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上依然是看不到什么人,到处也只是无边际的黄土。树是稀疏的有些,而并不在路的近处。太阳升了在最高的地方,定了住;并无半点的风。
苏秦停了步子,双手扶在助了他回家的木棍子上,四处望了望,也没看出个究竟。明明走的时候,是这条路的么。偏是我这饿坏了身子的时候,偏是我挨了白眼吞着侮辱时候,你也来戏弄我么?还有这太阳一并,何以紧紧盯着我。汗珠子贼的紧,趁了舒展的眼角线,流进了苏秦的眼睛里。苏秦很是难受,于是出离了愤怒,扔了棍子,狠狠的跺了地一脚,地也并不动,只升起些松的黄土;还未及伸展开来指责这不义的趁火打劫,一股子阵痛便窜上心头。脚上的血泡子被跺破了。这不得不让苏秦弯腰拾掇一下,而背上的竹筒子筐里靠上的一卷竹子,顺了脖子掉下去,又砸在了脚指头上。想想一路上,这恁重的竹简给予自己的负担,磨破了衣服,而一并肩头的肉;又在此时添加着自己的不幸;于是,更其愤怒了。不过到底还是没有扔掉这些竹子。也没来由的气消了,于是,捡了扔在几步外的竹子。挨着饿、太阳的毒照、脚底的痛、肩膀的肿,更其咽着沉甸甸的侮辱和不幸,举着步子挪回着家。
约莫是第三天的这个时间,村子朝外的巷子口,被苏秦的眼睛瞧见了。苏秦先是激动,而即刻变为惭愧,而即刻变为犹豫了。然而,还是举着步子挪近家去。
父亲就蹲在门口,在两根歪曲的棍子撑起的一片破席子所造出来的阴凉的中间;他的大概感到地的震动声吧,抬头瞄了一眼,飞快地;而即刻又恢复了他的原来的姿势:就单单蹲着,也没有盛着茶水或是别的什么饮品的器皿在附近,也看不懂他的脸色;只是雕塑般似有所沉思,然而占了门的小半边。苏秦就在门口,也没见得父亲要移到边上的动作,也没见得父亲要移到中间的动作,甚而连动作的意思也一并没有。
大约父亲还在生着气,现在想想,自己的擅作主张,卖了父亲的牛,换了银子,悄潜出门,倒是这般模样又站在门前,实在是换了自己,肯定也没有这般的宽容的。于是打定犹豫,挨着剩下的门的空隙,收了身子,憋进去。
家里无非还是这样,只觉得熟悉。无暇细细打量,苏秦走到了厨房。嫂子正在洗碗,还没来及叫嫂子,大约嫂子也和父亲一样,觉到了地的震动声而抬起了头,也还是瞄了一眼,飞快地;而顺着手摸了自己用麻绳捆着的头发;即刻又是原样儿的洗碗。
苏秦觉得莫名其妙。然而还是走进厨房。摸了烙饼吃着走了出来。走到自己房门口,卸下了竹筐子,搭在竹筐上的那个穿破了的黑貂皮袍也垂了下来;这倒引起了苏秦的注意,忽然记起嫂子何以用手摸了头发,而并不待见他的缘故:也是自己做了主,用嫂子的簪子换了这黑貂皮袍。不过想起而已,倒也并不太以为意。
推开门,妻子不在房里;又转出来,走进后排的房里去;看见了妻子还在织布机上织布。
“我回来了”
妻子并没有回应,是连头也没有抬起。
“我回来了”苏秦加大了声音,以为刚才因着力气小,没遮过织布机的声音。
然而妻子还是没有回应,也是连头也没有抬起。
苏秦走近妻子,略带安抚道:
“我知道是我的过失,本是应该和你商量的,至少也须是让你知晓的,然而却自己背了你,当了你的手镯;当时我便觉理亏,连招呼也没给你留下,就走了;我那时的想法是,自己的老师那么有名气,先前的孙膑、庞涓两位学长,国际红人,多么厉害,还不是得了老师的点拨的效果么。而况,在老师的眼里,我是格外的出众。只因鬼老先生要清修成道,虽是经了好些大王的邀请,还是没有入了局;我虽是一身本事,没了老师的活络,可也须些打点自己疏通。
“我其时是满怀了希望的,我一旦入了局,得了倚重;那样的铜手镯子,你都会不稀罕戴的。
“只不料到,那秦大王,实在昏聩。非但不理我好意的替着他的谋划,而一味说不是时候;我看出那只是他懦弱无能的借口。便戳破了回敬了几句。居然把我轰走了,潦倒无资费,卖了驴子和托车;我实在都不忍提及受了怎样的苦才挨回来。
“鬼先生在我毕业的时候,专门点拨我的,失了意,揣摩飞熊先生的那本名著;书,我是一直就带在身上。我想,先生是不会错的。”
然而,妻子还是没有回应,也丝毫没有见要有回应的意思。
“你知道的,我的心一直是向着你的。”
然而,还是只有织布机织布的声音。
苏秦原还是想寻些慰藉的,只不过刚才的几个烙饼消弭了饿意,便突然单单觉得这些天的困乏一并的冲上头来,却是难熬。也觉站着着实也无趣,便回家瘫睡在床上了。
二
苏秦仿佛于睡梦中听见了谁的呼喊他名字,还有脚踹门的声音;然而,也没有起来瞧瞧的力气。只是,渐渐觉得燥的很,如何的动着新睡姿都不能很舒坦;织布机的声音分明了,似乎还夹杂了些鸡叫的声音。于是,鼓了勇气睁开眼,太阳都歪到天的大腿的地方去了,突然觉了肚子的饿。到厨房也没寻到给他的剩饭,只能喝了半大罐水,就着烙饼吃了。
休息回了气力,肚子也算填饱,倒让苏秦想起了感慨来。寻不到一点好意的话来听,好歹还有老师的良言在。想到这处,苏秦立刻快步向屋子,提了筐子转书房方向,然而,明明是书房来着,这么养着鸡在里面。
“嫂子,你怎么拿我书房养鸡,嫂子,嫂子…”苏秦边喊着,便走着向大哥的屋子朝走廊那边的窗子去。
“嫂子..嫂子..嫂子..”
“你怎么拿我的书房养鸡,你问过我么,你这叫我在哪儿读书”
“嫂子”
“把偷了的簪子还我”也没见嫂子开门和开窗。
落了个没趣,本是自己的不是,可…。苏秦想着,吵闹也无益处,于是自己动了手。把鸡赶到了半边,从横着的粗木棍中间分开了原来的书房。其实原本也不是什么高级的书房,不过隔出来的旮旯,棚上碎草席,厚厚的搭了长的干草而已;现在是,太阳光也可以从上头照进来的,逢了雨天,肯定要淋的。折腾了半晌工夫,把顶子盖严实了,四周也加固了。太阳虽然已经到了天的小腿窝子的地方,可书房里还算亮堂。苏秦就照了鬼师傅的嘱咐,展了飞熊先生的名著,琢磨了起来。太阳跑到天的脚底下去,天便渐渐的暗了。苏秦还在琢磨着。只是这飞熊老先生的名著也不长,字也不难,都读了好些遍了,却似乎也没见得增了什么;少了什么吧,也未知道。家里也没得蜡烛照起来,只得明天再详加钻研。
第二天,还是这样。连着几天,苏秦都读得到梦里也通篇记得住的地步了,可还是没看出来书的奥妙。灰心么,又能做些什么?再读么,又还能怎么寻出它地深意来呢。或者是,读书不该邻了鸡舍,大抵动了飞熊先生的神灵,以为亵渎了他吧,不给看见他书中的奥妙;可家乡哪里寻得如鬼先生给的优厚待遇:除了供睡觉的山洞子,还给一个小山洞子作书房,对着深山的幽静及杂树花草的幽香,还有那时的太阳光是点点般如星星样洒下来的,偶尔照在摊开的书简上,映着光;饭是管饱,还有人伺候;定着时间的供给饮品,每天还能洗澡。
到外边走走,或许走到外边幽静的地方,算是尊敬了飞先生,倒也未必不可能吧。苏秦寻着,走到村子西边的小土山上,树是有些的,也有野草,也有野花;偶尔还吹些细风,又清静。算是仿了在鬼谷山时候的环境。于是,便摊开竹简在草上,然而,读了好多遍,究竟还是没有寻得奥妙所在;于是,很是愤恨,远处力田人的存在破坏了他的清静。可在鬼谷山的时候,也于读书时,见过做些别事的人影的,或也无妨,许是没找准解开奥妙的玄机所在。苏秦越想越对,若是这容易寻见,那不是人人可为么。倒反而莫名的欣喜起来。
夜里,没有风,特别闷热。苏秦第一次感到,家里的夜这么难熬。左右是睡不着,披了衣服踱步。然而,究竟是要做些什么的,不则,谁也不给脸看自己;可力田吧,辱没了自己不说,单是辱没了鬼先生名声这一点就使得如此做法是无论如何不可行的;体面些的,谁给些活络呢;生意呢,是不会;弄弄笔墨或是于此间绍介鬼先生的学问,兴许行,也算体面的事情。可是,还是惦记着自己受侮辱时候发的毒誓:以牙还牙;也实在想让父嫂妻子为着不给他脸看,生些悔意;这可是要成名后才可以的,而且鬼恩师就给了自己秘籍的。想着也确实难受,谁让伊造人时候,偏添了非吃饭才可生力气的怪规矩呢。
夜是渐渐深下去,苏秦想着触了情,不觉吟了几句感受:
“陟彼西山兮草深木盘;
“展简其上兮风吹幽兰;
“揣摩古简兮深意不见;
“浮思其上兮不得奥言;
“彼以不尊兮今如西山;
“如西山兮草木美如然;
“草木清静兮彼幽香环;
“不得见奥妙兮心慨然;
“呜呼呜呼兮我心慨然。
再吟了一遍,突然觉得有些称心的惬意。竟然回房睡着了。
第二天,苏秦起的特别早,到厨房摸了烙饼便走向靠近城的采诗处。“采诗处的官员虽说小吧,到底要有些文字工夫,也多少知道些名人吧,至少不会不认识鬼先生的。“苏秦想着,也便高兴了起来。
到了这采诗馆,采诗官正在饮着消夏的饮品。也不见得有采诗回来所出的汗,也不见得有出去采诗的意思在。还闭着眼睛在思索着什么。
“先生,这是采诗馆么”
“看门牌”
“我叫苏秦,是鬼谷先生的入室弟子,我...”
“哦,鬼谷先生的高足呀,有何关照?”采诗官睁开眼,放着光,身子也靠前了许多。
“也不,我作了诗,觉得挺好,所以就到这里来”
“哎呀,真是辛苦您了,您就放着在这里吧”
“我倒没有刻在竹简上,因着...”
“不烦事,那边有刀和简片”
苏秦刻了小半晌工夫,极尽着刀力。交给采诗官。
“对了,苏先生,还要烦您留下自己的创作履历和主要作品的名目”
“这个倒没有,这是第一次的创作”
“这样,也是行的;那你还有别的事情么”
“若是录用了,我家在...”
“不碍事的,采录名单就公布在外面栏子上,你得留意着看”采诗官又闭了眼睛,似乎思索着什么。
苏秦也不便说什么,回家去了。然而,事情就像风一样,只要有空气,总是能够无边际的播散着。有时候给人以莫名的恶毒,有时却是好处。在后来的几天里,苏秦可以寻得着的剩饭了,便是得了这个好处;或者也究竟一家人的缘故,不得巨知。然而,栏子上还是没有和苏秦有关系的消息。然而,日子也过了许久了。苏秦渐渐没了希望,也想寻了地方,聚了青年,传授鬼谷的学问,可是寻得着的是些出不了力气、被闲放着的孩子而已,谁肯出腊肉呢。
三
回家已有些日子,算是旧怨添新忧。可苏秦的志气是没有丝毫减弱,当年随了鬼谷先生,是要扬名天下的。可究竟是连有着微妙希望的门径也没有。思了好些时候,还是觉得鬼恩师是不会错的,总是自己别处不是,才未见奥妙。一一排除而去,落定在诚心上。愈想愈觉得是自己的诚心不及窥见书中的奥妙,兼着以前的困顿和现在希望的渺茫,便横了心,要先狠心表现自己的诚心于飞熊先生的名著之前。于是,苏秦在书房的撑着席子的最粗的一根木棍子上,绑了草绳。又磨尖了几根手指粗的小木棍。在竖着的门柱上,又用刀刻了:若要求法,先须舍身。
苏秦还是坐在以前读书的位置,展开书简。用垂下来的草绳系在头发上,拉直了脖子,又把自己右边大腿上的裤子剪出个洞,左手摊开在竹简上,右手拿着磨尖了的细木棍。表示诚心的规矩是,每字一顿,头被拉疼了,自然算是为着窥见奥妙舍了身;每句读完,便要刺一下大腿,还要刺出血来,以流出的血来表示自己要窥见奥妙的意志很坚定。一切就绪,就开始从开头一字一字的琢磨。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可·谓·尽·矣//... //神·出·鬼·入//万·明·一·矣//
然而,还是没见得突然得了什么奥妙。而只觉得,头被拉的疼,还晕晕的;还看见,血都顺了大腿,流到了鞋子里面去了。
父亲以为儿子发了疯,赶紧宽心道:
“原是指望你浪荡完了,吃了经验回来,好歹愿意卖些力气,也有个人样儿过活着;你媳妇为甚嫁你么,为了你有钱么?为了你去学人绕舌头,羡慕你么?图着你个头大,乡里少见的你这俊长相;你把自个弄残了,媳妇走了,看你要糟践自个儿到撒子地步去!
“秦儿...”
苏秦并没有回应,只是晕晕的走着回房间去。一下子松弛在床上,脑子里面翻滚跳跃着许多字,各各带了侮辱和冷眼,仿佛许多剑,剑尖朝着自己,把自己围的严严实实,不给呼吸。
“人,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恩生於害,害生於恩。私不如结。飞而钳之。以阴求阳,施以力也。俊长相。
“鬼先生讲七个大国形势关系,秦国形盛似锦,六国相制如雪。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
突然,一道金光照开了这些剑,苏秦若有所悟。话也没说,衣服也没换。径直奔向大哥那里。见了大哥,也没说甚事,只说需要钱打紧。拿了盘缠,苏秦装扮了自己,径直奔向燕国。到了燕国,苏秦先作了首赞美和欣羡文夫人的诗来,花了银子让街上艺人传唱着。合计着时间,算是应该吹进文夫人的耳朵里了吧。于是,每天又打扮的极为标致,在街上瞅着,等文夫人的车驾。也巧,第二天,便碰到文夫人的车驾了。苏秦于是大声喊着燕国如何强国,不该受窝囊气,颓废萎靡之类。还挤着奔出去,拦了车驾。文夫人倒是对苏秦莫名的产生好感,挡了随从,接了苏秦的投书。也巧,拦车驾之后第二天,苏秦便被传到文夫人那里去了。也巧,拦车驾之后第三天,苏秦刚回到旅馆,文候的使者就传了旨,要苏秦进宫。
苏秦见了文候和文夫人坐在上面。应着文候的问,解说了弱国联合对抗强国的战略。文候打着哈欠,正要挥手,文夫人瞪了他一眼。文候就问道:
“寡人何尝不想如此,只是先生可有良策,为寡人解决赵国带来的忧患?”
“有,只要大王肯责以此任”
“好。寡人为先生备车十乘,白璧十双,财宝一车。愿先生早日成功归来。”
文候因着文夫人不停的唠叨,就找了这个借口,想快点打发走苏秦。于是很快给了苏秦盖着印信的官文,配了车驾,装了宝物,让去游说赵王。
不想,苏秦还未到赵国,名声已经在国际上炸开了锅,许是因着恩师鬼谷先生和学长孙膑、庞涓的大名也不定;名声一起,真是实至名归,很快便联合了六国一起对抗秦国。也未忘记衣着锦,引了随从车驾穿过家乡。终于给了秦大王以牙还牙的报复,也终于给了父嫂妻子以深觉悔意的机会。
然而,苏秦见了金光后,也没有说破,到底在秘籍中窥见了什么奥妙。只是留着吊头发,折磨大腿的方法,给后来的读书人以借鉴。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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