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南疆大定人,喜欢别人叫我小猫。我的职业,就是讲别人的故事。
我从很远的地方坐火车来到这个叫北川的城市,因为出来得太久,我曾忘了我原来住的那地方叫什么名字。
那年,我在这个城市的郊外,开了一家酒吧,叫午夜幽灵。
那时候,每天晚上总有一群陌生的人驱车从繁华的市中心赶来,他们不像很多来酒吧喝酒的人,他们从不撕心裂肺地唱歌,从不没完没了地吵闹,人们只是随便闲聊,和认识的不认识的,然后喝酒,无声地沉默,直至离开。
我不知道很多人的名字,不知道很多人从事的职业,更不知道他们住哪里喜欢什么要去做什么。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职业不一,很多人不曾认识,很多人离开后也会不曾再遇到,只是在这个城市的午夜,他们在灯红酒绿的街口徘徊,流连忘返,最后聚集在一块来。
好多人,看起来就像在等死。
我叫他们午夜的幽灵,就像我自己,只在深夜里才出来活动。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常常会坐下来和我说话,虽然很多时候,我只是在听。
小时候,我很喜欢听别人讲故事。现在,我开始讲别人的故事。也许后来,也会有人讲我的故事。
但我现在,要讲的是一个别人的故事,关于爱和活着。
立夏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天一直下雨,我酒吧的生意做的不是很好,每天晚上只有固定的四五个人来,这样一直延续了半年。
有一个月,我只注意一个人,一个很有气质很漂亮的女人。
她叫小芝,长发及腰,几乎每天晚上十点钟准时到酒吧。
她不唱歌,不喝酒,不聊天,每次只会点杯“无心睡眠”,一小碟开心果,独自地,静静地坐在角落那里,一个晚上无言看着别人说笑。
她说自己喜欢恬静,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来酒吧。
我猜,她也是一个伤心的人。
久了,我给她加茶水的时候,她就邀我陪她坐会儿,让我陪她聊会儿天,谈一些爱与不爱、活着与死去有关的事情。
熟了,我知道她是个作家,按她的说法,就是一个把美的东西记下来留给别人看的人,或者说,一个喜欢给别人讲好的故事的人。
她说,她在写一本小说,关于爱与不爱,关于活着与死去。
我问她什么时候写完,何时出版。她笑笑,说不出版,就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一本被别人认可的小说。
我一直觉得作家很可怜,很多人,为了迎合别人的喜好,把自己最初的梦想都弄没了,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做梦,提着笔,夜夜编织自己年轻时候没有实现的梦。我有时候很可怜他们,但更多的是佩服。
但她那样的丫头片子说出这样的话,我觉得很震撼,唯有不停地喝酒。
或许,她太年轻吧,我安慰自己。
有段时间,她曾问我,爱一个人,是不是死去以后爱还会存在?她问,如果相爱的人已经死去,爱着的人活着还有没有意义?而如果没有爱,一个人还能不能活着?
对于太高深的问题,我向来不曾去思考,但我不敢亵渎她惊艳的美丽,也就安静地老实做她的倾听者。
我发现她安静的时候,不说很多的话,但一旦开口,就滔滔不绝。
有好几天,我们一直在探讨这些问题。但实际上,只是我一直在听她的分析。
按她的说法,很多东西,我们总不能一直逃避,总要面对,为何不系统地去好好想想,或许有些事情,想通了以后就不会那样糟了。
她很年轻,才满二十岁就已经在思考这些问题,我自叹不如,我不是很乐观的那种,很多事情,我从没有想通过,以至于现在都还没有释怀。
那晚,我跟她说,我没有太大的理想,生和死都无所畏惧。
她听了,只是笑笑,说我是性情中人,她只想长久地活着,爱自己爱的人。
然后她剥开心果,埋头不语。
那晚离开后,那个月后来的好几天,我都没有看到她,或许,在忙她的小说吧,我想。
有一个晚上,雨下得特别大,我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刚想要关门的时候,看见了她,她淋着雨,从街道的另一边走过来。
她站在那里,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我觉得她应该受了什么打击了。我把大门打开,邀她进去坐会儿。
她点头,把我推进酒吧里,反锁了门。
灯光有些昏暗,我看到她的脸有些惨白。
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她没有回答,她说,今晚,我想喝酒。
我打开了一瓶加特伯,兑了一瓶雪碧,摇匀,给她倒满酒杯,她一口喝干,然后立马喷了我一身。
我们相视大笑。
她第一次喝酒,而我第一次被人喷酒。
我们举杯,我一口气喝干,她则努力地把第二杯酒喝完。
我没有问她原因,我想如果方便,到时候她会跟我说。
但第三杯酒喝完的时候,她也没有说,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晚的真相,但真相一般都很残酷。
我曾也以为,她会哭的,就像大多数诗人、作家,心灵都特别脆弱,但,她也没有哭。
她关了桌上的铜灯,猛的扑到我身上来,搜寻我的唇。
我本能地想要挣脱,但又本能地激烈地回应。
她柔声地说,小猫,今晚,我要你陪我。
然后,我们滚在一起,拥抱,抚摸,亲吻,缠缠绵绵。
我不是个老实的男人,面对太大的诱惑,我也会抵抗不住,何况这样寒冷的午夜,这样富有激情的年轻女人?
我好想,将这样的时刻永久地延续,但显得一切那样不切实际。
我听到她深呼吸,她娇喘,她叫唤,我感觉她存在,感觉她兴奋,感觉飘飘欲仙。
我隐约听到她在呼唤谁的名字。但我知道,那不是我,或许她把我当做其他的人,而我,又何尝不是?
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但最后我都没有说出。
那一晚,我很累,以至于她什么时候离开我都没有印象。
这样一直过了很久,直到后来我也离开了那里,我都没有再见到这个女人。
我想,她应该也摆脱不了那些明摆着的现实,没有彻底的想通吧,理想和现实之间,本就是天上人间的差别。
我希望她可以在自己的小说里,找到自己。
二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见到这个女人,但是我的生意照常还要做下去。
那年后来的好几个月,天一直还在下着雨的,自那女人走后,有个男人也经常来我的酒吧喝酒。也许他以前也是经常来,只是我没有注意,也许他也很喜欢安静,他也坐在之前那个叫小芝的女孩坐过的位置,静静地看着周围狂欢的人们,只是那女孩喝的是茶,他喝得是酒。
看着他,有时候我会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那句话,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那男人每晚都很晚才来,总是独自一人,然后又独自一人喝得很醉回去。
我隐隐觉得,他跟之前的那个女孩有些地方好相似。
有一天晚上,他例外地没有喝酒,而只是点了一杯很少有人要的“无心睡眠”,那时候很多人都回去了,剩下的也都是躺在沙发上的醉汉。
那茶很浓,很苦,一口下去,所有倦意全无,故取名无心睡眠。
他示意我过去跟他坐一会。
我倒了一杯“蓝色心情”,坐到他对面。
他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坐在他对面喝酒了。
我举杯,他抬起茶杯致意。
他问我,你有没有意外,今晚没有喝酒而喝茶?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缓缓说,没有感到意外,来这里的很多人,本来就很奇怪。
他笑了,哈哈地大笑,那一口没有喝完的茶差点将他呛到。
他说,主要是你这老板也很奇怪吧!
我点头,没有表示怀疑。
小猫,有没有哪个正常的男人,会喜欢被别人叫做小猫?
他继续说道,曾经有人问我,晚上喝茶和喝酒有什么区别?我当时不能回答。
那么现在呢?我问。
他想了许久,才回答,我现在也不知道,也许,喝茶,特别是你的这个无心睡眠,是想要在夜晚的时候也要保持清醒,害怕万一睡着了忘记很多事情,呵呵,而喝酒,喝醉酒,是为了在睡觉的时候,不愿午夜梦醒,不再想起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吧。
我喝了一大口酒,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他继续自言自语。
很多人真的很奇怪,平日看他好像不怎么说话的,但一旦说起来,就会止不住话匣子,大概是埋得太深藏得太多的缘故吧,我曾想。
他突然劈头问我,你还有没有记得,以前有一个女孩经常来这里,喜欢点这种茶,开心果,然后一坐就到半夜,看着旁人说笑,自己不言不语,她叫小芝。
我说,人这么多,我不是很记得了。
噢。他突然无声,好久。
我一口将杯里的酒喝干,起身准备离开,也许,他要的是安静。
他却一把将我拉住,他看着我,有些无助,他说,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那时候,好几个醉汉都陆续离开了酒吧,灯光变得很暗,音乐也很轻,我坐下来,等他讲。
他吐了一口气,好像这股气已经憋了很久。
他说。
小芝以前是我女朋友,但现在,好几个月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很漂亮,很优秀,喜欢文学,把自己当做作家,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开始写小说,我看过她的小说,都挺好的,但都是封存在电脑里的,从来没有发表过。
她说她只写一本小说,用一生的时间来写。
她从来不让自己喝醉,她一直都让自己清醒着,她说她随时要记下一些东西,很重要,必须要用脑子。
后来,我们相爱了。
日子过得很幸福,总之我很满足。她一直保持着每天喝茶,每天记下一些好的东西的习惯,那时候,我还不会喝酒。
突然有一天,我怎么也没有联系到她,那晚,她很晚才回来,神情也有些疲惫。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没回,就是说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有点累。
我那时候,我都没有多想什么,可能是跟朋友出去哪里玩了,手机没电了关机吧。
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开始每天晚上都很晚回来,每个星期定期有一天我找不到,我们开始吵架。
有一天,她很认真地跟我说,她很爱我,她要离开一段时间,要找一个人来帮她照顾我。
那时候我想她应该在开玩笑,也就不搭理。但后来她很认真,还说我不答应就分手。
那晚我们继续吵架,半夜她摔门而去。
过了两天,她带来一个女孩,她的好朋友,小迪,她把我介绍给小迪,还说我是她哥哥,要我对那个小迪好一些。
我那时候才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认真的。
我一赌气,就跟小迪交往。
她却很高兴,依旧每天晚上很晚回来,一个星期定期失踪一天。
有一天我没有上班,就悄悄跟在她身后,随她进了酒吧,就是你这里,小猫,就是午夜幽灵。
后来,我开始喝酒,下班的时候,带小迪,或者其他朋友来这里,夜夜买醉,我知道她就在我后面,我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在看着我,而我又不何尝不再看着她?她喝茶,我喝酒,她每天依旧很清醒着,我却次次喝醉。
她说,看到我这样,有人陪着,她就不难过了。
这样一直过了很久。
有一晚,夜很黑,雨很大,我带小迪来喝酒,两人都喝得很多,回到家的时候,呵呵,你知道的,孤男寡女的,又喝了很多酒,干柴烈火的,就抱在了一起,疯狂做爱,然后睡在了一起。那晚,她回来看到了一切,然后什么也没有说,就悄悄离开了,我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
我很后悔,但也很兴奋,我想做这个事给她看到,但又怕她看到,后来她终于看到了,而我得到释怀,而又无比的难过,我怀疑我就是一变态,呵呵。
果然,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到处找她都没有找到,再后来,我跟小迪分手了,而我也辞掉了工作满城市到处走,我希望有一天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遇到她。
昨天晚上,我喝得很醉,吐了很多,还带着血块,胃一直疼痛,今天早上我就去社区的医院一查,才知道是饮酒过度,胃出血,医生建议以后不能再经常喝酒。在那里,我遇到一个叫小茵的护士,她告诉我一个事情,她说有个叫小芝的女病人,每天站在医院病房的窗户,望着一个男人上下班,那个男人就是我。
我问她确定是不是小芝,她说是的,得了乳癌,幸好发现的早,每个星期都要定期来检查。我赶忙叫小茵帮我找她的病例,果真是我的小芝,的确是乳癌,早期的那种,但如果不尽快接受治疗,就会有生命危险。
我追问小茵,现在小芝在哪里,小茵说她也不知道。
她说有一天凌晨3点的时候,那个女人淋着雨敲开了医院的门,开始住院接受治疗,然后很久一段时间,除了每天治疗,就站在病房的窗子前,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我见过太多得了癌症的病人,也许他们估计都想到自己活不了太久了,想多看一下世人的忙碌,临走前带走一些美好的回忆吧。我曾问她看什么,她说再看她男朋友,她说她很爱他,放不下的也只有他。我说你那么爱他为什么你这样他都不来看你呢?她回答说,她没有告诉他男朋友,不想让他知道,她还找了她的好朋友照顾他。我觉得她好奇怪,现在觉得,你也好奇怪。
那时候,看着病历单,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我现在仍然觉得,她是爱我的。
今晚,我没有喝酒,从今往后,我都不再喝酒,我想要自己时刻清醒,我现在喝着她以前喜欢点的这杯茶,无心睡眠,我想,她那些时候在这里坐着,喝着这种茶,静静看着我那样子的生活,时刻让自己保持清醒,不犯错误,也许会为我感到高兴,也许放心不下,也许也开心,也许有忧伤,也许更多的是难过。
我好后悔没有体谅她的用心,好后悔没有早一点知道她的伤心,好后悔那样伤她的心。
我现在想,不管她去到哪个世界的哪个地方,她不管她会不会原谅我,我都要找到她。
那晚,男人声音有些酸涩,就像那种茶,很苦,还略带一种淡淡的酸,但喝过之后很精神。
我不知道男人叫什么名字,也不必知道,那晚,他没有喝醉,但他说的话,却一定比所有喝醉的时候说过的话加起来的都多。
我安静地听完他的话,突然想喝酒,把杯子倒在嘴里才发现杯里已空。
那男人离开的时候,醉鬼们也都陆续走了。
我想着他们的故事,有些羡慕,但也嫉妒。
那个晚上,雨依旧下得很大,我站在门口,望着这个城市无穷的街灯,雾雨帘帘,突然发现,来了这么久,我居然没有完整地看过这个城市,我关了门冒着雨走到这个城市那座最高的山顶,看着整个城市沐浴在夜色的冷雨中,突然无比的惆怅。
小时候,总想着山那边的世界,后来,走过那座山后发现山那边还是山,但现在,我却没有想过山那边的事。
我依然,如一个幽灵,游行在夜色里。
我后来都没有告诉男人,我不仅认识小芝,还跟她有过一夜缠绵,我想,大概,她要是还活着,跟我一样,也不愿再记起那晚的疯狂。
后来,我再也没有在这个城市再看到那个男人,不知道他是否找到小芝,不知道小芝后来有没有回到他的身边,总之再没有听说过他们的事。
天气好的时候,我偶尔会对着夜空想一些事情,我愿她可以想通爱和生命的联系,我愿他可以再遇到她。
我记得那时候正是冬天,但意外地没有下雪。
三
第二年的春天,我的小酒吧也迎来了一阵不短的春天。
那段时间,在我酒吧的不远处迁来了一所大学的,据说还很出名,很多大家都出自那里,但那些都与我无关,我关心的是这个学校给我带来了更多的客源,我的生意做的还不至于付不起门面租金。
有一个朋友从美国旧金山回来,给我带来了一种酒,叫醉生梦死,据说喝过之后会忘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我喝过,但第二天依然记得很多以前的事,我也照常做我的生意。我曾想过张国荣主演的《东邪西毒》里的欧阳锋,想过那里面的那坛“醉生梦死”,想过喝了醉生梦死之后忘记很多事情的黄药师,但这里的醉生梦死不是电影里面那坛“醉生梦死”,或许世间根本没有那样的酒。后来,我试着调过这种酒,很成功,比他带来的还要好喝,人多喝两杯就会醉的不省人事,暂时忘记所有的事,现在我的店里卖的最好的就是这款酒,虽然很多人知道,喝过醉生梦死后并不会忘记所有的事情。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点过无心睡眠这种茶,朋友劝我把它换了,但我一直保留着,偶尔,我也会泡上一壶,静静地在昏暗的灯光下,坐着,听着轻缓的调子,慢慢喝几口。
那一晚,酒吧来了一个俊朗的男生,很阳光,很帅气,我承认自己相比起来要比他逊色很多。我之前从没有见多过他,我想他是第一次来的。
他走到吧台,要了一杯无心睡眠,一小碟开心果。
他转身捡了一个靠近吧台的位置,可能觉得不舒适,又换到了角落里的那张,我突然有些意外。
那是叫做小芝的那个女孩坐过的地方。
我将茶和开心果端到他座位上,还另送了一份果盘。对于新来的客人,我都会给他们一份自己做的果盘,目的是希望他们下次再来。
他道了一声谢谢,然后拉我坐在他的面前,我想他应该很健谈的!
他急切地问我,有没有一个叫做小芝的女孩曾经经常来这里,只要无心睡眠,开心果?
我答,我不确定那个女生是不是叫小芝,但半年前,有个女孩是经常来酒吧,只要无心睡眠和开心果。
男生喝了一口茶,叹了声好苦,然后开心地说道,是的,那肯定是小芝了,只有小芝才会喜欢喝这种苦茶。
我本想离去,但又好奇这个男生接下来想说的故事,我想,他的故事应该像他那样阳光吧,至少,不会太晦涩。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是蓝色心情,坐在他对面。
你就是小猫吧?他应该很高兴我能坐下来,一见我坐下来就问。
我嗯了一声,表示确定,就没有说话,我猜他马上要说很多话了。
但他的话却很短,一句没几个词。
他说,小芝在微博上提起过你,还有你的无心睡眠,开心果。
我又嗯了一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却剥开一颗开心果,吃了下去,再嚼了一片西瓜,才说,读研究生的时候,小芝是我的学姐,比我大两届。她很有文采,人又漂亮,我们系里很多男生都喜欢他,我也很仰慕,但直到她毕业了,离开了学校,我们谁也没有跟她说起。我们说,她太漂亮了,不敢去表白,害怕说了就亵渎了她的美丽。哈哈。
他爽朗地笑了两声,然后又吃了几片西瓜。
我没有说话,喝了一口酒,等他说下去。
他继续说道,后来,我也毕业了,听说她开始写小说,打听到她在这个城市,我考到这个城市的这所大学教书,希望可以遇到她。
他又喝了一口茶,还是表示很苦,继续道,我收听了她的微博,每天关注她的动态,我知道她喜欢来午夜幽灵这个酒吧,喜欢点一杯无心睡眠,一碟开心果。我想,她可能也一定坐在这个位置,才可以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样子,然后,还不怎么被吵到。
我真的很惊讶,他说得很逼真,就像他看见过一样,但我故装镇定,不搭话。
他接着道,这里是她的家乡,我不知道能不能遇到她,但希望可以住下来,走走她以前走过的路,徘徊在她以前也曾徘徊过的路口,看看那条她曾经为之痛苦流泪的小河,逛逛她曾喜欢的街道,书店,酒吧,感受她所经历的人和事,开心和难过。
他说,我这些天几乎都把这个城市走遍了,找到了她所说的那条她取名忘川的小河,爬过她说过的那座高出这个城市的大山,就是望霞峰,走过她为了给男朋友买一条喜欢的围巾跑遍所有商铺街道,去过她曾为了五毛钱差点跟街口卖早餐的老太婆互掐的小摊吃早点,去她喜欢的西西弗书店,很小但很温馨,今晚找到她喜欢的酒吧,喝着她喜欢的无心睡眠苦茶,开心果,现在还跟她提起的叫做小猫的老板坐在一起,讲她。
我问,要不要来一杯醉生梦死?我请。并告诉他,那个女孩已经将近一年没有来这里了,可能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
他摆摆手示意不要,他说他很少喝酒,醉生梦死也就是个传说,再说自己还想记得很多东西。他端着茶又喝了一口,然后陷入沉思。
看他真的很投入,也就没有打扰,悄悄起身离开了。
后来,他也没有说什么话,一个人沉淀在过去的时候,言语太多,反而是打扰。
我很为他感到高兴,他愉快去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想着自己想想的人,有谁有理由说,这不是幸福?
那晚以后,那个男生每个周末会定期来我的酒吧,还是点无心睡眠苦茶,开心果,但每次我都会送他果盘,他每次也会跟我谈一些生活趣事,谈小芝,谈他所知道的小芝的过去,谈他去过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爱?
每次见到他,我都会很开心,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一个那样热爱生活的男人,怎么可能不出去到处走走,再说,我想小芝去过的地方还很多呢?
果然,那年的夏天,雨季开始的第一个晚上,我最后一次见到了他。
那晚他决定试一试醉生梦死,然后我就给他调了一杯,他喝完就醉了,倒在沙发上大睡。
我没有叫醒他。
有时候,我总觉得人背负太多东西,有时候是该放松一下的,所以才有了醉生梦死,虽然我也知道,醒来之后,那些思念会更加深刻。很多东西,我很快就会适应,然后接受,从不想深究它为什么会存在,就像这种醉生梦死的酒,我从没有关心是谁首先调出了它,那个人是个怎样的人,现在还在不在,住哪里。
那晚他醒来的时候,客人都基本离去,我也正准备关门,他只跟我说了一声,要去北方某个大学读博,就走了。
我没有送人的习惯,更没有想到要去送送他,我看他孤独地离去,直到背影婆娑,消失在街口。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关心他要去哪里,我希望明天,生意会比今晚好一些。
后来,我也再没看到这个男生。
我曾想过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也许那里小芝也去待过一段时间,但我不想知道,就像,这么久我都不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曾是个很喜欢自由的人,但大多数时间,我是自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四
这一年,立夏之后,雨季也随之来临了。
我印象中,这个城市的雨季都很长,雨都很下得大。
整整一个雨季,我生意都很好,但却再也没有人点起那种叫无心睡眠的苦茶。
雨季过后,接着到了秋天,但这里的每个季节,每一天,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我的生活,就是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开门,调酒,等顾客来,白天对我来说,那是奢侈的浪费,我很少在白天出去过,送货的人,也知道我的习惯,都在夜晚送来。
有时候,我想,也许这个城市根本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除了晚上喝酒的客人找不到我要酒的时候叫我几声小猫,我想很多年以后,也根本没有一个人会注意,曾有个喜欢被别人叫小猫的男人在这个城市里住过,像一个幽灵。
相比夏天的雨季,这个城市冬天的雪却来得比较迟。
我曾计划过要在某个白雪皑皑的早晨去一次远行,但我才出门就被刺骨的寒风生生逼着退了回来,那种难言的刺痛,会一直戳到你的神经,让你想起很多的现在想起来还在刺痛的着的往事。
从那以后,我都没有在下雪的时候出去门过。
这个城市的冬天真的很冷,但晚上来喝酒的人依旧不减。
在这年的这个雨季,其实我还调了其他的几种酒,分别是白色的雪、红色血浆、无声无息、暗里香来等四种,但是卖的最好的还是醉生梦死,而无心睡眠依旧很长时间无人问津。
我想,这个城市大概太多的人活着都很累,需要某种东西来麻痹自己,而那些活得较为痛苦的人,则更需要找某种东西来支撑,或是忘记,所以更多的人选择醉生梦死,虽然,很多人都知道,其实真的醉生梦死并不存在,醉生梦死,不过是自己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世间人生百态,各种奇观应有尽有,各类人也无所不有。
如果真的有上帝,耶和华,释袈伲牟,神仙如来,我真想问一下,他们是不是也这样活着?
下雪的这段时间,我开始在试着调另外一种酒,我的想法是酒性很烈,喝了之后还会热血沸腾,不轻易醉人。但我一直没有调出来,如果调出来,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最近,我发现自己在开始忘记很多事,但有些事却记得更加的清楚。
这期间,有很多客人跟我聊天,讲他们的故事,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故事凄美的有,悲壮的有,婉约的有,但这里,我不愿一一讲诉。
我一直在等一些东西的出现,或许某个人,但是什么,是谁,我不是很清楚。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了,就不会有结束。
有时候,我也会想想人,想想人性,想想过去,想想未来,很多时候,独自看着街灯,我想着想着就泪流满面,但那些时候,我是喝醉的。
没有人知道我将要去哪里,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日子就是这样的浑浑噩噩过着,我已经是午夜里一个合格的幽灵。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意外地没有下雪,我去快餐店买食物归来,那时候我的酒吧还没有开门营业,但一个女子已经站在门口等了很久。
我猜她很漂亮。
她在那里孤自一站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路人差之甚远,瑟瑟的寒风都不能吹乱她的惊艳。
她让我想起一个女人,小芝,但她不是,她叫小迪。
小迪真的很漂亮,就像小芝。
我突然感觉很开心,开门,开灯,开酒瓶,决定要庆祝一下。
我很高兴地请她一起吃刚带回来的热乎的汉堡,炸鸡。她没有拒绝,但她没有喝酒,她要茶,无心睡眠苦茶。
我起身泡了一壶,给她倒了半杯。
我撕开炸鸡的半只身体,自己吃,喝酒。
她轻轻地抿了一下口苦茶,闭着眼睛将苦茶咽下。
我知道,那茶真的很苦。
她睁开眼睛时,眼泪就喷了出来。
她说,小猫,我曾想,大概你已经不在这里了,但还是决定来试试运气。
我耸耸肩,表示不要意外,说我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她莞尔一笑,她说,哈,我整整一年没有回来了呢。
我想她以前应该也是经常来我的酒吧,也许还跟我说过话,但是我不是很记得了。
她说,我曾有个最好的朋友,叫小芝。她以前经常来这个酒吧,但她只喝茶,呵呵,就是这种无心睡眠,还有开心果。我记得,那时候她喜欢坐的也是这个位置。
我突然记得,以前,小芝也经常坐在这个位置,喝一杯无心睡眠,点一盘开心果。
我喝了一口酒,说,呵,你不说,我都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了。
小迪却不理我,剥开一颗开心果,吃下去。
她继续说道,我当年不曾知道她那时候坐在这里看着大家狂欢的感受,但我知道,无心睡眠其实不好喝,很苦,而吃了开心果也不会变得开心。
我啃着炸鸡,安静听她讲。
她说,我跟小芝从小到大一起玩的,我们真的是亲密无间的姐妹,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秘密。我很喜欢她,就像她那样喜欢我,我曾以为,这辈子我们是不会分开的。这些年,虽然我觉得自己不比她差,但是承认她的确很优秀。呵呵,大学的时候,追她的男生比追我的多,但我从不嫉妒。她很优秀,很有文笔,也很努力,研究生的时候,还专修中国汉语言文学古典文学,知识渊博,博古通今,做过很多古典文学的研究,得到过很多很高评价的荣誉,我想很多东西是她应该得到的。
小迪一阵沉默,她看着我吃炸鸡的洋相,不仅噗嗤笑出。
她哈哈大笑。
我佯装一切尽在把握之中。
她喝了一口茶,决定说下去。
她说,毕业后,小芝在杂志社工作,并跟一个男的相爱了,男生也很优秀,是留美博士,攻西方古典文学,他们一见如故。我想,小芝应该很爱这个男生,他的名字很可爱,叫熊猫,我们称他熊大,但她叫他小猫。那时候,我在一家航空公司上班,做空姐——哦,忘了告诉你,我在大学学的是空乘服务,因为彼此的生活很少有交集,各自奔波的很忙,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一年前,那时候是夏天吧,咦,这里的夏天就是雨多,小芝来找到我,她说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她要我帮她照顾她的小猫一段时间,还说如果她不回来了,让我照顾好小猫。我想她肯定生病了,也以为她在开玩笑,但没想到她得的是乳癌,开的玩笑很真还不小。
小迪红着眼睛继续说道,我们是那样好的姐妹,她有困难我怎能不管不顾呢?但这个事情我又怎么能帮?她跟我赌气,如果不帮,就不做姐妹了。从小到大,我从没见过她那样任性的,我想,她大概受到了什么打击吧,也许一段时间就好了,那时候她回来就好了,我就答应了,然后我辞掉了工作,去到她那里,是三室一厅,三个人住在一起。我想她真的很爱她的小猫吧,如果换着是我,他那样好,我也舍不得不爱。但那时候起,小芝就经常早出晚归,来你的酒吧,经常一个星期定期失踪一天。虽然熊猫知道我们是在演戏,但这给他的打击也很大,他经常也跟在她后面,来酒吧,他会带我、带他的朋友一起来,他开始酗酒,夜夜买醉,而小芝则在这个位置喝着她的无心睡眠,吃她的开心果,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而我,也慢慢觉得,自己在开始习惯有了熊猫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都喝得很醉,回去的时候,就睡在了一起,做了对不起小芝的事,而小芝也看到了。后来,小芝就离家出走了,不管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她。后来,我曾细细想过,那晚其实我可以拒绝熊猫的,但我没有那样做。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了熊猫,但我从没有想过要把熊猫从她身边抢走。呵呵,再后来,我离开了熊猫,熊猫也理所当然的没有来找我,我知道他选择去找小芝。我知道,他也很爱小芝。我没有难过,这些年,我开始对很多东西放得下了,我很希望熊猫能够找到小芝,很希望小芝可以原谅熊猫,希望他俩可以重新在一起。再后来,我去了北京,在民航上班,每天来回飞往各个城市,我期望,能在某个城市碰到他们,或者在某次航班上能再遇见。
我没有吃完我的炸鸡,它冷了。我丢下它,独自喝酒。
天很寒,酒很冷,喝下去却很暖。
小迪擦干眼泪,起身便要离开。
她说,小猫,我很感谢你还在这里,我要回北京了,以后,我想,我不会再来了,你的醉生梦死,无心睡眠,等着留给需要的人。
小迪走后,我的客人陆续到来,我收拾餐桌,开始一天的工作。
后来的很多年,我也的确没再有见过小迪。
五
那年的冬天,我的生意一直很好。
很多人来喝醉生梦死,无心睡眠也开始赢得了更多顾客的喜欢。
但,那个冬天之后,我却没有再调出醉生梦死,也没有再泡出无心睡眠。
也从那时候开始,我总在凌晨的时候醒来,总想到我的父母,我的妻子,我的女儿。
五年之后,我发现自己有了一小笔积蓄。
而我也越发迫切想念我的父母,我的妻子,我的女儿,不仅在凌晨,在午夜,也在白日中的每个时刻。
我开始计划着,要在某一天逃离这个城市。
我总觉得,我是该回一趟看看山那边的人了。
夏天的时候,雨季意外地延迟了。
我在一个阳光绚丽的午后走出了酒吧。
我碰到了一个女人,她叫小枝。
我在这年春天的时候已经准备把酒吧转出去,她就是那个有意向接手的人。
我的妻子也叫小枝,我意外地发现,她正是我妻子同名不同姓的同窗好友。我妻子叫曾小枝,她叫王小枝。
我们沿着那条被叫做忘川的小河流走了很远,也谈了很多。
我发现自己七年以来,说得最多的话应该是这日。
我毫不犹豫地吧酒吧转给了她。
那晚开始,我暂停了酒吧的营业,而我们在我的酒吧里喝了很多酒,也在那晚,我调出了五年来一直试验的那味酒,酒性很烈,喝了之后还会热血沸腾,不轻易醉人。
小枝给它命名,叫热血沸腾。
但我没机会再把这种酒卖给我的顾客品尝,因为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而小枝,则把我的酒吧重新装修,开成了一家书店,取名,何必忘川。
我很遗憾没有去参加它的开门典礼,据说有很多知名的作家参加,但这些不是我关心的,我只是曾记得,我的妻子一直也想开一家自己的书店。
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座城市还有一个别名,就叫忘川。
这年的夏天,我坐火车去山的那边,回到了我的家乡,南疆大定。
那天,雨很大,我徒步走了很远,走到了我曾亲手埋葬我的父母、妻子、女儿的那个无名山岗,那地方,本地人叫不二岗,具体为什么这样叫,已经无从考证。
雨很大,我没有打伞,孤零零地站在荒地上这四个残破的坟茔面前。
我从包裹里掏出父亲喜欢的茅台酒,母亲喜欢的唐装,妻子喜欢的《楚辞》,女儿喜欢的QQ糖。
我淋着雨将这些东西整齐地摆放在他们的墓前,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看得见摸的着用得到。我跪倒在地上,擦干眼睛里的水珠,一一抚摸墓碑上贴着的他们那几张依旧笑得灿烂的相片。
如果时间定格在那年。那年,我二十五岁,在一家国企做行政,有父亲,母亲,妻子,女儿,很普通,但生活很幸福。
但那些幸福往事都已经成为过去。
这些年,我就像一个罪人,在黑夜里残喘,苟活,像一个幽灵。
虽然很多时候我知道他们已经永久地离去,也相信他们就算活着不会长久地活在我的身边,但我就是放不过自己。
那一夜,我哭着,就在妻子的墓前睡着了。
其实我好希望他们会来找到我,带我一起离开这个纷乱复杂的尘世,但他们没有来,只有早晨的冷雨,无情地将我打醒。
如果你曾有心,翻看2007年2月14日北城晚报的报纸,你会在第二版的版面找到这则短讯:
本报讯,2007年2月14日凌晨一点,在环城立交桥上,一辆车牌为南F****G的货车无故岔道,与迎面高速驶来的一辆车牌号为南AF****的大众轿车发生严重碰撞,车牌号南F****G致货车坠桥,正副驾驶员当场死亡,而南AF****的轿车严重变形,车内除司机以外的四个人也当场死亡,据悉,轿车司机姓熊,25岁,本市户口,初步调查该司机系酒后驾车,已经被当做嫌疑人被警方拘留,目前正在医院抢救,轿车内死亡的四人分别是该熊姓司机的父亲,母亲,妻子和女儿。目前,事故正在调查之中,警方发言人表示,一定要将这起特大交通事故的缘由彻查清楚,将这起事故的肇事者绳之以法,以示后人。(实习记者 张**)
我叫熊雄,不久之前,我还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健在的父母,贤惠的妻子,漂亮的女儿。
我的父亲喜欢空闲的时候喝几两茅台,我的母亲喜欢收藏漂亮的唐装,妻子叫小枝,一直梦想有朝一日开一家属于自己的书店,我的女儿当时才三岁,叫小猫,她最喜欢吃超市里卖的小包的QQ糖。
七年前的我,正是那起严重交通事故的肇事者之一,那晚,我们公司聚餐,我多喝了点酒,在开车接我父母妻儿从机场回来的路上,遇到事情的没有紧急避险,与岔道驶来的货车在高架桥上相撞,车祸中,货车机组的人员全部死亡,而我的父母妻儿也在事故中死亡,经抢救,我独自苟活。虽然当时我是酒后驾驶,但最大的责任在货车司机,法庭最后宣判我无罪释放。
2007年的冬天,我料理完一切,独自一人去到北川,开了那个叫做午夜幽灵的酒吧,浑浑噩噩度日。
在北川,我喜欢别人叫我小猫,因为我时常想起我那个叫小猫的女儿,我会想念那个叫小芝的女孩,她总是让我梦见我那也叫做小枝的妻子。
我曾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那都成为了过去。
2014年,事情已经过了7年,而我也即将满30岁。
六
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我又离开了老家,去了很多地方,最后回到北川。
这时候,我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有半年。
小枝开车到火车站来接我,我们一起去了她的书店。
她把书店经营得很好,虽然这个时候网购图书已经很流行,但愿意亲自到实体书店来买书的人还是很多,愿意安静地坐着看书的人也不少。
我给她泡了一种新的茶,我给它取名何必忘川,味微苦,但很清淡,还伴有菊花清香,口感很好,喝过之后让人清爽舒适。
小枝很喜欢这种茶,后来,还学会了自己泡,时常泡一两壶给她的那些熟客尝鲜。
第二天,我在一家出版社找了份轻松的工作,在这座城市定居了下来。
渐渐地,我也开始正常的生活,不再喜欢喝酒。
我经常抽空回老家,去看看我父母妻儿的坟茔,料理一下坟前坟后的杂草,告诉他们我最近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我的得失,快乐和悲伤。
我也抽空陪朋友们一起出去闲聊,聚会。
我开始给更多的人们讲诉美好的故事,用笔记下那些我认为值得去记下的事情。
从这时候起,我不再做一个幽灵,在午夜的街口来回徘徊。
两年后,我32岁生日的时候,我跟小枝结婚了。
她叫我大熊,当年那个小枝也这样叫我。
我辞掉了出版社的工作,跟我现在的妻子一起经营书店,我们重新装修了书店,买进了更多读者喜欢的书籍,还在二楼整理出一间不小的爱心茶室,专供热爱文学的人们休息,聚会,办文学沙龙。
我在一个下雪的冬天的黄昏,把那年我跟小芝经历的事情告诉了我的妻子,我们真心希望,小芝和她的小猫还活着,希望能在将来某个文学沙龙的会餐上,可以遇到小芝,还有她的小猫。
我35岁的那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我们叫她小猫。
小猫很可爱,很乖巧,我和妻子都很疼爱她。
空闲的时候,我时常带着她俩回老家,去看看我父母的坟茔,看看我前妻和女儿的坟茔,我料理那些长得很快的杂草,妻子跟小猫坐在一旁讲她的爷爷奶奶,更多美好的故事。
两年前,我第一次回家看望我死去的亲人的时候,我曾在老家前妻的日志里看到一段话:
小枝,如果有一天,我不幸死去,请帮我照顾好我的老公。我很爱他!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消失的那七年里,王小枝,我现在的妻子,一个人找了我七年。
但这个事我后来一直都没跟她说起。
我相信她爱我,就像,我也爱她一样,虽然,我们偶尔还会谈起我的前妻,曾小枝。
40岁那年,我在一次北川飞往南国的航班上遇到了小迪,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不再每天满世界各地来回飞着,而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她告诉我,在回来见到我的那年的冬天,她去了一趟美国,在洛杉矶遇到了她现在的先生,两人相识相爱并结为连理。
我们都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彼此,相互介绍了各自的家庭,我知道,她现在很幸福,就像我一样,很幸福。
但我们都没有再谈到小芝。
也许她心里也一直记得这个人,但却不必再提起,我也是,很多东西,很多人,何必记得,又何必忘记。
多年以后,我的女儿也成家了,她爱她的老公,她的老公也很爱她。
很难得地,两人都喜欢从事书店管理工作。
我和妻子索性将书店交给了他们打理。
我的妻子很能干,那时候,我们的书店,已经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开了很多家分店。
60岁的时候,我和妻子去了一趟法国,在薰衣草的故乡普罗旺斯待了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妻子因为过度的操劳,身体机能已经有些欠佳。
在普罗旺斯,我遇到了小芝,虽然已经过去好多年,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和她的小猫,但他们没有认出我。
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妻子,我们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离去,但始终没有跟上去说话。
用我妻子的话说,何必再见。
我们猜,她俩现在肯定也很幸福。
回国后不久,我的妻子撒手人寰,永久地离开了我。
很多朋友从世界的各个地方赶来看望我,希望我不要过度悲伤。
我把妻子葬在了老家那个不二岗,跟我的父母、前妻和女儿埋在一个地方。
我很难过,但我知道的,总有一天,很多最亲密的人都会离我而去,而我,也将会离开更多的人而去。
往后的日子,我知道,自己也是行将就木,活不了多久了。
但我时常还是会回老家去,看看我的父母,妻儿,我希望,在我死去的时候,也能回到那里,陪他们一起守候到天荒地老。
现在,我将不再给人们讲别人那些美好的故事,我要用更多的时间来陪我那也渐渐老去的女儿女婿和那两个渐渐长大的外孙,以及那帮还活着的朋友。我只是希望,在不多的时日里,把日子过得更开心一点,在我百年离开以后,他们不要太难过,并且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我想,到这里时,我的故事也已经讲到了结尾。
但我始终相信,不管人们什么时候会死去,只要有爱,关于活着的故事将永远存在,并得以长久地延续下去。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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