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张1美元的外币,皱皱巴巴的,像一张景区的门票,车子一颠它就从中控台上滑落下来,阿泽没有拾。跑了这么久的车,阿泽还是第一次挣到外币。刚刚他送一个老外去机场,下车时,老外给了他一张外币,当时还挺激动,但当看清面值的时候,就有些恼火了!从市区到机场,十几公里,1美元?外国人就可以白坐车啊?阿泽是要理论一番的,可老外的一句话却让他没了底气。老外说,你,黑蛛蛛(出租),不合法!机场什么地方?到处都是执法者……没辙,只能自认倒霉。
街道上车流量很大,阿泽驾车在车流的缝隙里穿梭迂回,很像是鱼儿在河水里游动。城市的街道错综复杂,道路横七竖八,而这些道路又彼此融会贯通……阿泽相信他走过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路。有时阿泽想,他脚下的这条路会通向哪里?沿着这条路出发他会走向哪里?远方的路又会带给他怎样意想不到的惊喜?答案不得而知。其实在阿泽看来,每一条路都不是单一的,每一条路都有延伸的理由;每一条路都没有尽头……这么想,他向往的远方的路就成了一个无限延续的过程……
车里有一种粉红的浪漫色彩,那是玫瑰映衬下所产生的效果。那束花就摆放在中控台上。娇艳的花朵散发着淡雅的诱人馨香,那是阿泽刚买的,情人节,这个西方人的节日,居然也受到了国人的热捧。
坐在后面的一对情侣并不安分,通过中视镜,他看到,男人的手居然伸到了女人的怀里。女人淡定至若,并没有因为那只手的介入,而显得不安和惶惑,那样子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两个人的亲昵行为,和今天的节日似乎很吻合……下车时,阿泽留意看了下那个女人。女人带着眼镜,模样很矜持,表情中不带一丝的轻浮和媚俗。还真没看出来。阿泽记得,有一次上来一个富婆,让他追赶一辆车,那是一辆奥迪,而自己的是个二手的捷达,这要是在高速路上想也别想。好在城市街道上限速,它想跑也跑不快。富婆说,弄到老娘眼皮子底下来了,犯骚你也要找个地方……追了两条街终于堵住了那辆车。富婆从奥迪车里往出扯一个单薄、瘦弱的女人……原来那个女人是小三……最出格的一次是拉一个小姐,小姐却不想付账,说,大家都是出来挣钱的,不如我们搞个互惠交易。阿泽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小姐说可以为阿泽提供一次服务,付账时让他扣除车费的那部分。小姐说,大哥,车震你搞没有搞过呀?很刺激的……说着说着,小姐真就脱起了衣服……阿泽慌得不行,小姐却笑得肆无忌惮,说,看也给你看了,我们两清了……一次阿泽拉了一个醉酒的女人,搞不清自己住哪了?一会儿说在东城,一会儿说在前街;一会儿说,去夜总会;又说爱哪哪……醉得不省人事,很快就昏睡过去。阿泽叫了几次都没醒,真是不晓得该怎么办?当时正在下雨,他不能将女人丢下不管,那一次阿泽守着那个女人在车里呆了一夜……那个女的就是小青,两个人后来竟成了朋友……车上的这束花就是送给她的。刚认识小青时,觉得她的名字很熟,像是在哪里听过。忽然就想起来了,和白娘子在一起的那个不就叫小青吗?法海,许仙,雷锋塔,水漫金山……蛇精啊!
小青说,跟我做朋友,你可想好,保不住哪天我就现了原形,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小青的嘴唇有些发紫,加上淡蓝色的眼影,看上去有些狐媚。她漫不经心地吸着一支烟,表情很平淡,目光也很平淡;很多时候,她都是这个样子,不喜也不忧,让人无法通过情绪判断她的心情好与坏。对小青阿泽了解的并不多,她之前都干过什么阿泽并不清楚,她很少谈自己,看上去很单纯,但阿泽有一种感觉,这女孩并不简单。
没什么稀奇的,阿泽拉的人多了,形形色色。大家都是故事的演绎者。阿泽有时想,如果把这些故事都联系起来,或许就能写一部聊斋,或三言、二拍什么的,没准还能拍成电影……
从顺城大街到建设路,再到新兴街……阿泽的车一直没有空。阿泽常去的地方是学校,客运站,装簧市场……阿泽更喜欢去城中村,那里打车较难,正好成全了他们这些跑私家车的。在城中村,像阿泽这样的黑的有许多,竞争很激烈。阿泽的脑子还是较活泛的,他打印了些小广告和名片,上面有他的手机号,载客的时候,他会呈上一张,告知车站、机场代送之类的话。市场无处不在,开车时他会时刻留意,看路边人站着就过去问,尤其是那种拿着行李的人。当然,载客时,他会格外小心,跑黑车,最怕遇到执法的,千万不能让抓住,抓住要扣车罚款,还有小心让客管钓鱼把自己钓了。阿泽一起跑车的一个哥们就曾被客管钓了鱼……那次他拉了一个人,下车收钱时,才知道拉的是客管……结果人赃俱获。那一次他被罚了两万。
干这一行也很不容易,新来的总是遭到挤兑。在城中村,有一个叫二东的就很霸道,那家伙曾是一个泼皮,总是抢夺客源,没人敢惹。那天,阿泽同他干了一仗,二东并没占到什么便宜。哪知那家伙身上带着刀……他以为他有刀阿泽就怕了他?阿泽在家的时候,上过刀山:一把把明晃晃的钢刀绑在竹架上,竖起半天高,脱了鞋子光脚朝上攀,稍有散失,就可能受伤跌落下来……阿泽照样攀了上去。你拿把刀吓唬哪个?阿泽说,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把老子做了……刀批过来的时候,阿泽没有躲闪,沁凉过后的灼热让他感到一阵刺痛,肌肤被撕裂的过程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忍受……阿泽没有给他砍第二刀的机会,一脚就踢落了他手中的刀。二东还满地找刀,刀早到了阿泽的手里……血在脸上肆意的流淌,阿泽嗅到了一丝腥咸,被那血腥刺激着,阿泽变得极其愤怒,手中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挥了出去……血的渲染让他感到痛快淋漓,也更触动了他行为的疯狂。他再一次举起刀时,二东的目光突然就凝住了,紧接着散的稀里哗啦,就像一个碎裂的玻璃器皿,那绽裂的纹理极其的凌厉……二东的意志垮了,他的眼神暴露了他的怯懦……阿泽手中的刀没有再砍下去……阿泽额头上的那条疤就是那次留下的。那以后没人再敢欺负他。
二
跑黑出租之前,阿泽干得很杂:建筑工地,货场、码头,工厂,投递员、保安、侍应生……他还去影视城当过群众演员,整天守在拍摄现场,等着被人召唤……他扮演过的角色也不少:路人,小贩,土匪,难民,逃兵……但没有一个出色的,最短的一个角色从上场到下场只有两分钟。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是:大家快跑啊,小鬼子来了……他拍的最龌龊的一个镜头是强奸妇女。最倒霉的时候他一天死过八次……他最得意的一次是为一个明星做替身。场景是高空坠落的镜头。导演说跳,纵身一跃的感觉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阿泽没有感觉到一丝的恐惧,那惊险的一瞬间他享受更多的则是凛然和无畏。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敏捷的燕子,俯冲直下,瞬间掠过水面……那体会真的令他很兴奋。后来阿泽想,要是明星自己来完成这个动作会咋样?肯定吓个半死……有一次拍古装戏,他穿着古代士兵的服饰,手拿长矛,进入战场……场面很大,阿泽被安排在了队伍的前面。导演一声令下,大家就开始往前冲……马队过来了,好几十匹,在步兵队列前风驰电掣……其中一匹可能受了惊吓,脱离了队伍,径直朝人群冲来了,阿泽能感觉到那马的焦急暴躁……阿泽来不及躲闪,那马就从他身上踏了过去。坚硬的马蹄像一记重锤击在了他的胸部……那一次,他被马踏断了肋骨。阿泽为此得到了一笔赔偿,后来就有了这辆二手车。像所有的黑的哥一样,他也开始小心而谨慎的运营。
车流如织,远远望去像河流奔涌,那闪动的漆彩犹如波光潋滟的水面,尽管天阴沉着,但那跳跃的光线仍有些晃眼。车内那束娇艳的玫瑰和街道上流动的金属色彩交相辉映,这让阿泽想到夜总会舞池里绚烂的灯光。
小青在夜总会跳钢管舞,一次阿泽去那里找她,这让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小青。当时,身着黑色性感内衣的小青正在表演钢管舞,那喧嚣而混乱的场景对阿泽来说存在着很大的虚无性。阿泽的神志有些恍惚,这样的表演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那光束聚焦的舞者是不是小青?那极具诱惑的肢体展露,玄幻的舞姿,那光感的节律被慎密地编织组合,超越了时间的跨越。钢管的滞冷似乎更能体现身姿的秀美,没有刻意,有的只是娇柔,以及优美的滑动和旋转。腿的自由伸展,脚的环扣配以肢体的倾斜攀升,长发飘逸似泼洒的雨雾。手臂的力量是如此的轻巧,那看是脆弱的支撑给了她形体依附的庇护,那悬浮于管状物之上的翻越让阿泽惊愕不已。阿泽不知该如何抒发自己的情感,那极尽柔和的舒展,很像是一条蛇的盘绕。通过光的透析,阿泽似乎洞穿了那肌体,窥探到那骨骼的诡异;那衔接的排列含混而清晰,就像X光透视,纤细而工整,宛如一条吻合的金属拉链,精巧、扭曲、怪异而又充满着迷幻的未知……小青的目光深邃而迷惘,你根本无法看到内中裹挟的任何瑕疵。那根闪亮的不锈钢钢管,抑或是锥柱,突兀而孤立,那金属的本质光感强烈。那环状的光斑,重叠着光的退隐或呈现——攀援、跃动、张弛、柔韧……那展示或裸露你不能视为不雅。在变异的光感传动中,舒展的肢体情节聚焦了所有的目光……有时,夜色中,车灯的投射,与其很相似。那光柱最初很集中,但随着距离的拉长、拓展,而变得模糊、暗淡,那流失很像夜色中不断闪现的微弱的星光。喧嚣而沉浸的背景像岑寂的夜幕,光源的凝聚只限于肢体的萌动;完全可以把那看做是一枝花朵的绽放——轻薄、含蓄、单一、娇嫩、清香……深沉而浓郁的极限中那微茫的闪现撼动了全场……那一刻,小青华丽的身影在阿泽的眼里化作了光的使者。这让阿泽无来由地有些感动,想不到这舞蹈会给他带来这样一种震撼。
阿泽曾问过小青,怎么会想到要去跳钢管舞?
小青说,跳钢管舞很掉价吗?
阿泽说,夜总会,那种地方。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小青是在出卖色相。
小青说,你想说什么?
阿泽说,听说那种地方还会给客人提供其他服务。
小青说,你指什么?
阿泽说,听说,那里面的服务员都做兼职。
小青说,你了解的很多!小青的目光幽幽的……
和小青的第一次是在阿泽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他以为小青会感到羞涩,哪知小青放得很开,没有一丝忸怩。相反,阿泽倒是有些拘谨。小青的身体真的像一条蛇,最初他都不敢碰。她的肌肤嫩滑而光洁,阿泽感到一丝凉爽,就好像用手触摸一块胶质冰冷的物体,这让阿泽更加产生一种错觉。
阿泽说,你没有体温啊!
小青说,冷血嘛。
阿泽看到她的大腿上有一个纹身,那是一只蝎子。阿泽说,你五毒俱全啊?
小青说,小心它蜇你。
阿泽说,蛇蝎之心。
后一句小青没有听清。
阿泽感觉到自己就像舞池里那根矗立的钢管,被缠绕住了,而且越缠越紧,阿泽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陷落,那种轻缓的,没有着落的陷落;仿佛置身在一块松软的苔藓之上,四周细浪涌动,泛起的涟漪无限地扩展着。阿泽拼命挣扎,但缺少浮力的身体却不住地下沉……床榻了,那张床是几块床板拼凑起来的。两个人就像落入冰洞的溺水者……阿泽很尴尬。小青的表情有些揶揄,什么也没说,轻松地穿上衣服走了。
……
第二天阿泽专门去家具城,买了一张极其牢固的大床。
小青还是有些担心,说,不会再塌了?
为了证明这张床的牢固,阿泽跳上床去,蹦了几下,又翻了几个跟头。他对小青说,你都可以上去跳舞了……床真的很牢,阿泽快闪断了腰,床也没塌。
两人疲惫地躺在床上,任思绪漫无意识地游走。
阿泽说,在他的老家,人们更习惯睡棕绷床。
小青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床?
阿泽说,就是用棕麻穿成的床。
小青有些质疑,人怎么能够睡在麻绳上?
阿泽说,很牢的,而且极富弹性。
小青对阿泽的老家还很陌生。
阿泽问小青有没有听说过猛洞河?
小青摇头。
阿泽说,那条河极其的美丽。
小青显得饶有兴趣。
阿泽说,最奇特的是河边的峭壁上,那些古老的悬棺,好高呦,不晓得是怎么放上去的?
小青说,干嘛要放到那上面去?想让灵魂飞得更高吗?
阿泽说,那些雨燕也会在峭壁上筑巢,雨燕飞得很高,它们娇小的身影就像一个个黑色的精灵。
小青说,鸟的理想就是翱翔。
阿泽说,花鹩哥也有黑色的外衣,它们没有雨燕飞得高,但,它们会学人话。仡佬幺就养了一只,见到女人就说,细妹,细妹……
不知为什么小青忽然就没了笑容,一下子变得很沉郁。
阿泽说,干嘛不高兴?
小青不说为啥不高兴,反正就是不高兴。
阿泽跟小青说,我们结婚吧?
小青说,没房子怎么结婚?小青的表情厌厌的。小青的话让阿泽有些颓丧,他知道,靠他跑黑车的所得,是买不起房子的。
三
在城中村阿泽拉了两个人,两个人表情都很阴郁,他们的谈话令人捉摸不透。留寸头的说另一留长发的太大意,长发并不买账,说,谁能想到。寸头说,是我们考虑的不够周全。长发说,节外生枝。寸头说,回去你向老大交代。说到老大,突然就缄默了。从他们的话里很难判断他们的身份,以及争执的原因。阿泽并不喜欢窥探或洞悉别人的隐私,乘客上车,下车,大家谁也不认识谁,他们的身份和信息对自己毫无用处,他基本上不会去关注或理会。当然,有时太过无聊了,他也会同客人搭两句腔。他不喜欢那种劳里唠叨讲个没完的人,这种人是话唠,一路上都同你喋喋不休,很烦。当然,对那些简言慎语的人,他也会猜测,甚至对乘客的谈话做一些分析,以便更好地判断他们的身份……这是阿泽用以打发寂寞时光而独享的一种游戏。
车上这两个人就比较特殊,语气很生硬,谈话内容裹挟着不满和焦虑,甚至还谈到了老大,这种称谓似乎只有电影电视中才会出现。黑社会、黑势力,帮派……可能吗?阿泽在心里问自己。对这两个人的分析居然很让他费了些脑筋。
两人原本是去富顺街,中途忽然又改道要去西林路,路上两人接到一个电话,于是又改道去华贸酒店。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变了几个地方。
车快到华贸酒店的时候,发现前面一片混乱,有好几辆警车,鸣着警笛,在街道上飞驰。街道上有人在奔跑……好像还有燃放鞭炮的声音,又好像是在放枪。不会是哪里失火了吧?阿泽察看四周,他没有看到消防车,也没有看到哪里冒烟……阿泽做过群众演员,经历了很多电影的拍摄,这样混乱的场面在电影里多半是敌我双方的对峙或黑社会的火拼……阿泽笑了,他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过丰富了,现实生活中哪有这种事发生?
车上的两个人忽然变得很慌张,急喊停车,然后匆忙下了车。阿泽说,唉,车钱?还没给车钱……人早不见了踪影……今天这是怎么了?前面是个老外,这会又两个男人蹭车……有谁敲打车玻璃,是个警察,示意他将车赶快开走。阿泽问发生了什么事?警察说,追捕毒贩……阿泽想到那两个匆忙下车的人,两个人的行为倒是很可疑,会不会和前面正在发生的事有关?警察却不容他多想,告诉他这里危险,催他赶快离开……阿泽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四
车速忽然就慢了下来,又是塞车。城市的道路在不断地拓宽,但依然无法解决交通的阻塞。阿泽没有发牢骚,在阿泽看来,一条路的好坏并不能代表某种方向的终止,路永无尽头。阿泽觉得人们应该感谢路,正是这一条条的路成就了人们的生活和财富。通过一条不断延伸的路,人们可以到达他想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路承载着人们的希望。阿泽在一本书上曾看到这样一段话:天下只有两种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阿泽觉得自己应该是后者,因为他总是对前景抱有希望。
天空愈显得阴沉了,像是要下雪。阿泽驱车去了夜总会。
阿泽原本想把小青约到自己的出租屋去,想想太随意了,毕竟是情人节,他总该奢侈一回。于是,在一家酒店定了情人节套餐。
阿泽把车停好,准备下车时,发现了那个帆布背包。背包挺大,鼓囊囊的,不晓得装了什么?肯定是那两个匆忙下车的男人落下的。乘客落下东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像挎包,手机之类的……拾到这类东西,阿泽会主动和失主联系,把物品奉还失主。当然,也有联系不上的,就只能等失主找来。他不敢把这些东西交上去,非法营运,他不想没事找事。有一次乘客丢到车上一条金项链,失主就一直不曾找来……后来他把项链给了小青。
包挺沉,阿泽忍不住好奇,将包打开,居然是钱,一扎一扎码放着……阿泽很震惊。
阿泽又想到了那两个匆忙下车的人,也太大意了!那两个人一定会很着急,阿泽想。
钱不晓得有多少,反正不是个小数目,阿泽差不多可以想到失主焦急的样子。可是那下面压着的是什么?几包白色的粉末,阿泽很是疑惑。那粉末很绵软,像面粉。阿泽脑子里忽然跳出两个字:毒品。他差点喊出声来。
这么看,那两个行色匆匆的男人,和警察正在追捕的毒贩是有联系的,阿泽想。
阿泽把钱重新装好,扎实,然后把背包放进了后备箱。阿泽有些紧张,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有点害怕靠近那辆车。城市的傍晚空气有些浑浊,楼层间那块狭窄的天空给人的感觉很沉闷。
阿泽想,他这样的打工仔来到城市为了什么?他跑黑出租又是为了什么?说白了就是钱。现在,这些钱就在他手里,把这笔钱留下来,他就可以告别出租屋了。他也许能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出租车,告别这种提心吊胆的黑的生活。他或许可以和小青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阿泽想,小青可以不用再去跳那种钢管舞了,要跳也可以,那就跳给他一个人看……阿泽并不是对那舞蹈有偏见,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那舞蹈有些那个……他的心情很复杂。他想,失主也许会找来……这么想,他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街上一个女孩在向行人兜售玫瑰,那绽开的花朵就像一串串的火焰。在夜总会门口,一个男孩硬要吻一个女孩,女孩不肯,慌乱中用包去砸男孩,完了自己又笑个不停……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那轻盈的洒落,更增加了节日的浪漫。
阿泽拨通了小青的电话,时间不大,小青就出来了。
卖花的女孩过来问,要不要给女士买一枝?
阿泽说,不要。
女孩说,买一枝吧!
阿泽肯定地告诉她真的不要。
小青的脸上已经现出了不悦。阿泽说,一枝怎么够?阿泽拉开车门,小青惊喜的差不多叫起来。那一簇热烈绽放的花朵,是如此的绚烂……
五
雅致的隔间显得很幽静,为了营造氛围还点上了蜡烛。菜也极具特色:三文鱼,甜虾,鹅肝蒸蛋……有一道比翼双飞,菜名很好听,仔细一看却原来是鸡翅。还有一道银丝卷被冠名——丝丝相恋。掰开小巧的银丝卷,里面是细致匀称的面线,细如花茎,根根分明。阿泽和小青都是第一次吃巧克力火锅,看着巧克力在精致的容器中慢慢融化,然后佐以鲜果和点心,感觉真是很浪漫。
阿泽心里还想着那个背包,心绪很烦乱。
小青给阿泽念一条短信:曾多次用你嫩滑的身躯紧贴着赤裸的我,那轻柔的抚摸和不规则的运动,让我享受着阵阵快感,就在我享受之余,你却渐渐消瘦,唉,可怜的香皂!小青笑得眼泪快出来了。
阿泽有些心不在焉。
小青说,你好像不高兴?
阿泽说,我有不高兴?阿泽又想到了那个背包,不知为何他真的高兴不起来。
小青沉溺的目光望着阿泽说,今天是情人节唉。
阿泽不能不露出一些微笑。阿泽没有向她提背包的事。
高脚杯大的有些夸张,那浓稠的汁液像燃烧的玫瑰,令人意志消沉。因为要开车,阿泽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下。
有妙曼的乐曲在耳边萦绕,是小提琴的奏鸣,很凄清的旋律。这倾情的诵咏,和着窗外的落雪,让人倍感温馨。那杳渺的音律似回响在另一个时空里,是另一种挚爱的抒情……意境中的景象是河谷,是雨林,是淙淙溪流,是山花烂漫、蜂飞蝶舞……阿泽记得有一年,父亲引来一窝野蜂,养在后院,蜂巢就是一段掏空的树干。看着那些忙碌的蜜蜂,以及花脂蜜糖散逸的香气,阿泽有些蠢蠢欲动……那一次他给蜂蜇的不轻,好些天才消肿……
小青唯一的一次没有化妆,这让她看上去显得有些清纯,眉眼和脸庞似乎更加的真实可信。
小青的两只手捧着酒杯,目光痴痴地望着窗外的落雪说,这是她过得最温馨的一个节日。
阿泽能感受到她手指的纤细、匀称。阿泽想,那小提琴的乐曲或许应该由这样的一双手去演奏才算完美。
小青说,她十几岁就出来打工,就开始在社会上流浪,从来就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节日。小青说,其实她原本有个幸福的家,父母是那么的呵护她,在家里她就是一个骄傲的公主。父亲喜欢叫她细妹,父亲的呼唤像微弱的清风,绵软、亲切……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暖。但很快,表情就变得沉郁。小青说,一切美好都是那么的短暂!小青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父亲居然染上了毒瘾……无可救药,直至走向一条不归之路。后来他死了,从高楼上跳了下去。小青目睹了那个场面,那坠落让小青感到惶惑而又震惊。在她看来,那坠落的身影更像是一只迷途的归鸟,滑向一个极端冷酷的幽深之中……小青的目光冷冷的,很空洞。阿泽无法看到她那里深藏着什么……
阿泽忽然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想他明天应该去一趟警局,他不知道是不是某种责任的驱使,关于那个背包,应该得到妥善的处置……这么想,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松弛下来。琴声依旧,丝弦的滑动,温婉、柔和,像爱意的倾诉,在臆想的深处悄然浮现,水波一般徐缓至极……那一刻阿泽的心澄澈如水。
六
从酒店出来,雪已经下大了,地上像铺了一层绒毯,脚踏上去极其绵软。小青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可雪花一落到手心就融化了。终于给她接到一片完整的,晶莹透亮,像极了一枚花瓣,给阿泽轻轻一吹,那花瓣就没了踪影。
小青娇嗔说,赔我!小青微带了些醉意。
雪下得更热烈了,漫天飞扬,似繁花散落。路灯下,可以清晰看到它们美丽动人的舒展,那悠然的姿态令人着迷。
阿泽穿的有些单,几片雪花落进了他的衣领,他不由得缩紧了脖子。
小青说,你等我一会儿。说完,转身跑到马路对面的那家午夜超市去了。不一刻,她出来了,手里多了一条白色的围巾。接下来所发生的事触目惊心……阿泽想,她不该犹豫,她稍微快一点,或慢一点,都可能避开了那辆疾驰的黑色轿车……惨白的灯光和着漫天的落雪,小青像在做一个旋转腾跃的舞姿,那轻盈的看似舞蹈般的飞跃构成了一幅凄美的画面……身体的坠落像一片落叶,轻薄的没有一丝分量。伴随着那一束光的熄灭,雪的溅落重新变得纷繁迷乱……那辆肇事的汽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以更快的速度逃匿了。
阿泽的思绪停滞的一瞬间里,世界似乎都静止了——璀璨的灯光,纷繁的落雪,奔驰的车辆,街边的行人……阿泽飞奔过去。
小青还抓着那条围巾,她说,哥,围巾……那条白色的围巾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阿泽做了一下判断,最近的医院在府中南路,还隔着两条街,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要二十分钟。阿泽忙将小青抱上车,快速地发动着车。
那辆肇事的轿车又返了回来。午夜的街上车不是很多,阿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左边的转向灯破碎了……它已经逃离了,却又拐了回来,难道是良心发现,要回来救助伤者?车到近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两个人,样子都很急切。前面的人拍打了下阿泽驾驶的汽车的车窗,并拉开了车门。其中一个说,没错,就是这辆车,那束花还在。那个留着寸头的人阿泽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突然就想起来了,正是那两个半路匆忙下车的男人……是背包的主人,或者说就是毒贩。
寸头说,背包,背包在哪里?
阿泽忧心如焚。小青的脸色极其的苍白,她的手仍紧紧攥着那条被鲜血染红的围巾。那围巾的色彩与那束玫瑰一样的鲜艳,一样的刻骨铭心。阿泽想,要不是这两个半路匆忙下车的男人,要不是那个害人的背包;要不是这恼人的大雪;要不是那条可憎的围巾……今天是情人节……今天是情人节……今天真他妈是个倒霉的日子。
寸头变得很不耐烦,说,你把东西藏到了哪里?
阿泽说,滚开。
寸头的样子是要有所动作,但阿泽更快。一脚,寸头就仰面摔了出去。阿泽一脚油门,车就飙了起来。
凯迪拉克紧追了上来,并试图拦截阿泽。阿泽将油门踩到了底。凯迪拉克以更快的速度撵上来了,并挤碰阿泽的车,以此胁迫阿泽将车停下来。在一个转弯处,凯迪拉克疯狂地撞上了阿泽的车尾。撞击的力量使阿泽闪个趔趄,车没有什么大碍……阿泽将档位挂到了最高……凯迪拉克的速度似乎更快,再一次赶了上来。俩车并行时,车窗里闪出一支枪口。阿泽没有将车停下来,他看了一眼蜷缩在身边的小青,他感到小青的呼吸愈加的衰弱了。阿泽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
一声闷响,阿泽的身体猛然一震,内心突感一阵惊悸……他感到胸部很痛,那灼热一下子就撕裂了他的肌肤。用以输导的脉搏忽然膨胀起来,血的流经有些焦躁不安,并急迫地要从一个洞开的所在朝外奔涌……溃堤般的渲泻让他不由得一阵战栗。那流淌似乎很欢快,从胸部,到大腿,一直流淌到了他的脚心。他可以感觉到那液体的粘稠。他的手有些抖,身体轻飘飘的像失去了重心……
阿泽的家乡有一种镖牛的风俗,每逢大的节庆活动,都要镖牛,那场面让人快慰的同时又感到心悸。那用以祭祀的牛对生命的完结似乎已有所洞悉,通过它惶惑的眼神人们能够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无助。那演绎的过程极其悲壮……镖手高举长镖,猛然刺向牛左肋胸间……有一刻短暂的,看似沉重的僵持。血液喷涌而出的一瞬间,牛轰然倒下,场面很是震撼。镜头回放时,可以清晰感受到镖手抛掷的娴熟、准确,以及镖的锐利……镖的隐入快捷而迅猛,那绽裂似乎并无痛苦,只是一种形式的重创,或某种献身的完美呈现;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生的断然割舍……对那牛,人们会油然而生一种敬畏。
阿泽记得,有一年,被镖的牛并未表现出意志的怯懦,那倔强或挑衅并未使它马上倒毙。这反常的举动很是令人诧异。镖手有些措手不及,在与牛对峙的一瞬间,牛的凛然和镇定竟引发了镖手的恐慌,以至于他竟无法做再一次镖刺……
手臂的运动有些僵滞,阿泽差不多是在用意志控制着车辆的行驶。他知道,他不可以停下来,绝不可以停下来。小青的呼吸已经明显的有些困难了,脸颊和嘴唇都已失去了血色,她已经处在了昏迷状态……阿泽看到了那条围巾,仍被小青紧紧地攥在手里。阿泽浸满泪水的眼睛变得有些模糊……城市幽深的街道似永无止尽,那布局刻意的,有着金属质感的立体空间,不断地被复制延伸,其层面的分割,凝重而含混,就像那虚无的潜在危机的夜色——矗立的楼架,盘亘的立交桥,行进的车辆,虚幻的灯火,被雪凌乱了的街景……所有这些都显得极不稳定,都变得散乱飘摇……他感觉自己似乎也要飘起来了,在晦暗的虚拟中没有了一丝重量……
阿泽没有把车停下来,他没有妥协,相反他却在心里对自我意识的彷徨、退却做着有力的嘲讽。严酷的命运把握让他再度找回了自信……他感觉到自己就是一只被镖的牛,同样需要坚毅和顽强,同样需要无畏的彰显……道路对他来说不是问题,时间对他来说也不是问题;血液的流淌只是另一种激情的涌动,这让他意愿的迸发显得更为迫切……
道路在不断地延伸,阿泽还没看到那家医院,但他知道,医院就在前方,在视觉不断延伸的尽头,就在那里……他忽然就想到了一直以来他对路的痴迷,和对延伸至远方的路的向往……这想法的产生很显然的让他有了一丝欣慰……身后传来警笛的鸣响,阿泽感受到了那正在迫近的闪烁的光源。他看到,那不断变换的光泽和城市绚烂的灯火有了一个更为清晰完整的融合……
作者简介:王庆才,甘肃省作协会员,中国煤矿作协会员。作品在《飞天》、《阳光》、《青春》、《芒种》、《短篇小说》、《黄河文学》、《特区文学》、《民族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或转载。著有长篇小说《阴山》、《没有河流的岸》等。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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