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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死难活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石飞    阅读次数:6638    发布时间:2014-11-11

一 难产


泉村里有一个哑巴。是的,只有一个。以至于除了称呼他为“哑巴”,村里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只知道他是冷瘸子的长子。大家有时也叫他“冷哑巴”。冷瘸子出生的时候她母亲遇到了难产,害得接生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挤带扯地才把他从娘肚子里抢救出来,也因此扯废了一条腿,以至于长大以后手里没根棍是根本走不了路的。冷瘸子兄妹五人,他排行老三,可是眼看他顶小的妹妹都快出嫁了,眼看着他都二十五了,还是没个婆姨可娶,他的爹托媒婆问遍了十里八乡,终于在九十里外的王家台子问到一户王姓的小女子,是个聋子,但并不完全是,稍大点声喊也能听得清,因此并不哑,但说话时嗓门能大到天上去。虽是家中顶小的女孩,但她一点不小,除了身上的补丁衣服尺寸明显太小之外,她似乎什么都大。个子差不多快和他爹那群被归了公社的母骆驼一样高大,以至于站在她的六个姐姐中间,她更像一个太过年轻的母亲带着一帮矮小的女儿。 她有一张搪瓷盘子般的大脸,两只大眼珠子仿佛两个很巨大的玻璃珠子一样很悬地安在眼框里。随着眼神不安地滚动着,仿佛随时都要掉下来似的。两只已基本沦落为摆设的大招风耳无论春夏秋冬总是通红通红的,耳垂圆鼓鼓的,各被扎了个能走过风的大耳朵眼子,穿孔而过的细麻绳下各吊着两只浸透了污垢和汗水的干面团子。大塌鼻子下有一张双唇微微上翻的大厚嘴,大长脖子下的胸脯鼓鼓的,似乎差一点就要顶脱了衣服排扣,这与她营养不良明显偏瘦的身子骨反而极度不和谐起来。似乎连她自己也因此失了自信,万一遇到了生人,便喜欢垂了大脸,两只大长胳膊不由自主地藏到身后去,大长腿把大屁股夹的紧紧的,仿佛随时准备要跑开似的。她的姐姐们都出嫁的早,一半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富农的出身,被公家没收了大半家产,还一度被斗的半死,再没了曾有的拿范儿的资本;一半却因为她的姐姐们个个姿色虽不怎么出众,但在只愁娶婆姨不怕嫁汉的四乡八县,却总是个个紧俏,少不了媒婆带着小伙和男家掌柜三天两头上门订亲,很快一个个都出嫁了,姊妹中渐渐就剩下她这样一个模样丑陋的半聋姑娘了。说来她的老爹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当初娶了老婆以后,他本想盼着老婆能立刻生个儿子出来,结果没成想运气糟到了极点,老婆竟一连给他生了七个女娃,眼见着第八个又鼓了起来,却在临盆的时候遭遇了可怕的难产。而村里唯一的接生婆偏巧刚刚去逝,满村里竟找不到个救急的人。他的老婆也曾不用他人帮忙就生下过孩子呢,这回却出了好几层汗,疼得喊亮了四邻五舍的灯,痛得几度晕死了过去。无计可施的男人只好把宝押在了本村一名业余兽医身上,那家伙不过给驴马配过种、接过生而已。因此当他被强拉进王富农的屋里,看到流了半炕的血和吓得哭成一片抖成一团缩到墙角一堆破被里的大小七个女娃后,几乎快吓晕了过去,坚决不敢施救。直到一无所有的男主人扑通跪倒在自己的面前,扯住他还粘着牲畜屎尿的裤腿不停地哭求,赌咒发誓生死有定,各安天命,无论结局如何也绝不追究他的责任,保证只要能让母子平安,必将来世为驴,永生为报,这才坚定了兽医的信心,这个从没有给人接过生的家伙颤抖着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巨大的针管,把原本用来施救驴马的药量减到四分之一后扎向已经面无血色的女人的腕部。半晌,在瑟瑟发抖的油灯下,已入了鬼门关半步的产妇嗓子里咯喽了一声,粘了许多血色粘液的大腿忽乱抖了抖,一团血肉便落到了破被之上。没有哭声,那团肉只是在幽暗的灯光下扭动了扭动,剪子匆忙剪断了脐带后,兽医像对待一只中枪的兔子般当着他惊恐万状却充满了期待的父亲面前把孩子倒提了起来,朝屁股上猛拍了一下,结果依旧没有哭声,连曾有过的扭动也彻底停了下来,两股间的那一小根肉在灯光下无力地垂着,像墙头上挂蔫了的一根豆子。死了,没活,而且是个男孩。王富农喊了一声“天爷啊!”像中了枪般跌死在地上,他的妻子则嗓子里又“咯喽”了一下,双腿猛地抽搐了几回,便渐渐僵直了,冰凉了。缩在墙角的大女儿大丫大喊了一声妈,顾不得继续拦阻她的一帮惊吓过度的姐妹,与她们一道疯了般扑到母亲渐渐冷去的尸首前乱嚎,把娘的尸体乱摇,却无人管那仍泡在一滩血里的死孩子。混乱中,兽医像兔子一样悄悄逃出了这间家徒四壁的破屋,发现屋外的天光已渐渐亮了,半村的狗在狂吠,三两个仍梦着的人在乱骂。


二    难活


儿子和老婆都没了的王富农日子自此过得更惨,他家里的粮袋子总是全村第一个见底。当祸里的清汤被刮完最后一滴时,他的七个女儿总是端着空碗照旧冲他喊饿,每天只要一看到这一屋子只知道要吃的嘴,他总是不由自主的陷入疯狂,甚至经常把她的一堆精瘦精瘦的女儿拿耳刮子猛抽。她的小女儿,因为贪吃罐子里的油,被她几耳刮子便打倒在地上,打的两只耳朵嗡嗡地响,好半天才发现从耳洞里流出了好几滴血,听力自此受到了严重的损害,除非扒到她耳边喊着说,否则是没法让她听清楚音了。粮食早已向全村借了个遍,可是还是老填不饱任何一只瘪的“咕咕”叫的肚子。那就先想办法减掉家里的几张嘴吧,十八岁的大丫才换了三袋子小米外加五个银元,便被一辆骡车拉去了远方,一直拉到了外省某座大山里,那地方连村里常年在外奔波的吴歪嘴都没去过。嫁去了十年都杳无音讯,十年后再回来的时候,父女都难以相认了。二丫的价格更低,只换回来四袋玉米外加六尺红布,便许给了三十里外一户同样穷的嘴里看见心的人家。出嫁的时候,二丫正得了缺碘症,脖子肿的像被十只马蜂盯过了似的,前来娶她的是辆驴车。那驴瘦的皮包不住沟子,没毛的耳朵上扎了块红布花儿,那车都快散架了,那新娘喝了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的米汤扶着脑袋就上路了,到婆家的时候已快饿抽抽了。不久,可怕的三年自然灾害来了。好在已长到十五岁的三丫曾被抽去给公社挖渠,被公社里的一名干部瞅上了。这社会关系扛硬的女婿在最危急的时刻用一些不知怎么就搞到手的最烂脏却最珍贵的吃食救了全家人的命。使他的岳父和四个小姨子从死亡的悬崖边上爬了回来,并稍等到个年龄便在他的主持下一律统统嫁了,无论贫富,无论高矮,大家都只求能早早摆脱这个穷到绝境没有私毫温暖的家。直到终于就剩下两张嘴的时候,而这两张嘴也都能有办法刨上食的时候,王富农才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跑惯他家的刘媒婆却再不见上门了。他的小女儿毛丫已长到十六了,大个子也是大丑女,而且是个支到耳朵上往死里喊才能听清音的聋子。谁肯要这样的主呢?尤其是那双眼珠子,看男人的时候很容易把对方吓着,何况这女子还特别的能吃,在她长到十五岁的某个夜晚,第一次把月经淌到她姐姐们睡过的破烂褥子上,食量突然就增大了好一截——米饭不就菜也能吃进去三大老碗,面条你敢煮多少她就敢吃多少,只要那张大嘴一开动起来,哪里还有他老爹舞筷的机会。肉是无论如何也难见着的,更没见过这女子能吃够过。她的六个姐姐有四个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每次回到娘家总能拿回来点吃食,这个背着男人给爹装了半袋糜子,那个趁婆婆呆拐偷回了一袋乔麦,往往竟还是不小心就吃断了顿呢。上门相亲的人本来就少,倘若看到她的吃相,铁定会吓得立刻逃掉。他的父亲身体已一天不如一天,既恨不得女儿能立刻嫁掉,又舍不得这唯一的劳力就那么跑到别人的家中,堪堪把丑女放到了二十岁,再想寻个人家却已经难上加难了。

因此当冷老三的爹上门提亲的时候,王富农几乎是恨不得对方能立刻来头驴把女儿驮走也成呢。那时冷老三家的日子其实也穷到了极致,加上他又是个瘸子,他的爹根本没打算给他说个媳妇。可是也不知怎样,冷老三就打听到了王富农这里。聋子配瘸子,多合适的一对呵。于是再三的央求上他的老爹,父子两个人一起提着一只老母鸡前来王家相亲。一进院就看到自己未来的老婆竹竿一样立在大门外往房檐上挂一串红辣椒,都不踩个梯子,大屁股在破棉裤下只一扭,脚尖一踮,辣椒就挂到了梁头上。回转身的时候,那串红辣椒刚好横在了女子的正中,把大脸割成了两半,把胸前的两团鼓起分成了两座山包。冷老三一时呆了,手中的老母鸡“咯咯咯”地叫了三声,他爹老冷头不由得干咳了一声,却忘了聋女子根本听不了个音。待那两只大眼珠子看到瘸子手里的鸡,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朝屋里尖声喊了声“爹!”便甩了辣椒串子风一样躲进了里屋。冷氏父子俩进门后发现屋子里的主人正脱了破旧的棉衣裹着破被缩在炕上捉虱子。主人只是欠了欠身,就着晌午射进来的余光用死鱼眼把来人上下打量了几番,听到来人说是媒婆提到过的邻村冷氏。慌慌地穿好衣服干笑了两下,却并不下炕,“坐嘛!”干手指了指,示意未来的亲家和一手死死抱着鸡一手拄着根棍掂着瘸腿歪着身子的女婿坐到炕前的破长条凳子上,不成想那凳子实已坏了一条腿儿,差一点把人和鸡都闪在了地上。“碎女子!水!”王老汉隔空朝里屋大喊了一声,死死打量了打量眼前的瘸子和他那条半歪在凳子一侧的瘸腿,便和老冷头攀谈了起来。

水却一直没有上来,再说那破桌上连个杯子也没有。婚事出奇的迅速敲定,以至于冷老三手中的鸡在地上才拉了一泡屎,以至于老冷头都没说清给不给财礼呢,以至于王老汉还没来得及把又脱了下来的衣服里的虮子挨个儿咬完呢。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早晨,二十一岁的王家小女儿从自家的炕上卷了个小包儿出来,怯怯地坐上了一辆洗刷的很干净的架子驴车,在本村吕屠户和她六姐小娥的陪同下,开始了自己的新婚之路。那驴耳朵上照样扎了一束红布,那车上却只有一床破被护身,一路上只穿了件薄棉袄的新娘子冻得哭了好几回,那风总是嗖嗖地刮个不停,那雪好几次把车陷在了路上,那驴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走的稀屎连连,到了泉村的时候,车、人、驴都被漫天的雪蒙了呢,时间早过了晌午,鞭炮响得断断续续,没个精气神,酒席薄的大家怎么也吃不热,只有冷瘸子跛着腿拄着棍出出进进欢快的不得了。

这个叫毛丫的聋女子,比她的男人冷瘸子足足高了一大截。她一直饿到下午三点才吃上饭,毫不客气地一口气吞下了五个蒸馍,把自己噎得差一点死过去,把洞房里的男男女女看得差一点脱了下巴。闹洞房的时候,村里的人故意出新郎官的笑话,朝新娘的胸前正前方两三厘米处用线扯一只枣子,要求冷三去吃那枣,待他凑过去张嘴咬的时候却故意猛然把枣子扯高,也有小媳妇故意从背后碰一下新郎官的背。哈,瘸子的整个脑袋便跌到了那两团鼓起中间去了。自然哄笑四起,喊声爆棚。冷瘸子却也不恼,也跟着呵呵地笑,并在众人的“再来再来”声中一次次把脑袋跌进那软绵绵的地方,好几次差一点跌到桌子下面去,当场笑抽了好几个小伙子,笑羞了新娘子和四围的小媳妇儿们。

冷家穷是穷,但好在还不怎么缺粮。他们家一大堆壮劳力,把社里的公分挣的最多。不止全家够吃,余粮还养了十来只鸡呢,秋后还能分到些羊肉猪肉。伙食自是和王家不可同日而语。饶是如此,新媳妇的吃相依然惊吓住了老冷家上下十数口人。刚过门的时候,冷三媳妇还矜持呢,后来发现她的公公婆婆似也不怎么历害,早上起来忘了给倒尿盆,结果他们也不说个啥就自己倒了——她哪里知道她的公公婆婆其实都快把她喊了十八遍了。而男人呢晚上除了一关灯就扑上来啃他胸前的两大团肉之外,似乎也没什么蛮力,有好几次她只是故意的把身子一滚,就把正准备行事的男人压的胡哼哼,压的瘸腿乱抽抽。从此胆子和胃口一样大了起来,一大盘鸡肉上桌只需要一分钟,就连骨头都没了,全被吞进冷三媳妇的嘴里了,而其他人的那块肉可能还在嘴里拌呢。满满一锅的米饭,全家人还没半饱呢,已经见底了,冷三媳妇一个人就吃掉了三大碗。老冷头的脸色于是青的吓人,却不瞪儿媳妇,只去瞪儿子。儿子摊开两只手,说,俺也没吃饱呢。夜里大儿二儿在媳妇的挑唆下有了新的想法,第二天便当着全家人的面要求立刻分家,老冷头一时没了主意。最终大儿二儿没分出去单过呢,冷三反而分了出去。能分到什么呢?一间半的破草房,那是他爹曾经的谷仓,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一口烂嘴锅,本是公社里喂猪的食槽子呢,捡回来洗洗擦擦就是灶面了;一床开洞被,三袋粗粮食,这就是全部的饱暖呢。好在冷三勤快着呢,他虽然是个瘸子,注定了成不了农业社里的劳动能手,很难挣够满工分,但是好在手儿很巧,能打一手好铁,编一手好柳筐,因此至少能在公社的打铁铺里有施展的余地。不打铁的时候,他就教她人高马大看起来笨手笨脚的老婆学编柳筐。冷三媳妇竟学的很好,她的长手指儿其实一点儿也不笨呢,很快也学会了编柳栏、柳筐、柳箱啦什么的。两口子从公社的各种活里一忙完,立刻到社里的编柳队里忙活,编一个柳栏两分钱,一天编上十个,就够他们吃食了呢。抽空也砍柴,总是女人在前边飞快地砍,男人猫在后边慢慢地捡。也偷偷在自家屋后开了一小片荒地,种点黄瓜柿子和西瓜,只是老是没什么水养,老是顾不上细管,那菜那瓜就长的都蔫蔫的,一丛丛都难活的样子,连花也开不出几朵,连叶也绿不出层次。

紧着忙活呢,第一个孩子很快便有了,是个男的,谁想生下来竟是个聋子,也就注定了是个哑子,即使长到五岁了也只会“啊吧啊吧”的叫,生下来第三天的午后,他的瘸爹跪在灶前烧火呢,边往灶门里塞柴火,边想着给儿子起名。起什么名呢,或许他觉得儿子的脑袋挺长的呢,就叫了个“长头”,或许他幸福的想到自己竟然也能有个儿呢,就叫了个“来子”。可是夜里当他们突然发现这个孩子竟是个聋的实实的,哑得磁磁的一团肉时,当时就吓傻了,吓得忘了起的名,吓得懒得再起名,索性就叫哑子好了。他们的夫妻情份本来就淡很多,又因为老婆的耳朵过于的背,让干个啥都要扯破嗓子,再加上又生了个哑巴儿子,冷瘸子本来就坏的脾气于是更加坏了。稍有不甚,他就会操起手中的榆木拐杖打向他的婆娘,但是每次又总是被他的婆娘一把夺过来反抽在了他的瘸腿上,打得他不得不倒在地上求饶,然后大声地咒骂,骂老王家的先人,也骂老冷家的先人。骂了也白骂,反正他的老婆多半是听不来的。急了也会更大声地回骂,恼了把孩子扔炕上直接冲过来踹他一脚。踹得他直喊他的爹,他的爹看见了也只是呵呵地笑,骂他活该自找。

等哑巴儿子一岁刚过了些,他抖胆在老婆的肚子里又来回乱播了些种,结果第二年又掉了一个,这回是个女孩,一落到炕上就哭声很响,像把个铜锣摔在了炕上,拿小铃儿在头边上一敲,脑袋立刻转了过来!完全正常呢!瘸子抱着自己的女儿翻来覆去地逗弄,真是激动坏了,那就使劲种吧。他突然就来了兴致,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甚至是当聋子老婆甩着大屁股正在厨房的案板边擀面呢,他就歪着身子猴了过去把双手和围裙上还沾着面的老婆按到了炕上。像一把歪把子犁非要在黄土地上多走几个来回。结果总是累得他直哆嗦,总是恼得他婆娘直哼哼。也许是他的种并不怎么样,只等到结婚的第四年,才又生了一个,是第二个儿子;第六年,天!又生了个女孩。……就这样,四十岁还没到呢,竟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女儿。而且插花插的匀极了,总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不算其间还小产掉了三个没活的。多一个孩子,日子就紧一下。再多一个,再紧一下。终于有一天,苦的都快断了腰的冷瘸子发现日子已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他不止一次的猛抽自已的瘸腿,恨自己腿瘸怎么那话儿不瘸!恨老婆胸前的那两团更恨老婆的大屁股。那大屁股果然了得啊,生孩子容易到都等不到接生!生大女儿梅子的时候在炕上疼了一会儿,接生的刘婆子刚在腰上抺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冲哼哼滋滋的产婆大喊一声“使劲”呢,“扑通!”“哇哇!”孩子已掉到了炕头,哭声响的吓落了天上的星,而他的婆娘却还流着汗大喊着问“男的女的,哭了没?”生二儿子喜子的时候,刘婆子小脚儿还没舞进院子呢,已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生二女儿花子的时候,冷三媳妇正坐凳子上编筐呢,才从桌子上够了一根柳棍,还没来得及朝盆里蘸水呢,肚子里便忽然地一疼,隔了一会儿,又狠狠地一疼。坏了,要生!果然,工友们还没把她扶上公社里的大通炕呢,胞衣已经破了。第五个孩子顺子大中午的竟生到了院子上的沙地上!生第六个孩子菊子是在夜里,母亲还做梦呢,娃已经开始生了,唯独第七个孩子平子,也就是四儿,怀了七个多月,还下地抱荞麦剁子装板车,忽然就扭了已得上风湿的腰,结果孩子早产了。但竟然活了,生下来虽幼小了些,好在健全着,只是吃奶老不够,哭声老不正的样子。平子还没学会走路呢,第八个孩子,四女儿珍子就生了,竟不小心生在了草圈里。她索性就用牙咬断了脐带,自个拿糜草把孩子的血身子胡乱擦了擦,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回了屋。每怀一个,聋老婆就胖一圈,但总胖不到位,也老气一层。每生一个,她的胸就垂一点,腰也跟着呵一点。等生完了八个孩子,便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腿疼腰疼浑身都疼,像一头产仔过频的母猪,连个墙都难以拱动,恨不得一刀把自己宰了。昔日的惊人食量也渐次减到了一碗两碗。哑巴被迫很早就承担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谁让他的爹是个瘸子呢,谁让她的妈又老是在月子里和病里呢,谁让他是个注定了要残缺终生的哑巴呢。他只好从自家的三间破烂草屋里跑出跑进,拉水种地扫院子,打柴砌墙收粮食。活总是多得从早干到晚,饭总是糙得割到胃。他已经快十六岁了,却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也没法上。就是他的大妹、二弟也都早过了上学的年龄,但都只能困在家里帮着干农活,日子紧紧的勒住每一个脖子,吃饭都吃不饱呢,哪有让孩子上学的闲功夫呢。虽说那时上学本是不花什么钱的。一直到老八出生的时候,村里办了小学,全村的孩子都到村前学堂里读书识字去了,就冷家的八个孩子却还破衣烂衫地瑟缩在自家的冷炕上。兄妹八人最后也只有平子和珍子过了十岁以后才有幸进了学堂。这可是个十口之家呢,竟然只有三条破被五条裤子。整个夏天,绝大多数的孩子都光着屁股,一溜齐地立在自家的屋檐下或把脚深插在门前的沙堆里。只有哑巴,光着大膀子和他的瘸爹聋妈一齐扛个锄头给大集体出工。寒冬的日子可就惨了呢,腊月的长毛风总是像刀子一样沿着烂纸糊的窗缝里捅进破被里,把一大团冷肉往死里吸溜。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哑巴和他的的严重营养不良的兄弟姐妹们被迫从冷屋里跑到空旷的田野里,那里满布糜茬和荆棘,蒿草打着旋流浪在阴云的下面,他们小心地踩在冻土上,试着去刨睡在洞里的田鼠,去翻村民没有挖净的土豆。他们都打着摆子,像一群无家可归的乌鸦盘踞在旷野上,一个个脸面红黑,吊着尺长的鼻涕,那大鼻涕甩的一只只破袖子黑油油的亮。那些个手儿都像乌鸦的爪子,只只皲裂,黑乎乎的流着浓血。被刺根扎烂的脚上渐渐结起厚厚的茧,脚指甲黑紫、脚指铁青、脚跟开裂、脚背生疮,所有的口子都流着浓渗着血,冷风儿轻轻地一吹,就疼的男的掉泪女的嚎哭。哑巴手里的铁锹不停地猛翻土猛扬沙,但凡扬出一颗蚕豆大的烂土豆,也会“啊吧,啊吧”地大声指挥他的兄妹们拿筐子盛。雪花忽然飞了起来,随风戏虐着每一张被自己的泪冻坏了的脸,粘到了被自己的鼻涕糊脏了的嘴上,小半天才能化掉。这苦难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三  难富


大女儿梅子才长到十岁就被迫和她的大哥分担起整个家的重担了呢。她的哑巴大哥到离村十里的沟头拉水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忙着做饭,洗尿布。她的哑巴大哥出工的时候,她也紧跟在一群小孩后边,捡那糜子茬上的穗和那冰草地里的驴粪蛋子。她的裤子烂的都快遮不住羞了,但好歹也比她的哑巴大哥强点吧,她的哑巴哥裤子上是连个像样的补丁都没呢。兄弟姐妹中,数她最爱这个哥哥,也数哥哥最疼爱她这个妹妹。冬天,在清冷的早晨,当其他的兄弟姐妹还在破被里抱成一团昏睡呢,他们两个已经被迫起来要用板车到沟里拉水。他们呵着冷气,睡眼惺忪,哑巴哥哥把爬满虱子的烂衣服抖一抖,披在她的身上,让她坐到车辕上,自己却单着褂子吸着鼻子瑟抖着拉车到村外十里的水井上。天总是冻得她浑身麻,坐一会儿就得下来跑一会儿。跑一会儿再坐一会儿。到了井上,哑巴哥会想办法到附近的野地里搜揽出一大堆干柴草堆到井旁边,从裤腰上摸出一大颗土豆埋到柴草下,兄妹俩堵住风头,哥哥从裤兜里摸出火柴堵着风把火点上,妹妹则用柴棍子把火拨的旺旺的。哥哥搂住绳子开始把小铁桶甩进冻得结满白冰只剩下个小口儿的深井里一小桶又一小桶的往上打水。那水总是在风里扬扬洒洒,洒得哑巴一腔子冷湿,洒得那乱草一样的头顶上升起团团的白雾。等那冰冷的水终于汪到了大铁桶的口上,哑巴的耳朵和双手,脸和腔子早通红到完全木了。破单衣上竟结了厚厚的冰。那一度随风跳舞着的火堆也渐渐地熄了,土豆熟悉的香气已扑到冷鼻头里。哥哥累的气喘,浑身冰透,却死活不接妹妹递过来的热气。一直等到她把瓤全吃进肚里,吃得暖暖的,吃得就剩下点黑糊糊的土豆皮,才小心接过来,一点点完全把那皮吃掉。吃的整个嘴像炕洞门一样灰黑,舌苦的像嚼了一嘴的黄莲。板车已等的浑身上下挂满了冰溜子,哑巴在前边吃力地拉着,第一步总是很难,哑巴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在响吗?他的妹妹在后边吃力的推着,上坡总是能把人撑得屁响,人结了冰在沙地乱抖,抖得泪水蒙了面,车吊着冰在深辙里晃,晃得满坡的湿气渐散。他的妹妹总是尖声地喊,“使劲!哥呀!”她的哥哥总嘶哑着应:“啊吧,啊吧!”

二月的风沙才扬了两场,公社忽然就解散了。从乡里来了个干部,给村长念了份红头文件。村长恭敬地接过来又在破烂不堪的村公所前当着全村人的面用土话喊了一遍,没几个人能听得懂其中的句子,但反正大意是明白了——大集体到底完蛋啦!又要搞成土地改革了,只是这回要分公家的,而且大人小孩人人有份。社里的地每个人头十亩,肥薄有别。社里的羊每个人头两只,胖瘦有别。社里的牛竟全被队长卖了,钱据说归乡里了。社里的猪却早就因一场瘟疫死绝了,连根毛都不剩。至于草场林地虽没有明确划分,也似乎一夜之间解除了禁令,任何人都可以冲进去胡乱砍伐了呢。泉村一时人欢狗叫,好不热闹。家家门前屋后砌起了一排又一排码得齐齐的土坯子,大家都忙着给自家砌驴圈砌羊圈。泉村到处都是挖土打墙的人,把个村子挖得房前屋后尽是坑,老有人在夜里一不小心就掉坑里,摔得吃一嘴的沙子。村子四周的林地里则满是打草的人、砍树的人、挖甘草的人。打下来的草或者用肩扛,或者用驴驮,或者用架子车拉,都整到自家的院子屋后垛起来。昔日的大疙瘩生产大队泉村生产小队似乎一夜之间散掉了,像只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的耕牛,谁也扶不起来了。人们白天满村的乱窜,晚上却睁着圆眼胡想。昔日嘴多到总是填不饱肚子的人家忽然发现自己有了发家致富的最强资本。白天无论刮多大的风,只要不下刀子,人们都拖上儿女披上烂衣出门忙活起来。一直忙到误了晚饭点不亮油灯。

冷瘸子一家十口人,分到了一百亩地、十袋粮、20只羊和一头乏骟驴。虽然队长一再说着什么承包的混话,但是在冷瘸子看来这就是他自己的了!天啊,他活了大半辈子,何曾有过这富裕日子,20只羊有三只老山羊、四只老绵羊、6只绵羯羊、7只小山羊。分到这些羊的时候,他把这些统统赶到自家门前用柳棍子扎成的羊圈里,虽然都瘦得没个毛,个别几只还病得走不直路。但依然把他开心的呵呵地笑,一个人蹲在羊圈里把每只羊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摸得那些个羊和他的儿女们都用奇怪的眼睛看着他。他的二儿子喜子看的直流口水,说,爹,杀了吃啊!哈,他恨不得一把掌把儿子打到一边上去,就知道吃!那舍得吃啊。冷瘸子叼上他许久都未曾叼起的汗烟袋坐在炕上对着他的聋婆姨说:“要繁殖,要繁殖!”他的聋婆姨看见了他的嘴动,大声问:“啥?啥?”!冷瘸子只好对着老婆的耳朵大吼“要繁殖,要多多的繁殖!”他老婆呆了一呆,大声骂他:“老瘸怂!还嫌嘴少吗?你看老娘还能给你掉个蛋不?!老娘活不活啦?”瘸子于是呵呵的笑,鼻子和嘴里不小心呛出了一圈淡蓝的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指了指门外的羊,对着他的一堆儿子和女儿一边咳嗽着一边吹牛:“赶明年,要变成三十只,赶后年,要变成五十只,赶大后年,要变成一百只!”他把十根指头伸直了放在瞪大眼睛的老婆面前,自信的瘸腿一个劲地抽抽。忘了他的儿女们刚喝完了一大锅稀汤寡水的粥,没几个有心思听他的豪言壮志,都恨不得拿把刀扑到那些个乏羊身上直接割肉吃。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生活真的要变了。他们的瘸爹卖掉了一只老山羊,买回了几床被子和一大包的衣服,虽然都不是很新,好在上面终于没有了补丁,鞋子也都能包住脚指。这暖暖的感觉让屋子里的笑声响了好久。窗外的风响了一夜,他们却难得都睡进了梦里,再没人咬着嘴唇哭喊,连哑巴哥和他们的娘也停止了恼人的咳嗽。

还没天亮呢,他们的瘸爹就拿拐棍把他们从被窝里一个个赶出来,他们睡眼惺忪地穿上多少总有点不太合身的旧衣服下了炕,用裂了口的脸盆在冰冷的水里抹一把眼屎糊住双眼的脏脸,空着肚子打着摆子就出了大门。所有的手都动了起来,拉水的拉水,牧羊的牧羊,扫院的扫院,拾粪的拾粪。男孩子在院子和野外忙,女孩子在屋里和锅边忙。老冷家的活一开个头便没完没了,好在已经有的是劳力。哑巴和他的两个兄弟都长成了大小伙了,纵是那四儿平子,虽然个头才过了炕沿,虽然懒得不愿扶倒掉的油瓶,但拾个粪捡个柴也是个好手呢。整个村庄还沉浸在一片深暗的雾气中,老冷家的炊烟已经在村子的上空腾了起来,灶火亮堂堂地照着大女儿梅子的脸,聋子妈在厨房里出出进进,她每天都要满满煮一大锅米,都要满满炒一大盆土豆条呢。老冷家的土坯也码得比任何一家的长,里一排外一排包围了房子的三面。为了这些土坯,哑巴和他的兄弟们把村头的一块空地挖出了一面天大的坑,杵子槌坏了三个土坯模子。哑吧的兄弟们哪一个愿意干这可怕的营生,他们用架子车拉土的时候,板车上的土大半总是他们的哑巴哥一铁锹一铁锹从坑里扔上去的,而他们则动不动就扔下铁锹相互追打着玩儿去了。只有在打土坯的现场,因为有瘸子老爹和那根棍镇着,多少有所收敛,但是若是让他们提杵子捣土的话,打出的土坯却又总是没个形状,撤了模子往地上一堆就立刻散了架。惹得瘸子扯着棍子把他们追着打,但是又怎么能追上呢。追了几圈便懒得追了,打了几下便打不动了。好说歹说的哄,索性让他们专心拉土,打土坯这样的专业活计就交给哑巴一人了。哑巴一声不坑,从无怨言,埋着头干吧,先在平地上撒层干草灰,以防粘连,然后把模子在干灰上放正,两锹黏土堆上去,直到模子里的土码的尖尖的,咚咚,模子中间给两杵子,咚咚,在四角再各给两杵子,这就成了呢,一只手顺模子的提手把模子整个儿提起来,另一只手托住模底板,双脚朝模子两侧轻轻一踢,再一扯模口,模板就脱了开来,一个方正结实的土坯就好端端站在手里了。只需把它小心放到铲的平平的地上,再接着打下一块吧。打好的土坯总是四个一组四个一组的码放,每一组总是掉换个方向摆放,防止垒高了导致坍塌。哑巴虽哑,但眼力好,手儿随了他爹,巧着呢,他只是到邻居家看高大栓打了十分钟的土坯就学会了呢。不止如此,他也很快学会了辩识土壤。哑巴走在田野里,只需用铁锹翻翻黄沙下的黏土,总是很快就能判定出哪些是打土坯子的好土,哪些不是,哪些打死也是个散,哪些打实了可以和砖一般强硬。哑巴一开始打得很慢,小半天才打出那么一细溜儿,但是越打就越顺了。到最后他简直是甩开膀子干起来呢,他的兄弟们都给他供不上土了呢。他从吃完早饭打到吃午饭,又从吃完午饭打到吃晚饭,纵是晚上掌灯了也听见他家屋后传来“咚咚,咚咚”的声音。到了要吃饭的时候,他浑身总是被汗水和泥土裹实了,连耳朵眼里都塞满了泥垢,他都没力气走到院子上了呢。梅子会赶紧给他端来一脸盆的水,他接过来也不脱衣也不试水冷热,兜头就浇了下来,浇得一头乱发若狮子毛乱抖,洗得黄汤满地流。花子会赶紧给他端来一大老碗米饭,他接过来就坐在院子旁边的枣树下呼噜呼噜地吃。纵是不就菜也能一口气吃三大碗呢,一边吃着,那近乎抽筋了的手指还在微微地抖着。现在他成了这个家里饭量最大的人儿了,而他的母亲,饭量自打有了孩子以后,已远不如从前,无论饭量变得多小,也和他的哑巴儿子一样在这个家里很少能吃饱过。他们娘俩几乎是半饿着活过来呢。没办法,谁让这么多张嘴呢,他们家的锅向来是不嫌大的,如同他们家的饭怎么煮也是不够的,即便是锅巴一离了铲子也都会被疯抢进了一张张嘴里呢。

土坯打起来了,羊圈盖起来了,猪圈也垒起来了,驴圈也盖起来了。每一项工程的开始都开始于冷瘸子拐棍的挥舞,每一项工程的结束都意味着这个十口之家的一次成长。羊开始在圈里生羔拉屎,猪崽开始在圈里哼哼着吃食,驴套着架子车从村东又跑到村西。儿子女儿们在各种劳作中忙得直不起来腰,女儿们在各种脏活累活中忙花了脸忙细了腰。他们的瘸子爹却总是拄着根棍在院子里骂这个懒骂那个馋呢。他已经又有了新的宏图。他要等来年把新房子盖上。松木的不敢想,柳木的完全可以压他个四五间。砖房的盖不起,土坯房可以盖个够。儿子们已经一天天大了,哑吧看样子娶媳妇难着呢,不行就算了,反正又聋又哑,就是娶回来能收拾得住吗?大女儿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二儿子也眼瞅着要说媳妇了。没个房怎么成呢?

这一年泉村春雨下得格外早,夏雨下得格外足,秋雨也下得格外润,每一次雷声都响在节骨眼上,每一滴水都落在了农民的心坎上。这注定要成为泉村包产到户以来第一个丰收大年,村子四周的每一块田地里都长饱了粮食。土地一道道地被分到了各家,你家种一溜土豆,我家种一片荞麦,他家种一茬糜子,粉一片绿一面,像一条条巨大的提花毛巾铺展在大地上,一直从脚下铺展到天尽头。秋雨刚洗了三场,土豆的秧子便直长到大腿面上,果实把地面撑得胀出一道道的裂缝,用脚在地上踢一下就能飞出个碗大的土豆。糜子快半人高了,密密的穗子沉甸甸的快压断了秆。荞麦绽放了整整一个月的花海,在第一场秋雨后突然就结满了黑眼睛一样的种子。胡麻的粒圆鼓鼓的,揉一把喂进嘴里能直接吃出油来。谷子的穗子胖得像倒挂在枝上的群蛇,在秋阳下随风得意的扭呢。瓜儿圆鼓鼓地洒了一坡,豆儿一簇簇地挂了一洼。各种作物都争先在秋风里打浪着,把雀儿诱的落下来再飞不起,把农人们喜得往死里赶那飞鸟。总赶不走,总飞不远。到了可以收粮的时节了,泉村立刻沸腾了起来。东方才出现了鱼肚白,家家户户老的小的就都从暖哄哄的热被窝里钻了起来了,大人小孩子都顾不得吃点什么,空着肚子就踩着秋露扛着镰刀或铁锹冲向了田野。糜子在飞旋的镰刀下被拦腰斩断,一捆捆齐齐睡到了地上,土豆大铁锹踩下去一下子总挖不尽,大人才连土带豆甩到地上,小孩子就喜的扑到土上几爪子捞进筐里。谷物前脚收了,后脚就被压在了打谷场的碾子下面。场院上的骡子或者驴子扯着滚子在鞭子下流着汗飞奔,一圈圈的跑出了草料一堆堆,压出了粮食一层层。于是孩子们可以在草堆里钻出钻进了,而大人们手中的木锨已开始飞扬起红的黄的丰收的瀑布。老冷头却在这样的美好时节里咽上了最后一口气。冷三和他的老兄弟们草草地埋掉了这个一辈子没吃过多少饱饭的先人后便也加入到了紧张的秋收中来。哑巴吃过晚饭后把一把把镰刀磨得锃亮,第二天早上留他娘在家里供应伙食,由他带着兄弟姐妹下地抢收,连冷三爷也一瘸一拐地到田里帮忙。他半趴在地上跟在子女的后边捆个糜子拔个荞麦,不一会儿就被大部队扔得老远。于是失了兴致,坐直了身子在地里吸起汗烟来,不时和来往而过的村民扯个闲话,一向少语的他,听到人们夸赞他家庄稼的茁壮,突然就自信起来了呢。

这个秋收,全家人都苦掉了一层皮,哑巴则又黑了许多,手磨得握不住镰刀,腰酸的失去了知觉。一个月后,各种草料秸杆终于垛满了草圈,像一个个巨大的馒头一般显眼。新砌的仓房里很快堆满了粮食。光谷子就打了十袋子,土豆则整整埋了五大窖。为了对付耗子,哑巴娘冷三奶奶干脆从领家抓了好几只猫来守仓。一家人虽苦的不成样子,但也着实开心坏了。秋收后,老冷家的羊一下子变成了三十只,于是杀掉了一只羊,只把羊头炖了汤吃,肉和其余的五只全给卖了。粮食虽然打了不少,似乎一年都吃不完,但考虑到人的嘴更多,没敢卖,也不愿意卖。肚子突然饱了,身上突然暖了,但柜里却总是掏不出个闲钱来,冷三爷望着哑巴儿子打的一排排已用掉了不少的土坯子,盖房的冲动反而变得更加强烈起来。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哑巴带着他的兄弟们到村北的沙窝里打了十好几车柴火砍了十好几车沙柳,一直到北风开始肆虐的日子都没办法闲下来。谁会想到,这个家竟是靠着聋子哑子瘸子和一头累秃了毛的驴子撑起来的呢?哑子已经二十六岁了,但是人儿却苦的像四十二岁一般呢。一直盼到了开春,刮了几场春风,冻土化出了一片片的青草芽子,老冷家仓里的粮食依旧很足,但已经到了要为下一年的丰收忙活了,大人小孩子着实胖了一大圈,脱掉了棉衣又瘦掉了一小圈,哑巴认真地把各种粮食的种子捡选好,带着他的一帮兄弟姊妹干劲冲天地把庄稼种好,还没来得及歇一歇呢,便开始了盖房子的准备。

老冷头和聋子老婆把家里的一包钱掂了好久,决定盖五间正房五间厢房,正房一律用柳木压顶,厢房一律用沙柳棍和草席子压顶,盖好了后可做库房或厨房什么的。村里但凡有点资本的人家也都行动起来,都开始了新一轮的打墙打土坯的劳作。只要逢着谁家打墙盖房,老冷头一律把老婆和儿女们都支使过去帮忙,这样不但全家能省两顿饭,而且还能为自家将来的工地变回许多工。这实际上已成了泉村人打墙盖房时解决用工的主要形式。对于前来帮忙的人,主家是不需要发工钱的,大家邻里乡亲的,帮忙而已,混吃而已呢。但是伙食却马虎不得,打墙的时候要吃上鲜菜,要煮上长面,菜里要肉比菜多,面里要油比水多,这样出力的才好干劲冲天。盖房的时候最好能杀一只羊,宰一只猪才能撑得起台面,至于烟酒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短缺的。到了打墙的时候,好土是一定要拉够的,或者条件许可也可以就近取土。主人家择一个黄道吉日,甩一串鞭炮在半空中,念一声“土神保佑”,请过来四邻的几个壮劳力,那就开干吧!大家七手八脚小心把地面平整好,用杵子一遍遍拍实。搭好墙板后就可以一层层起墙了。扔一层黄土在几根椽子绑成的模板里,然后砸一遍杵子直到把土夯得实实的平平的,再起一层木椽,再上一层黄土。墙就渐渐从地上长起来,打完一堵再来一堵,一堵一堵地接起来,就构成了个房框子。打好的墙且先在风里晾着,要赶紧把土坯、木料、石灰备齐整,要尽快把总管、匠人、小工敲定好。那总管定是要选一个经验丰富威望颇重的长者来担当,这长者可以不精通盖房、上梁、砌墙的复杂活计,但必须是一个言谈有份量、举止有气度、善于调动各种人手、指挥众人协作奔忙的权威人士。鞭炮又响了一串,主人家宴请完前来帮忙的众人后就可以正式开工了。虽说是几间土房子,但地基总马虎不得的,把地表的浮沙一层层铲去,然后挖一米左右深的浅沟,埋上从村外石头梁上采来的岩石,用泥巴一层层砌到与地面持平。为了把房子盖起来,家家出人,户户出力。小孩子们忙着抱土坯,半大小子忙着拉水上土,大小工忙着拉木和泥。木匠忙着起墙、上泥、开窗,手里就握着一把尺子、一根准绳,也不要图纸,也不怎么测量,那墙就刷刷地往上起,那泥就沙沙地往墙上平。墙前屋后总有几个大泥堆子,窗前门边总插几个歪木梁子,铺层烂木板子就是脚手架呢。人在脚手架上飞快地跑来跑去,土坯在人的手中直杠杠地飞到墙的上边,墙上的大工悠悠地接住,一瓦刀泥一面土坯地向前推进着,也有接不住的时候,那土坯就差一点砸中了底下扔的半大小子,墙上的人就吓得半死,把那傻小子的娘骂个好几遍。纵是女人们干活也一点不孬,除了嫌和泥太脏外,除了上梁安门一定要识趣躲开点,基本上什么活她们都能插上脚递上手。上点岁数的女人也不能闲着,跑前跑后地围在锅边上忙。几十人的工地,吃饭是个大事,那锅是农业社里的大锅,那铲是可以挖煤的大铲。盘儿碟儿凳儿桌儿指定是不够的,不妨东家借来西家取,屋里坐不下,就在院子上搭个帐蓬。这边杀猪宰羊,那边房起半边。效率高着呢,气氛喜庆着呢。房子十来天就成了,晾上个十天五天,请高明的匠人打个能烧羊粪能铺毛毡的大通炕,在炕边上再摆两个油漆红花枣木柜,这就是一个全新的家了。有了全新的房子,也便有了全新的日子。甚至是主人的腰杆儿也会在村人们的面前直挺起来,说起媳妇来那也可以再不用亲家拿把了。

无论到谁家帮忙,哑巴总是最受大家的欢迎。他不言不语,干起活来却浑身是劲绵绵不绝。上泥他喜欢用大锹,一锹能顶两锹用。扔坯子他喜欢一次扔两块,把墙上的大工接得气喘,他却从容自如。无论多复杂的活计,他看一看就会了,大工不够了他就帮着砌墙走线,砌得一点不比匠人差。他总是闷着头猛干,每次都要大家扯住他的衣襟才肯停歇。大家也都爱拿他说笑,指个吊鼻涕的高家的喜梅,问给他做老婆好不好。总给他比划不明白,总把同样傻气的喜梅气的用土块砸那帮闲人。哑巴看到喜梅的追打,就明白了个中的意思,于是“阿吧阿吧”地冲人群抗议着乐,却不敢拿眼儿看喜梅的脸。吃饭的时候,哑巴总是饭量惊人,但主人们反而觉得十分开心,会热情地朝他的碗里多夹几块五花肉。吃的多,干的自然多嘛。哑巴的兄弟姐妹们自然也跟着沾光,他们也个个历练成了农家的好把式,但是更喜欢干一干就歇一歇,一边和着泥,一边和周围的人们扯着闲话,话儿多的从早能说到晚,总是乐着笑着,与所有人都打得火热。他的二兄弟胆子更大些,上泥的时候,不忘和那些个同龄的姑娘们打情骂俏,冷不丁就掐一把头巾下肉肉的小蛮腰。总惹得姑娘们追着打,很快又被他的酸曲儿逗的像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笑,骂他根本没他们的哑巴老实可靠。

说干就干,老冷家迅速盖起了房。哑巴少不得又得苦干一翻,就是她的聋子妈也一度累得喘不过气夹不住尿呢。房子起来以后,粮仓吃空了一半,猪肉几乎没剩下一块。原来的三间牲口圈一般的低矮破旧的柳棚房被通通拆了,五间正房面南而起,五间东厢房面西而立。哑巴又拉了几十大车的黄土,垫在院子上,用杵子把院子捣得平平展展的,简直阔气死了。五间大房一间做客房,里面靠北向打一面大通炕,睡上八个人都松松的呢。冷三两口子和儿子们可以展展的睡到上面,再不怕被一堆的肚子挤得动坦不得。再套上一间里屋,四个大姑娘们也可以方便地睡在里边了。至于另外的三间就通通给儿子们结婚留着吧。每一间都打个大炕,每一张炕上都请上门的毡匠擀满白个森森的羊毛毡,再铺上从乡供销社里买回的塑料布,墙角再堆上两大摞由梅子和花子亲手缝织的红布蓝布大厚棉被。整个家委实上了档次,那上门提亲的人也很快踏破了门槛。


四  难分


梅子很快有了下家,在本村高大栓的做媒下,远嫁到三百里外盛产麦米的川区灵州某户人家,日子不知好坏,但订亲时盘子上端了银元十枚。门风不知如何,但女婿的人样子俊朗极了。亲家的话似乎不多,但总归像个老实的庄户人家。那么就给了人家吧,一包糖,两只羊,三匹布,四件衣,五桌菜,六瓶酒,这事儿就了结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梅子坐上了一辆挂着红绸子的拖拉机。拖拉机后边的车厢里挤满了半个村送亲的人。临走的那晚,她的聋妈给她扯脸,扯着扯着,梅子就放声哭起来,泪水滴滴哒哒地滴在她的大红棉袄上。她的聋妈大吼着说:“哭个屁,不兴哭!”她也一边用袖子抹掉泪一边冲着老娘大喊:“俺放不下俺的哑吧哥啊!”于是母女抱到一起哭,她的哑巴哥却正在院子上用斧子劈柴火呢,都劈了一座小山了,还在“咔咔”地劈,一直劈在了梅子的心上。而他们的瘸爹太得意了呢,被上门道贺的亲戚们灌醉在炕上,呜拉呜拉地说着醉话,把沫子吐得一腔子,害得他儿子使劲地擦。

梅子害怕她的哑巴哥从此受人欺后,再找不到任何的依靠。她总觉得她那几个弟没一个能成个事。她想起小时候他的哑巴哥拉着一车水在路上走,村里一帮的小孩子们围住她哥揪她哥的耳朵,在她哥的耳边大喊“你这个哑子,你这个哑子!”等哑子放下车子欲追他们时却又四散着跑掉,一边冲他扔石头。遇到这样的情况,她总是疯了般跑上去猛踢那些个毛孩子的屁股,把那些个坏小子踢得满村跑。在这个家里,还有比她的哑巴哥更可怜更可敬的人儿吗?她这就要嫁了,和她的哑巴哥一样,根本没念过书,是个睁眼瞎。她不知道等在远方的那个男人会不会对她好,她只知道他的哑巴哥再也不能对她好,如同她也很难再时时关心她的哑巴哥了。她好希望这个世上能有个女人代替她去疼一疼她的哑巴哥,也不止一次央求她的瘸爹能给他说个媳妇。但她爹总是不太上心,前些年苏步井子乡上就来过一个媒婆,托着她们的一个远房姑妈的关系上门说亲,说苏步井子某村有一个残了只手的姑娘,只要男方肯给五十元的财礼,愿意把这个事儿成了呢。而他的同样残缺的爹哼哈了半天却终是没舍得花这笔钱,更不愿意再给这个家添张嘴,添个累赘呢。眼见着这个家里一大半的基业不都是她的哑巴哥给苦出来的吗?为了她的婚事,他可是没少操劳呢,院子里打回来了一大垛柴火,厢房里还堆过一大堆甘草,都是他的哑巴哥在放羊的时候从村北的草原里一铁锹一铁锹挖出来的呢。他把这些草用驴车拉上,在乡里卖了一百元钱,给她买了件红火火的新绵袄,给他扯了条粉艳艳的花头巾,这便是她唯一的嫁妆呢。她的弟弟们没一个知道他们大哥的冷暖,总是喜欢占他的便宜,有好吃的,总是飞快扑到桌子前的一扫而光,总忘了给在外边奔忙的哥留;有好玩的,总是飞快的霸在手里,连给哑子看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一旦做了坏事却总喜欢往他的哑巴哥哥身上赖。没办法,谁让他有口难辩、哑口无言呢?

因此被她的哑巴哥扶上拖拉机的时候,她好几次拉住了哥的手泪如水流,却惹得她的弟弟和妹妹们好一顿笑。


嫁完了大女儿,老冷头便又忙着张罗给二儿子说媳妇。虽说他的二儿子冷喜子个子挺高,人挺机灵,黑了点,但眉清目秀,样子不错呢,但是像他们这种嘴多家穷的人家,家底厚点的人家谁愿意给呢。财礼可不得往高点来,媒婆可不得往天上吹点。偏偏冷喜子又很有主见,丑姑娘是绝对不愿找的,不但要模样周正,还得细腰丰臀。若非村里的扫盲班,他自己也是个睁眼瞎呢,却还想要找个能识点文断点字的新社会女青年。可不就难上了。媒婆跑了不知多少家,鸡蛋不知扔出去了多少筐,村里的刘婆子的嘴也怕被磨秃了吧,才从沙窝乡南边的一个村子里寻了一户与他们家一样穷苦但模样水灵的女子。为了这门亲事,不只羊卖掉了好几只,连嫁大女儿时吃剩下的猪肉猪油也被耗了个精光。哑巴才三十岁刚过的人呢,背已经明显驼了起来,腰已经完全直不起来,他饱经风霜的黑脸上似乎总蒙着层土,布满老茧的双手上似乎老粘着灰,黑油油的一层一层老洗不掉、擦不尽。总是衣着破烂的身上也似乎老粘着草,就连那顶断了沿的破布帽子也是,一摘下来就能从里边掉出几根糜草来。他的手一直皲裂的历害,结着硬痂裂着大口,每一根手指的骨节都完全变了型,伸不展也捋不直的样子。指甲无论剪到多短,缝里都夹着一线黑垢,伸出来活像一双饿鹰的爪子。脚上的老茧已有半寸厚,纵是拿剪刀剪也剪不开剥不离似的。夏天他几乎不怎么穿鞋,纵是十冬腊月天寒地彻,也只是踢踏着一双后跟倒掉的破棉鞋。因为老是从井里取水,在外边要饮羊喂驴,在家里要把总是飞快见底的一大排水缸填满,那双鞋上便老结着冰蒙着沙,死重死重的,“哧啦哧啦”地拖在地上响。即使他的妹妹或兄弟大喜的日子里,无论风有多大,雪有多厚,全家也只有他还背着个水壶扯根棍在村外的柳林里放着羊。

冷喜子终于结婚了,闹洞房的时候,村里的小伙子们冲进厨房夺下哑巴正吃饭着的碗,把他“押”到两对新人面前,逼着让他的弟弟和新娘子给他点烟。他哪里抽过烟呢,“阿巴阿巴”地告饶,终于扭不过众人,他们让他的弟媳把烟横噙在唇上,让送亲的姑妈在一边用火柴点烟头,让新郎在另一边嘴贴着嘴儿把烟头猛吸。吸了半天才吸着,再让弟媳妇喊他哥,把烟双手递给他。他的弟媳妇一时吓坏了,才知道她原来还有个丑陋老气肮脏的哑巴哥,几乎是趔趄着身子把细手儿伸到他面前,他颤抖抖着接烟过来,在众人面前强做了镇定,猛吸了一口,却不小心呛得连声咳嗽,蓝色的烟裹晕了他新剃成瓢的脑袋,众人的哄笑也差一点掀翻了洞房的顶。

他的兄弟姊妹渐渐都成了家,妹妹们穿着大红袄在锁呐的声中逐渐走远,有坐着拖拉机走的,也有的竟坐着小吉普车走了。婚事都操办的磕磕绊绊,离别都难的一步三回。但再回来的时候,背上已往往挂个娃。两个兄弟也念书,但都没来得及念完小学便全回到家里忙揽农活。他们家的日子还是苦的历害,活总是干不完。但光阴已经与从前大不一样,那柜里已有了点闲钱。却只敢进不敢出,却止不住出,好难进。从灵州修过来的石子路接通了村子和外面的世界,也接通了泉村人渴望发财致富的神经。哑巴不甘现状的四弟平子便想办法东拼西凑的买了台拖拉机,从此轰隆隆地满世界跑起来,很快便让自己的日子和全村人拉开了距离。很快连分给自己的地也懒得亲自种了,农忙的时候老喜欢劳烦他们的哑巴兄弟和自己的婆娘忙乎。婚后不久,他们的老婆的肚子便纷纷鼓起来,好在再不敢像过去那样放开了生养。二兄弟生了二男一女后便再没了响动,三兄弟一男二女后也懒得再多生一个,四兄弟虽赶上了计划生育,但罚得不严,生得两个女娃后又抖胆生了一个男娃。终于,在村里妇女干部的鼓动下,她们妯娌三个很快想通了,相约着把孩子扔在家里坐上平子的拖拉机到乡里结了扎。他们的老婆都很能干,前脚生了娃,后脚一出月就下到地里把各种重活干,但也有干不动想撒懒的时候,于是便去扯他们的哑巴大哥和婆婆来帮忙。他们的老娘渐渐上了岁数,身体又多病,收庄稼之类的农活早已力不从心,耳朵更加聋得历害,反而爱扯个闲磨,老是跟在媳妇的屁股后面扯着嗓子问长问短。把她的二媳妇吼得很快烦到了心疯,索性和老三家的一起都分了家另过。把爹娘和哑巴哥靠给了四弟。四弟刚有了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瘸子老爹突然得了场大病,到乡里的医院里吊了十好几瓶的点滴,医生最终也没说清个道道,等出了院回来后没几天就瘫在了炕上,大小便总是停不了点的失禁,臭得整个院子都能闻见,哑巴和他的四弟总洗不净,总换不及。那骚味儿一直在屋里屋外没日没夜地绕,把四媳妇恶心的吃不下饭。四媳妇在自己的男人平子的耳朵边鼓噪了不知多少次,平子在老爹的床前转了不知多少圈,才终于打定主意要分开过了。开春以后,平子又另盖了三间镶了红砖的柏木房。新房子都没怎么晒呢,四媳妇就拖了儿子女儿的手搬到里面住下了。老冷头和他的聋老婆发现现在八个儿女,他们唯一能靠住的竟然只有哑儿子一个,冷三奶奶一度气得几天说不出个话来。五间土坯房突然就都空了出来,哑巴一个人睡在堂屋铺了一层毡的的大炕上,再不用贴住窗台睡了,再不用在冬天的日子里听风呼呼地哭叫,把冷气儿吹到额头上吹到鼻孔下,把他的呼出的气冻成冷雾,结在总是乱糟糟的胡须上。可是哑巴睡着睡着梦着梦着似乎总是以为炕上还睡满了人,仿佛又被他的弟弟隔着被子踢了一脚,把呼噜声踢的断了拍子,把身子踢得又贴在了南墙上,像一张死死贴在锅沿上的烙饼一般。瘫到下体生疮的老爹则睡在里屋,老头的呼噜声一天比一天干涩,高一声短一声,总挣扎在旧日的苦难与恶梦中。像一辆老旧的货车行走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根本没个调却又肆无忌惮。他总是还没醒来就尿到炕上,一直把自己泡得再度睡着,也总是睡着睡着就拉在被里,往往把自己卷在腥臭里,一直臭到天亮。他有时也会喊叫,把身边的痰盆敲的当当响,那响声往往传到夜里很远,惊着了门前路上走黑的陌客,直到被恶梦惊醒的哑巴终于嗅到了四溢的臭气,无声地披衣起来,就着黎明的微光端着盆水上炕,三下五除二把他爹的屎被尿裤与他爹的枯瘦身子分离,一把把脏衣臭被扔到院子里,屋外吠饿了的黄狗就着星光把那一团衣被胡乱的舔食,屋里的哑巴把他的瘫爹在黑暗里翻来转去地擦洗,像一个瞎子擦一个掉进灰堆里的枣子一般仔细。而那些屎尿裤子,总是躺在院子里好几天才能被洗掉,有时候要等到聋子老妈骂累了的时候,有时候却要等到带着大包小包吃穿的女儿们回来探亲的时候。无论是扔进盆里撒多少洗衣粉,总洗不完,总晾不完,总换不及,总干不掉。后来是回了娘家的梅子把这些糊得不成样子的衣被提到院子边上的沙堆里,用脚就着沙子一顿猛擦猛踏,再下水洗的时候,就好打理多了呢。后来连哑巴也学会了这一招,夏天的时候干脆铲一大铁锹沙子进去,垫在他的老爹身下,等尿湿以后再扫了出去换成干爽的。这样省事了不少,臭骚气果然小了不少呢。这可怜的老头就只好整日埋在沙子里了。尽管院子上总晾满了灰的、白的、蓝的、破的被子和衣服,尽管炕沿边的旧枣木柜上总是点燃着一截香火,但这四溢着向房顶盘旋而上的香气与令人作呕的臭气相混,反而更让人头脑发昏,恨不得立刻死过去。


五  难帮


虽说分了家,但四个儿子好歹还是房前屋后的住着。二儿子喜子总是开着他新买的卡车在外面的世界里跑,把孩子和土地扔给他的老婆,只等秋收的时候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车厢里总是拉满了从城里买回来的各种吃喝。他偶尔也喜欢来到老子炕前捏住鼻子小坐一会儿,看着他的哑巴大哥忙着里里外外换洗,偶尔搭把手,扶一把口水流了一腔子的老爹。听他的聋子娘吼半天,把一叠崭新的票子放在老娘的手上,然后摇摆着出了屋子,奔回自己的炕上再不起来。三儿子冷胜利渐渐大做起了甘草和羊毛的生意,春天和村民们一起到村北的大沙窝里疯狂挖掘,成捆成把地胡乱扛回来,粗一些的蹲地上剁把剁把,简单加工成甘草扎,细的就捆成一团,一律攒成一座大山堆到院子上,专等外乡的生意人上门收购。后来渐渐摸清了门道,已不屑于亲自扛锹了,最终哥仨联起了手,各自开上汽车四村八县地收揽起甘草或羊毛,甘草拉到县里的制药厂去卖,一斤能赚个五毛呢。羊毛组织村里的闲人朝毛里倒一些甘油之类的东西,然后使劲地掺上大把的沙子,明目张胆地卖给省城里的毛纺厂。可不就赚了大钱了呢。

钱来的越来越快,心也跟着越来越黑了呢。贴着水刷石的砖瓦房很快起了三大排,旧有的土坯房却没舍得推倒。哑巴和他的爹娘仍冷清清地住在老屋内,他们三家的院子上却时常人声鼎沸。全村的男女老少坐的屋里院外,人人席地而坐,左手草,右手刀,乒乒乓乓地使劲剁吧,剁掉草头,斩掉草须,一根三段,三十根一捆。一捆五分的工钱。计件收费,加工的有老人有青年,有男人有女人。大家有说有笑,既羡慕老冷家新盖的砖瓦房的阔气,又感叹那老屋内困在炕上老冷头的可怜和无福。哑巴渐渐老了,他逐渐沦落为整个家族的羊倌。从早到晚尽顾上忙活那三百多只属于他们兄弟四人的三百只肥羊。他把羊赶到村子的北坡,赶到村子的南坡,总是顶着太阳背着水壶握着棍子,连个伞也不见打,总是无声地跟在羊群的后边。他的脸早被太阳晒黑到血管里,他的手早被风吹硬到骨里,他的背早被雨浇到弯了脊梁。羊终于进了圈,槽终于上够了料,他也终于胡乱填饱了自己的肚子。那就坐下来歇一歇吧,可是总是不能如愿,老爹的屎尿裤子还窝在沙堆里等着他洗刷,母亲饱受风湿折磨的背还等着他用火罐救治。他的头发已开始早早的斑白,嘴唇总是焦黑焦黑的裂着口子。手再不似从前那么灵巧,有时他也相帮着兄弟们铡甘草,却从不愿往那羊毛里掺沙子。甘草他总是剁得很慢,但却从不会浪费任何部位的价值,加工出来的甘草也相当的整齐好看,一捆捆扎好,齐齐的码起来,每一捆都粗细均匀,几乎一样的轻重。这定能卖个好价呢。他的兄弟们从来没有给他发过工钱,就好像他们的哑巴哥不认识钱币似的。他不止从来没出过村子,从来没走进过乡里的供销社,纵是村里的小卖铺也似乎很少去光顾呢。但他的兜里总装着兄弟们从城里给他买回来的香烟。有时干累了他就靠在甘草堆上抖抖索索地摸出来一支点上。他总是吸得很费力,以至于总是吸着吸着就咳嗽两声。让那散发出淡淡香气的烟火从他的塞满鼻毛的鼻孔里和干裂着的嘴里胡乱逃了出来。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但是反而更加喜欢上了这种烟火。他总是吸到手捏不住那烟头儿后也不肯罢休,把它续在新的烟杆上继续吸。没有烟抽的时候他也会冲到兄弟们的面前“啊吧啊吧”的讨要,一定要让他们给他买个十条八条,然后放到自己炕上那面破枣木箱里才肯罢休。

自打他爹瘫了以后,他的兄弟们也曾想过给他找一个差不离的女人。可是试着在四乡八县打问了打问,哪有合适的呢。生意又那么忙,索性便再没人管了。哑巴得知他的兄弟们要给他说媳妇,一度激动了那么一阵,“啊吧啊吧”地给他的二弟喜子比划着他的想法,大意无外乎怕他的兄弟们多花钱呢,但是夜里便兴奋的睡不着。白天只要家里有生人来,哑巴就停下手里的活赶紧到屋里接待,端茶倒水后想着法打探是否是和自己的婚姻大事有关。终于一次次走向了失望,便平静了下来,照旧扛起了他的羊棍,出门赶着羊吃草去了。


六  好死


他的母亲终于老到走不动路了。再也不能提上罐子或袋子挨家挨户的借油、借肉。一度他们家的日子总是这不够吃那不够吃,啥不够吃,他的母亲就向四邻求助啥,大声地到别人家院子里问有没有多余的吃食。问完了一家再问下一家。好在乡亲们都愿意周济她,因为她总是记性很好,从来搞不错向别人家借的数量。儿子们没分家的时候,她家总是每年开春起就喂上两头小猪,总是等到年关已近,小猪已长成大猪的时候才通通杀掉,总是有一头是要全部还给四邻的,收拾干净的四大扇鲜猪肉从架子上放到大案板上,切成一条条肉条子,按照份量的大小分好,然后再由他们家的小孩子用盆子或碟子端上跑着送到指定的人家里。或者干脆就在杀猪的那天直接交到前来帮忙捉猪、拨毛的邻家孩子手上。直到他们的日子终于好起来,再也不用借人家的油、肉续灶了,但是耳朵很背的她却已经养成了挨家串门的好习惯。吃完晚饭后,她总是喜欢手里拖个掉着鼻涕的小孙子从村西串到村头。到张家看看张小宝新获的奖状,到高家听听高二愣子遇到的倒霉事情。只把她的瘫老公交给一堆沙子,只把她的哑巴儿子交给一群羊,只把她的儿媳交给一群娃娃。终于拄根棍也走不动路,串不了门子的时候,她便把自己靠在院子旁的枣树下,她喜欢把眼前的整个世界慢慢打望。逢上从她家门前的大路上走过的任何人,都要大喊几声:“来嘛,来家坐嘛!”而不管是否认识对方。有时候反而吓坏了陌生的行者,使路人缩着身子头也不敢回地飞快跑掉。直到放羊的哑巴回来,无声地在厨房里做了些盐多油少的饭菜,把她从树下扶到桌前,照顾完她的吃,还要照顾完炕上爹的吃,还要照顾完圈里的羊、驴子和骡子的吃。因此总是直到掌灯的时候,哑巴才能照顾到自己已饿的咕咕叫的肚子。某个雨后的傍晚,当他的二弟媳让儿子来顺端了一大碗羊羔肉让他的哑巴哥和公婆尝呢,当哑巴用筷子把肉夹到老爹的嘴里时,却发现老爹早已直了眼,半张了嘴再不咽食了。那肉忽然就滚到了炕上的沙子里,那聋子老伴突然就放起了悲声。那哑巴也很快“啊吧啊吧“地跑了起来,把她的弟媳们和孙子们从自家的饭桌上吓了起来。

丧事自然极为隆重,棺材里的冷三爷的屁股下再也不用垫上沙子了。说也奇怪,冷三爷是在七月里死的,但是尸体在家里停了五天,竟没有什么异味散出。每有前来吊孝的人,媳妇们总哭得极为尖利,眼睛底下却也不见多少泪能滚出来。女儿们则哭的呼天抢地东倒西歪,那哭声却仿佛在大笑一般,嘟嘟囔囔地说他们的爹怎么才知道走掉怎么就那么苦命。只有哑巴,一次次昏死在地上,眼泪和鼻涕糊得一腔子又一袖子。把他的只会默默流泪的兄弟们吓得半死,梅子不得不抱住他用尖指甲往烂里掐他的人中穴。村里嘴毒的人就说哑巴哪里是哭他的爹,分明是哭自己呢。冷三奶奶也哭,但哭着哭着就真的笑了,指着正在偷吃供桌上饼干的某个小孙子,要三女儿菊子去追打。

冷三爷死了十年后,冷三奶奶也死了。她的四儿子平子给她从城里买回了些很甜的糕点,那糕点真的太甜了,她不由得多吃了几口,忽然就把自己噎住了。她的小孙子赶快给他灌了好多水,却一下子把她灌过了鬼门关。丧事自然比她的男人当年的更隆重了,纸钱飞了满村,哭声高高低低响到天上。纸货扎的院子里摆不下,吹鼓手和阴阳各请了两班子。白席摆了四十桌,棺材是喜子三年前用汽车从陕北靖边拉回的上等柏木打做的。连那坟也砌了圈砖头,不再怕风沙吹平了包。梅子流着泪对兄弟们说,看来死比活好多了,也容易多了。  

从此哑巴只好跟上他的四弟一家过起了日子,也一直仍在村里赶着那一大群羊。甘草挖绝了,省城里的毛纺厂也倒闭了,他的兄弟们一度也曾想做点别的生意,却因为隔行如隔山,竟被恶人骗去了不少钱财,差一点赔出了人命。但心总是不甘,人总是在四海之外寻着食,只把田地留给老婆娃娃和他们的已经完全苍老的哑巴哥。哑巴总是穿一身破旧的衣服,一张粘满汗渍的布帽子总是断着帽沿,衣服裤子是那种最便宜的布料,脏的总是看不清颜色和质地。乡里突然又下了新的指示,村子突然完全禁了牧,草场通通被铁丝网子围了起来,羊群一律被强制赶进圈里,要求只能圈养。甚至每家羊群的规模也要求要缩小到二十只以下。但是村里人总是舍不得断了这基本的生路,又哪里有那么多的草料供羊吃食。所以在夜里总是有人偷偷地把羊从圈里赶了出来,赶进村北淹人脚踝的草场里放牧。哑巴一开始并不情愿这样做,可是最终禁不住那草儿的诱惑,于是也开始夜半牧羊的生活。在某一个寒冬的夜里,穿衣过单的他竟招了湿气,突然就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起不来。他的四弟媳还以为他撒懒呢,有一搭没一搭地骂了他两句,支自己的儿子给他的炕桌上端了一碗干饭和咸菜,也便不再理他。他的侄女燕儿放学回来,看他竟然还卧在炕里,上前顺势摸了一摸他的脑门,惊得大呼小叫着跑去找她的娘。

夜里四弟开车把他拉到乡里的医院时,哑巴已经快不省人事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住院呢。他住院了以后,家人才发现原来哑吧在这个家还真不能少,羊没有人放,驴没有人饮,只能暂托给邻居管理。他出了院后,整个人呆了许多,也弱到不禁风雨,拄着棍走路没几步便喘的历害,从井里打水,桶上了一半便连绳一起掉进水里。他老了,要无用了。兄弟们的孩子早都在省城里或县里上着学,这使得他们许久以前就有了弃了田地搬到县城里去住的打算,索性也趁此铁了心,先后把羊儿、骡儿三下五除二卖了个精光,土地全托给本村的徐三娃去租种,或者干脆就荒着长草去了。只留下两套空房子和一大屋子的烂家什,举家搬到乡里新买的一间院落里了。他们的四弟见此也动摇起来,考虑到自己的儿子也要在城里上高中了,考虑到老婆早厌烦了种地受累的日子,也想过过城里的生活。唯一的顾虑就是他们的哑巴哥哥。依老四的想法是,直接把哑吧带进城里算了,可是他的老婆凶悍着呢,这已经无用的哑巴大哥,年老多病,邋遢的要死,带进城里能做什么?还不是全家的拖累?于是咒骂着逼她的男人去找三哥,要顺子把大哥赡养上,顺子得了慢性肾炎的老婆坚决反对,只好把老哥又推给了正在城里安置新家的老二喜子。喜子把哑巴接过去才住了几天,便也禁不起老婆的闹腾,突然想起来城里不是有个养老院吗?何苦呢,反正他们的老哥无妻无儿,不如就送养老院得了吧。

于是兄弟三个人在顺子新开的餐馆里喝了一顿冷酒,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日子数落了一顿,感叹着钱不好挣人不好活。最后一致认为敬老院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房间敞亮热闹,又有专人侍候,正好是他们一无是处的老哥好归所呢。自然少不得要打点一下管事的干部,最终每家每个月给敬老院凑上两三百元,那院长便也同意了接收。

哑巴哪里想到他的命运会是这样的结局呢?他的四兄弟胡乱地给他比划了比划,连拉带扯地把他推上了汽车,他还以为是让他到城里看看风景呢,结果等下了车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院落,面目凶悍的白大褂护工一把就把他扔进了一间霉味十足的小屋,那小屋内倒也干净,摆着两张硬床,另外一张上睡着一个同样无儿无女的多病老头。当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再也回不了曾经的家了,泪水一下子便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几乎是跳着要把拳头挥到他的弟弟头上。但是他的弟弟还是很灵巧地甩脱了他,而他也立刻再度被那护工拦腰抱住,复扔进了属于自己的窄床上。

从此他的兄弟们便很少来看他。他的妹妹们倒是经常过来,眼睛哭的红红地把几张红票子塞进他的手里,给他比划着让他安心的养老,不许他再和护工闹气,告诉他老家的牲口已经全都卖完了,连房子也已经被他的兄弟们全给拆了。他们的田里正长着蒿草,他们的烂房框子里正被村人当成了厕所。泉村,他是永远也回不去啦。他只能死在这个没有任何亲人的地方。他渐渐地也过惯了这日渐呆滞的日子,衣服不再那么肮脏了,连脏得老掉虱子的乱胡子也被刮了个干净,头发胡子稍长点就会被剃个精光,剃得满头的口子满嘴的道道。连饭量也一天天小了起来,一顿只能吃个小半碗米饭。他再也不用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只要高兴,可以在敬老院门前的石台子上从早晨一直坐到太阳落。有时候,当他受了护工一肚子的气后,会拄个棍一口气走到街口,把自己累的要跌倒的样子。他的眼已经浊的历害,风从远方的天边直刮了过来,刮的他老泪纵横,却没心思去擦一把,他试着向家乡的方向望去,却从夕阳的余辉里收获了一层迷雾。他从来没有听过羊的叫声,但是仍不由自主地摩挲着手里的那根棍——虽然这已不是他在泉村里的那根,这不过是梅子为他买的一根竹制拐棍而已。

“啊吧啊吧。”在梦里,他一度对着冲进怀里的几只白羊失声地喊,很快那几面羊脸渐渐变成了兄弟们颇有些得意的模样。“死哑巴!”他不知道总是失眠的舍友又把他咒骂了一声,但他知道每天醒来,自己好歹离死亡又近了一步。好在他知道,死不可怕,死不难。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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