,耐心询问,彬彬有礼。
他一再嘱咐我夜间多喝水,并给我打来了好几壶开水。白天,就给我挂氯霉素制剂。我拿着空瓶子,看着上面的文字想,当时有这种氯霉素制剂,大爷和他连队的将士也不会死。父母,姐姐姐夫来看我,那夜睡得真沉,像是睡了六十年。
尾声
我再梦见大爷时,告诉大爷,我已经对那个谢了顶的黄胡子鬼子下了死手。但是,后来他慈眉善目地给我挂点滴,怎么也下不去手。如爸爸所说,六十年一甲子,人就这样的轮回,就这样下去了。都看到了活着的人在遭罪,谁也没看到死去的亡灵在享福。年复一年,那些老人都死光了,那些罪恶却保存在心里,最多的是我们无法抹去那些记忆。
大爷说,那就松开杀戮的双手吧,把腥臭的苍蝇老鼠,轰得远远的……
那年正是甲子年。
我醒来时,真像一颗刚刚扒了皮的苞米棒子,胡子一大片。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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