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的开着;灿烂温馨的色香,使人迷恋。让人尝到了甜蜜的爱的滋味,同时使人了解了苦恼的意义。蔚蓝的天空下,弥漫着玫瑰花的芳香。梓青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梓青最近有些不大对劲,他常常坐立不安,双目毫无神采。他已经旷课多次了,老师说,只要旷课超过三次,期末成绩就无望了,甚至补考也无望。梓青的怪异举动早为班主任桑君察觉,桑君便派学生干部——他的心腹,暗中监视梓青的一举一动。欲要抓住梓青的辫子,看其会搞出什么名堂来。
时光如流,才吐的花蕊转眼就姿艳盛开,姹紫嫣红。梓青又逃课了。他懒得上课,梓青想:“与其干巴巴的坐在教室,听干巴巴的教义,不如往学校各隅赏赏鲜花,倾听禽鸟的歌唱,呼吸清新的空气。”在梓青的眼里,教室只是不过尔尔的地方,那里弥漫着毫无生气的沉闷和压抑。从前他不信,现在他信了,甚至像信仰耶和华一样信仰这句话,把它当作真理。梓青把上课当作煎熬,他的心不在教室。早在去年的春天,花儿刚吐露新芽的时候,他就厌恶这个地方了。
明天就是礼拜天了。连续五天紧张的课程暂时告一个段落。多么漫长的五天呵,梓青终于可以大摇大摆的外出郊游,呼吸更清洁的空气,向山川和大地尽情的呐喊,向那条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在那里流淌离开后仍在那里流淌的相思河敞开他的心扉。在梓青的心里,只有蔓延的青山和蜿蜒的小河才能看透他的心事,体会他的无奈和悲伤。梓青从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有一段时间,梓青以为伯牙和子期的友谊是后人杜撰的,因为他不相信世间究竟存在着真挚的友谊。梓青厌恶这个世俗的世界,一看到涂满胭脂的人类就感到呕心和反胃;世俗人永远套着一副正义的面具,而他们的内心是如此的卑劣不堪。梓青恨透那些笑脸盈盈的男人和女人,他想:“究竟有什么可笑的,说的话吗?可是里面没有一句幽默的台词哟。噫!他们必定有所企图,不然怎会装疯卖傻。”说起这个,梓青可是有证据的。那还是去年冬假发生的事。
一年前,准确的说尚不足十个月。漫长的学期生活结束了。梓青考完试,就立刻飞到了火车票代售点,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购到了返家的车票。梓青第二天一早就向火车站飞去。他没有买到座位,但为了尽早到家,回到母亲的身边,即使站票也无所谓了。梓青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终于到了车站。距离发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零十二分。因时间尚早,梓青便四处闲逛。突然,从前面传来了凄凉的哭声。梓青闻声而去,果是一位约四十六七的中年女人坐在地上哭嚎。此时正值寒冬,朔风冷冽,寒气砭人肌骨。年轻的壮汉尚还需要走走停停活动筋骨方得驱散寒气,梓青早已被冻得哆哆嗦嗦了。梓青见这个女人只穿了两件灰色的绝不算厚实的衣服,头发散乱的披在肩上,裤脚和鞋上沾满了黄色的泥土。因为寒冷的造化,女人的面目狰狞,犹似一个扭曲的黄皮球。梓青想帮助这个女人,可他又觉得自己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连自己都还需要别人的接济,自己又怎能接济别人呢!梓青只说了几个字,“大娘,出什么事了。天冷,起来吧,不然会冻坏身子的。”女人似乎没听见梓青的话,仍哭着,凄凄惨惨;女人不时的在冰冷的地上翻滚僵硬的身子。不一会儿功夫,女人的四周来了许多伸长脖子的看客,把她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球。几个“好心人”笑着劝了女人几句,大概的意思是希望她想开点。
几分钟后,女人开口了。他操着一口外地的口音,夹杂着很不算标准的普通话,说:“俺是回老家过年勒,要在这个城市转车。俺刚出站,几个年轻的汉子便走过来问俺去哪里,俺告诉他们,俺是回老家探望母亲的。俺看他们很面善,他们又说了许多好听的话,俺就把地址给他们讲了。他们说也是到俺老家那边的。俺两天没有吃饭哩,想先找家餐馆填饱肚子,养足精神,再准备下一趟长途。这帮没良心勒贼啊!”女人哭的更悲戚了,眼泪从无神的眼珠子里泄出来。她继续说道:“他们说可把行李放在车上,俺尽管放心去吃,他们帮俺看管好。苍天不长眼啊,竟让坏人吃俺这种从不起别人歹心的女人。俺坐了两天的火车,确实有些累了。俺就把行李放在他们的车上。可是......”女人一时语呃,沉默了半晌,方说道:“可是等俺吃饭回来的时候,人早已消失无踪,车子也不见了。俺勒行李被他们骗走了,所有的积蓄都放在行李箱的。现在,俺连回家的钱都无望了。这几个狠心的贼啊!俺已经五年没有回老家了,这不是逼俺去死吗?”女人不停的哭,声音悲凉。梓青想流泪,可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准一滴泪跑出来。碍于面子,他是不会哭出来的。火车已经准时到站了。梓青从兜里摸了五元钱放在女人的手里,跑到候车厅去了。梓青回头望了一眼,一帮伸长脖子的看客,仍是伸长脖子,在看,作为打发时间的消遣,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
梓青平素沉默寡言,同学都不愿同他相处。他的朋友少得可怜,或者说简直没有。每当梓青烦恼的时候,他就用那只父亲送给他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记下来。如今,梓青已经写满了十三个日记本了。写作成了梓青最亲近的朋友。在这里,梓青可无话不谈,毫无避讳的讲出自己的心事。
太阳的光线苍白而耀眼,天空布满如山的乌云。梓青步行了一个半小时了,他正在郊外的荒野边。梓青觉得累极了,天气又闷又热,汗水打湿了他的脊背。梓青突然头昏眼花,便拣了一处干净的草地,四肢平躺,摆出了一个“大”字的造型。梓青躺在一个当风处,微风拂过他的身旁,轻抚着疲惫的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梓青却发现自己坐在寂无人声的寝室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人都去哪儿啦?”梓青自言自语,忽想起了现在是周末。周末一到,梓青的室友都出去玩耍了。周东华的老家离学校不很远,每个周末,他都要回家的。至于陈与义和江龙呢,他俩正处於热恋之中。每逢周末、节假日,他俩都会马不停蹄的密会他们的恋人。江龙的女友叫秦悦,住在另一座不很近的城市,在医学院学习护理。从学校到秦悦那里至少要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但是,江龙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和能量,亟待他去释放和挥发。总之,江龙从没有觉得累过。
震耳的钟声从正教楼传来,刚好八点了。无眠的黑夜拉开了帷幕。梓青并没有打开电灯,苍白的光线只会刺得他寂寞难耐,他只想躲在无尽的黑暗。梓青蜷在墙壁的一隅,随意翻着几本旧书,看看有没有使他上兴趣的小说。喜不喜欢是无所谓,能消磨漫长的黑夜就好。
从前,梓青一接触小说就会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从那里汲取无数的创作灵感;他同情主人公的遭遇,会情不自禁的爱上女主角,在思想的狂飙中同风雨作战,与敌人周旋。梓青看书时,周遭纵然锣鼓喧天,他自岿然不动,视四围的闹嚷嚷于无物,真有几分“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境界。他的心灵澄澈如泉,毫无一滴污浊。
有那么一会儿,梓青天真好动;在他的世界没有半分忧愁。他的生活简单而平凡,每天只是上课、吃饭、休息,周而复始。身边的同学常嘲笑他毫无色调的生活,终日累月干着重复枯燥的事,不生出精神的病来才是怪事。梓青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同学对他的冷嘲热讽,他只当不曾听见一般。事实上,那时的梓青确实活在一个快乐的童年里。
寝室静得出奇,一根绣花针落在地上仿佛也会惊天动地,呼出的气体如同海浪的咆哮。梓青听见心脏噗噗噗噗的跳动声。正教楼的钟声又敲响了一次,三千六百秒的光阴悄悄滑走了。梓青在读《沉沦》,然而他终究不曾读尽三页。他的目光时不时的停留在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上,仿佛自己是被钉在十字架上似的。阅读未曾给她带来半点享受,减缓他的孤独。这些紧密挨凑的方块字如同成千上万的蚂蚁附在他的全身,准备大肆钻进他的血液里。“哎!”梓青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找不到有效的消遣来减轻他心灵上的枷锁。纵然他是一个力拔山兮的勇士,也无法承受绵延大山的压力。
刚进大学时,一位女同学约过梓青。女同学想和他去市中心玩耍一番,感受城市的繁华,享受城市带来的美好。但梓青一律婉言拒绝。女同学相约了四五次仍是无果,只好无趣的走了。
“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忧的陈梓青了。光阴改变了我。”梓青的日记本记者这样的一句话,他把孤独寄于不会说话的日记本,却在上面说了上万个表述心情的文字。有时,梓青也想走出去,好让浮躁的心绪安宁下来。然梓青拒绝与不懂他的人相行。若如此,还不如一个人好。在梓青的眼里,只有与喜欢的人儿同去,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幸福,才会在意路边含苞待放的野花和其散播的芳香,才愿用一种淡然的心绪去感悟生命,思考人生的价值。梓青拒绝那位女同学五次三番的邀请,自有他的原因。
那是一个朗润的早晨,无望的苍穹绽着灿烂的霞光。树林荫翳,草木葳葳蕤蕤,景色怡人;禽鸟欢鸣,书声琅琅。梓青施施而行于情人湖畔,轻风袭来,泛起一层蜿蜒婉转的波痕,如是姑娘的花裙。一片柳叶悠悠的漂浮于绿色的湖面上,彷如一叶扁舟。梓青顿时心血来潮,灵感突至,信笔写下了一首爱情诗。一写完,梓青便迫不及待跑至33栋女生宿舍楼下,呼喊着那位女同学的名字。
“湘兰,你在吗?快下来,我找你有事耶。”梓青将双手环成一个喇叭状,放于嘴边,如低沉的小音响。梓青喘了几口气,连喊了三次。几分钟后,湘兰才漫不经心的向窗外俯瞰,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梓青的热情忽然凉了一半,但他还是笑容满面的说:
“湘兰,我刚写了首诗,想给你看耶。”
“诗?哦......等下,就来。”湘兰说道。其实湘兰并不懂诗,她对文字毫无兴趣。她曾说:“我只对那些一连串的符号和复杂的公式情有独钟。”梓青站了半个时辰,腿脚酸麻。“女生都这样麻烦吗?梳妆打扮这么久。”梓青觉得难等,在心里有点埋怨湘兰。约莫七八分钟的样子,湘兰慢洋洋的下了楼梯,一步作三步的到梓青面前。
“湘兰,你来啦......太阳都爬到山坡呵。”
“刚才在忙。有什么事找我?”湘兰说。
“嘿嘿,今儿早我胡写了首小诗,有兴趣看吗?”
“就这事吗?我还以为......”
“是呀。湘兰,你晓得不,我是驾着东风,飞奔过来找你的哟。”梓青说完,便把诗递给湘兰,他并非有意从湘兰那里得到什么赞美,只是希望湘兰能同他一样,真正读懂诗中所蕴含的情感。在梓青看来,一切寒暄,赞美都只是无谓的。他相信自己是一个真实的人。梓青更不会轻易赞美别人,哪怕那些友善的赞美可以舒服他人的听觉神经。湘兰接过梓青的诗稿,大体翻了一遍,便说:
“梓青,你该知道的。我......我并不是一个浪漫的诗人......我......我不太.......”湘兰吞吞吐吐的说着,她担心自己的无心之话伤害到敏感的梓青。随即改口道:
“你的诗如轻柔的溪水,我倒很喜欢的。但有一点,你所描写的世界过于飘渺,就像云,仿佛在我们的面前,却和现实的世界相隔太远。我觉得......梓青,你话虽少,但你的心比谁都要浪漫。”湘兰似乎说得起劲了,心直口快的把所有的感受说了出来。她又说:
“只是我更喜欢活生生的爱情。在这首诗里,我甚至有疑惑的地方。你看这一句‘我愿做一株水草/牺牲明天/随波荡漾....../露珠透洁/打湿了流水的裙裳’。流水的裙裳不也是流水吗?怎么可以说‘打湿了流水的裙裳’呢。似乎不符逻辑,你拿回去再斟酌斟酌,或许......”还没等湘兰说完,梓青一把扯过诗稿,诗稿瞬间被撕为两截。梓青脸色铁青。
“算了,湘兰,你是看不懂我的心思的,何况我的诗呢。当我自作自受吧 。我原以为能从你这里找到共鸣,可......,可......”梓青上了情绪,他语呃了五秒钟,往下又道:
“当我自作多情。湘兰,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还没等湘兰回过神来,梓青早已远去,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听湘兰的室友说,那晚湘兰在寝室流泪了几个小时,眼睛哭肿了。湘兰本计划约梓青一起到市中心玩儿;一来给无聊的生活增几分色彩,二来品尝五湖四海的美食。湘兰的室友也认为她和梓青是不同世界人,怎么幻想他们走到一起呢!
从那天起,梓青有意疏远湘兰;看见湘兰时,梓青会朝另一个方向迅速离开。三个礼拜后,梓青在情人湖散心,正兴意渐浓之时,梓青的左肩忽然被拍了一下。梓青吓了一跳,头脑的许多想象立刻从天堂坠到了地狱,他酝酿的诗境瞬间消失于无踪。梓青转过身,竟是湘兰。她的身边站着一位又胖有矮的青年,眼睛极小,戴着一副白框眼镜。
“湘兰,是你啊,吓我一跳。”
“哈哈,吓到了吧。梓青,好几天没见你了,还......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梓青淡淡的回道。
“哦。梓青,给你介绍个人。他,是我男朋友。”
“你好,你好。梓青兄,鄙人嘉明,请多关照。”湘兰身旁的这个男人很绅士的向梓青寒暄问好,同梓青又是握手,又是抱拳。介于礼仪的问题,梓青也附和他,又是抱拳,又是握手。梓青看嘉明不足一米六。满脸横肉,笑时,露出两颗龅牙,眼睛变成了一条细细的小缝;其左脸有一颗大痣,上面挂着四五根略黄且长的“痣毛”。二人寒暄后,无话;梓青把脸拉成微笑貌,只显得尴尬和生硬。湘兰见此情形,推说有事,走了。方行了不足五步,嘉明突然回过头,大声道:
“梓青兄,有时间Call on me 。我家就在X城的二环,离此地不远。”梓青的脸当即红了一半,一会儿变为铁青。
“哼,有什么可炫的,不过是有几个臭钱;又不是老外,说什么英语,屌样什么,听着就想吐。”梓青像一根木头站在原地,呆望着二人行去的方向;他在心里骂那男人,提到了他家的祖宗。二人渐渐远去,梓青的心绪突然变得复杂又沉闷,带着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忧伤。梓青只想尽快离开情人湖,让自己消失匿迹。他决心斩断了和湘兰的联系。
梓青第二次看见湘兰,已是半年后的一个晚上了。那天月亮躲在了家里,只有几颗淡如尘埃的星辰出来站岗放哨;微风偷偷的吹过,那声音只有梓青能听到。梓青在写日记,他要把一天的点滴记下来。江龙说有个女学生在叫他,梓青没听见,往窗外一看,不是湘兰却是谁。梓青见湘兰眼睛红肿,比以前瘦了,便问她出什么事了。湘兰泪流不止,断断续续的说着。湘兰的大概意思是,嘉明交了新女友,提出要同她分手,并给她一笔不少的票子。湘兰狠狠的给了嘉明一个耳光,把钱用力的砸在他的脸上,愤然的离开了。湘兰说没有选择梓青是最大的错误,她极后悔。于梓青来说,自己再怎么安慰湘兰,他都不可能爱上她。
时间的钟声再次敲响,梓青仿佛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震耳的钟声把他的梦击得粉碎。梓青看不进一个字,他的思绪沉重。梓青不想多写一个字了。他此刻的心境,再优美的文字也无法表述出来了。梓青将日记本上的那句话扯了下来,撕得粉碎。
“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忧的陈梓青了。光阴改变了我。见鬼去吧!”梓青把纸碎抛向窗外,他望着漆黑的天空,却用拳头用力的撞在冰冷的墙壁。他就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病人,愤怒到了极点,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仇敌。梓青终是一个人,势单力薄。他的手奇痛,血流不止,墙壁却若无事。
“苍天,我是痛苦的挣扎啊;上帝,你可否将我带走,离开这个让我心痛,失望的世界呢?”
寝室只有梓青和他的影子,他的室友早享受爱情的滋润去了。梓青像一头发狂的雄狮,愤怒的咆哮,怒号。望不尽的黑暗,无法缓息的痛苦。梓青坐立不安,用手抓着凌乱的长发,用手捶打瘦小的胸部。他痛苦,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蝼蚁钻进他的血肉,吸食他的筋骨,他却只能做无谓的挣扎。反抗是多余的,结局注定消亡。
梓青把手环扣在后腰,仿佛自己正在接受审讯,等待判刑。他在狭小的空间了踱过来又踱过去,马上又神经质的仰望没有月亮的天空。
“你可安逸了吧,成日躲在灰云的背后。你个胆小鬼!为什么不拨开乌云,将光明带给黑暗的大地和惶惶的世人呢?你为何消失不见?我鄙视你的怯懦,小看你的囿于平庸。你这个黑暗的投降派,供人使唤的贱奴!我视你为仇雠,视你为枯木。我呸!”梓青看不见月色,指摘月亮的不是,向它发泄怨话,恶狠狠的向苍穹吐了一口大唾沫。
梓青又担心自己刻薄的言辞会刺痛月儿柔弱的心,他改了语气,温柔的道:“长夜漫漫无绝期。月亮啊,你可知晓我眼里的泪?我并非有意谩你,实在是.......”
凌晨的钟声滑坡了校园的夜空。梓青没有一丝睡意,可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躺下。恶魔又来纠缠他了。梓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双目浮肿,毫无神采。不知逝去了几个光阴,雄鸡鸣过几遍了。梓青终于在朦胧的意识中睡去了。泪水打湿了他的脸颊和白色的枕头。这个夜里,除了苍天和大地,再没有谁知道,梓青流的眼泪。
河水东流,水声潺潺;时间不停地溜走,悄无声息。梓青还未回过神,学期早已去半了。崖山的树木新换上了金黄的外衣,在阳光的沐浴下,愈发多姿美艳,仿佛是成百上千的少妇,正挺起他们高贵的胸脯,蛮腰扭动,向从她们胯下路过的男人抛眉挤眼。再忠贞的男人也无法独善其身,不得不抬起他们经不住诱惑的双眼,欣赏眼前这千年难遇的佳景。轻风拂过,叶儿飒飒作响,如同女人丰腴的身体左右摇摆。它们好像在说:“过路的哥哥呀,来妹子家坐坐耶。这里有上好佳肴,千年美酒,更有佳人相伴。”
梓青却能独善其身,他是一个如此奇怪的男子。在梓青的心里,只有春天,只有春天才值得信任,让人膜拜。他爱春。春天到了,万物复苏,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惺惺然张开了眼。草儿开始破土,树木开始发芽,它们是刚出生的婴儿,纯洁剔透,毫无一丝尘埃,绝无一点做作。春天来到之时,正是梓青郊游最频繁的日子。每当看着那些新生的绿,梓青的心就会立刻淡薄如水;梓青向小草上的露珠倾诉他的心事,他看见有一颗澄澈的眼睛也在看着自己。在相思河畔,梓青倾诉使他失眠的烦恼,比如说‘他想揍谁呀’、‘讨厌谁呀’、‘心被哪位姑娘牵走了呀’。
在绿的世界,梓青的心也跟着绿了,仿佛自己回到了曾让他快乐幸福的童年。梓青记得,他放学归来后,就把一头黑牛和三头黑白毛夹杂的小猪邀上青山;小家伙们满山的跑呀,你追我赶呀,嬉闹呀......梓青便放开尚还稚嫩的嗓子尽情的唱。歌声传遍了青山的每一个角,直到夕阳沉落,禽鸟归巢。待月儿将升未升之时,正是梓青最为兴奋的时候。母亲在山脚呼喊他的小名啦,回家吃饭哟。小家伙们飞似的涌下山角,梓青仍唱呀。“妹妹哟,你是家乡的香草哟;哥哥也想采一朵,插在我的床头哟。”、“天上云重云,地上山重山。哥哥酥软的床头上,人重人哟。”快乐的童年,梓青有唱不完的山歌,他可是河泉最响亮的小歌王。这可都是祖父和父亲传给他的歌呀。
春天是梓青的童年,他没有忧愁。
读大学了,梓青仍没有爱上秋。梓青把秋天看作涂满胭脂的女人,它的美艳只是哗众取宠,它的微笑只是迷惑世人的面具。
“哼,我怎会被你们这些胭脂俗粉迷惑。可恶的秋叶,我早看清了你们的虚情假意。迟早我会揭露你们的谎言,把你们的丑行公诸于世。哈哈,我得让你们出丑。哈,哈,哈,哈哈......不,不够,你们本来就是世俗的代表,又何来轻重呢。”梓青一边疾行,一边胡思乱想。谁知道他是在埋怨金黄的秋叶,还是打扮艳丽的女人呢。
秋意渐渐变得浓厚,地球的公转缩短了白昼的时间。不到六点,夕阳业已沉没。西方的昊空还残存着几片绚烂的余光,同东西北方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照。梓青所读的学校在一个山坳坳里。学校的所在地势平低,显得拥堵小气。学校为高山相环,光线弱。在周围十里,学校的所在是最先进入黑暗的地方。太阳一回家,学校似乎就会顷刻陷入黑暗。因此,太阳一落,银白的电灯将会代其司职,安抚诚惶诚恐的学生。
今天周四,梓青打算去上课。如今,梓青似乎已经忘记上次来教室是什么时候了。梓青并非有意痛改前非,他只是顺其自然,跟随他唯有的偏好,上几节感兴趣的课。梓青更想换个新环境,他早已厌烦那间狭窄如牢狱的寝室了。毕竟本学期,梓青把四分之一的光阴留在了封闭沉闷的寝室。
“是该出来松下筋骨了,再在那个破地方待下去,我就真沦为疯子了。”梓青边走边在心里说话,一直说到教室门口。今晚上的并非他的专业课,这是梓青上学期就已报了名的选修课。因上学期报名的学生太多,一部分就调在本学期上了。梓青听说给他们上课的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亦听闻他个性独特,独来独往。
梓青到了教室,便选了较偏的一角坐下。他没课本,仅带了一本从未写过的笔记本。梓青也是一个个性独特的人。无论坐在哪儿,他绝不会坐在前三排,那是优等生的位置。不知何时,梓青的脑袋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想法。六点四十,新老师就到教室了。教室宽敞,学生却不多。
“最后一排那位同学,坐到前面来好吗?你已经和其余的同学相隔六排了。请坐到前面,开始上课了。”刚到七点,正教楼的钟声“蹦......蹦......蹦......”的嚎丧了三次。梓青回头瞧了一眼,后面已经没有桌椅了,老师叫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同学,别往后看了,说的就是你呢。来,坐在第一排,这里有空位。”老师又道。“早知道会这样就不来了。”梓青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明白自己的处境已无处可避,“是”的答道。于梓青看来,第一排向来属于优等生的,是他最陌生最恐惧的地方。梓青把头紧低,教室瞬间鸦雀无声。他尽力压低鞋子和地板间的摩擦声。这是梓青人生第一次,开始介意这些细节。快到第一排时,梓青被一根铁丝拌了一跤,幸亏其反应迅速,才不至出更大的丑。教室里笑成一片,梓青红透了半张脸。新老师也笑,他却叫同学们不要笑。
“好,我们开始上课。”新老师道,“今晚是我们的第一堂课。你们,有的人对我有所耳闻;恩,也有的,对我很陌生。同学们,我,姓方。”梓青紧张的心终于平复下去。他听着方教习的讲义。梓青见方教习个人不高,轮廓分明;清癯的脸上带着一副高度的黑框眼镜。所有的大学老师都清一色短发,他却是一头长发披到双肩,宛如一位风流倜傥的艺术家。
“同学们,有读过我小说吗?”方教习微笑的说道,眼里带着轻松和谐的氛围,和外面相传的天壤地别。梓青跟着其他坐在前排的同学向后望去,正当他转身,欲要转动眼珠子的那一刹那,梓青的眼睛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定格在他转身的七十五度角,仿佛是一道光,照亮了他迷途的前程;那股巨大的力量,如同一块强有力的磁铁,自以为“铁石心肠”的梓青也按捺不住急速的心跳了。时间仿佛在那一秒钟凝滞了,整个世界业已陷入暂停状态。梓青忘记了所有人的眼光正集中在他身上,很有几个学生咯咯的笑不停。
“同学,请认真听课。我们讲到那里了,你来给大家复述一下。”方教习拍了一下梓青的肩膀,有几分生气的说。
“谁打我?”梓青訇然站起,大声叫道。回过身时,却是方教习,顿时红了一张脸,从脚跟紧张到后颈。教室里笑声如雷,梓青努力把头低着,预备领受方教习的训话。方教习并未批评梓青,只说了“坐下吧。”一句;随后他很和气的问道: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方老师,我叫陈梓青。”
“喜欢写作吗”方教习说。
“喜欢。”
“平常有写吗?”
“偶尔写一下。”
“下节课带来,给我看看,行不?”方教习和善说。
“报告方老师,我只是随意写的。并不好。”
“没关系。我小学的语文老师还说我不会写作文呢。”
教室里轻松活跃,梓青第一次有欢喜上课的感觉。那天方教习并未大谈写作,他只说:“一个好的作家应善于观察,能在极平凡的琐事中发见不平凡的东西;用心感悟并富有创新的意识;有一个活跃的大脑,善于想象;文章必须要有感情,只有感动自己的文字才能感动别人。”方教习似乎更乐意谈论与写作不着边际的话题。诸如人生理想、家庭与责任,等等。方教习很善掌控学生的心里,声音抑扬顿挫,讲义深入浅出。同学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梓青却一个字也不曾听入耳。当方教习谈到爱情之时,梓青顿时浑身起劲。
“当你爱上一个女人(男人)的时候,就要勇敢的迈出第一步。绝不轻言放弃,总有一天你会成功。”梓青觉得是方教习故意点醒他。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这句话,这句话影响了他的一生。
梓青如梦初醒,仿佛找到了困扰了他多年的解药。尔后的每堂课,梓青竟是到得最早。那一束美丽的光,正指引着他向前去。第二节写作课,梓青足足提前了一个小时,他的心在扑通扑通的跳,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将会改变他一生的女子。六点半不到,梓青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他的心也跟着“咚、咚、咚......”。梓青做着‘低头’的一贯动作;他看着笔记本,可上面究竟没有一个字。
“陈梓青同学?你就是陈梓青把?”说话的正是上节课使梓青“魂落”的女孩。她约有一米六的身高,身材修长,穿着一件雪色的连衣裙,不下于阿佛洛狄忒的美丽。她的眼睛澄澈雪亮,眼睛里透出的光,包含着最深情最动人最善良的纯真。纵是冷酷无情的人,也会为她那天使般的笑容感化,弃恶从善。
“是......是......是我。”梓青吞吞吐吐的说,“你认识,我?”
“怕是所有的同学都认识你啦。因为上次你......”
梓青的脸红如苹果,他笑了笑,右手挠着头发,一会儿又神经质的摸了一下耳朵。
“能知道你的名字吗”梓青鼓起十二分勇气说。
“当然可以呀。我叫露莎。”
“你的名字真好听。”
“嘿嘿,谢谢。你也是。”露莎有礼貌的答道。
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的开着,灿烂温馨的色相,使人迷恋。让人尝到了甜蜜的爱的滋味,同时使人了解了苦恼的意义。蔚蓝的天空下,弥漫着玫瑰花的芳香。
以后的日子里,不知情的人说梓青是去上写作课了,知情的人呢,虽没有学生挑明,但笨蛋都知道,梓青去上课的理由。自从见到露莎的那天晚上,梓青就疯狂的爱上她了,他的心属于这位天使容颜般的女孩。一天二十四小时,梓青都在思念她。吃饭的时候,梓青心里全是她;睡觉的时候,梓青心里只有她;就连洗漱的时候,梓青也忘不了她。可是,万能的上帝,他在为人们开启一扇门后,却关了另一扇窗。梓青,这个简单的男孩,未曾学会如何讨好女孩欢心的本领,他甚至还没学会何为勇气的概念。从那一天起,梓青尝到的思念的痛苦。每个夜晚,他似乎都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失眠的次数愈来愈多。苦思了几十个白天和黑夜,梓青想起了方教习的那番话,终于决定给露莎写一封信。
露:
举著提笔,想必你早已睡下了吧。子时的钟声敲过很久了。近日,秋雨骤至,但闻冷风习习有声。雨水滴滴点点,愈加凄凉冷寂。夏热奄奄飞去,带不走惆怅的心思。渐渐,秋凉也。楼高望断,斩不断片片情思。顺祝快乐,天冷添衣。
梓青字
梓青将写给露莎的信叠成一个漂亮的‘心’字,几天下来,却不知如何将信交予露莎。二十一天转眼即逝,梓青仍没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所有的同学都看懂了梓青的心思;方教习装作不知道,其实比任何人都懂。梓青终于狠下决心,趁露莎不在教室时,悄悄地把信塞她的包里。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定了。那天,梓青特别的轻松。大学以来,梓青第一次有了抬头欣赏崖山满山金黄的树叶的兴致。那摇曳的叶儿,恰似翩翩起舞的少女。
河水流淌一个星期了。梓青的心还留在送信的那天。等呀等,盼呀盼...... ......
“露莎没有看到我的信吗?不可能的,我亲自放进她的包,亲自的......”梓青自言自语,活在浑噩的状态中。
“糟了,露莎会不会把给他的信当成了垃圾,然后,扔了?不会的,不......”梓青预想各种可能的结果,却被种种可能的结果绞得十分痛苦。
“露莎怕是对我没一丝情义,我的所为只是一厢情愿吧了。昨天下午,在情人湖看见她,我在百米远处,就感觉到她的微笑。她在和她的室友谈天。最后我们相隔不足二十米,才二十米呀,她本该注意到我的。可是......她为何低下头,一个眼神都舍不得给我?万能的上帝呵,你在为人们开启一扇门后,却关了另一扇窗。”梓青几乎把脑袋想破,可他仍是一头云雾。那一束圣洁的光,照亮了他前程的路,却让他迷失了该走哪条路。方教习的那些话成了梓青最后的支撑,梓青决定继续给露莎写信,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露:
坐在宽敞的教室,四围寂无人声。我本想极力控制自己复杂乱飞的思绪,无奈只能适得其反。萦绕于心的尽是你的模样。眼睛永远定格在那一排排密匝匝的方块字,仿佛被钉在十字架接受审判的似的。打扰你了吗?我只想告诉你,我的心事啊。
认识你的这段时间里,我像患了严重的疾病似的,每天都是度日如年。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独自走在无人的幽径,极力试着忘记一些恼人的事。一切只是徒然。最近,我没有一点困意,我听过无数遍的鸡鸣,常听它们嘶喊到天明。我的室友劝我不要太太多,看开点。我试着这样做,结果,......,哎!
露,因为你呀,你可明白?你是否也受失眠的折磨和痛彻心扉的思念呢?我消灭不了思念的种子,它是那样的顽固和坚持。昨天我在情人湖看见你了,可是你却低头无言,我望着你的背影,轻轻的消失在我的眼前。
而今,没有一个人真正懂我,唯有用父亲在我十八岁生日时送给我的这只钢笔记下我所有的繁杂的苦恼我整个青春的心事,写下了《河泉畔边韭花香》和《小草的执念》。露莎,我不想写这些悲伤含泪的文字,这只会使我徒增伤怀。我有个躯壳,有时,我却怀疑我是否还有残息。我像失了魂一般,做什么都无兴趣了。生命像是走到了终点。
哎!露莎,或许我不该将这些心烦的事说于你啊,这只会给你增添无形的压力和负担。对你来说,一切太过突然了,究竟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我的鲁莽,毫不顾忌你的感受的倾诉可能会影响你的心情,甚至破坏你我的友谊。我是疯狂的,就像一个疯子。然而,说出的话便是发出去的箭,收不回了。也许自此后,你会用另一种眼光来看我。爱情是伟大而神圣啊,可我怎这般随意说将出来呢?露莎,自从见到你的那一刻,那短短的四十五分钟,我的心就彻底的属于你了。你早已把我降服。
你没有回复我给你的信,也许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无话可说。露莎,我不奢望什么,更不敢奢求你能接受我,和我这微不足道的情义。在爱情的天国,我只是一张白纸,即使满腹的爱,却写不出一个深情的文字;我只是一个刚出世的低能儿,哪懂得什么策略和方针。每当遇见你的时候,我往往选择退缩,然后把自己关在一个狭隘至冷的牢笼,深受心灵酷刑的折痛。我实在憎恨我的怯懦,我只想躲在一个无人的一隅,然后痛苦,无尽的悲哀。一种渴望见到却又一味地的选择逃避。一何悲,一何悲!
我渴望有一束光,她能照亮我前程的路;我渴望你能接受火热的玫,在你的心里,容下我,那只能容得一个男子的心扉。千言万语,我无法将思念穷尽,唯有用这几百个苍白的文字书写对你的爱恋。若能收到你的回信,哪怕一个字我也满足了。祝你精神愉快。
梓青字
梓青写完了这封长信时,已是凌晨两点几分。他心里没有底,可每一个字都浸透着他的一片痴心。写作课这天,梓青六点就到了教室。露莎亦如往常准时到来。当她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梓青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露莎却低头,并不和他打招呼。梓青既痛苦又失望,电影镜头的浪漫邂逅与他相隔十万八千里。方教习的写作课照常精彩,梓青却听不进一个字。刚下第一节课,梓青走到露莎面前,说了一句“露莎,有人托我交给你的信。”就飞哒哒的跑出来教室。梓青早已无心听课,只想尽早离开让他倍感压抑的黑墙。
秋末了,朔风敲击着玻璃窗,当当当的作响。空气的质子凝成冰冷的看不见的颗粒,使人寒惊。梓青站在窗边,遥岑远目,献愁供恨。他呼吸着死气沉沉的空气,如同万千把尖刀绞在他的心窝。梓青向江龙看了一眼,他正鼾声雷鸣。梓青多想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没有痛苦、忧伤和渺无绝期的思念。
梓青打开台灯,他的眼睛闭了一下,落出几颗泪。梓青没有睡意,钢笔在他的手里仿佛也沉重不堪。他写到:
盘在心头的事,终受不起负荷的沉压,生造了失落的结果。也许是这样,或许绝非如此。曾安然不动的我,尔刻却浮躁不堪。我不再属于铁石的心肠,萌出一朵心动的有刺的玫瑰。
回不去了。我极力控制,以防沦陷;可是我制不住翻动的浪波。矛盾孤立在十字路口,“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熙攘的人流,千万点中,我停下了前行的步伐。只因找到了方向,那神秘纯洁的光,照在了我的黑暗的狭窄的荆棘遍地的小径上。
原来,“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路在脚下,心在前方,却找不到捷径的路子。犹豫了,心潮翻滚了;徘徊了,欲罢不能了。一副清纯的模样,柳眉纤腰,肩若削成。若为草木,存在只需成长;若为孩提,生活毫无虑忧。究竟不是草木,孰能无情乎?
爆发了,踌躇了,前进了,后退了。心在遥望,滚出长久等待的苦涩的雨水。鼓起勇气,当为一次不小的进步。
彼岸伊人呀,我在这头,岸在那头。朔风吹来浪打浪。我只想纵身一跃,跨国如天的江水。江中无行舟,凄凉遥望。似火之心,传出激跃加速的声响。无奈无奈,哪有夸父逐日的决心。眼神迷离,憔悴痴儿般强烈。心如惊涛拍岸,行为踟蹰退缩。翻腾的江水,江中无行舟,无奈伫头。
心在咆哮,山在怒号;石像,顶多算作一尊石像。
噫嘻悲哉,噫嘻悲哉!相隔一条江,四方万重山。江上无过客,岸上的人啊,心悠悠。山在摇荡,只听见:“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绝响。
冷风,朔风,寒风,转眼即是初冬。天气愈发冷冽。平日穿短裙的阔小姐,只得装出楚楚可怜貌,拿出撂了半年多的冬衣,老实老实的套上。相隔半年,衣物散发刺鼻的霉味,绝不能算灵秀的鼻子仿佛一下子被激活了。休管三七二十一,穿上在说,哪还顾得什么文不文雅不雅的。即使精神上允诺,身体可不应允。仿佛隔了一层保护的膜,刺骨的寒风只得作“怒视貌”,却奈何不了一二。
季节的更迭自然会勾起多情人的心性。阴霾的天日笼罩着凄凄凉凉的伤怀,惆怅平添。梓青仿佛被铐镣在一个狭小的怒气氤氲的铁笼,他只觉呼吸不畅,喘息一口气也会使他嘘唏不已。枯黄的桐叶安详的凋落,朔风将它们带去未知的远方,陌生的荒土。梓青是个幻想的青年,他那瘦小的脑袋里总有数不尽的奇怪念头。他渴望自己变成一只禽鸟,离开这片令他压抑的土地;他想去广袤的草原,看雄鹰展翅高飞,骏马奔驰。
黑夜又来折磨梓青了,他几乎压抑到了极点。坐、站、蹲、卧,没有一项能减缓他的寂寞。天上放着一把灰白色的镰刀,加紧了初冬的寒气。十点刚过一刻,梓青拣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套在了瘦骨嶙峋的身板。
“我只想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我受不了了,受不了着牢狱般的寝室;我宁肯过雨打风吹,饥寒交迫的生活,也不愿尝受这没有血淋漓却又到处血淋漓的残酷的精神摧残。”梓青向江龙吐了这些话,出去了。
梓青慢行在人寂无声的小道,一会儿又神经质的奔跑;他向枯黄的荒草狠踹了一脚,马上又仰天大笑。梓青疯了,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不知不觉,梓青已经把不算小的校园逛了一圈,到了正教楼下。他站住了,抬头仰望巨大的时钟,这个每晚都逼迫他听上至少七八次的古老钟表。他叹息着,原来是钟声陪陪他走过漫长的无眠的,夜。
“你们干甚么?流氓!滚开。”梓青忽然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露莎。
“不会错的,是露莎。我永远记得露莎的音色。”梓青先是一喜,倏忽又是一惊。
“这么晚了,露莎怎么还没回宿舍呢?不好!”梓青循声而去,正有四个男人围着露莎。
“给我滚开,龟孙子。”梓青还没说完,顺手在地上拣了一颗手臂粗的棍棒,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狠狠的打在一位男子的左肩。只听见“哎哟”一声惨叫。那几位还没有反应过来,梓青的“铁棒”早已连番扇了过去。不到四分钟,那四位男子护腰捧腹一崴一瘸的落荒而逃。梓青追在后面,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梓青,别追了。”梓青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露莎落在后面了。他转身跑到露莎身边,喘着大口的粗气。
“露莎,这些人是谁?怎敢在学校撒野。”
“他们比我们高一届,应该是毕业班的。其中一个我见过,却不熟。”
“哦。”梓青沉默了几秒钟,又说:
“露莎,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宿舍?”
“我刚从图书馆回来,谁知路上会遇到这几个......”
“我送你回去吧。”梓青鼓起勇气说。
一路上,二人缄默,似乎谁也不愿先开口。梓青本有满腹的话儿要对露莎倾诉,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很快,二人便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我,......进去了。”露莎说。
“露莎,多陪我一会儿好吗?我不想离开你。”梓青心里这样想,可他却说:“再见,露莎。早点休息。”梓青说完,转身而去。
“梓青,......谢谢你。”梓青大概走过十米的距离,露莎突然呼喊他的名字。梓青没有回头,他飞哒哒的跑了。
女人的心思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自那晚后,露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每天拉着梓青去上课;时不时的给梓青送来早餐;梓青第一次去了图书馆;周末时,情人湖添了一对新人。梓青写了几百首新诗,几十篇小说,他用最美丽的文字赞美露莎,表达他的爱。梓青为露莎吟诗歌唱,露莎说她最爱那首在情人湖畔写的爱情诗。风云变换的天气也赶不上人心的变化呀,梓青和露莎彷如生活在幸福的天堂。在七夕那晚,二人偷吃了禁果。
这是梓青最幸福的时光。
时光如箭,一眨眼的功夫,梓青和露莎都毕业了。露莎进了一家国企,做了经理的秘书。梓青却不想工作,他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梓青寄给出版商的诗稿、小说都被原封不动退回了。没有哪家出版商中意他的作品,他们要的是能为他们带来丰厚回报的文字,至于质量是否上乘他们是不在意的。梓青没有稳定的收入,父亲写信给他,希望他回老家当教员。
风云难测,旦夕祸福而至。“坏事”一件接着一件。露莎感到了身体的异样。她变得胃口不好,吃油腻的食物就反胃,闻到刺激的东西就想吐。几十天里,二人张皇失措。露莎的母亲听到消息,即刻赶过来了。犹如晴天的一声霹雳,梓青惊出了一身冷汗。露莎怀孕了。梓青哪有准备,他现在一无所有。
露莎的母亲在政府部门工作,父亲经商。他们住在X城最繁华地带,家产如山。可露莎从没有对梓青说过这些。当露莎的母亲得知梓青和她唯一的女儿恋爱时,她暴跳如雷。露莎的母亲暗中调查梓青的背景,侦察他的家世。结果让她大失所望。梓青只是一个穷山沟出来的孩子。在她的眼里,二人的结合是门不当户不对。为了让梓青离开露莎,她千方百计的迫害,践踏梓青的尊严。她当着露莎的面,说露莎一点儿也配不过他。露莎的母亲从没有给过梓青一个好脸色,说的话多是尖酸刻薄,明嘲暗讽。露莎是一个孝顺乖巧的女孩,她会把所有的心事一股脑说于母亲。露莎的母亲看不惯梓青邋遢的个性;以她的看法,梓青简直是个不学无术,整天就只知道动动笔杆子的穷酸书生;长头发的男子没有一个是好人。有钱才是硬道理,其余的都是虚无的。露莎的母亲私下找梓青谈话,希望他主动离开她的女儿,承诺给梓青一笔可观的票子。梓青哪听得进去,他深爱着露莎,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爱。
露莎的肚子一天天的变大。露莎的母亲左劝右劝,希望她打掉这个孩子,露莎却执意不肯。“大人犯错,凭什么要让未出世的孩子承担后果,孩子是无辜的。”露莎常对母亲这样说这句话。梓青带着露莎回老家置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露莎的父母没有来祝福他们。那天晚上,露莎流了一夜的泪。
三天后,二人回X城去了。为养家糊口,梓青四处找事做。他投了几十次简历,多是有去无回。偶尔有一家公司愿意聘任他,开出的薪水却少得可怜。露莎的积蓄渐渐花完了,家里的开销与日俱增。露莎心里开始有些埋怨梓青,因为他的脑袋全是Utopia的理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世人在乎的只有金钱。学什么音乐、美术,这不过是打着艺术的招牌,糊弄有钱人的玩意儿。时代变了,思想也跟着巨变。残酷的现实究竟毁了多少天才?舞文弄墨成了阔人打发时间的消遣。
梓青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钢笔,在一家钢铁厂干起了粗俗的力气活儿。他似乎又回到过去使他一度忧愁的牢笼去了。梓青每天早出晚归,脸上写满了失意。工厂的活儿又脏又累,永远没有干完的一天。梓青晚上十点才到家,他有时脚也懒得洗,身子也不擦的倒在了床上;天还没亮,他又得乘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去工厂。梓青不再写诗了,他无心去写。露莎也没有心思读他的诗,她的全部心思放在了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
三个月后,梓青当上了父亲。但是他不能照顾他的妻子。很有几次,梓青向胖子老板请假,那老板只冷冷的说:“要么走人,要么继续干。走了就不必再回来了。”梓青只有无奈。他拨通了露莎母亲的电话,请她去照顾露莎。
生活愈来愈没有滋味了。梓青和露莎的谈话愈发稀少。有时一天不说一个字,似乎很惜字如金。梓青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一天的工作只是上班和下班。有时他们的孩子突然半夜哇哇哇的哭,露莎不管他,眼里却淌着泪。梓青不得不爬起来哄自己的孩子。月儿挂在天上,淡银色的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一天的工作使他疲惫不堪,翻一下身都让他感到痛苦。梓青抱着孩子,在椅子上睡着了。为此,露莎骂了梓青几次,用扫帚打在他的身上。
三年过去了,梓青的孩子学会了走路,能叫“爸爸”、“妈妈”了。有一天,天色仍是阴沉沉的,山腰堆满了云雾,看不到山顶。工厂下午事少,老板大发慈悲,允工人提前下班。在回来的路上,梓青买了一条鱼和几把新菜。他想改善一下伙食,犒劳一下妻子和他的儿。七点后,梓青到了家。天空早已黑尽,房间却是黑漆漆的,只听到孩子“恩按恩按”的哭声。
“露莎,你在家吗?”梓青一边开灯,一边叫着妻子。他把儿子抱在怀里,亲了他几十次,方不哭了。半小时后,露莎回来了,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露莎......”梓青赶忙去搀扶露莎,说道。
“别碰我。”露莎声色俱厉的说,欲将手甩开。梓青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但他仍扶着露莎,担心她摔倒。露莎脸色红晕,酒气甚烈。
“露儿,你喝酒了吗?出什么事了?”露莎不说话,似乎装着沉重的心事。
“梓青。”待酒性渐消,露莎开始说话了。
“我听着呢?”
“我......”露莎迟疑了一下,她的心思从未这般沉重。露莎继续说道:“我,......梓青,我们离婚吧。”
“什么?”梓青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露莎,你不要吓我。”
“梓青,你要相信,我依然爱着你。你是我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但是,我们不是小孩了,再纯真美丽的的爱情都会被现实摧垮。我是那么的爱着你呀。可是,我受不了这种非人非鬼的生活了。为了我和露青,你放弃了自己钟爱的写作,每天来回的奔波于钢铁厂和家之间。你从不说自己的辛苦,你不想让我为你担惊受怕。所有的酸楚你独自咽下。我都知道!”露莎讲到这里的时候,终于泣不成声了。梓青呆望着露莎,为她拭去泉涌的泪。露莎又说道:
“我是从母亲那里过来的。母亲不想再让我受苦了,三番五次的劝我和你离婚。母亲为我介绍了一个男人,才三十四岁。可,可现在他已经是科级干部了。那个男人的左肩在读大学时被人打断过,致使双肩无法齐平。他离过两次婚,有一个女儿。其余的,也还好。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可是看你那么累,一定承受不起这个打击,所有现在才告诉你。”
梓青一言不发,不知说什么好。他看着尚还稚嫩的孩子,使劲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孩子呢?你就这么......”
“孩子由你照顾吧,今后我会定期给你们寄来生活费的。那男人说愿意承担露青的所有的学费。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你。梓青,明天,我就得离开了。”
“我不稀罕,谁来供养,我的儿子;我不要,他,承担学费;我的孩子,我能,照顾。”梓青愤怒的说,似乎要咬破每个字。陈露青,这个注定命运多劫的孩子,并不懂他们的谈话,只是“哇哇哇”的哭。
第二天一早,露莎离开了这个住了四年的家,离开了她的丈夫和儿子。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梓青再无心思上班了,他取出了所有的积蓄,总共伍仟肆佰三十。他带着儿子,回老家去了。三年了,梓青没有回过一次家。即使梓青是怎样的想念自己的双亲,他的双亲又是怎样的想念他和他的儿子!
梓青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洗菜。梓青一见到早已苍颜白发的母亲,一头跪在了她的膝前。他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像是迷途的羔羊回到了母亲的身旁。母亲轻抚着自己的儿子,也流着泪。梓青告诉母亲这几年他的生活,所遭遇的一切。父亲从屋里出来了,颓然瘦削,业已白发苍苍,满脸老泪。
梓青把儿子托给母亲。七天后,他再次选择漂泊了。梓青回到了这座使他失望的城市,来到了曾经与露莎相识的校园。熟悉的环境,美丽的情人湖,却是斯人已去也。
“湘兰、方教习你们可好?露莎?...... ......”梓青望着湖水,回思往事,喟然沉叹。
夜幕降临了。梓青走在陌生的街道,心里计划着疯狂的事。梓青突然仰天长叹,“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忧的陈梓青了。光阴改变了我。我是一只漂泊的飞鸟,落到哪里,就葬在哪里。”
世界如此喧嚣,梓青却什么也没听见。他低着头,走向了车流滚滚的马路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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