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泸州人都记得,解放前,城里有一个走街串巷的
艺丐。他嬉笑怒骂皆成妙语,谐剧口技小丑无不精妙,尤以
他独创的肉莲花闹,滑稽泼辣而令人辛酸,故深受民众喜闻
乐见。因他长相奇丑难以形容,故得绰号:笔难画。
——题记
1
1949年7月的一天下午,天气燠热。笔难画上身穿了件敝开前襟的破短衫,下身搂一条破短裤,脚上趿了双无帮的烂布鞋,一颠一跛地走进了南门巷。
南门巷是条窄街陋巷,住的都是些穷人。房屋歪斜颓圮,窄道七弯八拐,热得像座烘炉。巷里唯赵大嫂门前稍宽些,门侧有棵老槐树,投下的一方荫蔽本是巷里人避暑的“福地” ,此刻却有几只蝉子像被人掐着似的拼命嘶噪,像锉钢锯似的吱吱声锥得人心烦意乱。槐荫下,七八个顽童在玩珠子进洞,大的约八九岁,小的两三岁,小的赤身裸体,由于浑身汗渍、又沾上地灰,乌黑得像条泥鳅。
笔难画还没走拢就被一个顽童发现了,冲他兴奋地喊叫:
笔难画来了!笔难画来了!
其他娃娃见了,都朝笔难画涌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说:
笔难画,你演个口技嘛,学鸟叫、学狗叫、学----
笔难画,打个肉莲花闹嘛,等会儿我求妈送你碗米。
讲笑话安逸。哈哈哈!
顽童们清脆的叽喳声惊动了街坊:坐在门口手中直摇蒲扇的算卦人李大爷、补鱼网的赵大嫂、做琐事的王婆婆,都停了手上的动作想看个究竟。因为笔难画每次经过这里,都会使出浑身技能为他们作表演,要么看得他们两目噙泪唏嘘不止,要么笑得前仰后合;而笔难画已隔了两个多月才来南门巷。
笔难画五十多岁,穷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他白天在城里四处游荡,主要为码头上的苦力、纤夫,以及街头巷尾的贫民们献技,挣到几个铜板后,晚上就回到城南郊外的叫化营去栖息。叫化营又称苗子洞,是古苗人凿在山壁上的十几个岩洞穴居,如今聚居着本城的叫化子。笔难画的生存状况比一条流浪狗还惨。因为流浪狗寻到了食物可以衔到静处去独吞,笔难画却不能,他讨到钱后还得买粮回岩洞去抚养四年前在南门码头捡到的哑女难难。
笔难画集一切人体丑陋于一身:个矮体瘦,癞头、麻脸、驼背、跛足,眼睛眯成两条缝。笔难画真名姓是什么,来自哪里,谁也说不准,只有天晓得。有说他是某年贵州边界发生山崩后流浪到此地的叫化子;有说他是某寺庙墙外的一个孤儿,靠偷神龛供果果腹,长到八九岁时寺庙遭了场大火,僧人挂单化斋一一走散,笔难画便开始了流浪生涯,到处偷精学艺做了艺丐----不论哪种说法都只得两个字:悲惨。不过笔难画八九岁时爱钻进南门大茶馆里听本城评书大王钟半城讲评书、撵都撵不走的情形倒是真的。很多当年爱听评书的老者,至今都能说出他那时瘦得像个干猴儿似的身胚,如何藏在桌下或屋角旮旯偷听评书入迷的情景,如何被茶馆老板揪住耳朵往门外提,钟半城又如何替他向老板说情,留下他为茶馆扫地、抹桌、冲茶,以抵听书费的往事。笔难画后来还居然认得一些字,估计也是钟半城教的。要不然他满肚子的龙门阵,什么《聊斋》、《水浒》、《笑林广记》-----怎可随手拈来讲得栩栩如生;至于他的谐剧、口技、插科打诨说唱做拿样样精通,估计是跑遍全城的茶馆和曲艺场偷学来的。只可惜,笔难画实在太丑了。
人们之所以最想看他打肉莲花闹,是他表演时毋须用竹板敲击节奏,也毋须用渔鼓,竹筒相拌及帮腔合唱助势,而只用双手拌随唱词节奏噼噼啪啪地打遍自已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作为道具——包括脚板心——他边拍打边蹦跳的同时,随口唱出现场的所见所闻,把看官的形象、心思、诙谐地编进唱词里去唱,故深受人们喜爱。往往在看官们一片叫好声中,笔难画更以一种豁出去的精神表演,即使在寒冬腊月也会脱光衣服,一双飞舞的手掌像虐待自己一样,猛力拍打自己,每打完一通下来,笔难画热汗淋漓,浑身红肿得像被荨麻抽打过一般。这时,有看官欣然掏出几个口中少吃肚中挪的铜板作为看资,有的送他一小碗米,但多数人是白看。于是笔难画便弓身抱拳,像鸡啄米似的向人们作揖点头不止。
所以,当笔难画刚走近槐树,巷里人很快便在槐树四周聚拢起一个圈子,再加上驻足观望的行人,已将窄巷堵得水泄不通。顽童们急于看表演,却忽略了笔难画进巷时的异常情态。往常,笔难画进巷时就像拎来一只大鸟笼,一会儿是叽叽喳喳的画眉声,一会儿是古咕古——的斑鸠叫,一会儿又是喀喀喀的喜鹊噪,叫高兴了,就画眉、斑鸠、喜鹊争相鸣叫,凭空一阵鸟鸣声逗得顽童们惊奇不己,围着笔难画左蹦右跳不停欢笑,想弄明白这些鸟叫是从笔难画身上哪些地方发生的。当下笔难画小腿肚上肿起一个贴上桑叶的大疙瘩,顽童们也没注意到。他原本腿瘸,走路像背纤过滩的纤夫的步伐,今天他跛得更加厉害,像赤脚踩着碎玻渣走似的,脚刚落地又因忍不住痛而想提起,弄得提脚不是,放脚也不是,眉头蹙锁成一个痛苦的川字。
今天笔难画大半天还没挣到一文钱,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浑身结满汗霜,已疲累得快站不稳了,走近槐荫就颓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倚着树干一声不吭。
2
人们用渴望表演的目光看了笔难画好一会,见笔难画倚在树上耷拉着头的苦难状,都放弃了观看表演的心思,顽童们刚才的雀跃情绪也冷却下来、不再嬉闹,一个个瞠目结舌地盯住笔难画不做声。其中的赵大嫂忽见笔难画红肿的小腿肚上有一股黄脓从枯焦的桑叶下流出,不由叫了声:笔难画,你咋个生了脓疱疮还出来找吃,遭孽啊,不要命了?说完长叹一声转身进屋,很快打了一小碗米出来,蹲下身去摘下系在笔难画腰间的打上补丁的小布袋,把米小心地倒进去后又替他拴紧了布袋口,说:你回去了嘛笔难画。
算卦占卜的李大爷也眉头一皱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手在口袋里停滞了一会,看样子在用手指楞数着口袋里还有多少个铜钱,犹豫了一下,索性一把抓出,将四个十文一枚的铜元全掏出来,又掂了掂,一齐塞进笔难画手中,摇摇头,一句话没说背过身去,脸上表情却风云乍起。
笔难画一连受到两人的恩赐,像打了一强心针,头一下就昂了起来,眼里荡漾着闪闪烁烁的泪光,正要撑起身体来谢恩,又见王婆婆双手递上一大碗米汤,听王婆说“脓疱疮不好治噢,腿都肿红了,还打啥肉莲花?喝了米汤回家去歇了吧。” 笔难画已来不及分说,忙双手接住大粗碗,有如捧住一碗生命之泉,扬起脖子一阵咕嘟咕嘟几下就喝得精光。这一碗米汤,喝得笔难画荡气回肠,人也恢复了精神。他举目四望,如同见到一群亲人,五十多岁跑遍江湖的人了,竟双眼一红哽咽道:大爷大婶,我哪生脓疱疮啊,我这是被本城恶富郭大麻子纵狗咬伤的。说着就解下挂腰间的米口袋放树旁,一咬牙扶住树干撑起身来双拳一抱,愤慨说道:大爷大婆大叔大婶听我说来。今中午,我笔难画倒了八辈子霉,不巧转到郭大麻子府前就被人们团团围住,有看官说:笔难画,今天别打莲花闹,先说下你的麻子吧。
我就说:好。别小看了我们麻子哦,麻子入诗了的哈。看官们先听一首七言诗:
闻君一篇好文章
圈圈点点不成行
劝君不要靠墙站
谨防泥蜂认错房
看官们哈哈大笑,一人吼道:再来一个,今天说不出五首不放你龟儿子走。
说就说,五首就五首,说了要赏买粑粑的钱哈,我随口又说:
筛
天牌
喷壶盖
雨打沙台
鸡啄萝卜菜
石榴皮翻转来
走泥路穿钉钉鞋
看官们又哈哈大笶。有人不满:听过的听过的,再来下一个。
我想:吔!今天笔难画的饭锅儿还吊起甩喃。我又是作揖,又夸张苦脸,连拍了几下头,计上心来。
刚要开口,没料到郭大麻子突然冒在我面前,估计刚才说癞头时他就在听到了。狗日的郭大麻子,练过武术的人,身板牛高马大,把天都遮黑了。我一看他黑秋秋的脸面上,坑洼比我的深,圈点比我密,心立马凉透了。正想老子今天是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喃,他那蒲扇大的手掌已掴到我脸上,啪啪啪,一连掴了我三耳光,打得我脸上像火熛,耳朵嗡嗡响。但我不敢当他面抚脸揉痛,正想用江湖话拿几句言语,斥骂声又在头顶炸开来:你狗日笔难画,敢说老子是麻子,不想活了!郭大麻子平常声如破锣,如今却如炸雷、震耳欲聋。这时,看官们觉着不妙,有的悄悄退开,有的还在看。可能有人看出两个麻子凑巧碰一起、大麻子骂小麻子的滑稽相吧,忍不住哈哈大笑开来。这一笑,已退开的看客又重新一齐围拢来,数不清的嘴巴像吹响喇叭一样,哈哈声不断,一浪高过一浪。我想:遭了,这一笑我笔难画更要遭整了,笑啥子嘛。天嘞!我笔难画在人家郭大麻子面前,比一个跳蚤还小。对,跳蚤就跳蚤,老子三十六策走为上,就事不宜迟连滚带爬的逃开了。没料到我笔难画天生一腿长一腿短,才逃开十多步,就被郭大麻子的恶狗窜上来在小腿肚上狠狠整了一口,这时要不是看官们抱不平,一齐起哄起来:“吔-----太霸道了哟!” “人家说自己的麻子,关你屁事!”那狗还会咬第二口,第三口-----那,我笔难画今天怕见不到父老乡亲们噢----诉到这里,笔难画忽然想到难难还等着他买粮回去煮野菜粥吃,他父女俩已三四天见不着一颗米了,就哽噎住不再诉说。
围观者们一片唏嘘不已:
算了算了,回去养几天吧。
这个官僚和恶富们的世道!我们穷人惹不起。
惹不起,咋个惹不起?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一口。
说归说,官僚恶富再凶,总没有我们穷人加起来多嘛。说这话的是施舍了笔难画四个十文铜版的李大爷,好像兴头未尽,又说:唉!实在是一盘聚不拢的散沙-----帝王将相有种乎?
这一片唏嘘不已之声中,数李大爷最后一句话最有分量,让笔难画心头一震,有了一种必须做出交待的强烈心愿。他敬重地觑了李大爷眼一眼,酝酿了须臾,一段新唱词已胸有丘壑成竹于心,顾不上小腿有伤,抱着纵然痛死也要作一番表演的决心,几下脱掉短衫,双手抱拳向四周拜了一圈,忽然“咿呀——”一声嘶叫,一腔极其悲怆的凄厉之声冲天而起,像一只苍鹰倏然俯冲时发出的一声呼啸,为巷里人打开了肉连花闹:
噼哩啪啦噼哩啪,噼噼啪,噼哩啪啦噼哩啪......
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呀
乌云压顶夜森森
民如惊鸟各自奔
苍天总算开了眼
大爷太婆菩萨心
今朝救我笔难画一条命
来世不报恩就变畜牲
扭哇——哦,扭连扭哇——
这一次,因为小腿有伤的缘故,天又酷热,看上去笔难画有如在刀尖上蹦跳,不但比往常艰辛卖命,更比往常悲惨动人。只唱完一段,他已浑身热汗淋漓,声音嘶哑。人们来不及阻碍,他又唱起第二段:
噼哩啪啦噼哩啪,噼噼啪,噼哩啪啦噼哩啪......
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呀
天怕毒日地怕霜
人怕灾难穷断肠
官商家里谷仓满
穷人缸内无颗粮
如今的恶富实在太张狂
横行霸道如虎狼
扭哇——哦,扭连扭哇——
扭哇——哦,扭连扭哇——,是一句长声吆吆的间隔词,放在每一段唱调的后面,起到如哭丧般韵律。在这悲怆而扱富韵律的诉唱声中,巷里人先是惊讶万状,为笔难画的伤口担忧虑,很快就被笔难画连打带跳还唱的悲愤状所震撼,全都瞠目结舌地怔住了。
因为蹦跳,笔难画小腿肚上的脓血便流溢不止,在青石板上溅成了血迹斑斑,又被笔难画的蹦跳踩成了深深浅浅大小不等的血足印,宛如青石板上开出的血色花朵,这些血色花朵,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看得人触目惊心灵魂颤栗,一个二个愁眉苦脸连连摆头,又掀起一轮唏嘘:
笔难画——你不要打了嘛,你不要打了!
笔难画你快回家去,太阳都快落山喽。
笔难画,你再跳不得喽------血越流越多了哟!
一片唏嘘中,几个老妪和大妈已泣不成声。一个小女孩突然哇一声哭起来。
李大爷见笔难画的演唱正酣畅处于忘我之境,众人都劝阻不住,只好上前两步,紧拽住笔难画的臂肘说:兄弟兄弟,今天我们都领情了。再晿跳下去天要黑了。听老朽一句劝,回去吧。
笔难画这才停住了唱跳,喘着粗气向巷里人千谢万谢时,脸颊上的汗与泪搅湿成一片晶亮,上身流下的汗冲开了伤口,把小腿以下的脚踝染得通红,就像刷上了一层红漆。
巷里人眼巴巴瞧着笔难画拎着破短衫光着胴体一拐一跛地慢慢走远,一直没人说话;树上拼命嘶叫的蝉子,也不知何时噤了声。
3
笔难画颠跛出南门时,已雀鸟宿林山野寂静。空中风卷残云,使得大半轮淡淡的月亮一会儿被乌云遮蔽,一会儿挣扎出缠绕的云层,夜空也一会儿半明半暗,一会儿一片灰黑;偶闻几声犬吠,也透出阴森不安的气氛。
出南门约四里地的叫化营,是一坡乱坟岗,山壁上的十多个岩洞皆一片漆黑。岗上松树参差不齐,虬枝盘曲如铁,被风摇得吱嘎作响,在朦胧月色的映照下晃动着黑森森的阴影。笔难画咬紧牙关,忍着已牵扯到整个胯部的疼痛,在路上胡乱扯了两把苦蒿和地丁草爬到岩洞下时,见一缕金黄的灯光从洞口泻出,不禁万分惊讶。因为,没有特别让人高兴的事——比方他运气来登了,得到个一个袁大头,买了两斤下市的肥猪肉、又籴了五斤白米回峒打牙祭——难难是舍不得点灯的。嗯,难难恐怕肚子都饿扁了,咋还这样高兴喃?笔难画想起四年前收养她的的情形——
那天,笔难画在南门码头看一个蹲在地上的女孩,大约六岁,快奄奄一息的样子。她衣不蔽体,头发脏乱如鸡窝,饿得形销骨立不说,还浑身长满疥疮,天气又热,一群苍蝇正围在女孩四周嗡嗡乱飞,情形惨不忍睹。 笔难画问她是哪里人,家住哪里,咋个没人管,女孩听了只是流泪却不答话,好像是哑巴,一双落眍的大眼却射出一束惊怵惊的光亮。笔难画断定她是个没人要的女孩,联想到自己的悲惨身世,动了恻隐之心,决定收养她;马上买了两个黄粑让女孩吃下,不顾疥疮传染人,不顾天气炎热,硬是把哑女背回了离南门码头约六七里远的岩洞。笔难画背着女孩爬坡的样子,很像一头跛脚的瘦驴身负重物,感动得一个碰见他的老叫化唉声叹气:笔难画,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老天爷吔,穷人们真遭孹啊。
笔难画把女孩背进岩洞后,立马熬了一小锅稀饭让她吃,并叫她难难,算是为她取下名字。但怎么叫她,她也不应。笔难画一连几天都守着她,每天用草药煎水为她洗身数次,居然奇迹般冶愈了她的疥疮。难难恢复健康后,还是不说话,只用眼睛警觉地看着笔难画,神情好像人们捕到的一只受过伤的野兔,虽然被捕到它的人疗好了伤,但还是不放心地探视着眼前的一切。笔难画不放心把她独个儿关在岩洞里,白天进城乞讨,就把她寄放在另一山洞的瞎子婆婆那里照看,晚上又去接回。直到过了两年,难难才离开了瞎子婆婆白天也呆在笔难画的岩洞里。满了八岁的难难,虽然很懂事了,晓得上山采野菜,拾柴禾,还把洞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默默地报答着笔难画的救命之恩,但还是不说话。
——笔难画正猜度间,居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呼唤:老汉儿!
笔难画没回过神来,还左看右看,见难难背衬灯光朝自己扑了上来,并一把接过他怀抱中的破短衫和苦蒿地丁草,边挽住他的臂肘往洞里走,边说:老汉儿,你,你的腿咋的了,你咋比,咋比往天、往天,跛得厉害了,你咋个天都擦黑了,擦黑了好一会,才回来喃,你不晓得难难、难难等得你心焦哇?
笔难画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哑了四年的难难突然能说话了,就跟不敢相信像千年铁树会开花一样,惊奇得心惊肉跳。并且难难不但真的说话了,还“老汉儿、老汉儿”的喊得如此清脆、如此亲热,虽说得结结巴巴,语音也含糊不清,却一连发出四个关爱,让平生第一次尝到亲情的笔难画惊喜若狂,一时忘了腿上的疼痛;当他趁着微微的月色,将眼前的难难看得一清二楚,终于对哑女说话的奇迹确信无疑,声音颤巍巍地说:天呐难难,你不是哑巴嘛,你不是哑巴嘛!还会叫我老汉儿了?
老汉儿,人家,人家不是哑巴、不是哑巴嘛。
六年多了,你才说话噻。
未必你,你、没听见过我,我在梦里哭醒过----记得,记得你捡我那年,问我,问我这些,问我那些,我心里苦,就,就偏不说嘛。
啊,我晓得难难心里苦。但不晓得咋个苦法。
咋个苦法?我老汉,老汉死了,我哥哥,也死了,我后妈就,就把我带进城,丢,丢码头上走了。
啊,是太苦了。是太苦了。
你问我,是,是不是哑巴,我,我就装聋作哑,还好,还好过些嘛。
啊,啊,啊!笔难画想不到这一问,却刨到一潭很深的苦水,顿时心痛如刀绞,泪眼模糊就看不清难难了,赶紧说:这下老汉儿晓得了,晓得了。
老汉儿,进洞说吧,我还有,还有,大事要跟你讲哩!
好好好,坐下再说。唉-----今天老汉儿的腿遭狗咬了,你先把苦蒿和地丁草捶烂跟我敷上,能消肿止痛。
进洞后,难难忙着把苦蒿和地丁草洗净、切碎,放在一个陶钵里用锅铲把捣烂,才看清老汉的小腿肚又肿又红,几个狗牙孔都变成紫黑色了,脓与血黏得一塌糊涂,就赶紧烧了小半锅热水倒进只破木盆里,放了撮盐,用手小心往伤腿上浇水,一边浇,一边凑近嘴去朝伤腿上吹气——仿佛吹气能为老汉儿止痛似的——然后将捣成的药泥往小腿肚上厚厚地敷上一层,又在一个小竹箩里翻腾出一条洗净后舍不得用的花布,小心翼翼地为老汉儿包扎好时,早已婆娑的眼泪己满面纵横。
灯光,对笔难画父女来说是一种奢侈。光亮虽然微弱,却是那样的温馨,那样柔和地装满了岩洞,照得难难的一脸通红。笔难画借着橘红色的灯光,瞧着已满过十岁的女儿,她身上虽只穿了件补了又补的花短褂,细长光滑的脖子,配上扎成独辫的的样儿还蛮乖巧的呢。在难难为自己清洗伤腿敷上草药泥的整个过程,笔难画都浸淫在一种既悲切又幸福的心境中。直见到难难包扎完伤腿后扬起的一张泪湿的脸,心里又重重地颤抖了几下,知道懂事的女儿在为他伤心,故意轻松地说:嘿,一包上就凉幽幽的,明后天就好了。
难难抬手揩了泪水,脸上透出笑容,神秘地说:老汉儿,我、我先问你,解放军是、是什么人?你天天在、在城里走,会晓得。
笔难画惊诧地看着难难,想:今天咋了?不但突然说话了,还说出些弄不好会坐牢杀头的话来。正想嗔怪难难几句,转念又想:难道穷人盼星星盼月亮的大事真要实现了?难道熬了几十年的灾难岁月快到了尽头了?难道捡到的传单上写的“解放全中国,为人民谋幸福”是真的,“ 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 的口号也要兑现了?于是强压住心里的狂喜,说:你听哪个说的难难?
我今天,今天在山上捡,捡柴,听那个,那个叫青哥儿的小叫化说的。说解放军,快要、快要打进城来啦!穷人、穷人就要得救了。老汉儿,我问你,是不是解放了,解放了、穷人都吃得饱饭了?是不是,是不是解放了,你就不再进城打、肉莲花闹了?
笔难画这才知道难难点灯的来由。他一时百感交集。叫化子同自己一样,成天走街串巷,什么都晓得。又同外地流来的叫化子凑到一起,上至宜宾,下至重庆,哪有不听到“风声”的,消息灵通不会有假。又突然想到今天看官们敢于一齐起哄郭大麻子的情景,倏然恍然大悟,朗朗说道:是的难难,你说的都对。解放了,穷人就不会再受欺凌,再受压迫了。
那,那解放军咋个、咋个那样好喃?
因为呀难难,解放军是穷人的子弟兵。子弟兵嘛,就是穷人的儿子或兄弟去参的军,包括管解放军的所有的共产党干部,都是穷人和农民出身,你想,世上哪里有自己欺压自己的道理呢?
那,那解放军,能,能打赢他们吗?
咋个不能?解放军成千上万,不止,是上百万上千万,力量大得很。解放了,我们就不做牛马,要做真正的人了,当然都有饭吃啰。想想又说:那时候,我还是要打莲花闹,不在街上打,要到戏台上去打,懂了吧难难? 笔难画痴痴地看着难难生动可爱的脸庞,两股滚烫的泪水,突眶而出。
老汉儿,我懂了,解放了,就是,就是我小时候唱过的:‘排排坐,吃果果,你一颗,我一颗,妹妹睡了,要留一颗哈。随即又发出一阵哈哈哈的既清脆又甜美的笑声。
六年来,笔难画第一次听到难难说话和哈哈大笑,也不禁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我难难好鬼精灵哟!
父女俩忘了饥饿,情不自禁地紧紧抱做一团。
4
同年12月3号,天气虽冷,阳光却分外灿烂,暖烘烘地熨贴人心。
这天一早,天刚发白,十多个岩洞里除了瞎子婆婆和笔难画父女不能外出,其他老叫化小叫化都跑的不见踪影,到城里迎接解放军进城去了。叫化们消息灵通,半月前就从小袍哥口中打探到城边各县镇都陆续打响并得到解放的消息,并且还枪毙了当地的恶霸地主,高兴得他们彻夜难眠;夜里聚集在山崖上,也听见远远近近传来的隐约的枪炮声,早就按捺不住内心渴求解放的激情,按捺不住“不做牛马,要做真正的人了”的狂喜,而今天是举义部队和老百姓敲锣打鼓倾城迎接解放軍进城的大喜日子,叫化们怎耐得住性子呢。
此时太阳已升的老高,镀亮了贫困而暗黯的城市。有组织地聚合起来的起义部队和自动组成的市民欢迎队,像潮水般分别涌向南城门和北城门,密密麻麻地站成一大片,都伸长脖子望着城门外的官道,屏气凝神而又异常兴奋地等候着解放军进城。
突然,呯一声枪响,划破了难忍的平静。这是起义部队的长官发出的信号。这声枪响即刻拉开了泸州城改天换地的历史大幕。
急切难捺的小叫化青哥儿,尖声稚气地叫喊道:来喽,解放军进城啦——;等候了多时的锣鼓钹镲铙和唢呐们也迫不及待地狂响起来,因为场合不同,没有像平常迎亲喜庆或丧事上那样的有节奏,也没有像平常那样敲打得有章法,而是忙乱中争先恐后混响成一片,但却别有一翻狂喜和热烈;紧接着,分别栓在几十根竹竿梢上的鞭炮已在一缕缕硝烟中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地炸响开来,与锣鼓钹镲铙和唢呐们搅裹在一起,震得地皮也在颤抖;随即又掺和进起义部队彩排过的整齐的口号声和百姓们无词无调的啊啊的惊叫声,混合成一种排山倒海般的人器共呜的欢呼狂涛。
来了来了。解放军来了。
哦唷!原来那些甩开手臂迈着整齐步伐走在八一军旗下的兵,货真价实毫不含糊的是由贫苦农民和城市贫民们的兄弟或儿子辈组成的大军。瞧呀!那些黄中带黑的灰尘扑扑的脸庞上,分明写着曾当过地主长工的粗笨表情、如今却满脸是当家作主的神彩。
这时,解放军队伍在人们的欢呼雀跃中唱起军歌: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
随着队伍的行进,人们从嘹亮的军歌中,辩别出有的是本地口音,有的是南腔北调,心里便抑制不住的兴奋,证明解放军实实在在由全国受苦人组织起来的,尤其是“不拿群众一针线”一句,更令人倍加敬重和满足;人们还嗅到了一股股扑面而来的浓重的汗酸气,看清了军人们虽然全都扎着绑腿,清一色的绿色军装上却多数打上了补丁,心里便觉得热烙烙的亲切;再看那些穿着草鞋或破布鞋的大脚,就认准他们全是放下锄头弃下镰刀的庄稼人或穷得无路可走的城市穷汉;还有那些莽粗的或瘦削的或身材,那些饥饿的但冒着火苗似的眼神,那些向欢迎的人群打开的一张张憨厚的笑脸,熟悉得一看就是自已的儿子或兄弟或叔伯一样,心里随即荡开一股暖暖的亲情。
尤其是那一大片面黄饥瘦的穷人和衣不蔽体叫化们表现得最激动。他们惊喜若狂,笨手笨脚地拥挤着,蹦跳着,一声又一声地叫喊着:共产党万岁!解放军万岁!
可惜笔难画父女没亲眼看到这盛况。
几月来,笔难画小腿肚上的脓肿不但没有收敛结痂,几个狗咬的牙孔反倒腐烂得坑坑洼洼,坑里成了生产蛆虫的巢窝,蛆虫们随着脓血漫漶从孔洞里三五成群徐徐蠕爬出来,七八条,十余条源源不绝,拈也拈不尽,刨也刨不完,一会儿不清除便猬集成堆,爬得整条腿都是,而膝盖以下已形同一段朽木。几昼夜来笔难画高烧不退,躺在一墩铺着干草的长形石板上,直叫肚腹胀痛,说喉咙里在烧火。他不吃不喝——也没得吃,没得喝。难难守着她老汉不能外出挖野菜,还是靠青哥哥那几个小叫化跟她带点残羹剩回来才没饿倒——昼夜谵语不断,吓得难难泣不成声,寸步不移地蹲在石墩边守着她老汉儿。
此刻,天刚黑净。难难点上油灯。笔难画突然又说起胡话:
啊妈,我看见你了。你咋个又打口红又搽粉,天黑妈咕咚的,你要克(去)做啥?老汉儿被保长打死了,人才埋了几天......
你胡说些啥子啊老汉儿?难难正蹲在石墩旁,用一团旧棉花,蘸着盆里的淡盐水为笔难画清洗着肿大了许多的小腿肚上的腐杇肉坑。
啊,啊啊......因难难打断了笔难画的胡话,使他暂且清醒了一会儿,轻轻地呻吟了几声,随即又陷入梦魇中。他不停地挣扎着肢体,很想抬起手臂来做什么,仿佛要竭力解开捆绑在身上的绳索的样子,但抬不起来,只好不断的噓着气。老汉儿,你要喝水不?你要熬住啊,今天都解放了。解放了,我们就有饱饭吃了。
笔难画被难难的呼喊惊醒过来时已汗流浃背。他撑开眼皮,双眼突然放光,异彩夺目:啊啊,解放了——妈,你听到没嘛?妈,可惜你没等这天。我晓得,妈是被保长按在包谷地头糟蹋的,老汉儿上门拼命,又被保长打死了。妈,我弄明白了,你搽脂抹粉,鬼火戳戳(气愤)的样子,腰带上还别了把剪刀,是要克(走或去)找保长报仇吗?
你说些啥子,我听不懂啊!急得难难一边摇着她老汉儿的身体,一边喊叫。
笔难画仿佛听不到难难喊叫,继续在与他的妈对话,奇怪的是,笔难画说话的声音不但带贵州腔调,还像演谐剧(即单簧)似的,一会儿用女人腔调,一会儿是自己腔调:
叫你克,你就快克噻,我做下见不得人的事,活着比狗不如。狗日的想占你妈的身,你妈就要克哦霍(完蛋)他的狗命。
难难回头一望,岩洞里又没别的人,她不明白老汉儿说话的腔调怎么一会是男声,一会儿又是女声?不由一阵惊怵,吓得两鬓都麻了。
妈,妈妈,你不能克!你克了,儿咋个办?
咋个办,你不要虚火(怕),这里还有两个银元,拿着,克四川泸州找你舅舅克。你舅舅在城里说书。
娘,要不得呀,要克一齐克。
没出息的娃!你老汉说,人活一口气,宁死也要当硬骨头。天大地宽,没有绝人的路——-妈克了,儿呀!、
妈,你克了,儿也克,儿夜黑就克放火。
嘶一声裂响,像撕破衣服的声音。咚咚咚,像足步的奔跑声。乒乓一声,像重重的关门声。
难难正惊诧不已,不明白以上声音是老汉儿的口技,又听到笔难画突然“咿呀——”一声裂帛撕绸般的呼叫,双手随即在空中一阵乱摇晃,音调异常凄楚地唱道:
狗保长呀狗保长
你这横霸乡里的黑心狼
你糟蹋了我妈打死我爸
老子今天放你狗日一把火
宁可从此背井又离乡
饿了喝田水夜黑睡歇庙堂
吃遍人间千般苦
无依无靠泪汪汪
官僚财主高高坐
天下百姓尽凄凉
老天爷呀老天爷
你为何高高在上下管人间事
白享民间万民的敬奉和香火
扭哇——哦,扭连扭哇——
还没唱出第二段,声音嘎然而止。
此刻,睡在石礅上的笔难画觉着胸腹内燃烧着满腔的火焰,躁动着的大江大浪,整个身体猛然朝上一挺,双眼瞪着岩洞顶穹的狰狞怪石猛地噗嗤一声,喷出大口鲜血,便断了气。喷到空中的鲜血,布成一团血雾,又星星点点地撒落到石壁上,撒落到笔难画充满愤懑与仇恨的眼脸上和已鼓成大包的胸腹上,撒落到难难的头上和脸庞上,整个岩洞里也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吓得难难一屁股坐地上,脸色苍白,哭不出声来。
过了一会,才从恐惧与悲痛中憬醒过来,冲出岩洞朝山坡上大声哭喊:青哥哥——青哥哥——
夜空明澈,星斗闪烁。一弯朦胧的新月,俯视着解放了的泸州城和周围连绵不绝的山峦与江流,也俯视着叫化们栖居的岩洞。
涂代祥,系泸州作协优秀作家,省小小说学会会员。八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与诗歌,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中旬刊》、《青年作家》、《草地》、《当代文学》、《小小说知音》、《西部作家》、《四川散文潮》、《琴台文艺》、《东坡文学》、《东坡诗刊》、《文涛拍岸原创文学》、《青草文学》、《泸州文艺》等多种书藉刊物。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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