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山峡谷歪歪斜斜的折皱里,蜿蜒出现一条闪烁的小河,朝着山下流去,河水像一串粉碎的玻璃珠子,撞击着红色的岩石,从乌拉斯台村脚下奔腾而去。青青的山坡上耸立着金字塔形状的毡房,还有尖顶的针叶松,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羊群一样的云朵静悄悄地挂在针叶松上,像一顶哈萨克人漂亮的羊羔皮帽子。乌拉斯台村藏在长满针叶松的天山峡谷深处,那儿就是鹰王的家。鹰王叫别克。
鹰王别客的门前围着松木栅栏,栅栏外面有几十只羊和几头懒洋洋的奶牛,还有十几匹胡乱走动的马。
鹰王坐在毡房门口的松木桌旁,眯缝着眼,抽着呛人的炮筒子莫合烟,喷出一缕乌黑的烟雾,袅袅在头顶上盘旋。一个头扎花头巾的哈萨克妇女,穿着花格裙子,快步走向栅栏里的一头母牛,把奶桶放在牛肚子下面,两只手灵巧的挤着牛奶,一会儿功夫就挤了一小桶牛奶,她提着奶桶来到门前的一座炉灶前,把雪白的牛奶倒进长嘴大桶壶里,架上木柴,开始烧牛奶,一会儿牛奶就在炉子上的大桶壶里滋滋叫起来,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奶香。穿裙子的妇女提着大桶壶走到鹰王的桌子面前,摆上一只白瓷茶碗,把煮好的新鲜奶茶倒进茶碗里,一股冒着香气的奶茶在空中弥漫,这是一头刚产下牛犊的母奶产出的初乳,在碗里覆盖着一层米黄色的奶瓶,鹰王端起茶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拿起旁边的一支冬不拉悠闲地弹奏起来,随着冬不拉的弹奏,毡房前的架子上那架黑鹰,立刻目光炯炯,朝着鹰王张望,两条结实而又细长的腿在鹰架上下不停的动着,黑色翅膀翩翩舞动,随着冬不拉的节奏在舞蹈。
鹰王别克弹罢一曲,把冬不拉挂在树上,端起奶茶碗,走到黑鹰面前,鹰伸出长而尖的嘴,伸入奶茶碗里,吸了一口奶茶,抬起头,冲着主人发出嘎嘎地叫声,像是向主人表示感谢。鹰王把茶碗放在自己嘴边,一口气喝干,香甜地咂吧着嘴。
鹰王别克是乌拉斯台草原上有名的训鹰手,此时他架起鹰跟鹰说着话:“我说老朋友,为你,我可没少费心思啊,你也不要让我太受刺激!驯鹰的人,走马灯似的,一茬又一茬,老了的,走了的,正在驯的,正想驯的,都是拿你图个乐子哩……你看看你,抓啥抓,这是马背上的皮,厚着哩,你抓也没用……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人是这个理儿,你们鹰也是一样……等熬过了这一阵子,你就威风了,上天飞去,逮兔子,抓狐狸,有你折腾的时候哩……”
别克说累了,将鹰放在屋梁上垂下的横木棍上,手拿一截苇子杆,一下又一下地戳着鹰的爪子和脑袋,使鹰失去了平衡,再次地训练鹰调整平衡,横木棍便开始晃晃悠悠了起来,像荡秋千一样……
山里的太阳好像贪睡的孩子,懒洋洋地藏到山后睡觉去了。
天黑了,鹰终于被别克熬的受不住了,脖子开始有些发软,耷拉着脑袋,似乎整个身体散了骨架,丢了魂,提不起半点精神了……
别克是不能让鹰睡觉的。他用苇子杆拨了拨拔横的木棍,使木棍又晃荡起来,鹰站立不稳,一只爪子换到另一只爪子站立着,强令自己抬起了头,以似乎哀求的眼光,看着别克,似乎在说:“饶了我吧,我真的扛不住了……”
鹰睡觉的时候,是一只脚站立的,所以,只要将它的支撑脚的平衡破坏,它就必须换脚站立,以两只脚来维持平衡,这样反复折腾,鹰就彻底被熬熟了!
鹰站到一定火候,终于支撑不住,眼皮似开似合,渐渐地合起来,一动不动,昏迷了过去。
别克朝横木踢了一脚,鹰的翅膀微微晃动了几下,但还是不能苏醒过来,于是,别克用苇子杆使劲敲击着鹰的头,是它感到疼痛为止!
别克看见鹰有点疲倦,想睡觉了,他对鹰嘟哝:“不能打盹,熬鹰熬鹰,就是要能熬……老朋友,别怨我心狠,这是为你好哩!心慈手软的人,是不能当个好的好猎手的……”别克一边喃喃着,一边将鹰的喙掰开,将准备好的淡盐水,给鹰灌了下去!
鹰终于又醒了过来,别克又继续折磨它,渐渐地天就亮了,太阳出来了。
灿烂的阳光,跳着溅着,远处有羊的声音传来,近处有鸟在啾啾地叫着。
别克走到厨房,揭开水缸,舀起一瓢水喝了下去,然后随便抹了抹脸,走到屋外,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块,在墙上又划了一个一字,后退三步,看着墙上的记号,笑了:可以让鹰出屋试猎了。
别克找来针线,将鹰强行夹在自己两腿之间,开始揪着鹰的尾翼,缝连着尾翼上的长羽毛,鹰受不得这样的束缚,不停地动,爪子几欲抓破了别克的裤子,翅膀扇起的风,吹起了地上的灰。
将最后一条线缝好后,别克得意地将鹰举过头顶,看了看,满意地笑了,笑完,才疲惫不堪地打了哈欠……
尾翼被缝合后,鹰是不得飞高的,但越是这样,就越能激发鹰飞翔的欲望。
别克将手伸到鹰的脖子上,探了探鹰的囔嗉,摸摸它的羽毛,又将眼罩给它戴上了……
“紧七慢八,十天到家”,这是驯鹰人的行话,意思是说:一个好的鹰把式,会在一个礼拜到十天时间里,便将“室外驯鹰”的程序,进行完毕!
别克是鹰把式们中的高手,当他在墙上划下第六个0时,鹰已经被他驯得服服帖帖,乖乖顺顺。他将鹰的眼罩取掉,对鹰的眼睛吹了口气,像是对猎鹰的鼓励,也似是自己在叹息,“老朋友,咱试一回,你的苦快熬到头了,来,试着飞飞……”别克将鹰在胳膊上掂了掂,猛然朝上一跳,借助身体跳起,以及胳膊上的力量,将鹰高高地抛了起来,并朝前送去。猎鹰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欢愉过,振击双翅,尾翼掠风,收爪晴空,摇扶直上,盘旋,迂回,缓升,加速…… “扑棱棱……”鹰胡乱而慌张地扑腾了几下翅膀,落了下来,歇在了距离别克三米远的地方。如此反复着,练习了好半天,别克才取出几截肉丝,并朝上吐了些吐沫,一边吹着《在那银色的沙滩上》的口哨音,一边逗着哄着鹰来吃。
“再来,再接着来……”别克将鹰拎起来,使劲朝前一甩,鹰的身子像片树叶,一下飘忽了起来……天空上有一只猎鹰,舒展地挥舞着翅膀,盘旋,翻转……蓝天白云之间,那个黑色的身影在跳跃,闪晃,须臾之间,仿佛不见了。
这时,天空出现了一只鸟,远远地,别克看不清究竟是什么鸟,只觉得体型不大,颜色灰而黑。猎鹰显然发现了目标,疾速朝那鸟飞去,它腿上的线,飘展起来,在空中荡出波浪起伏的效果来,这使别克忽然又紧张起来:前段时间出现过的莫名现象,而今还会再出现吗?那只远处的杂鸟,莫非仍是那神秘之中的鬼魅,能够再次将鹰隐遁吗?
别克几个踉跄,跑了几步,一个跨步上前,就一把拽紧了绑缚着猎鹰的细线,而后在自己的手臂上缠了两圈,生怕猎鹰会再次莫名消失……
由于猎鹰的尾翎并没有完全将线拆开,加之绑缚在腿上的细线被别克这么一拽,猎鹰便忽然朝前一突,而后胡乱扇着翅膀,速度就此减了下来!
别克跟了几步,一直仰着头,死死地盯着天空看,这才看清楚了,那倒也不是什么神奇的鸟,只不过是本地一种常见的野鸽子罢了,野鸽子显然也受了这莫名的惊吓,翅膀几闪,划出一道道弯弯弧线,飞向远天了。
别克右手带上了厚厚的长手套,皮手套护住了半个胳膊。他一把将猎鹰再次拽回自己手里,拍着猎鹰的脑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眉头之间挤皱,暂时松开了。他抓住皮绳,解下了猎鹰的眼罩,猎鹰就精神抖擞地站在了他的右小臂上。
在哈萨克族的传说里,鹰是唯一能直视太阳而不被灼伤的神鸟,他们相信,不论捕食或飞行,鹰永远是蓝天中终极的猎手。
一头好的猎鹰,需要训鹰人投入全部心血,去精心地喂养和悉心地关照。 驯化雏鹰(当然也有驯化成年鹰)前,要先给鹰喂好吃的,让它尽快长出虚膘,等虚膘变成了肌肉鹰才会有力量。驯鹰先要给鹰拉膘,不但不给进食,还要给它洗胃。洗完胃再给鹰用热水洗澡,让它出汗。用一个皮眼罩去蒙住鹰头,使它看不见东西,再用皮绊拴住鹰脚。晚上就把它放在一根横吊在空中的粗绳子或木棍上,驯鹰人来回扯动这根吊着的绳子,使鹰无法站稳和睡觉。连续数昼夜,鹰会被弄得神魂颠倒,疲乏到极点而摔倒在地。这叫“熬鹰”。 此时要往鹰头上浇凉水,使其苏醒,然后给它饮点茶水或盐水,但不喂食物。 约半月之后,等鹰饿得只剩骨头,一点精神都没有的时候,鹰就逐渐得到了驯化。
二
今年的驯鹰大赛和往年显然不同了,今年的大赛是由企业赞助,电视台录像,而且有高额奖金的正规比赛呢!比赛组织方不知道会弄出些什么花样呢?
别克琢磨来,琢磨去,自己就先乐了:嘿,其实有啥可想的呢?驯鹰驯鹰,不就是将鹰的野性祛除掉,而后听鹰把式的话,让鹰按照自己的意思,顺利地捕食狩猎么……
站桩靶,捕食,定位飞,比速度,无外乎就是这么些内容了,除此之外,也蹦不出啥花样了。管他是什么人来比赛,管他有多少人来看热闹,管他在不在电视上播放,驯鹰嘛,就是这么个意思……
于是,别克就将院子里的那棵老树,作为最初训练的桩靶,他先将羊肉丝悬挂在树上比较明显枝条上,而后,拿着一条羊肉丝,先来逗猎鹰吃,刚刚吃杀吃上一点点,便稍微离开些距离,让鹰有意识地跟进,再跟进,直到它能直接地扑飞上树,去享受羊肉丝为止……
经过一段时间驯化,别克已经是成竹在胸,他在心底暗暗地说:有我这套独到的训练驯化方式,有我这么耐心,细心,悉心地对待猎鹰,任你是谁,未必也能达到,未必就能超过我了!
别克的鹰在草场放飞时,也就不再需要绑缚着细线了,渐渐地,别克心中的那个神秘的结,也似乎渐渐地北忽略了。
这天早上,别克刚刚准备出门去放鹰,还没出院门,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猎人,便走了过来,一眼看见别克胳膊上的鹰,顿时啧啧赞叹,连连说好!
别克一问,原来他们全是自己的同道中人,他们来自周围几个乡,也算是驯鹰的好把式,也都准备参加今年的驯鹰大赛哩,他们久闻别克的驯鹰大名,所以今日特地前来,同别克切磋讨教。
“哎呦,哎呦,你们说大了,说大了,我哪有那么神哩……走走走,进屋坐……”别克谦虚地笑着,招呼着几个猎人。
这个院子很久都没像今天这么有人气了,今天来了这么些个同道中人,大家又有共同语言,别克显得格外高兴,碰出了马奶酒,端出了牛肉干,大家坐在院子里的老树下,边喝边吃边聊。
“听说托里的库肯,以前总得驯鹰比赛的头名,我们都是慕名而来啊,你可得好好给我几个老榆木疙瘩,开化开化啊……”有个光头精瘦的猎人摸出一包烟,直朝别克的手里塞。
几个猎人带着自己的鹰,一一让别克过目,点评,指点。
别克先指一只白毛,黑脖,个头似乎有些小的鹰,说:“这只鹰体不错的,只是你在熬鹰时,可能钻了牛角尖,你看看,把鹰收拾得有点太瘦了!肥鹰难高飞,饥鹰常凶顽,但熬鹰勒腰时,也得有个度,不然的话,这鹰就糟蹋了……”那位架鹰的猎人,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接着,别克又指着一只浑身全黑,但羽毛光亮不够的鹰说:“这是你用染发剂染过的吧?它本身的羽毛,应该是泛灰色的,中间夹杂着不多的黑绒毛,经你这么一染,好看是好看了,但染发剂的味道,容易破坏鹰本身灵敏的嗅觉。在你驯化时,它就会相对迟钝些,难以准确分辨主人的气息,不利于和主人的信息交流!而且,一旦遇到稍微腐败变质的食物,它也不容易准确判断,只管去吃,很容易吃坏了肠胃哩……”这一番话,将染鹰的年轻人说得满脸惭愧。
别克指着一只个头很小,羽毛暗黄,尾翎多杂黑色的鸟说:“这是隼,不是鹰!”一个年轻人面露惊讶之色,随即仰头看着别克,显出一种愿闻其详的表情。
“鹰和隼,有很多区别,一般单从个体大小就能看出来……”别克说:“另外,鹰的腿长,隼的腿短,所以,也有的人将鹰和隼叫做长腿鹰和短腿鹰。他们的捕猎方式也是有区别的:鹰擅于用爪,而隼一般多擅于用嘴,所以老的鹰把式们都有句话,说是鹰防爪,隼防嘴。因此呢,在喂养方式上,鹰和隼也各有不同,鹰从来都是上杠不上台,就是为了胡爪,鹰长期站立在平的地方,就会磨损它的爪尖儿,而杠的粗细要以鹰不能一把抓过最好,宜软不宜硬,一般的软木和扫帚就很好!如果用硬杠,一定要缠麻。另外,杠的作用还有给鹰抹嘴用,它们吃完东西是要擦嘴的,并且还要修剪指甲,所以,缠麻也别缠满,留一截才好哩……返回来说,隼呢,就不用站杠,而要站台,隼如果老是站杠,久了,就会得脚掌发炎……”
一直聊到中午,院子来的人越来越多,有来看鹰的,有来听取驯鹰经验的,也有纯粹图个热闹的,院子里站满了人。
人一多,整个院子里就格外热闹,别克每给人们讲驯鹰的经验和知识时,大家静静地聆听,别克在这时,感觉自己真的像是一个大学里的教授哩!所以,他讲到关键的时候,故意停顿一下,让有些人来回答下面的问题,回答的可以的,给予鼓励,回答错误的,给予纠正,别克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三
院子里正热闹者,忽然门外有个人喊道:“这么多人啊!比赶场子还热闹哩……大家循声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人,高高瘦瘦,四肢细长,手里托着一只隼,翻着眼皮,仰着脑袋,显得精神十足,甚至有些趾高气昂!”
这是托里草原来的努尔江,别人不认识,别克却认识他。
以前,努尔江曾来向别克拜过师,要别克教他驯鹰,但别克觉得努尔江一个大男人,整天啥也不做,毕竟驯鹰只是图个乐子,也不能当饭吃!所以,别克出于好意,也就没收他做徒弟。后来,这小子就出门了,一直在外晃荡,也不知道在干啥。
“哎呦,是羊娃子,来院里坐嘛……”别克笑着招呼努尔江。
努尔江进了院子,将自己手里的隼,摆弄来摆弄去,显得十分得意似的。别克再给别人讲鹰时,努尔江也不怎么注意听,只是把玩着自己的隼。
有位猎人便说:“这位后生,看起来有些好手段哩,把这隼弄得多听话……”
别克听了这话,心里总感觉有些不舒服,不为别的,就为自己曾经没教人家,可如今,人家不是一样玩鹰逗隼么?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让托里的库肯的鹰,跟这位后生的隼比一比,看看哪个厉害哩!”
这一声喊出,大家都来了兴趣,纷纷起哄,表示赞同!
别克看看努尔江,两人似乎都有比一比的心思,于是,两人便都故意装着谦虚的样子,稍微推脱了几句,便满口答应了。
经过商议,别克的鹰和努尔江的隼,就比一回叼羊肉丝。
在院门之外的一棵树上,挂上几条羊肉丝,让别克的鹰和努尔江的隼,同时从院子里飞出叼,看哪个叼的多!
一声比赛口哨一响,别克将胳膊朝上一抖,努尔江也用力一抛,鹰和隼,几乎同时飞出去,呼啦啦两下子,鹰和隼都飞到了院门外的树上,鹰用爪子,隼用嘴,一个抓,一个啄,动作迅猛,身形矫健,没几下羊肉丝便都被它们吃尽了……
站在树下的几个猎人,仰着头看完后,连连鼓掌,说:“哎呀,打个平手啊,谁也不胜谁……”
待所有人走后,努尔江从村北边的商店买来一瓶酒,咬在嘴上,啪地一下,咬开盖子,咕咚咕咚地朝两个瓷碗里倒,边倒边对别克说:“师傅,你还是我师傅哩……”
别克不知道这小子到底要干啥,心说:我给人讲鹰哩,你小子跑来逞能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会驯鹰驯隼了哩,可如今人都没了,你反倒是一口一个师傅叫,你小子的葫芦里到底在卖啥子药?
努尔江也不在意别克刚才的疑惑眼神,把瓷碗端起来,双手捧到别克跟前,说:“师傅,自打我前年来拜了你,我就把你当师傅哩,那阵我是瞎闹腾,在你猎人家跟前,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哩!你说是不是?”
这几句话,别克还是爱听的,他结过瓷碗,小舔了一口酒,咂了咂嘴巴:“你小子,这两年还真混出息了……”
“我在师傅跟前,哪敢说什么出息不出息的,我就是瞎混哩……”努尔江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朝嘴巴上扇扇风,哈了口气说:“师傅,我这次回来,是给你说个事哩……”
别克端着瓷碗,心里便想:我估摸着:你小子找我,八成就是冲着什么事儿来的!
可当努尔江将这事儿一说,别克还是惊了一下,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这哪成啊?那违法乱纪的事情,我祖辈上都没教会我哩,我可干不来……”
原来,这努尔江现如今是个偷鹰贼,所谓偷鹰贼,就是通过训练鹰隼,让其飞入别人家里,去偷取人家贵重物品。
努尔江见别克不答应与自己合作,倒也不失望,依旧笑着说:“师傅,你永远都是我师傅哩!不单单是驯鹰逗隼,就是做人处世,也都是我努尔江学习的榜样!来!咱喝酒……”
两人一边喝着,一边聊着,努尔江说,这两年在外面,他没少吃苦受亏,先跟人家河南人跑过一阵耍猴戏,也干过几天收破烂,后来,还给人家酒店里当过保安,但都是弄不来啥钱,穷困潦倒之下,他还是想到了驯鹰,可一般的驯鹰人都是图乐子,也不能弄来啥钱,于是,努尔江琢磨来琢磨去,终于琢磨出一个让鹰当贼的好办法!当今社会,干啥行当手都稠得很,竞争激烈,唯有这让鹰当贼的活儿,不是一般人想干就能干的,竞争少,利润高,风险小……
一直聊到深夜,努尔江的兴致也颇高,酒喝了一瓶,又买来一瓶,两瓶酒喝完,两人都醉的一塌糊涂,最后,努尔江一摇三摆地离开别克的院子时,哼哼唧唧地说:“师傅……人……人各有志,咱……咱就各干各的好……”
四
猎鹰大赛正式开始,比赛地点定在乌拉斯台的草场上,此次训鹰比赛,总共分为了三个环节:第一天是正式比赛,第二天早上,要搞一个放飞猎鹰,回归大自然的活动,参赛选手只要同意放飞,都会得到奖励。
这天的天气很不错,晴空万里,和风习习,乌拉斯台的草场搭起一个高高的舞台,周围插满了各色的旗帜!草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开赛前,领导先后讲了话,最后,轮到了托里草原的库肯讲话。
“鹰,是充满传奇色彩的鸟,是威武,勇敢,不屈于困难的精神象征,是通天的使者,是搏击长空的勇士!”
最后,库肯转身过去,拉开了一面罩在主席台后方的绿绸,顿时,一幅十几平米的大型喷绘彩画,展现了出来!画面上,是一只迎着朝阳,展翅高翔的猎鹰,金灿灿的阳光,映射在猎鹰的翅膀和尾翼上,给人一种无穷的力量与希望!画面右侧,竖排着两行绿色的魏碑和哈文大字:“传承驯鹰技艺,保护生态环境!”
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响,训鹰比赛的第一个环节,迂回飞开始了!
二十几位驯鹰人,蹲在站靶后面,让猎鹰站在站靶上,伺机而动,哨声一响,驯鹰人迅速掀开猎鹰头上的红布,顺手一抛,二十多只猎鹰便扑棱扑棱地飞向了空中。
一大片鹰翅,鹰喙,鹰爪,鹰尾组成的繁纷,晃动,突闪着,在天空铺展开来,仰视而去,似乎满空满天,全是黑色,白色,灰色,杂色占据着,错乱着,纠结着,聚聚散散,上下迭伏!太阳被挤压在群鹰的翅膀之间,随着许多翅膀的扇动,舒展,太阳的金光,被压缩着,扩展着,延长着,斩截着,七彩的光色,在羽翼纷乱之间,挤眉弄眼,愈加使人晃目却又兴奋了……
人们观察着别克,只见别克放出猎鹰后,不慌不忙地坐在草地上,脱下鞋子,抖着鞋里的土灰,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
新手放鹰,似风筝之放线,一放一收的玄妙,全在线的扯动,以及线轱辘的翻卷之间,老手放鹰,则以视线为线,牵系猎鹰,放眼远目,收放自如!而高手放鹰,则是心似为线,却又似无线,动念,启心,随意翔飞,闭目,睁眼,全在自在,一吁,一吸,便能融接苍穹,开化天宇,使谴猎鹰,直刺云空,天,地,人,鹰,气,全然汇一了。
果然,没过多久,在天空盘旋好几圈的猎鹰,都开始往回飞,而别克的那只猎鹰,第一个稳稳地歇回了站靶上,而个别的驯鹰人又开始跺脚,摇头,原来,他们的猎鹰都一去不复返了。
经过这一轮淘汰,比赛只剩下十几位选手,接下来的环节,是定位飞,其规则是:参赛选手通过抽签,选定站靶号和目标桩号码,比赛时,猎鹰从站靶上起飞,飞到与站靶同一号码的目标桩时,将目标桩上的挂着编号牌的羊肉叼起来,再重新飞回到原来的站靶上。
这一轮比赛,难度明显是加大了,很多选手再次被淘汰,而别克的猎鹰,依旧是第一个准确无误地飞回站靶上。
最后的决赛项目,是抓兔子,其规则反倒简单:裁判将一大群的野兔子,放逐出去,在规定时间内,哪位选手的猎鹰捕获的兔子最多,他便是冠军,如果出现兔子数目相同的情况,则要看谁的活兔子多。
裁判将一面大网撒开,并用一根竹竿朝里一捅,顿时,数十只野兔子刷刷刷地朝外跑去!而站在站靶上的猎鹰,见此情景,也如羽箭一般飞射出去……
猎鹰的视觉极其敏锐,鹰眼的视网膜黄斑处,有2个中央凹,不仅比一般动物多1个,而且中央凹的感光细胞,每平方米多达100万个,而人眼一般仅有约15万个,所以,这些猎鹰飞上天空后,只是一瞬间,便疾速俯冲而下,抓起兔子,迅速返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们焦急地观察着别克身旁的兔笼!
五
别克眼前一片暗黑,无数细碎羽毛切割着微弱阳光。意识眩晕着已经飘离躯体,使他脚尖不由自主踮了起来——捕获他的与其说是只巨鹰,不如说是头巨兽,身躯壮如獒犬,一双巨大翅膀悬停在空中,气流被搅成漩涡,冲撞四周高草东倒西歪。别克紧盯着巨雕的金黄色双眸,那里面有一种无可争辩的意志力,似乎他早已是它的口粮,他此生注定要献祭给“腾格里”(阿尔泰语:圣天)
这时栅栏外面出现了一匹飞快的哈萨克骑手,从马上跳下来,穿过栅栏门,直奔鹰王,他站在鹰王面前,向鹰王报告着什么:“山里发现了狼群,已经吃伤了几只羊,请鹰王出山!”
鹰王别克听罢报告,点了点头,从容不迫地又点起一支炮筒莫合烟,慢吞吞地抽了一口。他站起来,走到鹰的面前,从毡房的旁边的木架子上娶下了一块熏马肉,放在嘴里嚼了嚼,又从嘴里拿出来,放在手掌上,伸到黑鹰的面前,黑鹰饿极了似的,飞快将那一块熏肉吞入肚子里,这架黑鹰已经长时间没有吃到这么鲜美的肉了,看来主人今天要请它出山了,它发出了嘎嘎的几声鸣叫,浑身羽毛峥嵘,不停地抖动,随时随地听从主人的命令,飞上蓝天。
鹰王骑上自己心爱的黑鬃马,架起黑鹰,跟着哈萨克牧人,朝山里走。
鹰王和一群哈萨克牧人翻过了一架长满青草的大山,那里是一片向阳坡的草原,羊群在绿色的草地上,像颗颗洁白的玉石,在草丛里蠕动。哈萨克牧人把食指和拇指放在口中,对着辽阔的草原打了一声长长的呼哨,草原的牧人也遥遥的响应着,回应着长长的呼哨。鹰王的黑鬃马朝有羊群的地方奔去,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草原上出现了两只饥饿的狼,它们对哈萨克的羊群虎视眈眈已经很久了,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斗胆前来侵犯羊群,丝毫不畏惧哈萨克牧人的驱赶,他们吞噬着羊的热血,直到吸满了他们的肠胃,才从容不迫的离去。
鹰王锐利的眼睛在草原上搜寻,它发现了在山坡的丛林里隐藏着两只饿狼,转过头对肩膀上的黑鹰嘱咐到:“黑鹰,你是我的神,今天就看你的了,飞吧!我的神!。”
黑鹰听懂了主人的话,发出一声长啸,展开黑色的翅膀,像一阵黑色的旋风,朝天空飞去。黑鹰锐利的眼睛在草丛里搜索目标,它很快发现了在山坡的树林里隐藏的两只狼,黑鹰在树林上空盘旋了一会,等待着机会。两只狡猾的狼藏在树林里,让鹰不敢贸然行动,黑鹰飞向树林的深处,藏在一棵树丛树枝上,从高空注视着那两只狡猾的饿狼。两只饿狼看不见了鹰的行踪,因为它飞走了,胆大妄为的朝着草原的狼群扑去,草原上刮起了一阵狂风,羊只在奔跑,饿狼在追赶,牧人在嚎叫。这一切都被黑鹰看的真真切切,它展开双翅,风驰电掣的朝着两只饿狼飞来,向着草原的饿狼俯冲,它盯住了一只跑在最前面的饿狼,将利爪扑向那只饿狼,钢铁般的利爪刺入狼的皮肉和骨骼里,发出卡巴卡巴的声音,饿狼痛苦的扭过脖子,睁大惊恐眼睛那一刻,黑鹰的尖嘴说时迟那时快已经刺向狼的眼睛,一颗狰狞的狼眼珠掉了出来,黑鹰的尖嘴又刺向另一只狼眼,飞快地将那只血淋淋的狼眼吞入腹中,狼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嚎叫。后面的狼发现了前面的狼受到了鹰的攻击,掉头逃窜,黑鹰丢下受伤的狼,朝着那只逃跑的狼追击,狼的四肢在草叶上滑过,鹰的翅膀在绿色的草原上飞翔,鹰的速度,超过了狼的速度,当它的利爪扑向那只饿狼的时候,那只饿狼就地一个翻滚,挣脱掉黑鹰的攻击,黑鹰吸了一口冷气,腾空而起,抖了抖黑色的羽毛,当狼翻滚着从地上站起来时,黑鹰又发起了一次攻击,这只狡猾的狼预感到危险的对手的威胁,张开血盆大口去咬黑鹰的长嘴,黑鹰闪过狼的长嘴,饿狼左闪右短,以回避黑鹰的攻击,然而黑鹰死死纠缠着这支狡猾的狼不放,饿狼有点胆怯了,朝着山坡上的松树林奔去,饿狼明白,只要逃进树林里,黑鹰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了,于是饿狼趁着黑鹰躲闪的那一刻就地打了一个滚,朝着黑色的森林飞奔,黑鹰在空中紧追不舍,眼看着就要接近黑森林了,黑鹰迅猛地扑向饿狼,双爪紧紧的抓进了狼的肩胛骨,饿狼忍着疼痛,发出一声震天的嚎叫,他要用这声嚎叫威慑黑鹰,摆脱黑鹰的猛烈攻击,黑鹰仿佛树胶紧贴着狼的皮肉,用它尖锐的长嘴,飞快地锁住狼喉,猛烈的朝着狼的柔软处刺进去,于是一股温热的狼血喷溅出来,射向半空,一股满是腥味的鲜血在草原的上空弥漫,空气里散发着狼血的血腥味。
鹰王驮着黑鹰凯旋归去,草原上的牧人向鹰王表示谢意,发出悠长的呼哨,回荡在草原的上空。
过了没有多久,乌拉斯台牧场又出现了一群盗马贼,牧民们来到鹰王的毡房前向鹰王报告,鹰王听完牧人们的报告,沉默了。他知道,这经过严格训练的鹰,不可以犯戒:对任何人不能攻击。一旦攻击,这鹰便废了。
他站起身来,慢腾腾走向毡房门口的那架黑鹰,抚摩黑色的羽毛,难道自己要亲手把这只神鹰给废了吗?不!不!他在心里拒绝。
外面又进来一群牧民。连村长和老人也来了,大家一起恳求鹰王别克。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根木头。
村长的声音里带着祈求:“别克,我代表全村人求你放鹰……”
一个戴羊羔皮帽子,蓄着山羊胡子的老人颤抖着说:“为了我们的牛羊满山,为了让我们的骏马奔驰在草原,把你心爱的神鹰放飞吧!我的好孩子,勇敢的哈萨克!”
别克抬起头,望着周围的人们,狠狠扔掉炮筒子莫合烟,使劲用皮靴,踩灭了烟火,大呼一声:“拿酒来!”
努尔江从屋里抱出一罐子酒,村长在一只白瓷碗里咕咚咚倒满酒,蓄着山羊胡子的老人双手端起白瓷碗送给鹰王别克。
别克注视着老人,接过白瓷碗,一仰脖子咕咚咚进入宽阔的肠胃里去,一团火苗点燃起来,腾地熊熊燃烧……
鹰王别克砸烂白瓷碗,带上架鹰的皮手套,把黑鹰托在自己的右手掌上,高高地举起,走向自己的黑鬃马,跳上马背,一群牧民跟着他朝盗马贼出没的地方飞奔而去。
山区草原上的公路,有几个盗马贼赶着一群盗来的马朝山下奔去。太阳就要落在山后了,草原被黑暗的余晖笼罩,盗马贼们逃出了大山,接近了平原,就进入了安全地带。这时一架黑鹰出现在盗马贼的头顶,他们听到空中刮来一阵奇怪的野风,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一架黑色的鹰朝他们飞来,他们哪里知道这是一架猎鹰,经过主人多少年的精心训练,听命于主人的召唤,正在追击盗马贼。黑鹰在盗马贼当中搜寻着哪一个是他们的头领,他看见一个光头的盗马贼,在指挥着其他的盗马贼驱赶马群,于是它朝着那个光头的盗马贼俯冲而去,黑鹰的利爪抓在光头盗马贼的肩膀上,刀子一样切割进他的衣服和皮肉里,光头盗马贼惨叫一声,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被奔驰的马踩在脚下,其他的盗马贼看见头领受伤滚下马来,立刻丢掉已经到手的马群,四面八方的溃逃而去,鹰王带着牧人追赶过来,拦住了马群,抓住了那个光头的盗马贼,把他捆绑在马背上。
乌拉斯台村的村长和牧民们,手捧着酒、莫合烟、酥油、砖茶、盐巴和布匹,来到鹰王的毡房前,向鹰王表示感谢。鹰王从毡房里走出来,接过酥油砖茶。
鹰王放下人们送来的东西,把这些东西放在门前的木头桌子上,只见鹰王从腰间扒出匕首走向那架黑鹰,黑鹰预感到了什么,“嘎”地发出一声长啸,黑鹰预感到了恐惧的来临。只见鹰王将锋利匕首削去黑鹰的尖咀,黑鹰扑棱着翅膀,痛苦地发出哀鸣。鹰王的匕首一闪,割断了黑鹰腿上的一根羊毛绳,那根结实的羊毛绳已经拴了它很多年很多年了啊!在闪亮的匕首下整齐的断成两节,威风凛凛的鹰,此刻雄风刹那间消失了。
鹰王收起匕首,双手抱起黑鹰,把嘴放在鹰的眼前,咕噜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两手用力高高地将黑鹰举过头顶,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哨音,黑鹰抖动了一下,只见黑鹰伸展开巨大的翅膀,在鹰王的头顶上腾飞起来,发出“嘎”地一声长鸣,它理解主人的心思,留恋地在鹰王的毡房上空盘旋了三圈,然后朝着山顶上那朵祥云飞去,黑色的身影,闪电般地融化在那片洁白的云朵里,在云朵下面的雪山上,正有一朵怒放的雪莲盛开放。
鹰王沉默着,转过身,坐在木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炮筒子打着火,慢悠悠地抽起来,眼角上挂着一串浑浊的泪水……
远处天空,有几只黑鹰高高飞过,黑色的身影,在蓝天白云间盘旋、绕圈,逐渐远飞而去。在目力穷极处,慢慢变成了一片云天浩瀚的虚无。茫茫天宇,只剩下了一只鹰在飞……
【编辑:黄先兵】
写得精彩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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