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汽车在家门口停下,我下了车,看见家乡变了。
公路修通了,连通着临近的两个县城。公路两边盖起了小楼房,开起了商铺,多数人家门口都修了水泥地。
只有邻居李大叔家还是泥巴晒坝,房子也是瓦屋。李大婶死得早,李大叔又是瘸腿,找不了钱,一家人用钱全靠他儿子天泽外出打工挣。
天泽是我儿时的同学,但只读到初一,他就辍学外出打工了,当时他才14岁。那年他母亲去世了,为葬母亲,欠下了1万多元的债。为了还债,天泽辍学了,同大叔大哥们打工去了。走的头一晚,他来到我家里,同我说起外出打工的事。
“阿辉,明天我就要去打工了,”天泽眼眶红红的,声音很低很低地说,“我爸手脚不便,麻烦你多过去看看行吗?”
“天泽,不去不行吗?”我劝说天泽不去打工,“你这个年纪正是读书的时候,现在不读书,以后没有知识咋办啊?”
“我也想读书,有文化以后不吃亏,可是......”天泽声音哽咽了,豆粒大的泪水从他凹陷的眼眶里滚了出来,“可是,不去不行啊,家里本就困难,年前葬我妈又落下了一大笔债。”
看着天泽瘦小的身子和稚嫩的脸蛋,我心里很难过。
我再次劝说天泽,“在当地给人家做点小工也行,听人说外面的活很苦。”
“但外面的收入高,听黄大哥回来说,一个月少说也要挣两千块,”
“那你身体......”
“没事的,我可以去给人家在饭馆里洗洗碗、端端菜。”看样子,天泽已经决定了。我也不便再说了,只是叫他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
“哟,阿辉放假回来了。”
一个沧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我抬头一看,李家院里一拐一拐的走出一个老人朝我打招呼。他衣服旧而脏,裤子底边沾满泥土,脸孔皱巴巴的,头发白白的。定睛一看,他是天泽的父亲李大叔,人称“拐叔”,也许是他腿瘸的缘故。
拐叔很苍老,才40多岁,看上去有60来岁,我在脑中怎么已搜寻不到他年轻时的模样。
“是的,拐叔,我们放假了。”我应声道。
“还是读书好,你看你都是大学生了。”拐叔眼里有几分敬佩的神色。
“是啊,当时让天泽继续读书,他还不是一样是大学生,他成绩比我还好呢!”是的,当时天泽在班上排前三名,我问拐叔,“拐叔,天泽要回来过年吗?”
“天泽?天泽......”拐叔欲言又止。
“阿辉,回来了,就快进屋来,外面冷。”
说话的是奶奶,她打断了我同拐叔的对话。给我开了门,还要帮我拿行李,我说了句“我自己来吧”就将行李拎进屋子里。奶奶问我:“现在饿了没,要不要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在武汉下火车的时候已经吃过了。”
奶奶想了想又说:“坐了恁长时间的车,还是吃点东西吧。”
“我喝点水就行了,等下在买点东西吃。”我的确也不想吃东西,坐车累了,只想休息。
但是看见拐叔还站他家门口,我突然问奶奶:“奶奶,拐叔今年为何这样老啊?”
“他儿子死了,太伤心,就显苍老了。”奶奶脸上露出几分难过的神色。
“什么?他儿子死了?天泽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我心中一惊,一时间还没有缓过神来。
“具体情况我也不晓得,上个月才把骨灰拿来。”
在我记忆中,有过数次长眠的画面,但是那一张张苍老枯萎的面孔极为安详,尝尽了世间的苦难与安逸,该走的时候,也许不会带着遗憾,可是我从来不敢想象,一张年轻的面孔,在临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扭曲。
上次见到天泽,还是在去年年前,他样子已经变了很多,身子瘦瘦的,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沧桑的痕迹。
今年怎么就死了呢?
2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一家子围着餐桌,吃饭的氛围很是和谐,但我却感到一丝悲凉。
“妈妈,听天泽死了?是真的吗?”带着疑窦,我问起天泽的事。
“是的,真可怜啊!”妈妈叹息着说,“上个月把骨灰带回来葬的。”
“怎么死的?”我不解地问道。
“听说是猝死的,天气冷啊,在夜里心肌梗塞,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全身都僵硬了。”
死神带走一条生命只需要轻轻的一挥手,活着的凡人却永远无法想象到死前会有怎样的恐惧与挣扎,我沉默不语。
妈妈详详细细地说开了天泽的死因。
天泽是14岁时就去深圳打工的,是村里的黄大哥带他去的。由于天泽还是未成年人,工厂不敢招收他。找了一个星期,都没有找到事做,天泽心里很着急,身上带的钱又不多,于是,他一天只吃一顿饭,再饿,也得忍,他怕钱不够用。 这一情况,被黄大哥知道了,急忙劝说他:“天泽,你一天只吃一顿饭咋行啊?身体垮了,怎么找事做?”
“大哥,没事的,晚上不运动不消耗,”天泽拍拍自己的肚子嬉戏道,“ 你看,这肚子还是鼓鼓的。”
“不行,没有钱,我拿给你,”黄大哥说罢掏出两百块递给天泽说,“先拿去用着,不够,我再给你。”
“大哥不行,你能够给我住就不错了。”天泽拒绝道。
“弟兄家分这么清干啥?大家都是出门人,互相照应有何不可?”黄大哥再次把钱递过去说,“算我借给你好吗?”
“那就谢谢大哥了,我挣得钱后一定还你。”天泽勉强把钱接下。
“明天我休息,我带你去找事情做。”黄大哥是个好人,在村里大家都是认可的。
天泽的眼里露出了欣喜的目光,仿佛他已经找到事情做了。
第二天,黄大哥带着天泽找了几十家酒店、餐馆......终于在“客悦来酒楼”找到了一份洗碗工,一个月1200元,天泽很高兴,特意点了两个菜,买了一瓶青酒醇,同黄大哥庆贺一番。
“大哥......大哥......我争取一年.....一年.....把债还清。”两杯酒下肚,天泽就醉了。
“好,争取!”黄大哥告诉天泽,“不过,不要太累,身体好是第一。”
“谢谢大哥,我会的保护好身体.....身体的......”
说归说,天泽哪里去注意休息啊?本来给一家酒楼洗碗,就够累的,但才他又通过店主介绍,找到了另一份工作给一家网吧上晚班,一个月1000多块。收入就不少了,可是却哭了他。每天洗碗洗到七点半,八点钟他又去网吧上班,而且是深夜两点钟。并且为了每一个月多拿到500块钱,他还值夜班。
长此以往,天泽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行了。黄大哥急忙劝他:“天泽,你真是要钱不要命吗?”
“大哥,我没有事的,我身体吃得消,”天泽显得几分坚强地说,“你看我身子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个屁。”黄大哥拉着天泽的手说,“你看,你这手比芦柴棒还瘦。”
天泽的确瘦了许多,鹳骨都翘起来了。脸黄黄的,目光没有色彩。
“不要紧,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天泽高兴地说,“大哥,我已经带3000块钱回家了。”
“什么?3000?你才干得三个多月?”黄大哥惊疑地看着天泽。
“我一个月最多用几百,反正吃饭是人家老板管的。”
吃饭是不开钱,可是经常这样熬夜加班,是机器都不行,何况还是一个10多岁的孩子。
“ 哦,难怪去年见到他,我看他身体不好,原来是劳累过度啊!”我插妈妈的话。
“是啊,年纪小小的就这么操劳,老天造孽啊!”
天泽就是这样死的,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是这样被超负荷的劳动夺走的。几年来。天泽家里的债不但还清了,他还找钱准备修房子、娶老婆,谁知......谁知......
天泽,我亲爱的伙伴,你这个年纪正是上大学的年龄;你这个年纪正是如花绽放的年龄,可是,多舛的命运却掠夺了你年青的生命。
3
生命何其哀伤啊,我们也终将如此吧。
寒冬的窗外繁星点点,虽比不上夏夜,但已经是够好了,这是在乡下也难得一见,云层已经散去不少,明天应该会有明媚的阳光。夜里一片沉静,公路上来往的少量车辆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来,灯光闪亮,胜于繁星。对面楼房的灯还是大亮,人们还在忙碌着,收拾东西准备安眠,我还能听见那里传来的细微的说话声。偶尔的狗叫声异常明显,也许是在响应天上明亮的月。今天恰好是腊月十五,窗外的月应该很是明亮圆润,只是我在屋子里,看不到那月。我透过窗子看那星空,璀璨与宁静,有人说那是天上的灵魂在守望。有人说,一颗星代表一个人的命运,人死后灵魂升入星空与那颗星融合。我不知道哪颗星会是我的,也不知道天泽此时是否就在天上将我俯视。此时正在星空下怀念他的人也许不只我一个,但我不知道我的这一天到来时会有几人将我怀念。
接下来的几天里,没有人再提到天泽,似乎对于我们这群不相干的人来说,他就从来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可是逝去了不等于终结,记忆永远不会被抹杀,他的父亲还在,与他留着同样鲜血的至亲还在我们面前经过,那也是记忆的载体。
对于拐叔的苍老,我能够理解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这几天在家里,我心绪不宁,天泽那张永远的笑脸总是在我眼前浮现,他爽朗的笑声总在我耳边回响。
4
转眼间已是正月初一,虽然有太阳,但气温依旧很低。我刨了两碗饭,买上一饼炮竹,拿上纸钱,我决定去看望天泽。
天泽葬在后山的牛头坡下,土都是新的,纸蟠还在风中“悉悉索索”地响。走近——走近——天泽的笑脸还像就在我眼前,那爽朗的笑声又响起了。
我看着那个小土堡,我心底便生出一段感伤,大好的年华就这样终结了,年轻的身体化为了一缕青烟,这怎能不叫人叹息?
死者长眠,生者长乐,隔着一座坟墓,另一个世界的苦难从不被人触摸,我们终将到达的地方到底还会不会有繁华?我想象着那个永恒的世界,跟随着回归的人们,将那座孤坟遗忘。
晚上放焰火,我仿佛有看到了去年天泽燃放烟花的身影。
坟上的长明灯还在安静的燃烧,那一排排的烛光胜于星光。喧闹与沉寂,都在绽放明丽,都在吟唱祝福。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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