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马失前蹄了。他放声大哭,眼泪从扭曲的蜡黄老脸上浮躁,悲天悯人,比起死妈老汉儿还难过,抱住马笼统捶胸顿足,线耳草鞋挂在瘦骨嶙峋的脚趾上,马节约筘住马肚子,马前辕断裂,马车厢倾斜,沙煤撒了一地。正是三六九赶场的日子,乡亲们围了拢来,欲看过究竟。
毕竟,马和人是比较亲近的动物。
日头落在有钱人的伞上。丁拐子汗流浃背般背着花篮背篼,里面还有些上街卖剩的热白菜和刚沽的烧酒,他挤了过去,背篼被挤翻了,菜抛洒出来,绣在几个人的头发上,妆成绿色的装饰品,玻璃酒瓶无奈地掉在马路上,酒水留香。有人说粗话了。他便开始骂娘,日她妈的屄,还不让老子看,死人是你爹呀。远远地闻到一股狐臭味儿,他吸进鼻孔,用手扇扇,不需看就知道是巧姑,三十多了还是老姑娘,不善打扮,最爱凑热闹。丁拐子也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对巧姑这种另类也垂涎欲滴,俗话说哪有不粘腥的猫,好歹是坨荤腥的肉,他趁机偷偷捏了一爪巧姑的乳房,软绵绵的,似老麦柑(一种水果),巧姑没有冒火,很乐意地说,你小子吃老娘的豆腐,有种的晚上来我茅屋,老娘收拾你,顺便给你下个崽儿。丁拐子扯谎说,不小心碰到了,没人要的货色,反正不用的耕地也是荒芜了,不如从了老子,做个二房。你个砍脑壳的,生儿没屁眼儿,讨了便宜还卖乖,小心老娘揭你的老底儿。甘茄子是文大娘的女婿,听说是马车匠(车夫)的马失前蹄死了,断定是自己的老表哥,因为这十村八里的只有一个赶马车的,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门。出事了还打情骂俏,是不是人呀,“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快救人要紧。街坊地邻都知道他叫老荞壳儿,住欧家大屋的一个老小子,并不姓欧,打哪儿来不知其详,其名被世人遗忘,长得很简单,尖嘴猴腮,一撮山羊胡挂在很不对称的面容,十足的糟老头子。
“我的妈,我的马……”凄厉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
杨瘸子最先看见这一场景,是现场目击者。他的脚是偷生产队的瓜时,被看护瓜地的农民发现,追逐中摔瘸的,走路比较吃力,不挨边,也无心过问世间百态,站在老远的榕树下,自顾啃他赖以充饥的嫩包谷,幸灾乐祸地看热闹。振振有词,谁叫他赶马车不顺便捎我一程,对残疾人都不关心,活该遭报应。
欧家大屋是祖上遗留下来的四合院,穿斗式小青瓦坡屋脊,朝门四角高跷碧瓦琉璃,照壁是一块赭色的大理石镶嵌的,分左门、中门和右门,右门为大是主人进出的通道,左门为小是下人过路用的甬道,中门是重大喜庆和迎接达官贵人时才打开的财门,能住在欧家大屋的人,是权贵的象征,穿旗袍的女人屁颠屁颠嗲声嗲气。欧姓曾经是一员外,过去做大烟生意和贩卖私盐的,有枪有家丁有长年(长工),妻妾成群,人丁兴旺。后来衰败了,再后来房屋改给了贫下中农。
老荞壳儿是流落到这里后。改到了三间厢房,也就几十平方米的立材结构的花窗房子。文大娘见他很踏实,又肯帮忙,便把后家侄女许配给他,成家后,老荞壳儿起早贪黑,任劳任怨,担当起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家,膝下有两女一子,算得上是一个富贵双全的家庭。他笑逐颜开,逢人便说文大娘是个好心人,不嫌弃他是一个远方来的外乡人。大凡认识老荞壳儿的人,都知道他是赶马的,马是他的命根子。一个人来这里安家落户,马背上搭着一个口袋,装着他的全部家当,熟知家乡掌故的人,隐隐约约记得他象胡子,还有一杆火枪和马刀,又有人说他是地下党,起初总背着一个布袋,里面有马列著作和《共产党宣言》,还有纪念章。但谁也没有见过。
乡村依旧沉寂。为了生计,老荞壳儿便把养的马套上马杆,成了跑运输的马车,比起人力车来,省力多了,这又是进步。天刚开河口,荞妻递过马鞭子,说早晨才喂了马料,麻袋里装了一些切好的干谷草,半路上要给马儿添马料。大女儿凤姑盘着小辫子,往父亲的包里塞进几个红薯。马鞭子朝空中“噼啪”一响,马铃铛奏出轻吟的曲子,马蹄嘀嗒,车轱辘转出赶马人的日子。小女儿凰娘追了出来,喊住了爹,拿走一个黑黢黢的茶罐。荞妻回房去,小儿子涅槃还在熟睡,起了棉球的被子被蹬在一边。
“荞师傅,载我一程,我要去你拉煤的厂矿卖菜。”
“是巧姑呀,这么早就赶早市,一定卖个好价钱。”老荞壳儿栓好刹车,帮巧姑把背篼放在车厢里,嘱咐她坐稳当,手抓住车辕,提疆尘土飞扬中。
这一趟下来,掐头去尾的日子在颠簸中度过,能赚几块钱,也够养家糊口了。
秋冬季节,老马分娩了,是个小马驹。荞妻象奶孩子一样照顾,把现有最好的东西给它吃,这是家中又添的一块宝呀!比自己的命还硬。老荞壳儿蜗居家中,教涅槃识字。凤姑去打猪草回来,头发被露水打湿透了,卷起绺绺贴在头皮上。凰娘去割马草回来,手被荆棘刺破了,用布条拴着,气喘吁吁。偷偷看见小黑板上写着:红心、共和等几个简单的汉字。凰娘嘟了嘟嘴,她们都知道爹偏心,还是儿子好,传宗接代的“故显考”(男人写賻子的称谓),爹的香饽饽,享受特殊待遇,吃饭要吃“神仙饭”(用粗碗放在甑脚下面蒸的米饭),那个菜烧得好就是他独食的,穿衣总是新的,有这么多好的待遇,还不干活。小马驹的叫唤,逗引她们的好奇,马厩里添上绿油油的野草,使她们从小就知道“老骥伏枥”的道理。
白雪皑皑的冬天,老荞壳儿没有赶马车,仿佛失业了。蜗居在家的火炕上,看着一本水渍斑斑破破烂烂的书。
欧家大屋,住着七户人家。吃过早饭,孩子们便去院坝里堆雪人,大大小小十多个孩子,脸蛋红扑扑的,破旧的棉袄抵御不住风寒,大人们都蜷缩在火炕上,就是这群新生的孩子,与寒气抗衡。一枚雪弹砸来,捅破了隔壁阿婆家的窗户,穷困人家的窗户,都是用皮纸糊的,遮挡风寒都很吃力,怎么经得起雪弹打击,阿婆骂骂咧咧,诅咒是哪个短命鬼吃了豹子胆,“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治他欺老之罪。老荞壳儿从火炕上弹了起来,拿起马鞭子就是一趟,火急火燎地站在雪地中。十多个孩子兀自玩雪仗,根本没有听到阿婆的咒骂声,熟视无睹老荞壳儿的到来,一个劲儿地追逐。阿婆出门来理论,老荞壳儿大喝一声,孩子们才畏畏缩缩地停下来,抱头鼠窜,雪地里就剩下凤、凰、涅槃三姊妹在堆雪人。几家的家长听到吵闹声,纷纷出门,怀抱着手,看他家几爷崽在雪地里僵硬的表情。没有人承认砸了阿婆家的窗户,现场只有他家几个人,还有谁是砸窗户的人,几家家长不约而同地讥笑。老荞壳儿没有甩响马鞭子,小心翼翼地把阿婆家的窗户糊好,再牵着孩子们去给阿婆道歉。涅槃不是善类,死活不给阿婆认错,别家父母看在眼里,但是又不可能把自己的孩子供出来。
春寒料峭,枝梅独傲。老荞壳儿翻看了“黄书”,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出门开张嫁娶,诸事顺利。他带着儿子涅槃去甘茄子家拜年,进得门来,先给长辈道贺,再摆放“手礼”(礼物)。贺礼是两把小面,一包四方糖,小面约三寸长六两重黄里带黑用小麦制成皮纸包裹的,四方糖是用长宽各四寸高一寸的纸盒包装的,正面上贴着一片红纸,两把小面平放在下面,四方糖摆在上面,看上去颇有“品”字的味道,象征着福禄和吉祥,为亲戚朋友们带去新年的祝福。
文大娘家住在土囤,甘茄子正在厨房里煮米酒汤圆,吃米酒汤圆是村子里过年的习俗,家庭条件好点的才有这个东西吃。甘茄子是大队文书,掌管着整个村子的账簿和公章,有实权,除了支书之外,他就是二把手,支书是个老党员,识墨不多,身子骨摧枯拉朽,很多事都是甘茄子一手操办,汇报汇报就行。边吃米酒汤圆便唠家常,还酌几口小酒酒,表兄弟俩年龄有所悬殊,地位也有差距,血浓于水,还是比较体面地聊天。老荞壳说,听说政策有变动,我想先动起来,今年我那老马又添了小马驹,小母马怀胎三月,年内又添一崽,就有四匹马了,到了明年,可以驾三驾马车,组成马车队,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荞壳马车队,专门跑运输,是村头的第一家个体企业,还可以为村头帮上一把。就你那几匹骡马,皮包骨头,能拉点小东西养家糊口就不错了,还想成立马车队,这也算企业,那我开的砖窑还可以申报集团呢,不是我打击你的积极性,不要痴心妄想了,政策风向还吃不透,保不准哪天给你戴上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你那几个娃娃怎么办?甘茄子说。“穷不离猪,富不离书”。我看书上说,资本就是通过滚雪球积累起来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的这个想法,只要村里支持,出张手续给我,我可以交管理费,一举两得,我有钱赚,村里也有费用收入,至于工人,我自己家庭成员充当,你表姐赶一辆马车,凤姑赶一辆,我赶一辆,浩浩荡荡,岂不威风。甘茄子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坐班房的,你想亡党亡国呀,到时受牵连,我可不认你这门亲戚。文大娘插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亲连亲戚连戚的,说话要讲政策,做事要讲良心,况且凭力气干活找钱,哪条国法规定是资本主义,广播里不是说了,要打破什么框,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当文书,不听广播,不学政策看文件,怎么带领老百姓富裕。娘,你不要乱说,我还在入党考察期,小心坏了我的好事,甘茄子眼睛瞪得圆圆的,牙齿嵌入嘴皮里,神情很不自在,深知自己的政策水平不高,无地自容。
涅槃跟着爹,也学了不少的马列主义。看出由头,一边剥葵花,一边催爹回家。
丁拐子来老荞壳儿家借工具,给才买的马儿钉马掌,正赶上老荞壳儿飘飘欲仙般回家。他在文大娘家整了几口“马尿”(骂人喝酒)。老荞壳儿耐心地说,要先把马栓在马桩上,用双腿夹住马腿,把马蹄削平,再把马掌钉上,不要钉穿了皮,这样会伤了畜生;马料要配伍适当,晚上要添加马料,“人无浑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就是这个道理。马识别外界事物主要靠的是嗅觉,认识或辨别事物信息,特别是近距离的陌生物品或动物,首先表现为使用嗅觉的行为。有时会主动接近物品,鼻翼扇动,作短浅呼吸,力图吸入更多的新鲜气味信息,加强对新鲜事物的辨别或进行探究。然后进行相应的休憩或躲避等行为。马能根据嗅觉信息识别主人、性别、母仔、发情、同伴、路途、厩舍和饲料种类。发情母马的气味可以远距离吸引公马,当然,公马靠嗅觉可以确定一定距离内的发情母马。公马在遇到母马发情时常有翻唇嗅天行为(性嗅反射)。好一部马经,丁拐子佩服说。这在计划经济年代,自己干的行当儿是不轻易给别人泄密的,都是酒后吐真言。丁拐子说,今天期程好,你不出车呀,过了今朝,要过好几天才行了。老荞壳儿说,干就干,看看我的赶马手艺生疏了没。他乘着酒性,套上马,去出车开张。荞妻拦不住他,自个儿去香火面前上香祷告,求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出车大吉。
老马死了。老荞壳儿伤心欲绝。
他回忆往事,心中装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在赤水河咆哮的巨浪里,一根合抱粗的黄桷树木头凫在江面,枝桠套住了马缰绳,俗话说“猪凫三江,马凫四海,猫儿只凫一大排”,马是很有凫水能力的,随着木头的牵引,停在了岸边,马驰骋上了岸,一甩马鬃,“哧嘘”长啸,老荞壳儿听见马啸声,辩声寻踪,在岸边发现了站立在浪涛里的马,还系在一根木头上,木头的枝桠间,似有一个老人在蠕动,他连鞋都来得及脱,就下水去救人,并把马牵到有嫩草的地方,他扶起老人,筋疲力尽,果腹的水从嘴角流出,老人临终时笑了笑,似乎完成了什么重大的嘱托,交给了他的马和布袋,并再三叮嘱,布袋里有珍贵的书籍,是拯救整个世界的信仰,你可以凭这些物证去找到组织,遇见河边有摇钱树,便可安居乐业,马在人在,马死人衰。他安葬了老人,晾干布袋里面的什物,只有不会说话的马跟着他,没有人能证明这是干什么的。他懵懵懂懂地接受了老人的东西。
马跟随他千里走单骑,来到一个荒凉的村落,叫安家坡。他看上了这里长在河边的摇钱树,开出红彤彤的花,颇象红军帽上的那个标志。栾树又称摇钱树、灯笼树,为无患子科栾树属树种。栾树为落叶乔木,树形端正,枝叶茂密而秀丽,春季嫩叶多为红叶,夏季黄花满树,入秋叶色变黄,果实紫红,形似灯笼,十分美丽,花瓣黄色,基部有红色斑,在枝顶组成圆锥花序。这种代表正直、向往、富贵的树,应该是老人家乡才有的树,也是老人生命里蕴含的力量。他背着布袋,早出晚归,没有人搭理他,也没有什么组织过问,他怀疑被老人耍了,或者这里根本没有他们的组织。落魄激励求生的欲望,他想彻底忘掉老人临终时笑容可掬的脸,还有那个布袋,布袋里一文不值的东西。他怕被扣上什么帽子,被批斗,一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接踵而至。他只是捡到一匹马,谁都不知道,可以说是自己的,捡到当买到。心安理得战胜了一切,他潜伏了下来。
小马驹继承了老马的使命,套上了新翻的马车。
巧姑仍旧坐他的马车赶集。只是脸上的红晕多了起来。乡场上的人都认为是他的贱内。
贪睡的小马,力量明显不足。老荞壳儿又给巧姑卖弄自己的马经。马睡觉不一定非在晚上,更不是一觉睡到大天亮。要是没人打搅它,它可以随时随地睡觉,站着、卧着、躺着都能睡觉。大马一天能睡八、九次,加起来差不多有六个小时。比人的睡觉时间还少,马的命是辛苦的。天亮以前的两个小时,马睡得最香。马站着睡觉继承了野马的生活习性。野马生活在一望无际的沙漠草原地区,在原古时期既是人类的狩猎对象,又是豺、狼等肉食动物的美味佳肴。它不像牛羊可以用角与敌害作斗争,唯一的办法,只能靠奔跑来逃避敌害。为何受伤的总是最辛苦的?而豺、狼等食肉动物都是夜行的,它白天在隐蔽的灌木草丛或土岩洞穴中体息,夜间出来捕食。野马为了迅速而及时地逃避敌害,在夜间不敢高枕无忧地卧地而睡。即使在白天,它也只好站着打盹,保持高度警惕,以防不测。流浪不是归宿,谁都希望有家。家马虽然不像野马那样会遇到天敌和人为的伤害,但它们是由野马驯化而来的,因此野马站着睡觉的习性,至今仍被保留了下来。 除了马外,驴也有站着睡觉的习性,因为它们祖先的生活环境与野马极为相似,马和驴常混为一谈,指鹿为马就是这样来的。老荞壳儿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取出茶罐续水,才发现巧姑睡着了,嘴角流出口水,羊角辫在胸脯前此起彼伏,很淡定的样子,真想让人咬上一口解馋。他发出感叹:这女人怎么了!我哄了她妈?我的马呀!你慢些走呀,不要惊醒了睡梦中的姑娘。
又听见车辚辚马萧萧时,是丁拐子的马车队正式成立,鞭炮声告诉大家,是谁惹了谁。老荞壳儿疑心是甘茄子把自己的创业思路出卖给了他,因为他们两个经常在一起厮混。每每看见丁拐子坐在马车队某辆马辕上挥舞着马鞭,高傲地超车,告诉有人和他抢饭吃,这是露天坝的饭,谁都可以吃,谁爱吃招惹了谁。他的小马驹彳亍前行,身为赶马人,推马车是常有的事,为了减轻小马驹的劳动强度,马杆上有一个人工的皮套套,挂在肩上,倾斜着身躯,用力往上拉,皮套陷入肩膀的肉里,青筋暴涨,站立是个“人”字,倾斜是个“从”字。是人在拉车,还是马在拉车,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勉强翻过一个坳口,还要歇一下脚,添一添马料,饮饮水。这予他来说,早已习惯了,赶马为生多年,怜马惜马是根本。
事出有因。
老实巴交的荞嫂逢人便说,求求你给我家老荞壳儿带个口信,涅槃不行了,涅槃不吃饭,不说话,发高烧了。他去哪里了?赶早就出车了,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没有回来。你家凤姑、凰娘呢?快去找呀。两个小姑娘守着涅槃哭呢。一家人没有主事的在,拿不起主意,尤其是男人这个主心骨。荞嫂给涅槃喂水,他的嘴都懒得张开,灌姜汤,从牙缝里溢出,又去烧了一包香,求神保佑,再用香灰调成羹,抹在他的脸上驱邪,还是不见好转。这是她们女人家的法子,容易上当也是一种美德,脑壳被驴踢了,思想禁锢。日近黄昏,老荞壳儿才到家。儿子涅槃躺在板凳上,头痛难忍。他骂了一声“日她妈哟”,推翻马车上的货物,赶着车把涅槃送往医院。抱孩子进急救室时,头颅耷拉,他连呼“老天、老天,我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经医生检查,急性脑膜炎,延时,涅槃停止了呼吸。这印证了一句“麻线只倒细的股断”的狠话。
小马驹累了一整天,嗅到了老荞壳儿的心酸,卖力地拉着车。车厢里是用谷草铺满的,草是马生存的食粮,涅槃断了食粮,正如马一样,失去了希望,在生命线之下躺着涅槃,恨恨的面对整个社会。老荞壳儿双手插进袖筒,坐在车辕上,歪着头,神情木讷,山羊胡在风中飘。小马驹时快时慢,没有人指挥,强装着老马识途。
甘茄子坐在丁拐子的马车上,磕磕碰碰,手电筒光照在路上,坑坑洼洼的路,仿佛比往常平坦了许多。在距安家坡三公里处,看见小马驹驾着车停歇在边沟旁垂泪,老荞壳儿双手插在袖筒里,俨然一尊雕塑。涅槃短命了,涅槃怎么办?丁拐子说,短命娃娃(夭折)是不能回家的,那里没有他的神位。这样刮毒的话,来自一个成人之口,道出了地方的习俗。甘茄子自作主张,拿出马车上铺路备用的铁撬,丁拐子打着手电筒,在一灌木丛下,挖了一个坑,掩埋了涅槃。
荞嫂只见送儿出去,没有见儿回来,“咯噔”一下翻了白眼,口吐泡沫,不省人事。甘茄子用大拇指掐她的人中,凤姑给她捶背,才苏醒过来。人傻傻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见人都叫涅槃。
儿子没了,婆娘傻了,两个女儿猥琐,时常躲在他的身后,看人时龇牙咧嘴。欧家大屋,树影婆娑,鸟仍旧欢,住户还是住户,只是减少了一个涅槃,多了几个疯疯癫癫的人。
马车逐渐被人遗忘了。
他开始了遛马。不再把马当成苦力和赚钱的工具。马背上搭两个蛇皮口袋,斜插着一把火钳,四处拾荒,变废为宝,干起了环卫的勾当,马儿也不需要付出更多辛苦,看上去挺悠闲的。捡垃圾这个行业是他在为了生的需要开头干的,和他的梦一样,渴望成立第一支马车队,解决就业,除自己养家糊口之外,还可以给村集体交管理费,做一些公益事业。他是从书上学到的,一本皱皱巴巴的书。他需要钱,不断的合理挣钱,他家四口人,嘴巴连起几寸长,每天要消耗几斤粮食。这个上顿不接下顿的家,压弯了他的脊梁,显得有些驼了。
命运多桀。
巧姑遇见他。她还是习惯地喊荞师傅。你不赶马车了,我地里的蔬菜都无法运出去卖了,我一个势单力薄的女人,卖啥都是卖,偏偏是个卖菜的。
涅槃的死,对他打击太大,做什么都没有心情。就连那个布袋,他都丢在记忆里,置之不理。
看见巧姑,三十多的大姑娘了,还没有嫁出去,除了她穿著朴素点,面容还是姣好的。他逗巧姑,我现在这个行业喜欢吗?凤姑、凰娘都是我的工人。运气好的时候,捡到值钱的东西,还可以买两斤肉打牙祭,要是哪天从天上掉馅饼了,给你买个金筘子,罩住你那动动弹弹的奶子。他伸手摸了摸巧姑没有戴乳罩的外衣,巧姑很顺从的样子,脸蛋红扑扑的,开始抽搐,放射出不太张扬的声响,他那鬼东西还真有了反应,遏制不住冲动。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正常的性行为可以调剂生理功能。
你真坏。巧姑娇羞。你不怕荞嫂说我勾引你吗?如果你真的想发泄,想女人家的活儿,我心甘情愿的给你睡,任你摆布,想添一个儿子,我给你怀,给你生,给你养,我还没有享受过做真正女人的事儿。你是个好人,我倒很乐意呢。荞嫂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抱着废纸箱,直勾勾地看着巧姑,嘿嘿地笑,比自己亲生一个闺女还喜悦。不参加实践,怎么捡到真理。拾荒也能成为“万元户”,这就是真理。他还是勉强地说了一些书上的话。
入夜,睡在冰冷的榻上,老荞壳儿辗转反侧,浮想联翩。老人的安详,赤水河边的枪声,涅槃的狰狞,巧姑的风情,占满了他的脑海。黎明时分,迷迷糊糊中他钻进了一个口袋,一个千变万化的口袋。里面有锦衣玉食,招财童子,笙歌夜舞,儿孙满堂。他在女仆的簇拥下,走进欧家大屋,是从中门进去的,这一生他是第一次从中门走过,步履劲健,衣衫出彩。住在欧家大屋的人,夹道迎宾,鼓掌欢迎。他象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巧姑纤手搭着他的左手,旗袍在风中摆动,缠裹着她气息的躯体,右手很有力地挥舞,“我回来了!大家辛苦了!”突然间尿急,他找不到茅房,告诉巧姑,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巧姑调侃他,答案都在你珍藏的布袋里,那是一个万能的东西,放之四海而皆准。再急,醒了。他的头靠在一个绣花枕头上,里面硬硬的,是布袋,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真理随时与他的头颅打交道。他取出布袋,三叩九拜,扔进正在燃烧的火炉,煮出了香喷喷的米饭。
家道无常。一落千丈之后,老荞壳儿嬉笑怒骂,颠三倒四。偶尔逗逗巧姑,唠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诠释的对象也不会明白,心无旁骛。这样有一茬没一茬的,日子便从手指间滑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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