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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福顺将手中的竹竿猛扎下去，再提起来的时候，一只大大的青蛙已然钉在竹竿前的铁丝上，鼓起两只大大的眼睛。他瞅着青蛙，似乎眼睛睁得比蛙眼还大。盯了一会儿，他突然直起身子，仰天大笑了几声，随后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包住青蛙，迅速地塞到布袋里。
……
福顺的老婆春花将一些草根放到锅里，然后抓了一小把盐。五个孩子围在锅边，叽叽喳喳的。
大丫说：“娘，我想吃烙饼。”
二丫叫：“娘，我想吃大米饭。”
三丫问：“娘，我不想吃草根。”
四丫嚷：“我饿了！”
只有五小乖巧，绕着娘的脖子说：“娘，我爹是不是又扎青蛙去了？青蛙肉好吃，要是天天吃多好！”四个丫头努起小嘴说：“爹就是偏心，为什么扎的青蛙总给五小吃？”春花看着五个孩子，摇摇头，没有说话。
福顺提着布袋回来了，埋怨道：“真丧气，半天只蹲到这么一只。”
“太好了，有青蛙吃了！”五小蹦跳起来。
四个丫头默默地进了屋。
春花把青蛙放到锅里，说：“福顺，明天别去扎蛙了。”
福顺瞪着牛眼，轻哼了一声，问：“为啥？”
“一个算命先生说，咱五小的夜盲症都是你扎蛙造的孽。”春花用铲子顶了几下青蛙。青蛙的那双鼓鼓的眼睛，仿佛要翻出来一样。春花赶紧盖上了锅。
“胡说八道！”福顺转身看到五小正瞧着自己，身体哆嗦了一下。
晚饭时，春花把青蛙扯开，分给了四个丫头，只给五小盛了些野菜根。福顺把四丫手中的蛙腿夺过来扔到五小碗中。四丫哇哇大哭起来。五小低着头，把蛙腿夹回到四丫碗中，喝起了野菜汤。四丫还在哭着，大丫、二丫、三丫都把野菜汤喝了，剩下了蛙肉。
春花看着孩子们，眼里噙满了泪水。
福顺跺了一下脚，晃了出去。
晚上孩子们睡着了，福顺埋怨春花：“干嘛在孩子们面前说那，这年月能吃到啥？你不知道咱五小的身子弱，要是不给加加钢，我担心他——”
“真的，今天真的来了一个算命先生。我都什么也没说，人家就算出来了。你若是不信，问问对门子老贾去。”
福顺不说话，仰在枕头上，好像是睡着了。
第二天，福顺没有去问老贾，又拎着竹竿和布袋出去了。路上，老贾看到了福顺，瞥了他一眼，说：“五小一个夜盲症还不行啊，你想让你子子孙孙当瞎子吗？”
福顺无奈地咧了咧嘴，继续往前走。
老贾看着他的背影，说：“自作自受啊！”
福顺回头望了望老贾扛着的竹竿和布袋，笑了笑。
福顺挨个地顺着大坑跑。附近有几个大坑，可因为干旱，大多都没有了水。他睁大眼睛寻找青蛙，却既听不到青蛙的叫声，也看不见青蛙的踪影。坑走了个遍，他就顺着沟渠走，直至到黄昏，他的袋子还是空空如也。
半路上，他发现一个泥坑。小的时候，淘气，他和伙伴们经常去泥坑挖泥鳅，挖几下，一拎，一条大黄的泥鳅就在手上了，和小长虫（蛇）差不多。他眼睛一亮，没有青蛙，要是汤里能放一条这家伙，不也挺好？
他把竹竿拿下来，在泥里豁了半天，却只留下一个个细小的洞。他扫视一下周围，只有一些腐朽的木头，但他还是从上面挘下一条，往淤泥里剜。只弄了几下，木棍就折成了几节。无奈，他撸起袖子，用五只钢叉似的手指翻起浆来。
哇，好家伙！他惊喜地大叫一声，随即用满是淤泥的手捏起一条长长的泥鳅。
虽然不是满载而归，可必定还是有收获的。
到了家里，福顺把泥鳅洗干净，洒在水盆里。几个孩子高兴地蹦过来，围着泥鳅转来转去。
福顺擦干了手，看了看孩子们，说：“二丫呢？”
春花说：“二丫病了，在屋里睡觉呢！”
五小说：“二姐发高烧了，还一个劲说胡话呢！”
福顺跑进去，摸摸二丫的额头，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柜子上的小箱子，从里面抓出一把小米。
春花走进来说：“那是留着过年吃的。”
福顺说：“那咱家今个就过年。”说完，他出去收柴禾，点着了火。春花跟着帮忙。
当福顺拎起泥鳅，要洒在锅里时，几个孩子吵着不让，说怪可怜的。
福顺吼道：“你们是想要泥鳅，还是想要命呢？”
几个孩子退到一旁，眼睁睁看着泥鳅在翻滚的窝里，窜了几下，又猛扎下去，再上来的时候，已经不会动了。
吃饭的时候，春花给孩子们每人盛一碗饭，碗底都有一大堆米粒。
福顺从野菜底下翻出泥鳅，夹到二丫碗里。
五小说：“爹，我也要吃。”
大丫、三丫和四丫不言语，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二丫的碗。
二丫把泥鳅夹出来，放到窝里，说：“今天，我玩的时候，看到一大片红薯，我没敢挖，就偷着吃了几片叶子，不饿了。”
“二丫，感觉好些了吗？”春花摸了摸二丫的脑门，烧已经退了。
二丫点点头。
“那我就把泥鳅给大家分了吃吧！”春花把泥鳅夹到自己碗里，端着出去了。
福顺看了看五小，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喝起了粥。其实，他的那碗粥只有一两个米粒。
春花用菜刀把泥鳅辗成了五段，每一段也就有一厘米长。
几个孩子争着要春花和福顺尝尝，春花摇摇头说：“你们吃吧！”福顺却说：“我不爱吃那东西。”
孩子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在他们看来这是人间美味。其实，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吃的这个不是爹造的孽。
以后福顺还是经常拿着竹竿出去遛，可终究没有再拿回来过青蛙。
有时候，五小嘴馋，和福顺说：“爹，你说我的眼睛真的是因为你扎青蛙，老天爷发怒了吗？”
福顺说：“我不相信，人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福顺偶尔会拎回来一些新奇的肉馅，肉很嫩，孩子们抢着吃。福顺总是把自己的份让给五小，五小的胳膊虽然还是很细，可和一般的同龄人比，却算是强壮的。
二
苦日子是难熬的，可只要是肯熬的人就一定会熬过来的。
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四个丫头找了婆家，五小也已经娶妻生了子。
“小宝，来，爸带你去玩。”五小没上班的时候，就招呼着儿子坐着摩托车去兜风。
福顺一边用铁刷子给棚里的大黄牛捋毛，一边哼着他最喜欢的老评戏。
“爷爷，你去不？”小宝蹭着福顺的大腿，问。
“爷爷的腿脚不灵便了，和这老黄牛一样，就喜欢在家里吃草了。”福顺把脑袋贴在老黄牛的脑袋跟前。他那黝黑的肤色和老黄牛的脸倒真有几分相似呢！
小宝高高兴兴地坐在五小的摩托车后面，一溜烟地跑远了。
福顺招呼春花：“老婆子，来，快来看看，这牛咋闭上眼睛了。”
春花放下手中纳着的鞋底，踮着小脚跑过来，摇摇头说：“干啥啊，大惊小怪的？你瞧，它的眼睛不是睁得好好的吗？”
福顺仔细一看，是啊，老黄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再看他呢！看来他的夜盲症一定是严重了，不知道儿子的夜盲症好些了吗？
福顺放下铁刷子，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如今，他老了，再也不用到处去走了，可以安享晚年了。阳光真好，照在脸上暖暖的，像一个大大的毛掸子贴在脸上一样。他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了傍晚。
五小的摩托车开回来了，福顺睁开眼睛，把小宝从车上抱下来。
小宝神秘地说：“爷爷，我和爸爸给你弄来好东西了。”
“什么啊？”福顺往五小的摩托车上望了望，后车座上搭着一个袋子，还嘀嗒着水呢！
五小神秘地说：“爹，你就别问了，等吃晚饭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还有，一会儿，我的四个姐姐都会来，咱今天也提前过年。”
福顺看着儿子笑了，孩子们长大了就是好，再也不用他惦记着了。
他背着手去找村里的老马下棋，这老哥俩最投缘，他想，下几盘棋，家里的饭也该熟了。
福顺走了之后，五小叫着小宝，说：“咱今个让你爷爷欢喜欢喜。”
晚饭的时候，是五小把福顺叫回来的。福顺这棋瘾一来，就压制不住啊！一盘接着一盘地杀，老哥俩都忘了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福顺觉得自己的夜盲症并不严重。
四个丫头问他，棋杀得怎么样？
福顺笑着说：“你爹我是常胜将军，你们的老马叔，是我的手下败将。”
五小笑了，爹就是这样，干什么也不认输。
饭菜上好后，五小说：“爹，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福顺睁开眼睛后，咧着的嘴，立刻合上了，脸也由晴变了阴。
“爹，小的时候，你扎到的青蛙总是让我吃，后来青蛙变聪明了，你扎不到它们，姐姐们还没吃过呢！今天我带着小宝去玩，听到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地叫，就逮了十几只，四个姐姐下的厨，你尝尝怎么样？”
“不吃！”福顺退出饭桌，坐到炕上吧嗒起旱烟来。
春花说：“你这老头是咋的啦？孩子们的心意，你犯什么邪啊？”
“你不是说，算命先生说我扎青蛙是造孽吗？”
“啥年代了还信算命先生的话？我都不信了。”
五小站起来说：“爹，是啊，我也不信。”
满满一桌的蛙肉，让几个丫头整得色香味俱全。大家劝了半天福顺，也没用，只能各自坐回桌子，捏起蛙腿，啃起来。
满满一桌蛙肉，大家虽然都吃了，可并没有吃出味道。
第二天，四个丫头各回各家后，福顺又去找老马下棋。
老马说：“五小给你弄的啥好东西啊？”
福顺说：“青蛙。”
“青蛙有营养，听我儿子说，在大饭店那东西可贵了。”
“嗯！”
福顺说着，把一个马放在老马的军前。
老马说：“不玩了，不玩了，你不用心。”
福顺咧着嘴笑笑，说：“我是心疼那十几只青蛙啊！”
“哈哈！”老马大笑了一阵，说，“谁不知道，挨饿那会，就你逮住的青蛙多，苦难过去了，知道忏悔了？”
福顺说：“那是被逼的，为了生存啊！”
老马又重新摆了棋盘，说：“咱重来。”
福顺也开始摆自己这边的棋子。
三
日子就这样消遣着，福顺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矮，最后竟直不起身子，卧倒在炕上。
“爸，我请假照顾你吧！”
福顺摇摇头说：“不用，有你妈就行了。”
“是啊，不用担心你爸，人老了都会生病。”春花也老了，曾经挺直的脊背如今弯成了直角，但是却仍然精神矍铄。
五小放心地去上班，可心里总觉得想做点什么，为了爹。
他天天往家里打电话，每一次福顺都问他：“工作怎么样，吃得如何，眼睛方便不方便？”
说起眼睛，五小又想起了小时候的青蛙，还有爹带回来的美味的肉馅。他问过爹很多次，那美味是啥，可爹就是不说。
偶然的机会，朋友请他吃饭。
在吃饭的时候，他品尝到熟悉的味道。他惊喜起来，问朋友：“这是什么？”
“蛙肉，没吃过吧？一点一点地从蛙腿上剃下来，很费事的。”
朋友的一句话，让五小全明白了。那时，为了让他们活下来，爹是挖空了心思啊！
五小从朋友那回来后，就准备回家去看看爹，不知道爹的病严重了吗？
“五小，快回来，爹要不行了。”还没等五小启程，大姐的电话就来了。他火速赶回了家。
在家里，爹的眼睛挣得很大，可怎么也挣不到青蛙眼的一半大。五小知道，爹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不管是夜盲症，还是老花眼，抑或是白内障，都足以让他的眼睛模糊到没有光芒的地步。
“爹！”五小趴在爹跟前，问，“爹，你还有什么心愿？”
“五小，蛙肉。”
“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你们听到爹在说什么吗？”
四个丫头说：“五小，快，咱去捉青蛙。”
几个人急着跑出去，只一会的功夫，就抓着一只青蛙回来了。春花亲自下厨，包了十个肉饺子。
福顺咀嚼着饺子，吃得津津有味。
春花哭了，她说：“咱村的李老师告诉过你爹，五小的夜盲症是遗传。他还说，青蛙是益虫，保护庄稼的。”
福顺使劲地点着头。
五小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一次的青蛙宴，爹连动都没动。
“那现在爹咋想吃了呢？”他问出口的话，又觉得不妥，但福顺还是听到了。
福顺舔舔嘴唇，和五小小的时候的吃相一样。
是啊，以前的岁月再也回不来了，虽然苦，但是爹心里是甜的。
“爹，谢谢你！”
五小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福顺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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