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的清晨,红尘过客沿着校园内的小道走了一遍又一遍。孤独的教学楼在季节的边缘静默成朝阳下守望者的姿势。阳光沿着空气缓缓地落在红尘过客的脸上,湿润的空气在四围徘徊,最后凝成淡淡的雾,肆意弥漫。
红尘过客的心情异常地压抑。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窗台后刘冬梅那张挂满泪水的脸,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心里开始流淌出感伤的气息——那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吗?——带着一种痛苦而压抑的甜蜜。
往事历历在目。想起生活中的种种,泪模糊了他的双眼。
“不是说好了,留下来教书吗?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你回那里还有前途吗?”刘冬梅从窗台后冲出来,紧紧地拽住红尘过客的手,象是要抓住自己一生的命运。
“是啊,我很想留下来,我喜欢这些孩子,可是,如果我留下来,也许,我一辈子都只能在这山沟沟里,那样的话,我更没有希望!”红尘过客无限感伤。
“那你回去又能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回去再说吧!”
是啊,路在何方?爱情的伤痕依旧,错误的婚姻只剩下耻辱。我该往哪里去?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深处呐喊。
“我也不知道,你走了,我在这里的工作也只有几个月就结束,以后你可以去学校找我。你一定要去学校找我!”刘冬梅拥着红尘过客,呢喃低语。
“回去吧,以后的路很长,也许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红尘过客目光空洞,“我该走了!你不该在错误的时间爱上我这个错误的人。我什么都无法给你。”他悠悠地说。
爱总是在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走进你的内心深处。可渺茫的前途又能载着它走多远?那么,让时间来改变一切吧。
悲伤如雨。红尘过客狠心地将刘冬梅推开,所有的情绪已经泛滥成灾。
汽车在山间缓缓爬行,将离别的目光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天空有云飘过,遮住了阳光,可遮不住泛滥成灾的忧伤。
二
原本为期一年的支教一个学期就结束了。与其说是红尘过客教育了学生,还不如说是红尘过客接受了一次灵魂的洗礼。与学生告别时学生那些泪水婆娑的眼,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受到了享受生活与努力工作的价值。
告别了紧张而喧闹的教书日子,寂寞像一条长蛇噬咬着红尘过客的心。儿子去了向晓梅娘家后,他更像一条流落街头的丧家犬,东家混一天西家混一天,喝酒,或者打牌。
情绪更加低落,越来越糟糕的是身体的健康状态每况愈下。
“老婆,你回来吧,我生病了,真的需要你,我要去医院住院治病!”红尘过客在难捱的寂寞中尝试着给向晓梅打电话,他感到自己身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女人。在经历了一次输液体时一手提瓶还得解开裤子入厕时的艰难后,他的感受就更加强烈。
“你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接到红尘过客的电话后,向晓梅的心里是苦涩的,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还爱着这个男人。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走那样的一条路,是红尘过客越来越乖戾的性格,还是贫穷的生活,又或者是出于对男人本能的报复?
不管是何种原因,与红尘过客的生活还会回到先前的轨迹吗?她不知道。她只能一次次告诉红尘过客她很快就会回去,却一次次也下不了回家的决心。
“你快回来吧!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红尘过客几乎每天都会央求向晓梅一次。
“你坚持一些日子嘛!我挣够了钱就回家来!”向晓梅每一次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一次又一次。这样的对话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年关一天天地捱过去,城市和乡村到处洋溢着迎新春过新年的喜庆气息。
年关越来越近,向晓梅依然没有回家,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家,她不断给自己的男人希望,又不断地让自己的男人失望。
红尘过客的心在这个新年一天比一天酸楚,一个人的新年让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孤独和焦虑,他被这种感觉压抑得几近精神崩溃。
腊月三十,红尘过客又一次拨通了向晓梅的电话,问向晓梅有没有回来,又或者,还是正在回家的路上。
“哎呀,我来又起哪样作用嘛!这两天的车费又贵。我过了春节再回家来。你看行不?”向晓梅在电话里说。
红尘过客的心瞬间崩溃。他躺在家里的那张已经破旧的沙发上,点燃一支劣质的梵净山牌香烟,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还不到下午三点,整个乡村传来时断时续的爆竹声,一阵阵碾过他此时伤感而寂寞的心。
天色抵近黄昏,红尘过客心绪复杂地回了趟老家。与父母一起吃过了年夜饭,红尘过客便匆匆地赶回了自己的住所。他本想在老家过完整个春节,可是他实在受不了老家那种冰冷的气氛。在那种冰冷的气氛里,他度过了自己的幼年和童年,甚至青少年的大部分时期。多少年过去了,他仍然摆脱不了童年生活的阴影。
寂寞的正月,红尘过客断了一切人的联系,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他回到镇里上班的时候,对向晓梅的思念已经渐渐淡薄了,或者说他对自己家庭已经失去最后的幻想。
晚上照例回到住处,房东告诉他说向晓梅已经打了好多个电话找他。
“哦!”红尘过客淡淡的口气让房东很是意外。
“她叫你一定给她回个电话!”房东又一次强调。
红尘过客没有回房东的话。两个多月的生活历历在目,他的心底又一次涌上一种酸酸的东西。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转身,撂下房东回寝室睡觉去了。
说是睡觉,其实是去床上躺着。能够沉沉地睡去,于红尘过客来说已经是一种奢望,失眠的症状已经折磨了他很久很久,每晚都要靠药物的麻醉才能够睡去。他经常性在半睡半醒之间被一阵阵的疼痛惊醒。有多少次,他真想从窗台上跳下去了却余生。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了结自己的生命?因为生不如死。现在红尘过客就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三
又到阳春三月。向晓梅回家的事在镇里传开。红尘过客早已经没有了或者悲伤或者喜悦的情绪,传言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红尘过客的心已经麻木了,在一声声除夕的爆竹声中彻底地麻木了。
没有了教书的繁杂,他开始投入新的工作,上午八点钟上班,下午六点钟下班,有空的时候与朋友打一打麻将或者玩一玩扑克,如果还能够被人想起,就去喝喝酒,在深夜里买醉,哼两句跑调的老歌。
刘洁家是红尘过客下班后经常去的地方。刘洁家租住在单位的对面,所以红尘过客也不管刘洁一家是不是喜欢,空闲的时候总会去坐坐,谁叫刘洁在红尘过客驻村时认下了他这个舅舅呢?
也是一个晴天,红尘过客照例又去刘洁家去坐坐,闲聊时刘洁无意间提起了向晓梅回家的事。
“舅舅!舅娘回家了你为哪样不去接一下?”刘洁不解地问红尘过客。
“她回都没有回家来,我去接哪样?”红尘过客说。
“噫!舅舅还哄起我来呢!前天我到扶水去明明看见你跟舅娘一起的。”刘洁说。
“我和她一起?你说得起,自从扶水回来后,我一直就没有去过那里。”红尘过客肯定地说。
“镇里的何书记说他们到县城办事还跟舅娘坐的一辆车呢。据何书记说,舅娘现在打扮得还洋气咯。”刘洁说。
难道向晓梅真的回来了?红尘过客有些狐疑,但看刘洁说话的口气好像不是在说假话。他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决定给向晓梅打个电话。电话通了。电话里传来向晓梅那熟悉的声音。
“你还不回家?”红尘过客说。
“我还不想回来呢,你就不能让我在外面多耍一些时间?”向晓梅说。
“你究竟在哪里?”听见电话里夹杂有熟悉的本地方言聊天的声音,红尘过客问。
“我在我哥们这里。”很久过后,电话里传来向晓梅的声音。
“什么时候回家?”红尘过客急切地问。
“我还要考虑一下。”向晓梅迟疑地说。
红尘过客的愤怒立刻就被点燃了。但愤怒归愤怒,他分明又感到心底迅速升起一种暖暖的东西,那种东西驱使他必须去县城看看,去诉说,然后再将女人接回来,无论她这些年在外面做了什么。于是向单位领导请了假,乘上一辆去县城的巴车直奔向晓梅哥哥家。
红尘过客见到了向晓梅和儿子。向晓梅哥哥一家对他却始终是冷冰冰的。一两个月不见,儿子见了自己也如见着一个陌生人,他的眼里好象根本没有父亲这个人,只顾与一个陌生的男人说着什么。红尘过客望了一眼那陌生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大约比自己高一些,操一口闽南普通话。屋子里的人似乎没有人愿意与红尘过客说上一丁点东西,如“你来了?”“吃饭没有?”之类哪怕听上去毫无感情色彩的话。他立刻感受到自己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看来,我来的还真不是时候!”红尘过客有些酸酸地说。
向晓梅什么也没有说,她对红尘过客的态度说不上冰冷,却也说不上哪怕十分之一的热情。
这是个让红尘过客彻夜难眠的夜晚。他不断听见暗夜里传来向晓梅哥哥和嫂子的争吵声。
“你恐怕应该说一下你妹让她回家才对头吧?”
“和他狗日回去做哪样?去受气呀?”
“你会害你妹一辈子的。”
……
天总算亮了。早上起来,向晓梅正在梳理着染成黄色的头发。红尘过客望着面前的女人,心里觉得是那样的陌生。他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看来,我们已经不适合生活在一起了。我们是得都需要时间思考一下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红尘过客冷冷地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向晓梅感受到红尘过客话里的巨大压力,是摊牌离婚,还是警告她好自为之?
“我不希望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这样算什么?你回来了,铺子湾那个地方是什么?不是旅店,是我们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我们的孩子已经那么大了,离婚是会伤害到孩子的。”红尘过客心疼地说。
“你简直让我害怕,你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向晓梅忧忧地说,她想起上一次回家时红尘过客的冷血和残忍,全身立刻升起一种冰冷的东西。
我自私?红尘过客不敢相信向晓梅会说“自私”这个词,“自私?这么多年来,我的青春,我的精力,全花在了你们家人身上,我还自私?” 他冷笑起来。
离婚?离婚!这个曾经在红尘过客心底出现过无数次的字眼,当真正地要成为一种事实,红尘过客却犹豫了,觉得那两个字简直就是一种难以承受的恐惧。他想到了他自己。他深切地体会过一个孩子在破碎的家庭中生活和成长的一切滋味,那是一种也许一生也难以修复的破碎感。
此时此刻,红尘过客却无论如何也激不起向晓梅的一丁点共鸣。一个孩子的破碎感?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向晓梅理解不到,也体会不到。
红尘过客唯一能做的,只有向向晓梅一次次乞求。“你不知道在破碎的家庭中生活的孩子的破碎感。那是一道一生都难也愈合的伤口,你生活在哥哥们的宠爱里,生活在你母亲的溺爱里。你不会懂,只是我希望你考虑成熟,不要轻易破坏一个家庭。是的,外面有钱的男人,长得帅气的男人都很多,可是……”红尘过客努力地想用语言打动向晓梅,但看到向晓梅坚决的样子,他感受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
“你先去好好的上班吧,我等两天就回来!”向晓梅沉默了很久对红尘过客说。
红尘过客再也不知道说什么。理解不深,体会不够,还是伤害太深?失败的婚姻里,夫妻双方恐怕没有一个人是胜利者,但他们一次错误的性生活带来的生命却注定要承受不该承受的生命之重。
“小妹不同你回去?”红尘过客决定离开的时候,向晓梅嫂子关切地问了一句。
“我先回去上班!”红尘过客头也不回地说。
几天后,当红尘过客又一次拨通向晓梅的电话,向晓梅却告诉他已经南下打工去了。
“我算普通朋友也该随便拜望一下吧!”红尘过客在电话里说。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向晓梅说。
“什么时候回来?”红尘过客问。
“孩子放学了以后!”向晓梅说。
四
向晓梅走了。说心里没有痛是假的。红尘过客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经历了那么多的牵挂、思念和等待,换来的竟是那样的结局。
“伤心的时候就来找我!”红尘过客记起了在S城师院读书的刘冬梅的话。
“在学校吗?”红尘过客借用朋友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你谁啊?”刘冬梅很快就回了短信。
是啊,我是谁?和刘冬梅又是什么关系?恋人还是普通朋友?似乎什么都是又似乎什么都不是。红尘过客与酒友一边喝酒一边思考自己的措辞。他连续在手机上编辑了几组措辞,然后又一一删除。最后,红尘过客选择了“你一个熟悉的朋友”几个字给刘冬梅发了过去。
“你一个熟悉的朋友”?谁会用这样的措辞?红尘过客?果然,刘冬梅将“红尘过客”四个字一回过去就收到了一个“是啊”的短信。
“看来你成了一个伤心的男人?你果然是伤心的时候才会想起我。”刘冬梅给红尘过客回了个电话。
“我很绝望。”红尘过客低沉地说。
“既然想起了我,就到我这里来吧!我说过,什么时候想起我就到我这里来。”刘冬梅说。
红尘过客踏上去S城的汽车是一个夏日的中午。那天,天空淋淋沥沥的下着细雨,让人感到有些冷意。汽车颠簸着向S城开去,车上只有他和驾驶员,很安静。汽车里如鬼魅一般飘荡着“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你想不想找个人来陪”的旋律,红尘过客静静地抽着烟,看沿途流动的风景。一些纷乱的思绪如丝线般绵延不绝地穿透脑海,想起生活中的种种,想起向晓梅的谎言、欺骗和背叛,红尘过客的心被一种让人玩弄的疼痛折磨着。
红尘过客在S城师院门口等到了刘冬梅。视线相接的瞬间,红尘过客心中不由一阵慌乱。那时候,刘冬梅刚刚结束为期半年的支教生活。“欢迎你来我校作客!”刘冬梅灿烂地笑,刘冬梅永远是一个爱笑的女人。
红尘过客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些许的沉默后,刘冬梅问:“你还没有吃饭吧?”红尘过客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特意留了空空的肚子,与你共进晚餐,如何?找一家饭馆,喝上两杯?”
“谁怕谁啊?走吧,陪你喝个痛快。”刘冬梅呵呵地笑,“你先去校门口等我,我去请个假就来。”
晚餐是在一个叫“夜来香”的酒家里吃的,菜是地道的农家小菜,酒是很便宜的“笨人煮酒”。红尘过客的话一直不多,刘冬梅也不便问什么。酒足饭饱后,华灯已经初上。“我带你到处走走吧!”刘冬梅说。两人便一起默默离开了酒馆,相拥着向江边走去。
江心的一个小沙洲,微风轻轻地掠过,江水像一条长长的水蛇静静地躺在他们的脚下,江面波光闪烁,不时有曼妙的歌声掠过江面,穿透潮湿的夜空。多么美妙的夜晚啊,他们默不作声,刘冬梅把头轻轻地依在红尘过客的肩头,他听见她浅浅的呼吸的声音。
夜深沉。这样的夜晚,让人不忍心在睡眠中度过。
“你不是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吗?此时此刻,我想,我应该是你最好的听众。”不知过了多久,刘冬梅打破了沉默。
“是啊,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从哪里说起呢?又说些什么呢?”红尘过客深深地望着刘冬梅的眼睛,苦笑着。
“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你有很多苦,我说不起什么大道理,我觉得一个人的心就象一个杯子,里面的苦如果装得太多了,快乐就会越少,人就不会坚强。现在的你就像一个装满了过多的苦的杯子,你只有把里面的苦全部倒出来,才会快乐,才会坚强。”刘冬梅温柔地将红尘过客拥入自己的怀里,就像拥着一个极度脆弱的孩子。
“我觉得自己一直象一个无所归依的流浪儿,有时候,脆弱得就象一个行走在沙漠中的孩子。母爱,是我一生的渴望。我真希望就一直这样,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红尘过客幽幽地说,他感到他的眼里潜满了委屈的泪水。
“但你的女人却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女,你只能做一个父亲,一个哥哥,你要的,她不明白,她也给不了你。所以,你累了,一个长不大的女孩让一个模范丈夫渐渐地变成了暴君。然后,你们互相伤害,最后变得不可收拾?”刘冬梅抚摩着红尘过客的脸,更紧地让他的脸贴近自己的酥胸,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问红尘过客:“要不要我喂你?”
“喂什么?”红尘过客问。刘冬梅用迷离的眼神深深地望着红尘过客的眼睛:“那个!”目光所及,是两座坚挺而神秘的乳峰。
“要,大人说话要算数哦?”红尘过客笑了,却没有打算采取其他任何行动,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是的,我们已经难以收拾。我知道,我有错,我原本打算原谅她,宽容她,但她走得太远了,远得让我再也认不清她是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清凉的夜里,在S 城江心的一个小沙洲,在一个女人温热的怀里,红尘过客谈起了自己成长的往事,和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经历。
“……也许是因为我在一个充满了冷漠、伤害和贫穷的家庭里长大,在我的心底深处,一种自始至终的破碎感一直折磨着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挣扎着,挣扎着,我越是害怕失去一些东西,就越容易失去。也许,是生活中太多的阴影让我太容易感时伤怀,或者,根本就是我太脆弱。有时候,我一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比如当面对一个人的哭泣,面对一个人的喋喋不休,我就会如同一个魔鬼,有着毁灭一切的冲动。每当听见猫的叫声,我就会感到全身毛骨悚然……。你知道,这种情况让我是多么地感到恐惧,可是我始终无法战胜自己。”
“天啦,这也太可怕了,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你还教书?你不怕伤害到学生?”刘冬梅忧忧地问。
“是的,我怕,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那种状况发生之前,我会很清醒,但随之而来的,我的脑海只剩下两幅清晰的画面:——暗淡的充满了煤油味道的光线中,一只土碗随着一声刺破耳膜的‘砰’的声音碎裂开来,然后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声,男人的打骂声。——一间阴森恐怖的木房内,两只猫在神龛上方的横梁上上窜下跳,不时发出小儿垂死挣扎哭泣般的叫唤声。接着,我的灵魂只剩下挣扎,只剩下毁灭。……”
刘冬梅沉默了。她不知道拿什么来拯救自己喜欢的这个男人,她只能一遍遍地用温柔的手轻抚着红尘过客的脸,他的头发,让他靠得自己更近一些,更近一些。她想起红尘过客那一首叫做诗的东西《亲爱的,抱紧我》,那是写给她的——
亲爱的,抱紧我
让我的脸颊,贴近你坚硬如水的酥胸
体味这世间最塌实的呵护与安全
让我在没有光泽的黑夜看到的
不只是无边的恐惧和漫漫的忧伤
亲爱的,抱紧我
让我的头颅埋进你的发间
请你以抚摸的方式接近我
让梦幻般的浪漫
驱散孤高的天空每一处黑暗
亲爱的,抱紧我
让我脆弱的灵魂融入你温柔的臂湾
让飘零的小舟可以靠岸
一颗终日彷徨的心
不在黑黑的深夜里悸动伤感
五
太阳不知何时爬上对面的山垭,用温和的光和热抚慰着一切。河风从河面轻拂过来,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都涨满了清馨的感觉。在温暖的阳光下,刘冬梅象一个朦胧的仙子。红尘过客忽然觉得,这就是他多年来一直想要的。
整个白天,刘冬梅陪着红尘过客逛遍小城的大街小巷,她们不知疲倦地逛商店、逛酒吧、逛书店。夜深了,刘冬梅替红尘过客找了一家较避静的宾馆住下。
“你就在这里安心地住着吧,记住:忘掉一切烦恼、一切痛苦、一切屈辱、一切羞愧、一切灰心、一切疲惫,剩下的,你都可以向别人吹嘘,向别人夸耀,这样,你就会快乐!”刘冬梅说。
刘冬梅向外走。刚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深情地注视着红尘过客,忽然,她向红尘过客奔去,深情地尽力地拥抱他,亲吻他。
“我不想回学校去住了,让我留下来,其实你可以主动让我留下,我可以在这里陪你。”刘冬梅喃喃地低语。
“其实我很想你留下来陪我,我需要你!”红尘过客说。他将刘冬梅拥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刘冬梅的长发。一种原始的冲动撞击着他全身每一条血管。刘冬梅的双手紧紧环住红尘过客的脖子,眼睛里燃烧着欲望。他们在房间里幽暗的灯光下拥抱。红尘过客的拥抱在收缩,有一种侵略,有一种野蛮。房间没有开灯,但窗帘上有很暗的月光。窗帘在夜风中弓了背脊,要命地翻动。刘冬梅拼命地把自己软弱无力的身体依向红尘过客,红尘过客的嘴唇急切地寻找着,在刘冬梅的脸上留下了润湿的唇迹,终于让他吮吸住了她的嘴唇。
刘冬梅迫不及待地嘬起丰满的嘴唇,尽量抬起头来接纳他,他们的嘴唇凑到了一起,她的嘴就将他的嘴吻牢了,刘冬梅向他吐出了舌尖,而他也将她柔软的舌头嘬住了,就这样肆意的亲吻,如醉如痴一般。
红尘过客的双手从她的领口探进去,在她胸前肆意地揉搓那傲然的双峰。刘冬梅饱满的双峰上乳头尖硬地坚挺了起来,挣脱了束缚,耸挺而出,如同因发怒而高昂的雪白的兔头,兀现在一片白云中间,岿然不动,肃静而冷漠。红尘过客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温湿的舌尖撩拨着她的乳头,吻遍她的每一寸肌肤。
他们剥除一切束缚。红尘过客将刘冬梅的身体精赤地躺放在床上,她的一头长发散落在洁白的枕头上,还有白得泛青的肩膀上,因为丝毫不动,那头发就如那一束一束微细的黑色钢丝,岿然静默在从窗户漏渗进来的月光里。她像是有些娇羞似的,手掌放在两腿中间那隆起的一处,但还是遮掩不住那些柔软,每一处性感的部位都向他散发出不可抗拒的诱惑。
刘冬梅的两条胳膊将红尘过客的腰紧紧地搂住,焦躁地渴求地主动地奉迎他,以城惶诚恐的姿态殷殷地奉迎他的长驱直入。
从S 城回来,日子依然在不温不火中度过。红尘过客对向晓梅的恨已经不再那么强烈,又或者他对向晓梅本来就没有什么恨,他甚至已经考虑再一次原谅她的过错,只要她还愿意回来。他再一次给向晓梅联系。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他在电话里对向晓梅说,语气少有的平静。
“学生放学后我就回家了。”向晓梅说。
“希望你这次说的是真的。”红尘过客说。
“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吗?”向晓梅说。
尽管与刘冬梅有了床第之欢,红尘过客依然没有抛弃经营了多年的家庭重新组建新家的准备。人生来得几回折腾?更何况,从爱情走向婚姻就一定好吗?他没有准备好,刘冬梅似乎也没有那样的愿望。他决定到向晓梅哥哥家去看看儿子。但他得到的消息是儿子已经被向晓梅接走了。
“大哥,向晓梅到底是怎么回事?来来去去根本就没有把家放在自己的心上。”红尘过客问正忙于生意的向晓梅的哥哥。
“我晓得你们是怎么回事啊?”向晓梅的哥哥生硬地说。
“小妹这回又没回去呀?我看她是在外头花心了,到时候怕世上没得后悔药。”在一旁忙着的向晓梅的嫂子忍不住埋怨了几句。
“我看你舅子妇人管事也管得太宽了!”向晓梅的哥哥用恶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人。
“那好吧!我这就回去了。”红尘过客感到心绪复杂。只能是这样了,他心里对自己说。
S城。一样的雨天。在S城师院门口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钟,天空的细雨轻纱般丝丝缕缕缠绵不断,红尘过客站在雨里,他的脸上流淌着冰凉的雨水,也许,还有泪。他此行的目的是来找刘冬梅的,但在S城师院门口,望着来来往往陌生的面孔,他却犹豫了。
踌躇再三,红尘过客还是决定走进校园里去走走看看。行走在校园的林荫小道,许多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校园还是跟十二年前一样,弹指一挥间,十二年过去了,曾经的那段初恋早也成了往事。年少时,心高气傲,却不经意间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初恋是甜蜜的,也是痛苦的。在日志中,红尘过客这样描述他那难以忘怀的初恋——
她来了。高跟鞋与水泥路面接触的声音一阵阵叩击着我的心。她叫敏,我听过她的歌,清澈,透明。我就是在听过她的歌以后爱上她的。
我叫“剑”,当然不是《笑傲江湖》里的“君子剑”。我的生活很简单,每天不是坐在教室里,就是窝在寝室里,夜浅的时候我在书里生活,夜深的时候我在梦里生活。梦里,敏常常依在我的怀里。我喜欢梦。
每天中午十二点至十四点去三楼教室走廊是我大学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在那里,我可以欣赏云卷云舒云起云落,可以聆听雨丝着地雪花飞舞的声音,可以让梦中情人在我的视野里出现然后又无奈地淡出。敏每天打校园经过时高跟鞋与水泥路面接触的声音是我的音乐和诗歌,她的靓丽的身影是我深夜里消魂的“艳梦”。
第一次与敏接触是室友林撺掇我去的。我用水作摩丝梳了头发,用少许肥皂洗净衣领,向室友借了领带、西服和皮鞋穿上。我精心打扮了两三个钟头才壮了壮胆跟林做贼一般‘摸’到了女生宿舍。敏正在练嗓子,我与林忽然站在她的面前让她着实吓了一跳。她说你们坐。我便战战兢兢坐到了她的床沿上。我的心跳得很厉害。
林的直白简直要让我心惊肉跳。他说剑想和你交朋友。敏只管呵呵地笑。我只好壮了壮胆,说: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吗?敏说:可以啊。
后来,只要有机会,我就遛到敏的寝室里去了。学校管理虽然很严,但我总是能够找到机会。无论她厌恶、忧伤还是喜悦,我每一天都为她朗诵我写给她的情诗,我每一天都让她沐浴在我浓浓的柔情里。也许是日久生情吧,敏爱上了我。
敏爱上了我。有一个叫“死去活来”的成语可以用来形容我们的爱情。
敏毕业后的多雨的冬天。这是一个冰冷的午夜。雨夹着雪,淋淋漓漓地下。我们面临艰难的抉择。也许,人性是永远也靠不住的。也许,爱情只不过是傻子的哲学。当列车就要启动的时候,我说:我们分手吧。为什么?敏不解。我将目光移向远方。我害怕我的泪淋湿我脆弱的心。我想说,你太高贵了,而我,也许永远只是一只丑小鸭,说白了,我只是想从责任的重负下远远地逃离。可是,我没有说。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努力控制着绝望的情绪,不回头望敏一眼。无边的雨幕。风冰冷冰冷的。我听见雨落在地上的声音,我听见雪落在地上的声音。雨夹着雪肆意用它们的冰冷蹂躏着我的神经。
逃!逃?四面是夜的黑幕。我听见自己心灵深处苍凉而绝望的呐喊。夜的潮湿浸透我的肺腑,又蒸发成鬼魅般的暗影在我的四周狂舞。
路越来越泥泞。我感觉那是天底下最长最长的路。穿透黑夜的风的呜咽越加清晰,穿透黑夜的雨的呜咽越加清晰,穿透黑夜的雪的呜咽越加清晰!
我与敏的爱情注定这样短暂,像晚秋里灿烂的梨花,注定没有结果;像蓝天里的白云,美丽动人,风一吹,便被撕的粉碎。
雨更加淋沥,雪更加冰冷。像我们的爱情,又像一把刀在我的身体里游走,然后深深地扎在我的灵魂深处,除了酸楚的锥心的痛,除了绝望,我似乎什么也没有。
我的爱情走了。
夜的啄让我遍体鳞伤,有一种叫“泪”的东西夹着夜的冰冷自双颊滚落。我已傻站了一夜,我的疼痛穿透黑夜。没有人知道这一夜我干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夜里一个人的撕心裂肺和无边的绝望。
春天照样来临。
春天真好。
可是整个春天,我只能选择逃避。
两年后,我因酗酒闹事没有拿到毕业证回到了故乡。我在乡里谋了个差事,每月拿不到两佰元人民币的工资艰难度日。
不久,我爱上了酒。酒真是个好东西。酒就像生活,很苦,很涩,甚至难以下咽。所以,你必须喝下去。或者,你就纯粹不喝。
你需要忘记什么吗?除了沉沉地睡去,喝酒应该是最好的方式。你喝吧,忘记伤害,特别是男人的伤害;忘记痛苦,忘记许多往事和经历。你喝吧,喝吧,喝死了便什么都忘记了。
上面的这些话,我一生只对敏说过。是我喝酒喝高了以后说的。是我们分手后又一次相聚在一家酒吧里的那个夜晚说的。
和敏分手了以后,我成了酒鬼。
三年后,又见过一次敏。那时候,我已经快结婚了。敏来找我。哦!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我正在一家小卖部喝“摊子酒”。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挡在了我的前面,说:海量啊!我迷迷糊糊抬起头辨认我面前的人影。让我想不到的是,来的不是我合法的未婚妻子,而是敏。
我摇晃着身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是你呀?
我顺便来看看你在干些什么!敏说。
我说:你觉得我会感激你吗?
我需要你感激吗?我只是来给你说一声,我再等你两年,我只给你两年时间,敏说。
我们在大街上吵了起来,像一对拌嘴的年轻夫妻。
我拒绝了梅要去我住处的想法。我的住处太远了,实在不方便,我告诉她。
敏又一次洒下一串伤心的泪就走了。
爱依旧在,却永远成了追忆。
淋淋沥沥的雨终于停了。阳光稀薄如水,空气里有股奇怪的味道。一个个学生与红尘过客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学生差不多走光了,正要离开,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红尘过客!”循声望去,刘冬梅正与两个学生匆匆往学校礼堂赶去,她们无意间看见红尘过客停了下来。
“你们去给我请个假吧!”刘冬梅对与她一起的学生说。
“你还是先去吧。”红尘过客说。
“你呢?”刘冬梅说。
“我还是在这里等。”红尘过客说。
“那我就先去了,我很快就回来。”刘冬梅说。
红尘过客孤零零地在校园里等。等待是漫长的。校园的林荫深处冷冷清清的,人很少,他的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在问:我来这里是为什么?我对刘冬梅,爱的成分有多少? 他突然觉得,他的爱情的词典里除了敏已经难以装下别的女人。
时间在身边流过,有一首歌不知从哪间小屋飘出,穿过阳光和空气,呜咽、缠绵而又哀伤。“风吹来的沙,穿过所有的记忆,谁都知道我在等你;风吹来的沙,明明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伴奏很低很低,旋律悠长悠长,仿佛在叙述红尘过客的故事,温热的疼痛袭击了他,思想被不规则地切割。
因为雨的关系,刘冬梅与红尘过客这次没有选择在江心的小沙洲度过属于她们的夜晚。他们去了S 城最高的山。
“我要在这最高的山,在这与上天最近的地方,向我爱的男人奉献我的一切,来吧,红尘过客,亲吻我,爱抚我。”面对霓虹灯闪烁的城市,刘冬梅的心里在呐喊。
夜深沉。情欲泛滥成灾。刘冬梅给了红尘过客又一个销魂的夜晚。
这一次的分别却成了永决。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在一次回家返校的途中,刘冬梅乘坐的摩托车与一辆正面驶来的货车相撞,车祸永远地夺取了刘冬梅年轻的生命。红尘过客与刘冬梅从此阴阳相隔,生活又一次对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红尘过客的心情又一次陷入灰黯之中,颓废,无处不在。在无数次的醉酒中,所有的追忆演绎成爱的绝唱——
一些乱人心意的想法,总是
在深夜里不期而至
秋虫,在孤独地唱着歌,与
一个人的寂寞
在清冷的月光中缠绵
你的影,总是在错误的时间
在夜的铁幕里挥之不去
夜的啄,在暗夜狂舞,将
一个人的孤独
肆意中伤
想要醉酒,在酒精的麻醉里
抽一支寂寞的烟
想要在你温柔的怀里,哭泣
想与你跳支寂寞的舞,听一曲
关于爱情的陈旧故事
但我不能在寂寞的夜里陪你跳舞
唯有在心灵的最深处,继续
一段虚构的浪漫爱情
在堕落的酒杯里,在
堕落的床,把你的名字呼唤
2006年的冬天很快来临。在经历了太多的疼痛与落寞后,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走入了末路。
离婚手续是在镇司法所和社会事务办办理的,朋友们做了最后的努力,向晓梅找了最亲近的朋友做说客,但最终没能挽救自己的婚姻。
六
刘红第n次电话催促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钟。那时,万晓琦正在家里与几个小混混打麻将。今天,他的手气实在很背,半天下来已经输了不少钱。“刘红,你他妈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心里非常恼火,不耐烦地接起了电话。
“你家房子起火了是不是?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我还要跟你说多少遍,红尘过客今天早上已经去乌鸦村付农业补贴款去了。”万晓琦一边玩着手里的骰子一边发泄着心里的不快。
“你难道想看着红尘过客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你不去把他找回来,莫非让我这个女人去找?你们还是不是朋友啊?你看他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刘红在电话里火烧火燎地说。
“好啦,好啦,我去把他给你们找回来总行了吧!其他的,我就管不着了。”万晓琦虽十分地不情愿,却被刘红的电话搅得没有将麻将继续下去的心情,“今天我们就打到这里,下次有的是机会!”他对麻友们说。
黄昏时分,万晓琦总算在一农户家里找到红尘过客。“老哥呀,你得个电话关机了搞哪样?刘红到处托人找你,把我的电话都打爆了,非要我来找你,又不说是搞哪样,我只好亲自来接你了。快,我们马上回去。”一见红尘过客,万晓琦便急切地喊。
“有人找我?还有人找我?你搞错没有?”红尘过客看到万晓琦火急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总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吧!多话你就不说了,先跟我回去再说。”万晓琦说。这些日子有人会有什么屁事找他呢?红尘过客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刘红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他,却终究拗不过万晓琦,于是决定与万晓琦一起回去。
夜幕降临,空气却依然热得叫人难受。万晓琦与红尘过客赶到刘红家的时候,刘红正在若无其事地往鱼池里撒饲料。
“你那么急把我们请来莫非是让我们欣赏你喂鱼?”万晓琦说。
“能怪我?谁叫你们现在才来!她在我这里等了一天,小娃儿哭得凶只好回县城了。”刘红不冷不热地说。
“谁在这里等了一天?”红尘过客问。
“除了你女人向晓梅还会有谁!”刘红说。
“我看你是吃饱了没有事撑的,我们都离婚了你大老远费那么大劲找我来干什么?”一听刘红的话,红尘过客心里的火就冒了出来,回头对万晓琦说:“走!我们回去了。赶那么远的路就为了见一个负心的女人?”。
“怎么就要回去哟!向晓梅说了,你们一来,我就给她电话,她到我这里来也行,我们到县城去找她也行。”刘红忙拦住要走的红尘过客和万晓琦,边给向晓梅打电话边说。
“好吧!我就看一下你们能够搞些哪样!”红尘过客强压住心里的怒火。他没有兴趣与刘红过多地讨论自己和向晓梅的问题,便借故要吃东西与万晓琦到一家小店里去了。与向晓梅联系上后,刘红立即张罗与向晓梅见面的事宜。不多久,刘红便安排好了去县城的出租车。
出租车载着红尘过客向县城开去。同去的还有刘红和她的男人。与向晓梅离婚已经一年有余了,红尘过客想不出刘红的撮和究竟有什么实在意义。一切都过去了,把过去的事情捡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是以一种好心的名义。
“师傅!放几首歌轻松轻松吧。”红尘过客想以听音乐为幌子避谈他与向晓梅的那些烦心事。
音乐声响起。红尘过客心事渺茫。那些深情的歌声让他想起与刘冬梅的爱情。他与刘冬梅的爱情是一把深深扎在他灵魂深处的锋利的刀,留在心里是一种痛,不留在心里也是一种痛。 他努力地不去想她,或者努力地不去触摸心底的爱情。他甚至一直在努力地忘记。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忽然有很多很多话想找一个人诉说。红尘过客想起了娟,想起他们正在进行着的那场看不到未来的恋爱。他觉得应该把今晚的事情告诉娟。至于为什么要告诉娟,他却说不清楚。
电话通了。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他立刻就有从万里高空往下坠落的感觉。耳边不断传来的刘红与向晓梅电话交谈的声音让他心情更加郁闷。
“我可能要结婚了,你该开心了吧,要不要向我祝福?”红尘过客有些恶作剧般地给娟发了个短信。
“我感到好累,我觉得我的心彻底碎掉了,与你的认识、与你的相知、与你的相爱究竟是对还是错?回答我。”红尘过客固执地继续发着短信。
“你在哪里?”就在红尘过客快要绝望的时候,娟给他回了一句短信。他立刻就有了温暖的感觉,眼里含满了泪水,既痛苦而又甜蜜。他沉浸在这种甜蜜的痛苦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告诉娟自己在哪里。
车快要到县城的时候,红尘过客的手机响了,是娟打过来的。正要接,手机却被刘红粗暴地抢了过去。
“她是谁?”刘红生气地问。
“一个朋友!”红尘过客淡淡地说。
“你怎么还能够跟其他女人来往?你应该有家了,不该再漂(泊)下去,为了你的儿子,你必须回到你向晓梅身边去。”刘红用一种不容质疑的语气对红尘过客说。
“必须?”红尘过客冷冷地笑。他想问刘红:我们夫妻的事你刘红又知道多少?你刘红又知道我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在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女人面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想,眼光里满满的是不屑与讥讽。
县城。夜幕降临的步行街人潮涌动。出租车在步行街边的一个临时停靠点停了下来。刘红去接向晓梅,还有与向晓梅一起生活的儿子。
儿子显然又长高了一截。可是,当儿子站在红尘过客的面前,他忽然意识到儿子的身上有了一种异样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是恨?是陌生?还是?他试图去亲近儿子,儿子却拒绝与他亲近,哭叫着往人堆里跑了。红尘过客顿时呆了,他感到如被人扇了一个耳光般难受。
“不跟我回去就算了!”红尘过客呵斥着久未谋面远去的儿子,儿子的反应使他感到突然,让他显然有些抑制不住心底的冲动。
“你怎么能跟小孩子较劲。你看到了吧,就是你将你的儿子毁了,就是你将你的家庭毁了,……”刘红大声指责着红尘过客。在她眼里,红尘过客的婚姻之所以走到现在的样子完全都是红尘过客的错。面对刘红的上纲上线,红尘过客连反驳的力量也没有,甚至解释也是苍白的。他不能说,他一点错也没有。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红尘过客心里可谓五味杂陈。他只能沉默,任心里的痛一点点一点点地蔓延。
提议到f城吃夜宵是刘红的特意安排。红尘过客没有提反对意见,向晓梅也没有。
坐这一趟车,红尘过客并不轻松,且不说晕车的难受,单单两个女人神经错乱般的对话就让他很不舒服。
多是些关于男人的话题。
“男人有哪样鸡巴了不起嘛!离了男人安排就不兴过日子,你刘红纯粹是多事。”
“我还不是为了你两口子好!他妈的你两口子合好了,我们二天耍都要好耍点喽!”
“哼!老子又不是找不到男人!人家外头那些男人有钱的,长得帅的,多得很!”
“话就不能那样说咯,还是原配的好哟!”
……
听着向晓梅与刘红粗俗而偏激的对话,红尘过客心里越加厌恶眼前的两个女人。
一路颠簸,到f城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在城郊的一个农家山庄,店主早就备好了夜宵,只等客人入坐。“有个哪样嘛!你给向晓梅认个错,当着我们这些人的面许个愿,答应她好好待她,以后你们两口子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该有多好!”大家伙一一就坐后,刘红立即开始她的说服工作。分明就是兴师问罪嘛!红尘过客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嘛,有错改了就行嘛,男子把哈的欺负自己的女人算个哪样好汉嘛!”
“你怕离了好娶得很嘎,是好娶是你现在还在打单身!”
“这么漂亮的女人,不晓得珍惜,我看你是脑壳有些打铁哟!”
“不要觉得自己是国家干部,在拿国家开资,就嫌弃人家没得工作,我们看少了?我们隔壁就有个男的,和别个女的有一腿了就和他女人离了,结果怎么样?现在后悔是,天天坐在阶沿上哭。”
……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语重心长的好言规劝中,一顿夜宵吃了两个多小时。大家都抱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一定要让向晓梅与红尘过客破镜重圆。
“我想休息了!”当大家谈得口干舌燥觉得大功可以告成的时候,一直一言不发的红尘过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疲惫地说。
“那不行!你今晚必须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刘红拦住想尽快离开饭桌的红尘过客,断然地说。红尘过客拒绝重新回到饭桌上。但刘红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硬生生将他摁回到了座位。
“我觉得你们今天晚上的谈话一点意义都没有。”红尘过客冷冷地说,他坐累了,也听累了。
“你怎么会像这样?我们这么多人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你两口子好?难道你是铁石心肠?要不,这样也行,你今晚就跟向晓梅睡一处,都是多年的夫妻了,睡一觉,一切便搞拢了。”刘红用一种不容否决的语气说。
“睡一觉就好了,可能吗?你了解我多少?你不觉得很可笑吗?”红尘过客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想说他如今与向晓梅就象陌生人,他想说他连拉一下向晓梅的手都觉得恶心。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红感到再拿不出说服红尘过客更好的办法,只能强行把他摁到座位上,不准他离开。先前散开的几个人又围过来,要红尘过客谈点什么,不外乎就是红尘过客必须复婚,要红尘过客承认自己的过去和现在都是错的,是愚蠢的,是荒唐的,是应该彻底纠正的,要红尘过客彻底明白他们是在治病,是在救人,是在挽救一个人的灵魂。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没有什么态可以表,只有一句话,我想休息了。”红尘过客又一次站了起来。
大家于是气愤到了极点,也失望到了极点。他们觉得他们的好意全被红尘过客当成了驴肝肺。
没有人顾及红尘过客的想法,没有人觉得红尘过客的想法是对的。“对不起,我有个重要的电话要回。”红尘过客再一次站起来,坚决地走开了。他一直就想给娟回一个电话,告诉她他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却苦于没有抽得开身。
红尘过客正要拨电话,却不料刘红突然冲上前去,野蛮地将手机强抢了过去。“电话再也不能让你打了。”刘红嬉笑着,一脸的得意。红尘过客虽然不高兴却始终不好发作。“那我休息了,我太累了。”他很无奈地探了探手说。当然没有人安排他的住处,也没有人允许他休息。谈话必须有个结果,这是这个夜晚唯一的目的。
不能休息,红尘过客执意保持沉默。他很佩服大家的精力旺盛,又惊异于大家的巧舌如簧,但他只认一个道理,一个没有爱的婚姻,一个充满了谎言、欺骗、耻辱和背叛的婚姻,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他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楼板,任好心人出色地表演他们的口才。
时间一分一秒地捱过去。一切的巧舌如簧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大家再无计可施。在刘红的提议下,几个人便七手八脚把红尘过客和向晓梅弄到了一间卧室。可笑的是没有人认真想过这一决定有多么的荒唐和滑稽。
曾经的夫妻,在床事方面可谓花样翻新,如今被几个好心人荒唐地关在了一间卧室。雪白的床单,暧昧的灯光,两个人咫尺之隔,却难以擦亮一丁点儿火花,更谈不起什么共同的话题,哪怕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毕竟在不同的生活轨迹上走得太远,分手已经是唯一的定局。
他们疲惫地躺在一张床上,话却无从谈起。红尘过客望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想想曾经的婚姻,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问:敏,你还好吗?
另一侧的向晓梅,心绪复杂,望着曾经同床共枕的男人,却没有向他靠近的勇气。她不安地搓着两只画有指甲油的手指,伤感的情绪四处蔓延。
“你何时走?”许久的沉默后,红尘过客问。
“就快了。”向晓梅低低地说。
“遇到了好男人就嫁了吧!”红尘过客说。
“你过得好不好?你是不是就这样下去了?我这次回来听说你在养伤?真让人感动!”向晓梅把“真让人感动!”这几个字说得很重,“我跟你生活了那么多年,除了吃饭、睡觉,我们从来没有好好沟通过,大不了你帮我洗洗碗,洗洗衣服!”。
“是啊!”红尘过客叹了口气,“我们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我当然也努力过,可我却没有办法让你深入我的内心。”
“想想以前的日子,其实我们也一起度过了一些浪漫的时光,我们刚结婚的时候,生活非常困难,你每次外出做客,都会找借口找一些好东西给我带来,我其实是很感动的。……”向晓梅提起了红尘过客曾经给她的种种好处,弄不清向晓梅此刻是真情流露,还是刻意做作,不过听上去倒使红尘过客心里感慨良多,让他对向晓梅多了几分好感。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不管我爱不爱你,至少,我曾经努力地要去做一个好的丈夫。如果你的记忆没有问题,你完全可以记得,我是如何地以一个月薪不到两百元的男人支撑你父母兄弟贫穷的家庭,那时侯你的三个哥哥可以说是连年夜米都是很困难的,而我们,为了改善生活,我到处去采野生菌,挖野菜,我记得我有三次都是因为先试它们的毒性差点没有活得过来,……。”提起与向晓梅最初几年的生活,红尘过客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晓得,我晓得,我怎么会不晓得?可我也是死心踏地地跟你的,那年,我才十七岁,你就把我弄上床了。后来,我就像吸食鸦片一样,不管是在厨房里,还是在山坡上,都和你做,可是除了做那个,我们一点也谈不来。”提起往事,向晓梅无限感伤,她忽然问:“你跟她谈得来不?”
“和哪个?”红尘过客一时被问住,迅即又想到向晓梅说的应该是娟,苦笑了一下,说:“还可以吧,我们可以谈上几天几夜。”
“既然那么谈得来,又为哪样不结婚呢?”向晓梅感到心里酸酸的,她仍旧怀着一丝隐秘的希望,想着红尘过客会不会说一些回心转意的话。
红尘过客笑了笑,没有回答女人提出的问题。是啊,为哪样不结婚呢?那正是他心里的一道深深的伤痕。
“哦,我只有这样笨的了!和你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竟然一点儿都不能了解你,从来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从来就是只对我的身体感兴趣!我听到一个新的说法,叫做什么‘用下半身生活’,我们两个就寒酸到只有用下半身过日子。”向晓梅痛苦地用手抓着自己的头皮,声音里充满了伤感和绝望。
“如果换一种观点想一想,你现在选择的生活方式其实又有什么呢,是我固执地坚守自己所谓的伦理价值,现在社会物欲横流,有钱才是大爷,有钱就是男子汉,无钱就是汉子难,可能你的观点是对的——和人上上床或许真的没有什么,有一首打油诗说的好:‘固定资产随身带,走南闯北挣外块。睡罢哥哥睡伯伯,睡过老内睡老外。投资不大见效快,两腿一夹几百块。卖过以后货还在,用水一洗接着卖。反复使用无大碍,皮不破来肉不坏。只要裤子提起来,谁说姑娘不正派?’。或许,我是真的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的话,你离开我绝对是对的,我能够给你什么样的生活呢,既不能当官,工资又是那样的少得可怜。”
红尘过客自嘲地,有点像对自己又有点像对向晓梅说起了上面的话。
“现在都这样了,管它是对的还是错的,可能我们是不适合一起生活,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我一直很少看见你笑。是不是我真的让你很不快乐?”向晓梅说。
“不能说你给我的都是不快乐。比如说,你每次在和我做爱的时候,你的表现我一直是很满意的。至于说我不爱笑的问题,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主要跟我个人的经历和小时候生活的环境有关。”红尘过客回应道。
“她在哪里上班?”向晓梅又问。
“刚从T城学院毕业,还没有正式的工作。”红尘过客这次明白了向晓梅口里的她指的是娟。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向晓梅问。
“结婚?我们怎么可能结婚?”红尘过客像是被向晓梅击中了心里的软肋,有些语气无力地说。他从床上站起来,理了理衣袖和衣领,转移了话题:“好了,现在我们可以下去了。我跟你之间也不可能了,至少目前是不可能了。或许,我们现在完全可以将对方看作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然后,相识,相知,也许在今后的某一天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无论我怎么去做,你都是不会相信我的了。我听说,你和你现在的那个女人耍,结果人家又和别的男人约会,你去找人家的麻烦,最后被人捶了一顿?我想问,你那样爱一个人值得吗?”向晓梅说。
被人捶了一顿的事情也会让向晓梅知道让红尘过客有些意外。有那么一瞬,他曾想问向晓梅从何处得到那样的消息,却始终是没有问出口来。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如果一个人要去爱另一个人,又何必在乎是不是被伤害呢。”红尘过客谈谈地说。
“我们的儿子呢?”向晓梅想起了他们的儿子。
“不管我们的结果如何,我只希望你最好让他觉得我们的家还是完整的。为了他的成长,你不该让他恨我。你是在害他。”红尘过客想起了儿子不与他亲近的一幕。
“好,这个事情我完全可以答应你!”向晓梅说。
他们一起从房间里走出来,一前一后下了楼,在院子里停住。刘红迎了过来。“你们谈拢了?有进展没得?都老夫老妻了应该没得问题是?”刘红看上去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极力撮合的结果。
“有啊!”红尘过客诡秘地笑,他感到刘红与向晓梅一样,智商只有小学毕业的水平。
刘红顿时欢呼起来。“这才象话嘛!”她为自己撮合好了一对夫妻感到格外兴奋。短暂的兴奋过后她又嚷嚷着抱怨一个不该来的电话,说她被一个女人彻底气恼火了。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刘红自作主张地接了娟打给红尘过客的电话。
“你有什么理由被人气恼火?我的手机被你搁了整整一夜,人家是打给我的,你是不是脑壳少了一根筋?你最好把电话给我拿过来。”红尘过客有些恼怒地说。
“你还想用这个电话呀?”刘红自以为是地攥着红尘过客的手腕将红尘过客拖到一边,质问红尘过客:“你这里在约会,又去勾引别的女孩!你太不象话了!你知道吗?她还骂我!气死我了。”
我在这里约会?是什么逻辑!红尘过客想把心里的怒气全部发泄出来,考虑到刘红的蛮不讲理,硬生生地又咽下了,轻描谈写地问了句:“你知道她是谁吗?”
“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支教那个地方的,听说在外面是做‘鸡’的。”刘红余怒未消地,用一种责备的口气对着红尘过客喊。
红尘过客没有兴趣与刘红打嘴仗。“娶刘红这样的女人,实在是眼睛瞎了,要不就是上辈子造了孽!”面对一个不讲理的女人,红尘过客心里是说不出的无奈。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该回哪里去的还是该回到哪里去,是伤心也罢,是怀着隐秘的希望也罢,是彻底的解脱也罢。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红尘过客终于摆脱了几个好心人的好意撮合,踏上了一辆开往铺子湾的汽车。他心里舒了一口气,感到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
“红尘过客!你不跟你家向晓梅到城里去耍几天?”刘红在车窗外追着缓缓行驶的中巴问红尘过客。
“哦!我必须回去上班。等几天吧!”红尘过客说。向晓梅站在大街上,她觉得红尘过客的话象一个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被人扔在了车后,最后又消逝在汽车的尾气中,消逝在尘土里。
飞驰的汽车里,伴随着舒缓的音乐声,红尘过客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淡淡的烟圈,他忽然想起韩国一个著名女演星说的一句话:敢真爱的男人是英雄,因为他不怕受伤。
向晓梅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离开了县城。她原以为红尘过客是离不开她的,或者说红尘过客会因为她们共同的儿子与她重新生活在一起。她想起哥哥的话:男人,你不给他点苦头吃你是会吃亏的。但是,她没想到红尘过客是那样的坚决。如今想来,哥哥的话是错的,她悔不该听哥哥的话。
汽车缓缓地行驶着。向晓梅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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