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父亲被打倒,他从县林业局长的位置,下放到浙西的一个国营林场里劳动改造。这个林场的工人多数都是从H城来的知青,说是知青,大多也只是初中毕业,有的初中也没毕业。在那个年代农、林场算是个好去处,总归有份工资,旱涝保收。
我是那个夏天到林场的,高中刚毕业,说是要去上山下乡的,既然要去农村插队落户,那就先去林场锻炼锻炼,好歹父亲在,吃住应该没问题。父亲和林场的领导说:“儿子想在这里锻炼锻炼,打打临工。”那时在林场打临工是每天7角钱。
我被分配在苗圃队,苗圃队和场部相邻,紧靠云雾缭绕的大峰山,从苗圃队到山顶,估计有1500多个台阶,据说山上原先是有个叫峰山寺的寺庙,香火很旺,和尚都有七八个。文化大革命,林场的造反派上山造了寺庙当家和尚的反,推翻了菩萨,当家和尚妙林法师和徒弟只得回乡种田去了。如今大殿和厢房都给林场做了仓库,堆放砍下来的树木。春天植树的时候,给林场工人做临时休息的场所。这个苗圃队,其实是个杂项队,负责苗木、茶地及若干亩稻田的管理。
七月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不知疲倦地当头照着,最辛苦的夏收夏种开始了。第一天出工,我早早吃完早饭,随手拿了顶父亲带过的旧草帽,去苗圃队集合,队长安排我和银香留下来负责给工人送中餐和送点心,原来稻田离林场有七里山路,工人们中午是不回来吃饭的,中餐要轮流派人送,每人轮2天,下午还要送一次点心,说是点心就是凉粥加油汆花生米或刀切馒头配榨菜皮。
我和银香上午10时许就出发,肩挑米饭和菜,菜有两种,一盘炒肉,一盘油炒萝卜干,银香有意让我少挑一些,她的担子明显要比我重的多。一路上只有山风和鸟鸣,没走多远,我就汗淋淋的,俗话说,路远无轻担,我渐渐感觉肩膀有点疼痛,我就不停轮流换肩。银香穿着的蓝色的工作衣后背也沁出了汗水,但她走得比我轻松,不时停下来等我。前面路边有个石凉亭,我们就在亭子里歇息,我见银香拧开水壶大口喝水,她头发汗津津的,但很有光泽,一双眼睛细细的,和微微上翘的嘴角搭配,感觉总是笑吟吟的:“来,给你一个煮鸡蛋,我今天早上煮的。”银香边说边递给我一个煮鸡蛋,她说话声音特清脆,一笑,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脸上也许是风吹日晒的缘故,显出糙米式的光泽,鼻子上零星的有几颗淡淡的雀斑。我估计她应该有30多岁的年纪。后来我知道,银香姓章,1966年从H城到林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的丈夫是和H城相邻的E城来的知青,在一次上山背树时,摔坏了腿,场里照顾他,让他做出纳。
山风吹来,丝丝凉爽,我吃了银香给的煮鸡蛋,喝了口自带的茶水,感觉又增了点力气,但两条腿却沉沉的,肩膀也火辣辣的痛,我咬牙站起来,跟着银香继续赶路。就这样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田头,工人们都饿的等急了,银香连声和大家说:“对不起,今天饭送迟了。”但大家都知道是因我这个新手走得慢的缘故,看看我精疲力竭,汗淋淋的样子,也没人责怪我了。
过了夏收夏种,苗圃队的活,就是给茶地或苗木地锄草。前面忘了给大家介绍,苗圃队队长姓邱,年纪大约40多岁,抽烟很凶,一张嘴就露出两颗焦黄的板牙,反正我每次见到他,他嘴里都吊着根烟;据说队长至今还是光棍一个,他原先是林场附近的村民,林场组建时需要有经验的师傅,他就被招进林场。队长脸黑的像包公,但干活确是公认的一把好手,比如锄草,他的架势漂亮利索,手臂很有力量,脚踩得稳稳的,他锄过的茶地,光滑干净,不像我锄过的地,像猪拱过的一样,高低不平。因此队长老拿我说事,嗓门大大的,当众批评我,估计方圆几里外都能听得见;此时我脸红红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银香就笑着把我叫过去:“来,到我这边来,我教你。”然后,她又对队长说:“你这么凶干嘛,人家城里的孩子,没干过这个活,你好好教教他才是。”大伙听了就笑,奇怪,队长并没冲银香发火,只是说:“这样的生活做出来有啥用,真是作孽啊。”说完就自言自语走开了。收工后,队长喜欢去银香家坐坐,有时也在那喝酒吃饭。
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秋天上火,我的后颈部生了一个疖痈,开始绿豆那般大,但很快肿胀起来,感觉呼吸都有困难,并且有低热。这地方要看病,要去二十里地的县城,并且还要轮渡过江。当时,父亲认为这是小病,用不着去医院,其实我觉得他是怕花钱,因为他到林场后,政府只发给他生活费,他每分钱都盘算着花。我无法正常出工,向队长请了假,在宿舍休息,躺在床上很无聊地翻看一本没有封面的《三国演义》以消磨时间。
那晚银香收工后,直接来看我,她仔细看了我这颗疖痈,就说:“我先给你用温水洗洗,再去给你拔点草药,以前场里有人生疖痈也是用草药敷敷就好的。”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纱布口罩,在温开水中浸湿拧干,轻轻地给我擦洗。然后她让我躺着,大约半个多小时,她将草药采来了,她将草药用清水洗净,再剪成一节节的,然后放进嘴里慢慢细嚼,将嚼烂的草药,轻轻敷在这颗疖痈上,再盖上干净的纱布,用橡皮胶布仔细包扎好。敷上草药后,我马上感觉疮口有一股清凉的感觉,疼痛也减轻了许多。银香每隔一天给来我换一次药,这颗疖痈就慢慢软散消肿,将近半个月,疮口终于痊愈了。那天,我特意去场里的小卖部,给银香买了一条毛巾,一块香皂,一包饼干,去她家里答谢。“买这些干啥,你赚钱不容易,干嘛浪费钱。”银香说。我说:“东西都买来了,我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这样她总算收了。但过了几天,她拎了满满一竹篮的当地产的蜜梨,“这梨很甜,附近村民送的,你留着慢慢吃。”
一晃,在林场锻炼已两年了,我要回H城去,我想要有新的生活。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我想去和银香告别,但父亲说:“她天蒙蒙亮就出发去山里摘茶叶了,今天场里的拖拉机刚好要到县城拉建房子的材料,你可以搭顺便车去县城再转车回H城。”我感到很遗憾,没有在临走之前,和银香告别。我留下一本新的塑料封面日记本,我在扉页写道:银香姐,我走了,谢谢你这两年对我的照顾!我托父亲将这本日记本转交给银香。
……
如今银香早已退休,但还住在林场的宿舍里,她的丈夫前年因病去世了,两个子女都在县城工作,每周回来看她一次。现在林场已经被开发成一个国家级森林公园。去年春节,我去给银香姐拜年。我发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但身体很好。她见到我非常高兴,烧了一桌子菜,还拿出当地村民送的纯米酒,给我斟满,这酒真醇,喝着这米酒,我的眼前浮现出30多年前银香的身姿,那山道弯弯,穿着蓝色工作衣,迈着矫健步伐的银香;那递给我煮鸡蛋的银香;那笑起来很甜很真诚的银香;那嘴里细嚼着草药,俯下身,给我清洗疮口,给我敷药的银香……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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