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子下楼的时候,昨天夜晚的痕迹尚未从脸上完全褪尽,这使她看上去略显疲惫。昨夜灯光下,季子翻看照片。那些照片拍摄于十多年前,那时,季子住在城市西头一幢灰色的两层小楼。当时,楼上楼下共住六户人家,里面有城西小街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人物。二楼东边,住的是城西小学校长。校长瘦高个,面盘肃穆,四十多岁仍孑然一身。在季子看来,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年四季,无论春夏,整天手不释卷,不和邻居攀谈寒喧,总是形单影只飘飘然穿街过巷。紧邻小学校长的那间屋子,住着美妇梅姨。梅姨肤白唇红,个性开朗,一双美眼顾盼生情,是西街人人公认的美人。因为这,她的屋子便常常挤了一屋子的人,笑语飞扬,谈天说地,说东道西,其中不乏心仪她美貌的富家公子和文质彬彬的书家之后。可梅姨嫁的男人偏偏木讷得很。梅姨没爹没妈,自小由哥嫂拉扯着长大,亲事自然也由嫂子做主张罗。男人虽木讷,但野外勘测工作工资却高得吓人,西街邻里提起这事,全都张着嘴吐着舌头,眼睛瞪得老大,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梅姨不看重这个,她不过由着嫂子图嫂子高兴。好在男人工作单位远在四川,因为远,隔两年回小城一次,一次住不满两月,这让梅姨在不满中落得清闲自在。西街结了婚的女人,有谁像她那样整天乐呵着呢?没有,全埋在家务堆里了,一副蓬头垢面的邋遢样。季子家在二楼西头,因为父亲是厂长,再加家中人口多,所以他们家比别家多一间房。底楼西头住着秦姓女人。秦家祖辈是开工厂的,解放后因为公私合营,私产被瓜分,秦家老两口于是将剩下不多的家产分了几份,将成年子女各个打发,老两口则毅然决然回了老家。秦家三女因为嫁了西街落地户所以留在了西街,用娘家的一点陪嫁,在小楼对面,租了一个小铺面,凑合着开了家日杂店,做这一街的生意。那时季子就常在秦家三女的日杂店里购物,但小店生意终是冷清,常常是她一个人伏在柜台上,远远望去,像只阴险的猴子,注视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二
“你这是去哪啊?恍恍惚惚的?”
季子下楼,在穿过一条背街小巷时,被邻居孟小桂叫住:“我叫你几声,都跟没听见似的,干嘛呢?”孟小桂嗓音好,像脆生生的黄瓜。
“不干嘛,去以前住的地方看看,那地方又要拆了重建,怕以后再去认不出来了。”季子回答。
“那有啥好看的。”孟小桂说。
季子见她这样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看着她。
“昨儿我碰见你家那位,正上楼,我和他说了,想请他给我儿子补补物理课,补习的费用,我可一分不少你。”孟小桂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手势夸张,好像她家多有钱似的。
“什么补习费,楼上楼下的,邻里之间不说这样的话。”季子说。
“好啦,就这样,我不耽搁你,走了。”孟小桂撂下一句,不等季子反应,自顾自走了。
季子站在原地,看着孟小桂走出好远,才想起今天自己是要去西街。
几分钟后,季子出现在往城西方向的马路口。马路由东往西,是小城最繁忙的宽街,人流、车流,如织,如喧。此时,看上去有些憔悴的季子站在马路口,像是在犹豫,脸上流露出那种像要说服自己最终做出某个决定似的神情,但这样的犹豫在季子脸上并没有停留多久,就见她搓了搓略显疲惫的脸,然后迈开了步。
天有些阴沉,日头被厚厚的云挡住了,空气显得比前几日凉爽,马路上不时有一辆高档汽车驶过,排出的热烟,感觉也不那么熏人了。季子无心留意城市风景,一路拣行人稀少的人行边道走。城市方圆几十公里,但一个人在城市生活了几十年,还是会有不少的熟人,没准一出门就碰见一个。季子今天不想再碰见什么熟人,给熟人逮住攀谈,那是一件很烦人的事。昨晚十年前那些照片勾起季子对西街的回忆,西街全要拆了,那里要是全拆了,旧时模样就再也认不出来了,反正也没班上,她想趁着旧模样还在的时候去城西看看,她要在小时候每天走上四回的街道再走走,再去最先被拆后重盖的农贸市场里转转。季子喜欢在农贸市场里转,也只有在农贸市场这样的地方,她还能感觉自己身体里隐藏的激情和热力。季子才刚刚三十岁,一点也不老,但季子不明白,为何单位因为亏损就把才三十岁的她裁减了下来,那次,和季子一起被裁掉的还有吴红雨、魏静等。单位说这是按照国家政策办的,不管你老还是不老。季子不明白,以前失去工作都是那些违了法犯了罪的人,这样的人才会被单位开除,季子没做犯法的事,为何也会落到这种境地。但没有地方给她解释,她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了家,成了没有工资的人,成了除了农贸市场没有其他地方必须要去的人。
三
季子停住脚步的地方,就是原先城西的那幢灰色二楼。如今,二楼在老城最早一轮老城改造中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就是这占地几千平米的农贸市场。当年这里熟悉的一切,已经没有一点踪迹了。站在市场东大门口,季子仰起脸,注视市场门楣上高悬的巨幅标语:严禁场外交易!硕大的感叹号,就像一柄结实的棍棒,在天空下透着森然和萧杀。市场里人声鼎沸,吆喝声、争执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落,在市场内的角角落落回旋。季子跨进市场大门,距离大门不远处,有位半百妇人,她正和一乡下男人争执。妇人有张和季子姐姐极相似的脸,年龄也相近。她说:“你们看看,看看,我买他一斤菜,他扣我一两称,怎么得了。”旁边的人附和:“是不得了,这些乡下卖菜的,没有不扣秤的,我们城里人,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呢。
很多年前,季子只有八、九岁,就是从这里,往西,往北,再往北,送走她唯一的姐姐,送给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家。那时候,城西的市场小得就像人的巴掌,只有几个数得过来的小摊。晰的半瞎妈妈就在小街出口处摆小人书摊兼卖零食,什么毛栗子啦截成小段的甘蔗啦糖饼子啦。晰家贫寒,晰妈心地却是极好,季子小时候没少吃她家的零食。那时的城西没有宽马路,只有一条很窄的土路横着,往北的道路,坑坑洼洼的,更窄更破,一副难看的乞丐脸。多年前的那一天,季子脚下的积雪吱呀作响,季子周围是透着喜气担着贴有大红喜字箩筐把扁担弄得吱呀响的送亲队伍,姐姐走在装满嫁衣的箩筐后,引以自傲的两根大辫子垂至腰际,随着步幅轻轻晃荡。那是季子童年记忆里最心仪的一幅画面。
姐姐比季子整整大十岁,十六岁就参加了工作。有工作的姐姐那时最喜欢给季子买花手绢,可季子总是把姐姐买给她的花手绢弄丢。很多年后,季子想起这些,内心仍有种隐隐不安。她和姐姐之间,原来一如那花手绢般轻薄。
那天,姐姐钱包拉在了床上,季子看见后藏进怀里,姐姐中途返回,问她:“季子,看见姐姐钱包了吗?”
“没有。”季子回答很干脆。
“好季子,看见姐姐钱包拿给姐姐。”妈妈在一旁听见附和。
“我没看见!”季子非常大声。
妈妈走开,姐姐掀开被子,她看见季子团起来的身体,像是明白过来,姐姐说:“给我。”
季子双手护在胸前,她完全不懂姐姐凭什么断定她藏起了钱包,让她更没料到的是姐姐接下来的反应。
“妈!妈!”姐姐高声大叫,和平时给她买花手绢的姐姐完全不同。“你看!季子拿了我的钱包不给!”
季子困惑地看着姐姐。
“还给姐姐。”妈妈进来,站在姐姐身边。
“不!”季子坚持。
“季子听话,还给姐姐。”妈妈说。
“我想玩会!”季子冲妈妈喊。
季子记得,那天姐姐从季子怀里强行抽走钱包时,眼神冷漠,满脸愤怒。那一天,季子内心里的难过就像洪水一样恣肆,想起那些花手绢,失落占据了季子的心,她委屈得哭了很长时间,可是妈妈却说:“是你错了,你倒委屈起来。”
记忆里的姐姐,自钱包事件后外形也开始发生变化,脾气更是越来越大,她动不动就对季子大吼大叫。季子不明白姐姐的愤怒来自何处,但她知道自己不快乐是因为老是感觉饿。那时,晰和他半瞎妈妈的小摊,无疑成了季子最眷恋的地方。家里除了勉强吃饱的一日三餐外,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多少回梦里哭醒来,就为家里来的客人在梦中把家里好吃的饭菜全吃光了。为此,季子还招来姐姐好一阵嘲笑,姐姐说,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把梦当成真的。
四
在农茂市场内遛达的季子,此刻胃部开始有些微的痉挛。这是老毛病了,从小就有,每当情绪低落或饥饿时总会这样。望着眼前分门别类应有尽有各色山货干果水产蔬菜家禽堆得像小山样的情景,季子内心涌动。那些和食物紧密相关的往事涌上了心头,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里的从前,晰、晰妈,还有晰妈的小吃摊,他们和季子就像血和肉,彼此生长在了一起,难解难分。
“季子,你猜,我手心里是什么?”上学路上,晰从后面追赶上季子。
季子没理他,尽自往前走,撅着嘴。
“不高兴了?是不是作业没写完又挨骂了?”晰紧紧跟着季子。
“才不是呢?”季子说。
“那季子不会因为不高兴就连最爱吃的毛栗也不想要了吧?”晰说。
“你不是要我猜的吗?怎么自己说出来了?”季子扭头看着晰说。
“我一看你不高兴,就忘了。”晰伸出手,手心里几颗毛栗都有些湿了。
“你吃。”季子推着晰的手,神情比先前活泼了些。
“我在家吃过了,”晰说,说着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把:“这是给你的”。
五
临近午饭时分,季子走出农贸市场西大门,在临街一家名叫“蓬莱阁”的小吃店里,要了一碗稀饭和三个豆腐煎包,在别人临近做中午饭的时候,季子吃下她的早餐,胃因为有了食物的填充而显得暖意融融,些微的痉挛也因此缓解。这时,阳光也拨开了阴霾重新光照人间,天空一下开阔起来,这使得季子感觉舒畅了许多。她眯起眼睛,有意无意地看着前方。眼前是一条不宽但非常平整的马路,马路一侧,一座落成不久的大楼,昂然挺立在人们的视线里,它共有十九层,这座目前小城唯一的最高建筑,大有取代小城矗立百年古塔之趋势。季子仰起脸,目光朝向大楼第九层。那里,有晰,和他的一间漂亮的办公室。
十多年前,晰高考落榜,那阵子他心情异常沮丧,常阴郁的皱着眉头说他是没有希望了。那时,季子的头发差不多和记忆里的姐姐一样长了。但季子没像姐姐那样编成辫子,只是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她像头结实的角马,欢快的不停摇晃着脑后的马尾辫。每次看见晰,季子总会想起小时候,想起他每回伸出来的小手,还有小手上来自半瞎妈妈小摊上的零食,每一次,季子内心都会被满心的喜悦饱涨着。她没理由不快乐。可长大后的晰眼里的忧伤,常让季子感觉手足无措。她很想对他说:考不上大学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么多人没考上大学不也过的挺好吗?可是,晰是个内心骄傲的男孩,他不允许自己失败,况且他还是他半瞎妈妈的未来。想起这些,季子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后来,晰以当年第三名的成绩考进银行,他以他的出色和坚强维护了他的骄傲,再后来,他由于工作出色渐渐受到重用,开始忙碌起来,他再也不在季子面前感慨嘘叹了,和季子的见面也逐渐减少,季子知道,晰的心已开始被别的事充满。在他进入银行的第七个年头,晰坐进小城最高建筑的第九层。他衣着整洁皮鞋锃亮的坐在办公桌前,眼底没有了十多年前的那种忧郁。那是季子曾经喜欢的一种神情。
六
初冬。晚上。季子像往常一样,走路去晰家,手里拿着给晰妈买的一双新暖鞋。到门口了,她忍耐住内心的焦急,敲门,然后等待。站在漆黑楼道里的季子,想象着和晰见面一瞬间的情景,想象着被晰结实抱住的那种甜蜜。可是,这天她等了半天,也没见晰出来。季子纳闷,不在家?难道晰妈也出门了?不会啊,晰妈眼神不济,晚上从不出门。季子从楼道里出来,转到屋后,见晰妈屋子里亮着灯,晰妈在家。晰妈屋子里的灯瓦数低,隔着深色窗帘显得更加昏暗,季子无法看清里面,她贴着窗根,轻轻喊了两声:“晰妈。晰妈。”正在季子疑惑晰妈是否听见她的唤声时,季子听见晰妈在屋子里唉声叹气,跟着晰妈又说:“季子啊,我的好闺女,以后你别惦记这个小畜生了!晰妈疼你。可他大了,我管不了他了啊。”这回,隔着窗户,季子听得清清楚楚。
七
那年冬天,是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空气里仿佛都有种令人担忧的味道。季子穿得像个大狗熊,但还是感觉寒冷彻骨。她已经多日没和晰见面了,梅姨的房门也总紧闭着,姐姐回家的次数变得稀少,每次回家总是和母亲哭诉半天,秦家三女却又像是藏了秘密似的,眼神阴郁,深不可测。
那天一早,季子被哭声惊醒,她翻身坐起,妈妈不在屋里。哭声是从二楼传来的,二楼脚步声踢踢踏踏,显得十分嘈杂,大约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人群发出的嗡嗡声,就像天边滚动的闷雷似的。季子套上父亲的大军袄,带着疑惑拉开房门,走过底楼日杂店老板娘身边时,秦家三女神色诡异,正与邻人耳语。秦家三女的声音压得很底,但季子还是听清了。梅姨和小学校长通奸?被街道治安抓了现行?梅姨于当夜服毒自尽?季子听得心惊肉跳。爸爸身为厂长,被派出所请去现场配合事件处理。妈妈下楼来,她红着一双眼睛,拖住正要上楼的季子,说,季子回家,不看你梅姨的热闹!梅姨哥嫂来后,梅姨的尸体被裹上了白布,从楼上抬下装进殡仪馆的车。梅姨嫂子撕扯着白布,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小学校长则不由分说被戴上手铐押走。人群被驱赶着散去。
八
冬日下午,二楼寂静无声。季子搬了一把小竹椅,靠着二楼栏杆坐下。阳光斜着照进来,照亮季子的脸,她锁着眉头,神情严肃。梅姨自杀事件刚过去三天,一切已恢复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季子心头的感伤,就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压在心上,让她情绪低落无法快乐。她的马尾辫像只温驯的小松鼠紧贴后脑,再也不像先前那样摇晃了。这个冬天,如此潮湿漫长。二楼的两间空屋子,即便是在这个有阳光的下午,也透着悲伤,榔杆上几方手绢,落满灰尘,就像用旧的抹布。坐在二楼廊檐下,季子看着对面秦家三女像只猴子伏在柜台上,想起以往这样的冬日下午,大人们一定都聚集在二楼走廊,一起晒着太阳一起做手工活,大人们还会可着嗓子冲对面喊,秦女,我要瓶酱油,秦女,给我秤半斤盐,那个时候,秦家三女就变成了一只胖蝴蝶,她兴奋地飞过来又飞过去。校长走上二楼,走过廊檐,长衫下摆被风吹起,从楼下看过来,他竟与电影中五四时期人物一般无二,比校长年长的女人打趣他:校长,你长得像王心刚一样帅嘞。这时,一定会有人感叹:校长和梅姨才是般配的一对。末了,又是一阵感叹:唉,这人啊拗不过命。现在,校长住的那间屋子空了,梅姨的那间屋子也空了。有一次,姐姐不明原由冲季子大发脾气,是梅姨帮解的围,可现在梅姨不在了,下回姐姐再冲季子发脾气谁帮解围呢?姐姐结婚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因此在夫家倍受委屈,连季子都感觉到了她的不幸,但姐姐似乎并不需要季子的同情,她早已不再给季子买花手绢了,曾经令季子心仪的姐姐的大辫子,也在姐姐婚后第二年绞了。城西窄马路上,姐姐走在装满嫁衣的箩筐后,季子走在姐姐身后,身边是喜气洋洋的送亲队伍,眼前是姐姐的两根大辫子。这才过去几年,那个幸福的场景,就像门外偶然晃过的一张脸,转眼就不知道晃去了哪里,短暂得令人来不及仔细咀嚼。妈妈面对姐姐哭诉时的叹气声,满是无奈,就像季子吃过的没熟透的桃子那般苦涩,想起这一切,难过满溢在季子内心
九
“季子,我们去江边走走。”晰说。
“我的心啊,我的心肝宝贝啊,快到瞎妈妈身边来,让瞎妈妈看看,看你瘦了没有?”
晰妈热辣辣地唤她,唤得季子心都醉了。
那晚,月明星稀。月光下,晰的眼睛一闪一闪。
那是一个多么难得的亲密夜晚啊。
晰的手温暖厚实。被晰拉着手的季子,心像江边的云雀儿那般跳跃。风从江面徐徐吹过,江滩湿地芦苇和青草的香气,在空气中悠悠飘荡,最令季子惊奇的是晰,是他身体里那种天然的甘草般的清甜,而这种清甜是属于她的,她能不沉醉吗?
“等城西拆迁时,我就去你家,求你爸妈把你嫁给我。然后你每天给我做饭洗衣裳,然后我每天一回家就能看见你。”
月光下,晰的眼睛里泛着光亮。
“你愿意吗?”
“愿意!一百个愿意!”季子说。
暗蓝天空下,季子摇着晰的手臂,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大声回答,她还故意将尾音拖出老远:“请月亮作证!我愿意!”
十
一阵清脆的笑声从马路对面传来,下班了?季子抬腕看了看表,11点35分。
大楼里开始陆续有人出来。
在几个年轻时尚的女孩身后,晰正步下大理石台阶。他微露笑意步履轻快,完全没觉察出街对面的某个位置上,有个他异常熟悉的人正在注视他。他上车,打开油门,启动,然后离去。从容并且优雅,散发出成熟男人的迷人气质。
季子看着晰渐渐远去,看着眼前空阔起来的无人的马路,她笑了笑,眼里的落寞不易察觉,她的笑也同样不易察觉。眼前这个刚刚离去的男人就是那个小时候总是带给她零食的晰吗?就是那个十多年前常阴郁地皱着眉头感叹没有希望了的他吗?她有些恍惚,这不是梦吧?
大楼里的人差不多已经走光了。
此时应当是正午了。
季子离开小吃店,开始穿越眼前这条不宽的街道。她想,我该回家了。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目,季子感受到了那种热力,似乎正在头顶燃烧并噼啪有声。
“季子。”
季子四下张望,谁?谁在喊我?
“后边,后边啊。”
季子回头。
刺眼的正午阳光下,季子恍惚看见是邻居孟小桂,她站在季子身后的马路牙子上,对季子招手。
对,是她,她早上还对季子说要丈夫帮她儿子补习物理呢?季子下岗了,一时还没找到工作,丈夫一人工资养活他们两个,要是能多一点额外收入,那当然好,可是这样一来,丈夫就要更辛苦了,但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季子转身,冰冷的玻璃幕墙把阳光反射过来,犹如万枚金剑,她抬起手,试图遮挡阳光,就在这时,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在正午热辣的空气中骤然响起。
当季子再睁开眼,她看见的是一道金灿灿的光在眼前旋转,她还非常清晰地看见自己已飘到了空中。真轻,这轻盈盈的感觉,多么美妙。这天空之下,不就是我小时候每天走上四回的街道吗?如今它是这样整齐,这样宽敞,这样好。季子在空中俯瞰另一个自己,像是俯视一个陌生人,她就像是秋季里一片被风霜染红了的落叶,在空气中飘啊,荡啊,最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坠落于地。
这个正午,当警车啸叫着赶赴现场,城市东头一套普通二居室里,一个男人在桌旁等待,桌上有季子爱吃的蘑菇烧肉和西红柿炒蛋。临湖一套别墅客厅沙发边,是晰和三岁的女儿在游戏,一个大约20平米装饰高档的厨房里,是晰美丽的妻子和保姆在为当天的午餐忙碌。
现场目击者这样描述:她就这样被撞飞,俨然一只飞鸟被枪弹射穿。
补记:
江滩之夜过去半年,晰升职,升职三月后结婚。
晰婚后第二年,季子离开住了将近三十年的城西,嫁往城市东头。前一年,季子在妈妈去世后第三个忌日,将留了十多年的马尾剪成齐耳短发。那一天,晰的女儿差不多已经一岁。
【编辑:娄山关】
小说语言简洁精致,故事有一定的讽喻性,结尾“补记”最好不要,留给读者想象空间。 标题不是很好,不能从文字中透出发人深省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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