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山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剑江之鱼    阅读次数：10655    发布时间：2013-10-02

蒙四九最近是越来越烦了。

为哪样越来越烦了？有人问蒙四九，他一脸茫然，也不晓得自己到底烦哪样。猪栏里的猪天天干嚎，屁股蹲好象愈长愈尖，那几只鸡有两只也不见了，昨天还听蒙尚才的幺儿讲，在场坝还看见过他家的撵山狗。那条撵山狗跟着他四年多了，竟然也敢离家出走。唉，他独自叹息着，其实他心里知道，那些猪啊狗啊鸡啊，瘦就瘦点，走也就走了，不算什么。他心烦的是这年头想找个人喝酒说话的都没有。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想当年，不，也就是前两年，他家院坝里，宾客盈门，米酒飘香，欢声笑语，对歌对到天亮也是常有的事。婆娘手脚勤快，长得又好看，为人又好，屋里屋外都是她的身影。这么好的女人咋个不长命哩，他想不通。婆娘是得乳腺癌死的，他原本要砸锅卖铁为她治，但婆娘听说要割去一个奶子，就硬是不同意了。婆娘对他说，这奶子是她双亲给的，还哺养了一儿两女，她舍不得。他也舍不得，每天晚上他都要摸摸捏捏那对奶子，不然睡不着觉。就这样一拖再拖，病情愈发严重，等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救的了。

蒙四九带着一儿两女为婆娘守了三天孝，最后把她埋在小莽山的山脚下面。

婆娘为他生了一儿两女。大女嫁人了。儿子在温州打工，听说是在鞋厂上班，一个月有一千多块收入。幺妹去年没考上大学，两个月前说是要去温州找她哥，也准备打工去。蒙四九死活不答应幺妹，一开始就扣下了身份证，不料一次喝醉酒后，竟让幺妹拿去贴身藏着了。他对着幺妹吼，软硬兼施，但没有用，幺妹一点也不恼，骂也好劝也好，她总是笑嘻嘻的，说不去了不去了，在家侍候你老人家。幺妹长得和她妈一样漂亮，又懂事又勤快，算得上是莽山村的一枝花。

蒙四九守着这个枙子花一样水嫩嫩的幺姑娘，就是怕被对门坡的莫五零家二儿子拐了去。莫家二儿子叫莫永奇，比幺妹大两岁半，人还算诚实，脑子也灵活。幺妹从小就喊着永奇哥永奇哥长大的。他俩从小就一起上学，一起打猪草，有文化的人说他俩个是青梅竹马。可是蒙四九一想到莫五零，一想到那扯不完的恩恩怨怨，他一千个一万个也不喜欢幺妹和永奇搞上对象。

老天爷就专门爱捉弄蒙四九。上个月初九赶场那天，莫永奇从场坝回来，提了两瓶匀酒和一条蓝黄烟，和着几个青年男女笑容满面地来到蒙四九家院坝，大声喊着要和四九伯喝一顿酒。蒙四九一看这阵势，心里就明白了，立马拉长个脸，说你们少来这套哈，老子只喝米酒，不整瓶子酒，你们还是滚回家自己喝去。莫永奇笑了，说从县城买回来几斤卤菜，你不吃，那我们回家去。二十年前蒙四九头一次去县里开农业水利建设会议时，就尝过卤菜，那可是他破天荒似的头一回尝鲜，什么卤牛肉卤猪肚卤猪肝卤花生的拼成一大盘，还有一大盘卤猪脚，那玩意儿下酒才叫爽哩，他怎么也想不出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美味佳肴……唉，好多年没尝卤味了，他心里想着，肚子里的馋虫却在咬他的心尖。那帮年轻人叫嚷起来，四九伯不给面子，莫永奇回你家陪你老爹喝得了。一伙人起身就要往外走，幺妹在吊脚楼的美人靠上笑弯了腰。蒙四九大喝一声，哪个敢走，老子打断他的腿！小年轻们听罢露出狡黠的笑容，一拥而进，直奔火堂，把酒肉摆开来。酒酣耳热，蒙四九一边吃一边摆老故事，还不忘大骂莫五零，他手上的筷子自然而然地伸向卤盘，一路顺水推舟地贪杯。莫永奇随他骂，并不还嘴，只当作耳边风，心想我才不管你们老一辈的事哩。幺妹和其他人倒是一个劲地劝不要骂人家五零叔了。最后，不用说，蒙四九这个老酒鬼，醉了。

第二天响午蒙四九才渐渐醒来，左喊右喊没有听见幺妹的答应，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拍拍脑门，麻大烦了，幺妹肯定和莫永奇他们一伙打工去了。他躺在床上，眯着眼看窗子外面的太阳。温州的地盘有省城贵阳那样大么，太阳也有这样刺眼么，他心想。捱了好久他才翻个身，伸手端起茶缸，牛饮一样大口大口灌下去，竟然被呛了个够。他一骨碌地窜出门去，朝着对门坡莫五零家方向大吼起来——

“莫五零！莫五零！老子恨你！……恨你！”

蒙四九扯着公鸭嗓骂了半天，对门坡半点回应也没有。大莽山和小莽山就象一对聋哑兄弟般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在院坝门口歇斯底里地狂叫，乱吼。太阳滚落到莽山背后去了，蒙四九也骂够了，他转回屋里，倒上一碗米酒，长吁短叹地自个喝起来。走吧走吧，走了老子一个人想喝就喝，想吃就吃，没有你这个鬼姑娘在家打搅我，老子喝得安逸些，他想着想着就笑了。

幺妹走了快半年了，每个月倒是有电话打回来。她说她也在温州打工，离她哥不算远，常见着面的不用担心。蒙四九听得出来，幺妹在大城市，过得还是蛮开心的，他寻思着，婆娘一辈子也没有去过省城，县城也就去过两三次，最后一次去还死在县医院里了，可怜啊。当初婆娘答应嫁给他时，他曾答应要陪她上省城贵阳玩几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播秋收，贵阳繁华的大街，数不过来的大商店，还有那种两层楼公共汽车，只能在电视上看看了。对不起婆娘啊，所以，幺妹去了温州，他想想也就想通了。年轻姑娘嘛，就让她去开开眼界吧，免得冤枉她一辈子，他这样安慰自己。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蒙四九越来越觉得日子过得没有意思了，特别是天一擦黑，他就觉得静，静得心烦意乱。屋里静，耗子和猫也不晓得去哪了，哪怕它们追逐到天亮也好啊！外面静，他好象有半个月没有听见山坡上有牯牛叫唤了，只有大莽山和小莽山地默默地看着他和这个叫莽山村的寨子。他感到难受，这种难受有一段时间了。

婆娘祭日这天，蒙四九漫无边际地在村里闲逛。这个巴掌大的莽山村他闭着眼睛也可以找得着张三李四王二的家。是啊，莽山这个地方，你在地图上根本找不着，它实在是太小了。但在蒙四九的心目里，莽山村太大，太重要了，他觉得莽山就是一座人间天堂，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大小莽山埋葬着他的祖宗，爹妈，还有他亲不够想不完的婆娘，这里的大山小溪，花花草草，他太熟悉了，犹如熟悉他手掌上的纹路。他从村寨的东头逛到西头，路上见不着几个人，有几个比他年龄大的老人蹲在屋檐下晒太阳，表情木然。他想过去打一个招呼，忽然又想到这帮老骨头耳聋眼瞎，反应迟钝，于是他停下脚步，心里充满了无限惆怅。想当年他们曾是跟着他蒙四九战天斗地的老哥们啊，如今却象是一件件用旧了的农具，摆在没人想起的地方。

蒙四九独自闲逛着，直到太阳落下大小莽山，也没人邀他吃晚饭喝杯酒，他失落地回到自家的院坝。他又想到死去的婆娘，想着想着就想哭。婆娘体贴人，从来不打搅他喝酒，他身体健壮，大有打死老虎踢死牛的架势，所以婆娘从来不担心他的酒量。他慢悠悠地生火，做饭，慢悠悠地喝酒。记不清这天晚上的米酒是第几碗了，半醉半醒之际，他想，不如老子也去温州打工……不行啊，自己六十老几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大字认不得几个，温州那么远，恐怕又醉又醒三场酒还不到地方哩，再说那些个猪呢鸡呢，哪个来喂？后山的甘桔哪个收拾？去不得去不得，他警告自己。要怪就怪莫永奇那个狗崽子，莫永奇啊莫永奇，想娶幺妹，门都没得！你就是拎一箱茅台酒来提亲，老子闻都不闻，他恨恨地说。

静啊，太静了！自已是个爱热闹的人，这死气沉沉的日子咋过啊！就连这酒，越喝越觉得没味了，都怪莫五零家那个狗崽子……忽然间，蒙四九眼睛闪现出亮光来，他不停地念叨着莫五零的名字，一拍脑门，然后掏出手机来。

蒙四九有几分激动地找来老花镜，凑到灯光下面，逐一逐一地寻找莫五零的电话。

“喂，喂，莫五零，莫五零！”他大声唬气地说，“死哪去了？半天才接老子的电话！”

“啊啊，四九哥啊，打铃我就接了啊。”莫五零在对门坡的家里说。“一看是老领导的电话，少有哦。请问领导你有哪样事？”

“过来！陪老子喝酒！”蒙四九用命令的口气吼叫。

“……”那边无语，只是蛮久才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