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说出来你信不信,烟花街的许疙瘩失语了。
许疙瘩想不到自己也有说不出来话的时候。你别以为这事儿不可信。这事来得有点儿蹊跷,有点儿不可理喻。但也不蹊跷,也不不可理喻。
是哪天发生的事体,他也记不得了。当时,他只记得——
“妹子,咋说呢,你们的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时,他站在离花椒树不远的鹅卵石铺嵌的院坝上,低头瞧着一块凸出地面的尖头鹅卵石,自顾自地说。离他后侧不远站着一位叫凤梅的漂亮年轻女人,说完许疙瘩抬起头颅看着屋后漫坡上一片葱郁的树林丛。
当时,面对嗓门洪亮,掷地有声的许疙瘩,凤梅手足无措站着,人像刚从什么活儿上下来,欲续停下来的活儿,但人又却步不走。她似乎想说些话,怎奈嘴唇翕动了几下,又倏然关闭不动了。漂浮在空气中的泥腥味儿、牲畜粪便味儿、庄稼植物味儿、以及混合着不可捉摸的乡村特有气息味儿,在他的形象世界里一丝一缕地生动飘逸起来。
村庄是一个好村庄。许疙瘩走进院子前,就深深感受到了。有山有水,有跟城里柏油道路一样开阔的大大小小庄稼田畴,特别是建筑于村街旁侧一溜儿瓷砖镶嵌楼房,像一双双伸出来白白丰腴鼓掌拍击的手,迎迓到访的客人。
许疙瘩就是一个到访的客人。
还有,许疙瘩发现,他没说话的时候,这静悄悄的的院子,恍如隔世的一个美丽寂静小岛,让人遁入一个未知的尘世。也许是听到了铺嵌一地院坝的鹅卵石的无声吟唱,也许是看到了蔓藤爬山虎缠绕泥坯土墙的生气姿态,也许是嗅到了清风送来倚山墙坠挂的浅绿色籽实的花椒树阵阵刺鼻清香,许疙瘩激活了迟滞的思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顿了顿,说:“其实呀,这狗日的陶老四,现在肠子都悔成了蛆虫——他是找死哩。他说再也不敢动手动脚了。再说,他的行为不代表我们烟花街的人。所以,我今天代表陶家的人,代表烟花街的人——”
嘻嘻!许疙瘩代表烟花街的人众?这话让不明白就里的人听了好比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但按说这理儿嘛,呃,咋说呢?是这样的,临来的几天前,他去了一趟陶老四母亲的家里。陶兰兰叫他去的,说有事求助于他。这事有点儿意外,或者说猝不及防。只因离了婚暂时居住在烟花街娘家的陶兰兰一个叫唤,鰥汉的许疙瘩就去了。带着接续婚姻的期许。陶兰兰是他早年的一个恋人。那时他俩都是红旗造纸厂的青工。
着一袭白色睡袍,支颐倚靠在门框上,眼里分明是忧郁之情的陶兰兰看着许疙瘩出神的时候,伴随着屋里陶兰兰母亲断断续续的哮喘病症咳嗽出来的语句传达得清清晰晰,“……要说的话我已经说了,那烂货回不回头,我管不了,但孙子得留下,那是陶家的根苗苗啊!”
“疙瘩,你也看到了,”见许疙瘩落坐在木板凳上,陶兰兰不紧不慢地说。然后她那双忧郁漂亮的眼睛立刻闪烁出希望的光芒,照耀着他的脸庞和心扉。“唉,愁煞人了呢,小四的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是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这件事你得管,这个忙你得帮,是不是?”陶老四的事,他知道。两天前他还和陶老四见过面,确切说,他与陶老四在街东的小酒馆见的面,又醉醺醺地分了手。
屋里老母亲一阵强似一阵地咳嗽声响打断了陶兰兰欲言又止的话语,此时只见她白光闪亮似地飘进里屋,还没等许疙瘩思想过来,那团白色光亮又倏地飘出屋来。几个来回以后,陶兰兰晶莹光洁的脸子,泛上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汗湿,待她坐停下来,用纤细如玉的手指为梳梳理凌乱的发际时,滑下来的宽大衣袖呈现了一截白白净净手臂的短暂亮相。给许疙瘩第一时间的印象是,天见怜惜的,四十岁的女人了,生过孩子的女人了,肤色还这么好,色泽还这么亮!日他妈的。他打定主意,这个忙他一定帮,陶老四说不定以后是他的舅子嘞!怎么说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住在烟花街,是烟花街不折不扣的老住户了。是烟花街的老住户,就有这个代表资格。有代表资格就能代表烟花街人众说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凤梅沉默不语。后来虽然时间过去了许久,后来虽然他说话轻言细语,凤梅仍是沉默不语。她只是偶尔转过身来,面对他一会。这时他便又继续说道,竭尽努力地把他的“平平安安,好好过日月”的道理讲得明白一些,透彻一些。但当许疙瘩也不知自己絮絮叨叨啰啰嗦嗦了些什么的时候,就被猪舍里的两头大黑猪一高一低豪叫震天的声响,淹没了他的热情话语。猪的叫声就是命令和行动:给饿猪送食喂食。途中,她的一瘸一拐的腿脚很快就暴露了。有一次她还重重跌了一跤。这跤摔得不轻,她人整个儿倒地了,猪食也撒了一地。许疙瘩上前扶她起身,她不要。尔后她咬咬牙,坚持自己站立起来。他发现凤梅摔跟头的原因是她洇浸着青紫色淤血的一条条蚯蚓似的腿伤造成的。他的失语功能也是这个时候“发作”的。他当时是有一些话要说的,他很想像平时一样骂出那句流行的烟花街街骂,你舅子狗娘养的不是东西!不料他张了张嘴,好半天的连一词半字也吐不出来了,才发现声带发不出音声了。好比一个哑巴,他一下慌了神儿。更让他慌神儿,更加重他失语质地的是一群觅食而来的家鸡们,它们不认生和顽皮的围着许疙瘩久久不散去,似一帮永远填不饱肚皮的小崽子,缠着他给喂食。凤梅赶了过来,嘴里嘟噜儿嘟噜儿轻言叫唤,把土碗里的包谷米糠,一撮儿一撮儿地抛向鸡群。鸡们欢心啄食的一瞬间里,他无意瞥见了她撒食滑出前臂袖口边缘处的灿烂般伤痕。她迅速缩回袖管。然后她笑了笑。他张了张无言的嘴唇。他确信他这次真的失了语。“永恒”地失了语。一丝只有肌肤才觉出的仲夏微风从屋后飘来,许疙瘩却感到了彻骨的寒风侵入。
许疙瘩空白的脑袋里正在跳跃着一股紫红色的火苗。他用手挠了挠头皮,又摁了摁胸口。
这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藏躲在母亲身后的。当凤梅可着劲儿拉拽身后的小男孩与客人见面时,小男孩就是不肯。他时不时露出藏匿在母亲臀后的半边脸子,一忽儿左侧,掠过慌乱;一忽儿右侧,掠过惊悚。好比一头惊吓四顾的小兽。许疙瘩欲上前招呼他出来见面的举动,更使得他藏匿在母亲腰间臀后像乌龟把头迅速缩回乌龟壳一样不敢露面见世了。
“童童,童童,许叔叔看你来了,去呀——”母亲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后,就努力把粘贴在自己腰间处的儿子拽出来。可儿子攥紧着母亲的后襟,就是不肯出来见人。母子俩摔跤似的交缠着身体不停歇的姿态,许疙瘩一时尴尬极了。心想,我大老远来到这里,水没喝上一口,饭没吃上一口(矜持的他谎称自己吃过),就被小男孩弄整得心绪支离破碎,黯然失色。
“这种时候,我不上前,谁上前呢?——乡下的学校怎比得过城里的学校?反正我就说我是你派来的,一是代表陶家说话,二是代表烟花街说话,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但孩子要接回来,不能留在乡下,一天也不能耽搁,否则会误了孩子上学,误了孩子上学,就是犯罪!”
那天,陶兰兰听了许疙瘩字斟酌句的精辟分析,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把残留在眼里的忧郁痛楚在一刻里消逝得无影无踪,仿佛孩子已经回到了城里的学校,回到了烟花街,又天天和她这个大姑姑在一起了。
“许叔叔接你回去上学嘞!童童,听话,跟叔叔回去……”这说话本是许疙瘩来到这里后的主要表述,但失语的他只能张张嘴,默默地在心里说着。
这小子哪能理解呢?他一蹦三丈高。
“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童童脸埋进凤梅衣襟下摆,子弹出膛般响亮说。劈啪,一个拍打肉脸的沉闷声响,在空气中流窜、腾跃,而后坠入哭叫人童童的声腔中。打了儿子耳光的凤梅这时明显愠怒了。她略有些温润的脸色加上了少许的铁青色成分,使她单薄虚弱的身子,更加形似即将离枝坠落的一片苍黄树叶。她定了定神儿,做出再次怒打儿子的动作;儿子见状,猴急一样逃离母亲,边跑边哭诉,“就不回去,就不回去。”末了,一溜烟去了西厢房藏匿起来。尔后听见童童的抽泣声音,脆脆响响地从窗棂,门板缝隙急急忙忙飞奔出来,“不回去、不回去——你回去,我就回去,哇哇……”一直蜷缩在窗台下睡懒觉的那条黑毛老狗,这时抬起狗头汪汪汪的叫起了声援童童的吠音。
凤梅那句哎哟的叫喊声,从空中迸裂开来时,许疙瘩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由于童童逃离母亲时做出的动作过度,在他跳跃腾挪起来的时候,凤梅后襟下摆猛然向外拽拉,只听嚓啦的两声,衣衫缝纫针线被撕脱开,脱线飞扬起来的一截下摆后襟,袒露着她白花花的肉体,几条躲闪不及的伤痕,宛然雨霾中隐隐约约显现的虹彩,带着无奈痛楚的神情,回望着观看它的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客,但见它发出了絮絮叨叨的语声方罢。
见许疙瘩盯视,凤梅觉出了什么。她不好意思转过身来,用手摁住了脱线飞扬的后襟下摆,脸红红的对他笑了笑。
那一叠装在赭棕色而不是土黄色牛皮纸信封里的鼓鼓胀胀的票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交到许疙瘩手上的。这叠刚离开陶兰兰的花花绿绿票子,还弥留着陶兰兰温情四溢的余香,柔情回望,带着陶氏家族上下传达使命的嘱托,许疙瘩恍惚觉着自己成了陶家多重角色中的一员,丈夫、女婿、姐夫。依据是那时他用另一只手包覆着那只发散着馨香、温热和纤细如玉的手指时它们不像以往迅速脱开,而任他摩挲似乎连成了他的手指的一部分了。从这个征候上看,他似乎是陶家正式成员了。-
尽管许疙瘩患了失语症候,但他不觉得自己失语。他想说话。他想说,哦哦,陶兰兰,不,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陶老四,陶老四,你舅子狗娘养的不是东西!操你奶奶个熊!我再也不相信你的鬼话了。因为我看到的凤梅不是你说的凤梅;因为我看到的儿子不是你说的儿子——
哦哦,陶兰兰,不,我是不说你,我怎么敢说你呢?!陶老四,你舅子狗娘养的不是东西!操你奶奶个熊!我再也不受你的蒙骗了;我看到的这个人身肉体,可不是什么涂满鲜艳的彩绘肉体,而是一道道一条条五颜六色遍及疤痕肉体的麇集展览:悲怆的肉体,愤懑的肉体,情感的肉体,兽性的肉体,愚昧的肉体,革命的肉体,泯灭良知的肉体——
噢噢,陶老四,你玩枪吗?如果我玩枪,老子先一枪崩了你!哈哈哈哈。
但见许疙瘩嘴唇翕动,凤梅送来询问的眼神,他指了指嘴唇,又觉着错误,急忙摇了摇头。
他没说他已失了语。说了她也不会相信,换作陶兰兰也不会相信,好好一个大活人,健健康康的,怎会不正常?怎会变成一个哑子呢?
最后的最后,许疙瘩出了院子,一个人走在2012年一个叫柳竹村的村街上。落日余辉洒满了村街,桔红桔红的。温暖浪漫。村街寂寥。行人稀少。
“这是两千块钱,是我和母亲凑的,用它打点打点她娘儿俩,算是我们陶家的一点补尝。小四做事有点过头,但话说回来,谁家两口子不打打闹闹呢?是夫妻就得打闹,这打打闹闹的才是夫妻。你看我,还不是……”最后的话,陶兰兰一时漏嘴说到了自己蕴藏在心里幽邃处的疼痛,便一声不吭地咽回了肚里。
许疙瘩脑袋里的火苗腾一声燃旺起来,火苗势不可挡地逼促他从衣服内袋里陶出那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用手拿着往外扬了扬,噗通一下,就把它们统统抛丢进路旁的散发着臭气熏天的臭水小阴沟洞里。
浑浊灰黑迟滞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只死老鼠,几瓣枯黄腐烂的白菜叶儿、一棵沉不到水里去的红皮萝卜、一个劣质的黏粘污垢的女人黑色胸罩和一只白色橡胶避孕套。一张张龇牙咧嘴表情不一的票子覆在这些正在沤烂且奇臭无比的脏东西上。
他感到恶心。他想骂娘。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无语——他仍然失语着。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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