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時间里行走,记住某个时间,就记住了某个人。一九六四年六月十一日,这个对别人寻常的日子,于我总是那样地清晰。
吃了午饭,我一个人跑到新华书店,买了本《田间诗选》,那时我开始喜欢上新诗,感觉诗是个好东西,它能带着你四处飞翔。田间被称做“擂鼓诗人”,他有一首诗是这样的: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
难得的悠闲时光,我这个小小少年四处溜达了一阵,回到了学校。
走进教室,感觉气氛不对,有同学跑来告诉我, 说班上的李婉仪到蓄水池洗澡淹死了!真的呀?我怔怔地呆在那儿,好半天才回过神。
高挑,瘦削,长着瓜子脸,眼睛水波一般明亮,一头齐耳的短发,盯着你时那么抿嘴一笑,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子……这是李婉仪给我的一贯印象。
我们彼此感觉不错, 她很喜欢我,而我对她也有种好感。有同学早就在下面传言,说我们在耍朋友。实际上我们私下里并没有任何单独约会和接触,只是感觉比较好。她每次眼光和我相对,就慌忙转过身子。有同学发现了,说看到没有,他们在暗送秋波啦!
班上不少同学都在私下议论,我和李婉仪好像有故事。芦茂才是我们的英语老师,他在川大念书时担任过英語协会会主席,做过翻译,五七年划成右派,被遣送到城关镇运输社赶牛车。冬天早晨,雾气弥漫,他赶着牛车缓缓行走在通往乡村的路上,用英语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他嗓音浑厚有磁性,一般人听不懂他唱些什么,说他是在和牛说话摆龙门阵。芦老师在课堂说有人讲谁和谁耍朋友,我看就是相处比较好而已。
余文选老师把我喊到他寝室里,与我谈话。他怕我真的在谈恋爱影响学习。他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在我眼里,他聪明好学,爱好广泛,思维敏捷,博闻强记。因家庭出身不好未能念上大学。在班上我是他喜欢的几个学生之一。
当时我正在读鲁迅的文章,我模仿鲁迅的文风给余老师写了封信,否定我和李婉仪有什么事。鲁迅在他的“友邦惊诧论”中写有“好个友邦人士”,我跟着也在信中写上“好个……,”说他们是小人之心,竭力嘲讽。不料惹恼了余老师。我可能是伤了他的心。所谓爱有多深,恨有多深。他拒绝和我说话,上数学课他走进教室,沉着脸,指名要我出去,否则这堂课他不上!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我只有灰溜溜地从教室走了出去。
那时,李婉仪肯定在心里为我感到不平和难过。
现在她死了,就十四五岁吧,含苞欲放,却突然凋零,化作泥土。
我们都正在上初中。
我们读书的学校叫城关镇民办中学。学校在金带街西端,从学校后门看出去,那里有一片菜地,再过去是大堰沟。沟边有一排高大的楠木。靠近水运社,那里有一座拱桥,过了桥,走不多远就是裕民电站的蓄水池。在我们眼里,它是个不小的湖泊。每年端午,蓄水池上要举行龙舟大赛。堤岸上站满了人,欢声雷动,热闹无比。夏天时节,城里不少人爱来这里游泳。堤上载满柳树,晚上月亮出来,水面一片银光,柳枝拂人,那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过了蓄水池略往上行,是片河滩地,有十多亩吧,那是我们学校所谓的农场,我们每周有一两天的时间在这农场劳动,这叫半农半读。我们的身份一半是学生,一半是农民。我们学校简称民中,因为这个缘故,又叫农中。
农场搭有排草房,喂有猪,有伙食团,还有几间房子做寝室。
学生到农场劳动,觉得很好玩。地里种满玉米,南瓜,海椒,茄子什么的,庄稼成熟,我们要轮流在农场住下来守夜,怕有人偷盗我们的劳动成果。
夏天,太阳好大,汗滴禾下土。老师带队,头戴草帽,拿起镰刀肩着锄头下地劳动。陈学强是我们民中的校导主任,人长得高大结实。他读书成绩很好,据说当过崇一中学生会主席。高中毕业,由于父亲的政治问题未上大学。他父亲在台湾,是英文<<中国邮报>>主笔。偶尔书信从那边过来,他总要先拿给上面检查,然后自己才看。陈主任给我的印象很健壮,到农场劳动,他挑着粪担,一路行走如飞。扁担悠闪,压在他宽阔的肩头,发出有节奏的嘎咕。那年月,民主、自由、公平、正义等都被驱赶得无影无踪。我们很难知道陈主任其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今天,陈主任已离开这个很忽悠人的世界,想起他挑着粪担,躬身下地的样子,我不禁悲从中来,热泪长淌!
李婉仪那天到农场劳动,把自己的饭票给弄丢了。
中午那顿饭,我们都是在农场伙食团吃。我们的饭票不是直接买饭,而是用来称米。二两三两,从伙食堂把米称来,放在自己的那个瓷盅,再放入蒸笼把饭蒸好,我们吃的饭叫蒸蒸饭。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块用来蒸饭的瓷盅,手把上系上一截线什么的,那特别的记号自己一眼就能辩出,仿佛是自家的孩子,无论怎样都弄不混的。开饭的时候到了,同学们拥到饭堂前的案桌,各自从那里端走自己的饭盅。我们吃得很简单,几乎不用什么菜,有一点豆瓣海椒就能把饭吃完。
这个中午,几个女同学吃得很香,调羹和瓷盅发出轻轻的碰触,饭很快就吃完,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孙红一下注意到没有李婉仪这个人,就问:
“李婉仪呢?”
以往大家吃饭总爱一起,今天却没有她的人影,刚才大家还看见她,饭都不来吃,她做啥去了呢?
蝉子在柳树上嘶嘶地叫,西河的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流向远方,有个男生正高声在一旁讲什么,引得四周一阵爽朗的大笑。这是一个寂静的正午时光,李婉仪肚子咕咕直叫,胃子空得难受,吃饭时间到了,她选择离开,一个人跑到玉米地边的那个草棚。
她很沮丧,再没有比饿肚子让人发愁的事了。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人。
据我所知,李婉仪的生存处境似乎不妙,她家在元通,进城来读民中,寄宿在姨妈家,她下面有个妹妹,据说母亲不怎么喜欢她。
还在元通乡下上小学,有天她和几个同学做游戏,办“家家”,她说她来当月婆,其它人分别当她的爸、妈、还有女儿。有人找来一个草把,她把它小心抱在怀里,那就是她的娃儿,她坐在根凳子,身子靠着墙,想像那是坐在床上,一只手轻轻在草把上面拍着,嘴里喃喃,她在哐自己的孩子入睡。
上课铃响了,几个同学纷纷跑进了教室。
“李婉仪呢?”
老师看李婉仪的座位是空的,眼睛在课堂里扫来扫去地问。
“她在做月子。”
一个女同学站起低声回答,她的话引来一阵笑。
“她在哪儿?”
这位女同学告诉老师,李婉仪现在在操场边的草棚里。
老师满脸绯红,他想立即去把李婉仪抓来。他刚迈步走出教室,看到李婉仪正站在外面的走廊。
“呸!”
老师对着她狠狠地唾了一口,大声怒喝道:
“还不滚回教室!”
多年以后, 当我们长大。才明白当年李婉仪想当月婆,那是缘于对饥饿的一种记忆。
她有个表婶,要生小孩时就大着肚子从外地回来,做月子,吃鸡吃蛋。
李婉仪那时还不满十岁,常常吃不饱肚子。看到别的小孩吃糖、瓜子、饼干什么的,自己连气味都闻不上,她真想能吃上点什么。她太想能像表婶那样吃上鸡和蛋,这个愿望是那样强烈地折磨着她,她想在游戏中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咋个了嘛?”
孙红她们几个来到了玉米地边,她站在李婉仪的旁边。孙红轻轻怎么一问,李婉仪眼睛里的泪水便掉了下来。
她告诉她们,她的饭票不知在哪里弄丢了。
几个就商量,回去告诉自己的家长,说这阵学校学习劳动都紧张,老师要求到学校伙食团搭伙,免得来回耽搁。
于是几个同学各自从家里拿了钱和粮票。她们商量好,各人从自己的那份口粮里拿出一点,凑在一起,解决李婉仪的吃饭问题。
李婉仪当然不会拒绝,她从内心里感激这几位同学的友谊,她想以后会有机会报答他们。
除了到农场劳动,很多时候,我们民中的老师学生还要到西河坝去捡灰石。
“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党的教育方针在我们民中体现得十分到位。学校缺乏教学经费,设备简陋,连学生的凳子也是从自己家里抬来。学校要维持下去,主要是靠勤工俭学。
在西河沿岸,有许多烧灰石的石灰窑,河坝里有取之不尽的灰石资源。我们冒着烈日,在西河滩上像寻宝似的,把灰石一块块捡来装进箢篼,然后一担担挑上窑子,卖给灰厂。老师同学用力气和汗水,把钱挣来交给学校,用来解决办学中的很多困难。
学生下河坝检灰石,家里大人也跟着忙。置办扁担、箢篼、勾勾锄,把捡灰石用的家具弄得妥妥当当。扁担不能太硬,绳子不可太短,临了,大人还要一次次叮嘱:
“要把细点,不要把哪里弄伤了!”
我们班主任是任大衡老师。
任老师很瘦,个子高,背有些弓,脸色蜡黄,说话总显出神气不足。他教我们语文,写字时总爱在右上角那么轻轻一拐。据说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兵,后来投诚。他人很善良,对学生很和气。任老师老屋在安阜登云桥,我们说上他家耍,却一次也未能成行。民中在文革后停办,他曾四处做零工,可以说生活无着,过得很狼狈,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一天,他找到初六六级学生李丕齐,说请他们到县文教科帮他看工资。他太穷窘了,正所谓有病乱投医。他应该知道民中像他这样的老师都不在体制之内,县文教科的工资册上哪会有他的名字呢?时任县文教科科长彭淑芳,考虑到他的困难和病情,批给他30元生活费补助。
任老师贫病相交,后来吐血不止,死在他安阜乡下的一间茅屋。陈学强主任骑辆自行车,四处奔跑,找到民中的老师和学生,让大家凑钱来把他安葬。我也出了五块钱。我不知道我们的任老师有个什么样的家庭,妻子什么样子?有几个子女?我从未走进过他的生活。
他这个样子,也要和我们一道勤工俭学,下河坝捡灰石。很多次我看他挑着担灰石,咬紧牙齿,弓着身,艰难地往高处的窑子攀爬,简直像在拼命似的。
李婉仪淹死那天,学校老师全部在西街电影院听报告,有同学跑到电影院,把这消息告诉老师,老师们全部小跑着回到学校。
我把《田间诗选》放进书包,坐到自己的座位。全班四十多个同学,谁也不说话,望着站在讲台上的任老师。
“同学们……”
任老师红着眼睛,对着我们说了这么一句,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后来孙红讲了李婉仪淹死的经过。
这天吃了午饭,她约了孙红,说一起下河去洗个澡,天热,她想让自己凉快一下。她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汽枕,两人走到了大堰沟的那座拱桥。她提议说我们去钻桥洞吧,敢不敢?孙红想了想,说不行。万一按不住气枕,脑袋会碰到桥洞。于是她们放弃了钻桥洞,来到了蓄水池。
李婉仪自然不会知道,死神正在朝她招手。
蓄水池水波不兴,波烟浩渺。以前,她们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在蓄水池里游泳,水似乎不是很深,男子汉站在当中,水齐拢人的胸口。清凉的湖水让李婉仪兴奋不已,她嘻嘻笑着,拿来根锄棍,杵着它慢慢朝湖边靠近,说看水到底有多深。锄棍插进湖的边沿,试探着下面的深浅。突然,一下戳了个空,她人随着锄棍咚地栽下了湖。孙红急了,上去伸手想把她抓住,结果也随着倒了下去。
两个小女生在水头挣扎。孙红觉得李婉仪努力在想抓住她,她挣了几下,脑袋浮出了水面。
这时,岸上站有几个女同学,她们朝孙红大声呐喊:
“孙红加油!”
学校里,班上的李永清几个男生正在礼堂上打乒乓球,有个叫馬五爱的女同学哭着跑来,说有人淹住了,要他们赶快去救人。
他们扔下乒乓拍,箭一样射了出去。李永清没有从那座拱桥过,穿过菜地直接从大堰沟涉了过去,飞快跑到蓄水池,一头就跳进水里。
孙红很快被人救上了岸,下去的人却未发先李婉仪在哪里。
老师们这时陆续赶到,教我们化学的周森林老师也跳进了湖里。
他们在水里钻来钻去,到处找。
半小时过去,又半小时过去,还是没有发现李婉仪。
学校联系到电厂,放开蓄水池的闸门。水缩了下去,最后,人们在闸栏边发现了李婉仪,上去几个人,抬起她湿淋淋的身子。她脸色乌青,纷乱的头发,紧贴在她的额头和眼睛。
有人从水运社旁的农家牵来条水牛,他们把李婉仪放上牛背,让她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希望奇迹能出现。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李婉仪肚子里没喝几口水,这说明她在落下湖时,水立即呛入她的肺部,她很快就没有了呼吸。
她真的是死了。死在六月十一日这一天。
不知什么原因,她家里没来把她的遗体带回去安葬,她是由学校安葬的,算是就地掩埋,就下葬在学校后门的那块菜地边,紧靠着一棵楠木树,好像那是她最后的依赖。每次从那里经过,我总不禁放慢脚步,朝那地方多盯几眼。
学校很穷,下葬时要在墓穴撒下石灰。陈学强主任横了心似的表了个态;
“你们多提它几箢篼!”
李婉仪是记不住了,然而我能记住。班上搞文艺活动,跳藏族舞蹈“北京的金山上”。我们把自己打扮成藏族同胞的模样,随着欢快优美的旋律,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明亮,把我们农奴心儿照亮。”男女同学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我们躬身朝前,手搭在彼此的肩膀。
就那么一次,我的手指轻轻触在她的后颈窝上,我有触电的感觉。这种肌肤相触,隐秘而短暂,让我心旌荡漾,回味一生。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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