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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涂代祥    阅读次数:5133    发布时间:2015-01-23

一到农闲时节,便有山里汉子杠着把利斧走进万州城,走街串巷地吆喝着:

弯弯柴,弯弯柴,划不动就丢出来。细听那如歌如吟的吆喝声,总觉着有几分凄凉的韵味。

——万州纪事



鸡叫头遍,天还麻黑麻黑的,刘小玉就忽然惊醒了。

这天是星期天,也是弯弯柴承诺送信物來与刘小玉订亲的最后一天。半月来,刘小玉受尽了多少苦恋的熬煎,像久旱的庄稼盼甘露,成天都心急火燎的,她哪还能睡得着?近來,她与弯弯柴即将订亲的消息已不径而走,传得制鞋社里和街坊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片议论纷纷,更引起对门王胖子的嫉恨,在这骨节眼上,可千万别出啥差错哦!刘小玉心潮涌动,辗转反侧,索性一骨碌翻身下了床。

天亮时,刘小玉已将屋里屋外清洁一通,才轻声唤醒了女儿星星,精心地为自己和女儿梳妆打扮起來,早饭后,母女二人已伫立在门口等候弯弯柴了。母女俩水灵灵的眼睛,要么扫描着巷街上的过往行人,看有没有弯弯柴的踪影;要么举目眺望横亘于蓝天下的山峰,想像着弯弯柴在山路上匆匆赶路的情景。刘小玉内心不知问了多少次:弯弯柴呀弯弯柴,你咋还不來呢?               

刘小玉二十一岁,一对长辫子油黑闪亮,窈窕身段上套着一件六十年代流行的水绿色羊毛开衫,从柔软的羊毛衫下,凸显出乳房的浑圆轮廓,别在左胸上的红玻璃胸花也玲珑剔透,正好与她嫩粉的脸厐相映成辉。而星星则穿了件红色的卫生衣,脸蛋圆圆的,眉宇间点缀着一颗红星,扎两条羊角辫,像个小巧的彩布娃娃。恍眼看去,母女俩像两朵倚在一起的带露的鲜花,使过往的男人们都不由得放缓脚步窥视她们。

也难怪王胖子又站在街对门屋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小玉看。王胖子对刘小玉心,垂涎欲滴已久,却又得不到手,长期以來心里像藏着罐毒酒似的。这天见刘小玉打扮得如此水灵,便越看越将嫉妒发泄到弯弯柴身上,在心里大骂着:狗日的弯弯柴,一个走街串巷的乡巴佬,他妈的鲜花插在牛粪上,我日你八代祖宗!骂完后,心里才略感舒坦了一点。又知道刘小玉要与弯弯柴订亲的消息,心里像打翻了只五味瓶,酸甜苦辣麻搅和在一起,真不知是啥滋味,满脸横肉笑成了一堆皱,几步蹿过街去,贼亮的小眼珠活像一头章鱼样盯着刘小玉一对丰乳说:玉妹子,又在等谁呀?

刘小玉看都不看王胖子一眼,平静地说:满街坊人都晓得的,你装个啥?说完便牵着星星转身进了小院。

身后的王胖子死盯着刘小玉扭动的臀部和苗条的腰肢,眼睛鼓得像对铜铃。



刘小玉从小失去母亲,靠父亲拉板车下苦力把她拉扯大。五八年初中刚毕业,父亲就病死了,十七岁的刘小玉孤独无助,守着父亲的遗体哭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才在街坊邻居的关照下进了街道办的制鞋社工作。主任王大妈见她有点文化、人又单纯勤快,便分配她做保管工作。两年前嫁给一个运输公司的司机,眼看日子越过越红火,还生下女儿星星,不料丈夫死于车祸,星星还不满一岁,只得每天抱着她上下班,让女儿在保管室地上爬来爬去,一会尿,一会屎,小脸蛋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揪得人心疼。正逢灾荒年月,日子过得好难呐!那时,一斤粮证值五块,一只一百八十块买來的英纳格手表,只能换一只鸡。由于营养不良,刘小玉的奶水又少,星星常常饿得哇哇大哭,好不容易磨了一斤米粉要替星星熬羹喝,又看着几根划不动的树疙瘩发起愁來。

这时,一个熟悉的男中音从巷口一路喊来:弯弯柴,弯弯柴,划不动、就丢出來!(川话“劈柴”即“划柴”。)

像听見救星的呼唤似的,刘小玉赶忙打开了院门,朝一个肩扛利斧的乡下汉子叫了声:弯弯柴,弯弯柴,这儿有柴要划。

见刘小玉黛眉微折、杏眼黑亮的样子,弯弯柴不禁从心底绽出一丝微笑,把杠在肩上的板斧换到手上提着,进了刘小玉家的小院。

弯弯柴面相出老,尽管才二十四五岁,偏高的个儿脊背微弯,看上去已三十出头,幸而清癯的脸上生了一对浓黑的剑眉,透出股不卑不亢的气质,又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服,晃眼看不出是农民。一有空闲,弯弯柴天不亮就扛着利斧走十余里山路进城,走街串巷为人家户划树疙瘩,这在H城已成为一种卖力气的临时职业。H城的穷家戸都乐于买廉价的树疙瘩来烧饭,又熬灶,又划算。一堆树疙瘩划成细碎的柴禾后,汗珠摔湿了地面,划柴者一般能得到五分钱,有时钱粮宽松些的人家,还会给划柴者吃碗冷饭什么的。由于弯弯柴个儿偏高,脊背微弯,做活时不吭声,手足也麻利,不单是柴划得细碎,干完活也不计较人家拿多拿少都很知足,H城的人都喊顺了弯弯柴,没谁去问他姓氏名谁。只有极少的老一辈人才知道:弯弯柴家是解放前H城的大盐商。

这天弯弯柴不但划完了刘小玉家所有的树疙瘩,趁刘小玉把柴禾一点一点抱进厨房的时候,还为她修好了瘸腿的小木桌、关闭时吱嘎作响的院门、扫净了青石板铺成的小院,当刘小玉端出清水让他洗脸时,弯弯柴已不見了踪影,等刘小玉追到门口朝巷里看时,弯弯柴已肩扛利斧,微躬着脊背快走到巷口了,但仍能听见他传来的浑厚、平和的男中音:弯弯柴,弯弯柴,划不动、就丢出來!

刘小玉第一次觉得这吆喝声像唱歌唱样动听:亲切、友善、有一种令人惬意的韵味;又扫了一眼被扫得发亮的青石板地面和墩实如初的小木桌,恍似间,一只手触摸到了她内心的孤独,不由心里一颤,升起一缕暖意。

第二次弯弯柴又來划柴,刘小玉闪烁着一双黑溜溜的杏眼问:弯弯柴,头回你咋不收工钱就走了呢?

弯弯柴不吭声,脸一红埋下头只顾划柴,見刘小玉站在他身边不走开,执意要问个究竟的样子,才木讷地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活,不容易呐!这街坊上的人都是晓得的。我没法帮你,用点力气算什么?力、用了又长嘛。

说完就往手心吐了点涶沫星,挥动板斧闷头划柴、不再言语了。

刘小玉有心还弯弯柴的情,这次还不等他干完活,就进屋为他端來了一大碗放了糖精的米汤。那年月,米汤可是好东西呢。大清早弯弯柴没吃饭就离家上路,转了半天没找到生意,正饿得心慌,瞧了刘小玉一眼,也没有推辞便接过大碗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当发现自己呑下的是又甜又稠的热米汤时,两眼霎时火花一闪,瞳仁里像点燃盏灯似的看着刘小玉,像要说什么话,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划柴,但手中的板斧,却挥得一下比一下重,一斧比一斧准确。

临走时,見刘小玉伸手掏衣袋,弯弯柴才郑重地说:这钱,打死我都不要。

“咋不要?这是你该得的工钱。”刘小玉急了,拿出一毛钱要硬塞给弯弯柴。

弯弯柴却慢慢满说道:我母亲是个信佛的人,我把你的情况告诉她后,她说,娃娃,人做点好事并不难,做好事不希图别人报答才算做好事。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就够苦了,还得天天背着她跑到布鞋社去上班,才勉强有饭吃-------话没说完,弯弯柴眼睛一红声音竟然哽噎起來,慌忙扔下一包原本是拿到县城来卖的东西,跨出门咚咚地走了。这一次弯弯柴走得很快,也没再吆喝招揽生意。

这一次刘小玉没赶出门去看,心里咚咚跳着,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双眼竟模糊了。等心情平静一点后,刘小玉才打开芭蕉叶,惊奇地看到在那个年月的稀罕之物:一只腌斑鸠和一大砣糅成团的蕨根粉。在那个食品与生命等同珍贵的年代,刘小玉被弯弯柴的馈赠震憾了,蓄满眼眶的泪,再也不受管束地淌到她灼烫的脸颊上。

此后弯弯柴偶尔经过刘小玉家也进屋坐坐,顺便为她做些杂事。不想弯弯柴与刘小玉的交往,慢慢成为了巷里街坊闲论的话题。大体归结为一句话:刘小玉傻。

这天晚上,王大妈忽然破天荒第一次來到刘小玉家,东拉西扯说了阵话之后,便直奔主题说:小玉呀,大妈平常没咋关心你母女,年生不好,又孤儿寡母的,也真不是滋味。前段时间没个合适的人,我也没来找你。这年生有啥比吃的更贵重呢?我看还是粮食第一,粮食是命,对不?瞧!这是人家王胖子口中不吃肚中挪、特意给你母女省下的二十斤粮票!王胖子作风正派,又是社里的副主任,离婚后介绍了几个、人家还不同意、就看中了你呢。要是你没啥意見,这事就包在大妈身上了,谁叫我大小是你的领导呢,对不?

刘小玉虽然家穷,也没亲朋戚友帮衬,但她个性倔犟,有自己做人的原则:从不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而王胖子恰恰是那种見了芝麻大点官就点头哈腰,连话都抖不清楚,而在年青女工面前却嘻皮笑脸、动手动脚、在群众面前趾高气杨的那种人,本来平常就瞧不起他,见他迎面走來时都像躲瘟神似的,心里不知有多么厌恶。见王大妈说完就要把粮票往她怀里塞,刘小玉赶紧挡住王大妈递过来的手,说:王大妈,我知道你对我好,又给我安排了轻松工作,但实在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王大妈甚觉诧意,又没见到刘小玉耍男朋友的迹象啊,目光便在刘小玉泛起潮红的脸上扫来扫去,研究了好一会才说:谁啊!咋社里和街坊上都没人知道呢?一双打皱的眼睑慢慢睁大,满脸的惊疑。

刘小玉也为自己急中生智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惊诧,心里还怦怦的跳着,想:我的男朋友是谁呢?难道真的是他?一时愣住了,以至王大妈似信非信地摇着头走出了院门一会,刘小玉还愣在屋里,脸颊上的红晕久久不散......

尽管,刘小玉后来很快就为“已有男朋友”这句话付出了代价——由原來的保管员,下调到车间纳鞋底。但她觉得这样活着很踏实,不是谁手中的木偶,想咋摆弄就咋摆弄,心里反倒舒畅了许多。

这一夜,刘小玉失眠了......



其实,弯弯柴家原來也是城市居民,住在一套带内外天井、两进东西厢房和后花园的大宅院里,这还是他的曾祖父创下的家业。他祖父在光绪二十年中过举人,在H城创办了第一家私塾——南山保民学堂,为人乐善好施,颇有口碑。父亲从商,是H城最大一家盐商,又是哥老会大管事,为H城首富。弯弯柴从小受祖父和父亲熏陶,六岁时就能背颂三字经和不少唐诗,还在父亲的引导下练习书法。五十年代初,盐业经营收归国有,弯弯柴一家被“扫地出门”,净身搬出了大宅院。弯弯柴父亲被安排到一爿小盐店当副经理,勉强将弯弯柴盘到高中毕业,正当弯弯柴信誓旦旦想考入大学之机,又恰逢五六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的时代潮流,像这样经济收入微薄的人家,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乡去才“大有所为”的疏散对象,一家三口便举家迁徏到H城外的A乡山区当了农民,开始了“向荒山要地,向土地要粮”的垦荒岁月。

不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父亲得水肿病死了,母亲也气瞎了双眼,只能瞎摸着为儿子洗衣做饭,垦荒置地和一切庄稼诸事都全落在弯弯柴肩上。A乡山区方圆百余里,连接滇黔山脊,是个连吃盐都得用一根绳子栓住盐块在汤里荡几下   就赶紧提起來的穷乡僻壤,别说二十多岁的弯弯柴是“插队户”、不会做庄稼,就连抽水也踩不准踏板,犁田也扶不稳犁头,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因为没有家底,没有农户愿意将女儿嫁给他,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生活状况更可想而知。

弯弯柴母亲对儿子说:娃娃,天无绝人之路。命运把我们从城里安排到乡下,我们要争口气,扎根下来,活出个人样来给人看。

弯弯柴不知费尽多少艰辛,流了多少泪,被酷日剮脱了多少层皮,才终于练成了个地道的庄稼汉。不但如此,他还凭着祖父传留下来的《中华药典》及其它医书,很快成为一个既能识药又能为乡里人医治些常见病症的乐善助人者,颇受乡里敬重,以至几年后许多迁下乡的人家都纷纷返回了原藉,而弯弯柴已深深地恋上了大山,不愿回城。在他看来:只有大山的原始性才容得下他这样的人。

岁月轮回,一晃就进入了六一年。

在“粮食少,瓜菜带”的年月,会动脑子的弯弯柴却在自家屋旁的山坡上发现了一丛丛一簇簇既可入药又富于营养的蕨草,按《中华药典》载,蕨根既是补血、润肠、养发,又治头晕眼花,耳鸣耳聋,须发早白,也是软糯可口的上等食品,这发现简直使他高兴得惊喜若狂,不亚于歌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每天下工后,就拚命地挖掘蕨根。这蕨根啊,不但救了母亲和自己的命,也接济了刘小玉母女俩。

秋去春来。刘小玉家小院里的水仙开了,一朵朵白如玉,一丛丛堆似雪,安谧的小院氤氲着飘飘欲仙的香气。弯弯柴已成了刘小玉家中的常客。长到三岁的星星,尤其喜欢弯弯柴。弯弯柴除了每次给她们带去蕨根粉或豆豆果果之外,还会带给她莫大的惊喜:有时是一只装进小竹笼的鸟儿,有时是用线穿好可做妆饰的五谷串儿,有时是两只满身闪光的金甲虫,甚至还带來铅笔和纸教她写字、画画,让星星乐得合不拢小嘴儿。难怪当弯弯柴每次坐一会就要走时,星星就撅起小嘴说:妈妈,你别让弯弯柴伯伯走嘛!

見星星稚声稚气的样儿,脸蛋上还挂着几颗依依不舍的泪花,刘小玉只好说:大伯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才到家呐!星星,听话哈。

时间一长,街坊上的闲言碎语越来越越多难。如果弯弯柴是在城里上班的工人,也许不但没有这些议论,人们反而会为这种真情而发出赞叹。但他毕竟是走街串巷为人划柴的农民啊!干瘦的身躯像虾状,刘小玉究竟图他什么?这就是人们依据社会现实对爱情的诠释。可恶的是王胖子,随着弯弯柴三天两头的出入刘小玉家,对弯弯柴日积月累起來的嫉恨,更像一把深深扎进自己心里的一把尖刀,剌得他心痛。有一次,弯弯柴听到王胖子在他身后:呸!呸!呸!连吐了三口涶沫,弯弯柴才猛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农民身份和处境;本想同王胖子论过高低,忽然想起母亲平常对他说的人生缄言:“根本不必回头去看咒你的人是谁?如果有一条疯狗咬你一口,难道你也要趴下去反咬他一口吗?”才强忍一口恶气,扛着板斧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后,弯弯柴再也没有登过刘小玉家的门。



没想到,苍天作美,弯弯柴又在街上与刘小玉邂逅。

这天下午,弯弯柴正打算回家,忽见刘小玉惊慌失措地抱着星星从县医院方向走來,美丽的脸庞上也挂满泪花,一看情形就知道是星星生了大病,不由赶上前,问:生的啥病?要不要紧?

刘小玉見弯弯柴突然出现在面前,几月不见,人更瘦小了一圈,不知是重逢的兴奋,还是在医院受了什么委屈,当街就哭着说:你咋很久不来了啊?星星都经常念道你呢!

弯弯柴倒不是怕惧王胖子,而是王胖子的嫉恶提醒了他的农民身份、使他生出强烈的自尊,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刘小玉为难、受屈;但一听刘小玉对他说话的语气不但充满亲情、甚至哀怨,藏在心底的怜爱瞬间升华起来,像被压低势头的火焰,经春风一吹,又訇一下燃烧起来。便急着问:快说,星星啥病嘛?

“是发烧引起的急惊风,昨晚真吓死我了,这......”刘小玉很尴尬地看了看被自己捏成皱团的几张纸币,显出极其窘迫难言的神色。

弯弯柴知道刘小玉肯定没钱让星星住院才急成这个样子,愣了一下,忽然心灵一动有了主意,将斧头轻轻放在地上,心气平和地说:你先在这街边里蹲一会,千万莫急,我去去就回來!说完,大步流星朝县医院走去。

——出來后,弯弯柴将五十多块钱往刘小玉手中一塞,说:走!赶快去交住院费。

刘小玉没來得及问弯弯柴这笔巨款是从哪來的,弯弯柴已抱过星星往医院跑,直到办妥了住院手续,把星星送入小儿科住院部,才对刘小玉说:星星会好的,你一定要放心。我还得赶回家一趟,给星星拿点灵丹妙药来,明天早晨再來找你们哈。

没等刘小玉说一句感激的话,弯弯柴已匆匆地推开门去了。

刘小玉看看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心里像被什么咬了一下似的。她知道,弯弯柴的家离H城十余里,上山、下坡、走个來回该三十里吧,便一哽一哽的差点哭出声來。弯弯柴走后,刘小玉又听护士说:“星星的住院费是她爸卖了六百CC血得來的钱,有这样的当家人,是你母女俩的福哩!”刘小玉听后,猛然想起平常听人说“十碗饭一滴血”的话,鲜血就是生命!不由想到这六百CC鲜血该抽去弯弯柴多少生命?是弯弯柴拿出部份生命才捥救了星星啊!心里更掀起阵暖的洋洋的波澜,这波澜持久地往浑身扩散开去,不但暖热了她的整个身心,还使她体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刘小玉想了一宿,也感动了一宿,做出了她此生最重要的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嫁给弯弯柴。

第二天一早,弯弯柴就风尘扑扑地走进儿科病房。

见弯弯柴才卖了血,不但没休息,还来得这么早,满面苍黄得像张草纸,不禁感到一阵揪心的疼。

弯弯柴見星星正安睡,小鼻子一呼一吸的嗡动着,小脸蛋光滑嫣红,十分可爱,苍黄的脸上才渐渐泛起红光来。

刘小玉在一旁对弯弯柴含情脉脉地说:烧退了,今下午就可以出院。医生说只要不再发烧,几天就好了,唉......

弯弯柴这才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递给刘小玉说:我昨天慌着走,就是回家去取祖上传下來的这截犀角。这玩意儿可神呢!比许多退烧的西药都强,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你别急,只消拿它在水中磨几圈,啥烧都能退。

刘小玉深情地凝视着弯弯柴,一双杏眼比往常更润、更亮。

下午弯弯柴像父亲样坦然地抱着星星,刘小玉亲怩地倚在弯弯柴身旁,当着满街坊的人回了家。

......黄昏前,依偎在弯弯柴怀里的刘小玉看看天色渐晚,满天乌云,像要下雨的样子,便红着脸说:今晚......你就......心里咚咚鹿跳,并陶醉地闭上了双眼。

这句让弯弯柴盼望了好久的话,使他平生头一回咂到爱情的滋味,快活得浑身直打哆嗦。他轻轻地近乎神圣地捧住刘小玉的脸腮,像看一件宝贝似的看了又看,才说:今晚我一定得回去。我得告诉母亲。我再是农民也要像模像样的娶你,这可不是件小事啊!回去后我还要将母亲安置好,十五天后我准到,哈!语气温和得像哄孩子。

刘小玉幸福得像一块正融化的糖,在弯弯柴怀中缠绵了一会,見弯弯柴执意要走,也为自己得到的这份敬重而感动,像个懂事的孩子似的,连连一个劲地点头。



但是,刘小玉一连等了十五天,都没等到弯弯柴来。这十五天的苦苦等待,其漫长像等了一百年。下午,刘小玉还特意牵着星星,转到黄坡街顶眺望过河对岸山头上的那棵大黄葛树。弯弯柴曾告诉过她,走到这棵黄葛树就离他的家不远了,他的家在岩头上,是用石块砌起来的茅屋,屋旁也有棵大黄葛树,好找。但是,黄昏前的雾霭浓似乳汁样淹没了山头,已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凭想像设想伸延进山里的山道是怎样的弯弯曲曲,想像弯弯柴往常杠着板斧独自行走在路上的孤独景象,心头又涌动一阵辛酸。晚上点灯吃饭,也味如嚼腊。洗了碗碟,早早将星星哄去睡了,刘小玉便独自在灯下发愣、想心事。

......巷街寂寥,落日余晖将门前的地面镀成金红。

在门口玩耍的星星,忽然转身进院,燕语莺声似的呼唤:妈,妈,弯弯柴伯伯来呐!弯弯柴伯伯来呐!

刘小玉心里乐得突突地跳,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弯弯柴盼来了。但还来不及起身,弯弯柴便轻飘飘地到了她跟前,依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服,却脸颊苍白,才忽然想到弯弯柴一定走乏了,应为他打盆热水来洗脸,却被弯弯柴双手按稳在凳上,说: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话刚落音,弯弯柴手中已拿着只玲珑剔透的翠玉镯,说:这可是妈当年的嫁奁哩!五十年代被“扫地出门”时,就只带走了这件小玩意儿,可稀罕呢。说着便要将玉镯亲自给小玉戴上。

刘小玉又喜又羞,伸出只白净丰腴的手腕让弯弯柴戴玉镯。刚戴上玉镯,才发现旁边的竹椅上坐着位老太太......老太太约六十岁,漆黑的头发梳理得丝纹不乱,脸上刻满细密的慈善的皱纹,穿一件洗得发白却一尘不染的月白色中式衣裳,虽是盲眼,却像能看见一切似的满面微笑地看着星星。

星星是啥时候醒的,她不是已睡了么?星星乖乖地走到老太太面前,甜甜地叫了声奶奶!知道老人看不见她,还懂事地把脸蛋往老太太手边凑,好让老太太抚摸她红红的小脸蛋。

刘小玉正要叫声妈,突见弯弯柴僵直地站在面前着不动了,并且从眼眶、鼻孔、耳朵和嘴里往外流淌出殷红的血,像红色的虫子爬到弯弯柴苍白的脸上,正往下蠕动,不由惊恐叫道:你咋啦?你咋啦?!

......刚伸出手去揩擦弯弯柴脸上的血,弯弯柴却一下不见了。刘小玉一下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还伏在饭桌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一场噩梦。煤油灯已熬干了油,灯火一闪一跳的,即将熄灭。巷里传来鸡鸣声。刘小玉心里一阵惊悚,心跳不止地想:弯弯柴是个守信的人,咋会失约呢,难道他......?如此一想又心惊肉跳起,赶紧拿着油灯起身去加油......

大清早,刘小玉将星星托咐给隔壁孙婆婆,独自踏上去A乡的山路。



刘小玉爬山越岭,经一个妇女人指点,终于站到了弯弯柴家门前。

果真是一座用石块堆砌起来的倚着棵大黄葛树的三间茅屋,石墙和木门已经颓圯,屋前屋后野草疯长,草丛间发出蟋蟀的嘘嘘声,更显其可怕的阒静,檐下的一盘石磨爬满苍苔,看得出已很长时间没有推过谷物之类的东西了。仿佛这是一片无人区,听不到附近一声狗吠或鸡鸣。在来的山路上,刘小玉看到许多屋顶都没有冒炊烟,仿佛好些农舍已无人居住,座落在山腰的破落的寨子也空空荡荡,偶尔见一个荷锄的老农,也是饿得奄奄一息地坐在路旁喘气,一种死静和荒芜,憋得刘小玉喘不过气来,一股悲凉的寒冷直刺她的背脊。联想到弯弯柴为了挣几个钱、在H城走街穿巷的吆喝声,以及将自己卖血的五十多块钱一分不留的塞在自己手中的情景,泪水便在眼眶里涌动、打转。

刘小玉不再茫然四顾,举起手来笃笃地叩响了木门。

隔了好一会,刘小玉才听见屋内传来的微弱的足音。

门缓慢地打开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妪,杵根竹扙出现在刘小玉面前。

刘小玉颤声叫道:伯母。

老人不像刘小玉昨亱噩梦中所见到的那个满面微笑的样子,看上去已有七十多岁,满头篷乱的白发,一件土布衣裳贴满各色不一的补丁,像是一个从历史中走来的影子。听见有人叫她“伯母”的一霎那,老人满面的皱纹都在吃力地慢慢展开——仿佛听见了一生中最值得自己欣喜和期盼的一声呼唤——当眼睑被努力的展开后,露出了一双灰白色的像毛玻璃似的眼眸,并凝神地“看”着刘小玉,颤声说:“我知道你是小玉,也知道你会来。我儿说的没错”说着便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在空中茫然地摸索着。

刘小玉任老人粗糙的手掌在自己脸上摩挲,夺眶而流的泪水很快打湿了老人微微震颤的手掌。老人突然抬头望着天空,一声呼号:我儿,你没福气。他已走了啊!这呼号,像是对老天爷发出的苦诉。

有一种霹雳,比大雷雨时的霹雳更让此时的刘小玉震惊,更让刘小玉魂惊胆颤——弯弯柴死了!弯弯柴死了!弯弯柴死了! 

太阳不知啥时候已钻进厚厚的乌云堆里。天空灰黑着哭丧的脸。寂寞的山峰,仿佛也在微微颤栗。

——弯弯柴十五天前告诉他母亲要娶刘小玉的事。

母亲说:儿呀!人家是个城里人,美得像块玉,能嫁你个乡巴佬,那可是颗菩萨心肠哩!这年月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女人。这订亲物一定不能草率。

弯弯柴想了一会才说:母,我去深山里挖稀贵药材,交县医药公司准能卖个好价钱。周大毛也邀过我几次了,几天能打个来回。至少我要给她买一套花衣裳才心遂。

要是要得,千万要把细哦!老人的脸上杨溢出惊喜与担优。

当周大毛从悬岩下背起跌伤的弯弯柴回家来的时候,弯弯柴只向母亲说了句:母,为小玉死,儿不遗憾。可你老人家今后咋办啊?小玉会找来的,虽没娶她过门,但你一定能看见她......便闭上了淌血的双眼。

——刘小玉突然发出一声撕裂心腑的哭叫:妈呀!他走了,我就是你女儿啊!便一下投入了老人怀中,俩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哭在一起。

寂寞的山峰,以肃穆的气度包容了这两个撕声痛哭的女人。突然,大颗大颗的雨点石子般砸下來,挟着粗犷的山风,摇撼着黄葛树和茅屋甚至山峰,更湮没了俩女人的哭号。

第二天一早,刘小玉搀扶着老人站在屋后弯弯柴的坟前焚香烧纸之后,便背上老人的换洗衣物,离弃了这一贫如洗的茅屋,搀着老人义无反顾地一步步向通往H城的泥泞山道走去,慢慢地融入于山色之中。


作者简介:涂代详,四川泸州人。八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与诗歌,作品散见于《五月》《金沙江》《文朋诗友》等地方文艺。中途歇笔二十五年。2008年复笔写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草地》《小小说知音》、《当代文学》、《青年作家》、《四川散文潮》、《琴台文艺》、《文涛拍岸原创文学》等刊物书藉。

作品入选《四川三十年小小说选集》、《四川精短散文选》、《四川爱情友谊精短诗选》、其中小小说《乡下外婆》由北京兄弟天星影视公司改编的微型电影《外婆》,于2010年入围韩国首尔国际电影奖。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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