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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子”银枝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十一郎    阅读次数:10053    发布时间:2013-09-27

秋高气爽,田间的小道上弥漫着阵阵庄稼的香味。玉米棒子褪去了青绿的外衣,长得宛如酒瓶子般大小,真喜人。金黄的豆叶子,洒落了满满一地,毛毛的鼓鼓的豆荚挂在豆秸上,仿佛一碰就要炸开了。

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家家户户的劳力都在田地里忙绿着,有的老人、孩子们也当了帮手。豆田里,弯腰的人群忙绿着收割豆子,没膝的豆秸伴着“唰唰”镰刀声,瞬间倒下,只留下齐地的豆茬子。玉米地里一阵攒动,扛着大麻袋的劳力走出来,将玉米棒子倒进路边的地板车子,又钻进了玉米帐子里,收获那沉甸甸的希望。

牛宽坐在豆子地头靠路边的沟渠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卷烟叶,那双小眼睛在缭绕烟雾下,熏得直眯成一道线。望着眼底下这片熟透的豆子,牛宽显得不急不躁。丰收的秋季,作为一个农民,牛宽的脸上没有半点喜悦。

牛宽的老婆银枝,干活真利索。她头扎着毛巾,弯腰叉步,左手前推豆稞再往怀中一拦,右手挥舞着镰刀,几下子身后就有了一堆黄豆稞。银枝在豆田里如同小跑,这会儿已到了田地的中间了!银枝只顾埋头干自己的活,不催牛宽,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银枝心里知道,这地里的农活就与牛宽无关。这回还算好,牛宽来下地了,要是平时来都不会来。虽然人来了,割下的豆陇还没有抽的烟长,就到地头休息去了。

从犁地到种苗、锄草,牛宽到田地里的次数可以数得过来,银枝也早已经习惯了。她不敢说,说了牛宽会骂她,挨牛宽的打,银枝也习惯了。

牛宽长得除了眼睛小,别的没有啥。但是因为家里的成分不好,三十多岁的时候,也没有找到个媳妇。牛宽从小被惯坏了,听村里人说,牛宽十二岁的时候仍跟着他娘一起睡,还经常尿床呢。当农村婚嫁不看成分了,牛宽的年龄也大了,没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1976年,村里来了一对讨饭的父女。他们来自甘肃天水,因老家受灾,地里颗粒无收,只能以要饭糊口。当时农村里,家家都没有富余的粮食,但是牛宽他娘还是把父女俩接到自己家,做白面馍馍给他们吃。牛二他娘是看上了这个年轻的高个头姑娘,要是能做自己的儿媳妇,不但了了自己的一块心事,家里也多一个干农活的人。在村里众多婆婆嘴的劝说下,讨饭的老头看牛家日子还过得去,一家人心眼也好,再说他也不想让女儿跟着自己要饭了,于是答应了这门亲事。这个年轻的姑娘就是银枝。

银枝说起话来带有浓重的甘肃口音,当地人根本听不懂,老人、孩子就直呼银枝为“蛮子”。每天早晨,银枝就跟着牛宽他爹铡牛草、喂猪牛,然后帮着婆婆做饭,白天跟着家人在田地里干活。村里人都说,牛宽有福气,三十多岁捡了个勤快的媳妇。

来牛家的第二年,银枝给牛宽生了个闺女。牛宽看见女娃娃有点不开心,自己那么大才娶个媳妇,怎么也得给牛家早一点续个香火。每当听见娃娃哭闹了,牛宽就不耐烦:“哭,臭丫头片子,一天就知道哭!”说完,就到院子里或是胡同墙角下,一个人抽闷烟。

牛宽他娘也想能抱个孙子,但在银枝面前,做婆婆的不敢说。“闺女,别生那混小子的气。咱们还可以再生,闺女咱也养着。”那时候,农村是可以生多胎的。

银枝想替牛家生个男娃娃,让牛宽看得起自己,也做个乡亲们眼里的“真正的娘们”。接下来的五年,银枝又生了三个孩子,不过都是女孩。其中老三、老四赶上了农村计划生育,还被罚了一点钱。银枝的命真苦,生下老四后不久,就被强行拉去结扎了。在家里伺候着四个娃娃,就没有好好地休息过,除了受牛宽的冷眼讥讽,她还要忙地里的农活。

孩子小的时候,正需要人看管。无论地里多忙,牛宽都不会到田间帮银枝一把。在农村,牛宽绝对是不务正业。每逢集市,牛宽会扒拉出家里的零钱,或把银枝存下来准备过年过节吃的鸡蛋,拿到集市买点下酒菜、换点酒喝;秋天,银枝忙着收庄稼,牛宽就借了土枪,一天到晚忙着打野兔子、野鸭子;冬天,乡亲们都在收拾棉花棵上残存的棉花桃子时,牛宽却在打麦场空地上练习撒网,说是要捕鱼吃。

牛宽过的日子,不像个农村人,却像镇里吃国粮的干部,村里人开玩笑叫他“乡长”。牛宽则有他的理由:我没有儿子,那么出力干什么?老子留钱给谁花?银枝对牛宽是敢怒不敢言,关键她也说服不了牛宽。摊上这样的男人,她有什么办法呢?

自从银枝不能再生孩子,村里人的议论也就多了。

“没有个传宗接代的,这日子过得没有劲。”

“牛宽这下子算是断根了。就说啊,这捡来的‘蛮子’不行,便宜无好货啊!”

没有不透风的墙,类似的风言风语也时不时传到牛宽和银枝的耳朵里。牛宽就像个罪人一样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走在路上总感觉比别人矮上半截。有时候,为避开大家,牛宽干脆老远地绕路走。

闲暇时,农村人喜欢聚在一起。尤其是夏天晚饭后,家里都没有风扇,大家喜欢在胡同口搬个马扎儿,乘凉到深夜再回家睡觉。从野史村言到田地农活儿,聊得真热闹。牛宽和银枝也会出来乘凉,银枝和大家伙在一起,但牛宽总会远远地避开大家,在墙角下搬个板凳或直接坐个砖头块,静静地边抽烟边听大家说。乡亲们在人群外,看见点燃的烟卷发出一明一暗的红光,就知道牛宽在那了。聊着聊着,有人说起了村里的庆春两口子。

“庆春快办小喜事了,媳妇二胎生了个胖儿子。”

“不容易啊!前面流了好几个。不过要罚不少款呢!”

“罚款也值,有儿子了还怕啥,香火保住了啊!”

大家正在说话,只听得一声摔门的声音。接着,就传来牛宽大声喊:“梅她娘,回家!回家睡觉!”

“都在唠嗑呢,回去干啥。”银枝好像没有听懂男人的意思,回应了一句。

再听,牛宽家院子里传来摔磁盘子的声音,大家才反应过来,没有人再敢提庆春家的事了。

“你看看,都老夫老妻了,睡觉还离不开呢。”有人开始故意调侃,缓解气氛。

“梅她娘,快回去吧!不然你家宽儿就生气了。”隔壁的四奶奶劝说银枝。

银枝回家了。院子里又传来牛宽的骂声。“在那里给老子丢人现眼,你就是贱女人!”

接下来一阵扭打骚动,银枝哭哭啼啼地跑了出来,吓得直往人群里躲。四个娃娃光着脚丫子跟出了院子,大声哭着喊“娘”的声音,充斥着炎热的夏夜,让人心酸。银枝说,牛宽嫌她不回家了,拿着擀面杖往自己身上打。那天晚上,银枝和孩子没有敢回家,跟着婶婶过了一夜。

慢慢的,牛宽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暴躁。春耕时,地里活多,银枝一个女人干不下。银枝就在吃饭时说了句让牛宽去下地干活,却惹怒了牛宽。

“你他妈的,要去干活你自己去!种地,种地!老子就没有见过你那块地,长出什么庄稼来!”说完,把饭桌一掀,吓得四个孩子哇哇大哭。

“你掀的啥桌子,你不吃,孩子还得吃哩!”银枝受不下,觉得委屈。

“老子愿意!爱吃不吃!”

“哭,滚一边哭去,搞得心烦!”……

吵闹完,银枝红着眼睛,一个人拉着坐着木板车,带着四个孩子上去田地里干活。

有一年冬天,牛宽出去喝酒直到半夜才回来,在大门口使劲跺门。银枝睡着了,重新穿衣服去开门慢了几分钟。大门刚打开,就遭到了牛宽的一巴掌!

“破娘们!你想冻死老子啊!”牛宽揪住银枝的头发,怒气冲冲地咆哮着。

银枝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却惹火了牛宽。他顺势一推就把银枝推倒在地上。银枝的手触到了喂鸭子的石槽边,顿时鲜血如注。酒后的牛宽彻底丧失了人性,又抡起院子的木板凳,朝银枝的身上猛砸过去。银枝疼痛难忍,嗷嗷地大哭起来。幸好有周围的邻居听到声音起来,拉开了牛宽,可银枝的小腿被砸的已经站不起来了。听人说,如果那天晚上没有人管,银枝非被打死不可。

来牛家已经十几年了,银枝挨过不少打,腿上、脸上留下的疤就有好几处。但为了四个女儿,银枝一直起早贪黑,忙完家里忙地里,这眼前地里的豆子,就是为了给老三准备交学费的。大女儿、二女儿初中没有毕业,就相继退学到北京打工了。可能是女儿大了,牛宽打银枝的次数少了,但作为村里的“老绝户”,牛宽还是感觉日子过得不带劲,他依旧不喜欢干农活,依旧喜欢抽烟喝酒。牛宽偶尔到田间,也是在地头独自沉闷着抽烟,一坐就是半天。

1993年5月,牛宽被查出肝癌,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家里没有了男人,要说对银枝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不再挨骂,不再挨打了。一个女人撑起这个家,银枝不怕,毕竟牛宽活着的时候,生活的担子也是一个人在抗着。

银枝家的老三很争气,在高中学习特别好。但昂贵的学费让一个女人靠种地来出是不可能的,银枝又揽到一家编竹筐的活儿,白天在田地里劳作,晚上就在家给人编筐子。那是个辛苦的细活,又费眼睛又磨手。在冬天,银枝舍不得买煤球,在湿冷的房子里一编就是半夜,最后患上了风湿关节炎,一碰冷气手指头就变得又粗又肿。村里的很多人劝银枝:“一个女孩子上出来大学又有啥用,最后还不是嫁给别人?还不如让她跟着两个姐姐去打工挣钱,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银枝就认自己的理:“学校里女孩子上学的不是也有嘛!老三学习行,俺就让她上。前几年和他爹就亏待了她的两个姐姐,现在不能再让剩下的两个娃娃吃没有文化的亏。”

1996年,银枝和打工归来的大女儿、二女儿在家里合伙开了养鸡场,地里种上了蔬菜大棚,一家人忙的是不亦乐乎,听说还赚了很多钱。

2001年,银枝收获三件喜事:银枝的大女儿、二女儿姐妹俩投资的全县城最大的家电商场营业了;老三大学毕业分配到县里的人民医院;老四也考上了哈尔滨理工大学。这一年好事连连,银枝在全镇可出了名。为了给女儿看孩子,银枝转让了自己家的种地,住进了县城女儿的楼房。

银枝老家的院子里,已经长满了荒草。

路过的人都知道,那是村里人人羡慕的“蛮子”的家。茶余饭后,他们也会聊到银枝,这个因为要饭嫁到这里的“蛮子”,一个挨男人痛打的“蛮子”,晚年竟然这么有福气。

                                                      (编辑:刘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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