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没有欣赏焦黄夜空上杏黄的圆月;没有发现拖沓脚底下蠕爬的清影;没有注意到夜色儿听话得在微风中打瞌儿。萧萧然那清黄纱袍的漫照下,他伫在诡暗的一处楼影地,抛撒起自产的啤酒黄的尿脬水。清朗的啵啵声叫他惬意得眯起眼缝。他本不想这样荒唐地欢渡今晚,他本是个明白人,本知道不该在四小时前喝下那些青黄不接的酒液。而那些用来游戏人生的朋友,村子里的,厂子里的,在他出事时,又在哪儿呢?所以他没有全醉,行动也在证实这一点儿……趁着糊涂前赶到车间里。不然他旷不起班。
这小男人夸张地吐出嘴里烈哄哄的浊气,他不知道酒精是如何从喉道溜拐到尿管儿里去的。显然这行为令他飒然清索不少。想那蝈蝈儿般的啵啵声,就算他尿脬是口泡菜缸,这会儿也会沥淅完净!
汪汪,黑魅处一条流浪草狗在与不知情的他的持久对峙中惶馁了,逃走前它得让他重视它。它一边逃还毛糙糙地想:若不是刚用过晚餐,能享受这男孩瓦凉瓦凉的一截儿小鸡把子,也够我扛住夜半的风寒了!
犬吠声终令他醒悚过来,那啵啵声根本就是下水道口的不懈歌声!
一头遮眼的长发,在他甩甩麻痹的额筋后,总算分开。瘦长的瓜子脸颊在皎黄的月国里,像一道暗橙的阊户。那时的他刚过完十八岁的生诞。
唐冲在三个月前被分到亮敞敞满是玻璃隔扇的压片组的。工作起来压片机噔噔噔微响,机房里轻粉悠扬,像雨霁中的轻烟。他跟着一个叫卢姬娉的女师傅当学徒。穿着跟医生一般无二的白大褂白帽子白口罩,只他们不治病救人,而是制药救人。她压了他三岁,可她的孩子都二周了。
……唐冲把最后一抹月影甩在身后,跨入生产车间的青砖主楼口。呷咂着一阶阶楼梯,品揣着主楼某处某时的某段光景。
处了三个月的对象,今晚算是正式黄了。
此时不足午夜十一点,中班那二位还在嗒嗒嗒运转着机器的班位上半酲半醒。离接班还有整一个钟头,唐冲便躲进一间临时休息室,也叫“冲子房”的,这刚撂桌上,还真倦恋在梦谷鼾峡里了。
2
……一丛打破他生理分泌平衡的气味袭来,唐冲再度划开眼睑,除了深夜一点多的挂钟,身旁还姗然多了个女人——师傅卢姬娉。她身着宽篷的白大褂,用摘下口罩后乍显的蛾眉皓齿,把他弄醒的。
“咋没早叫醒我,害我睡到现在。”他慌恐,从来都是小徒弟围着师傅转,哪有像他这样被师傅宠着的?
“合着你睡到现在还籁我了?接班时你正带梦话磨牙哩,我觉得好玩,就没想叫醒你。”师傅的美在白肌、蚕眉、绛唇。她说话易失态,失态时像只燕子,失态到一半才收了放肆,绷紧鲜湎之唇,眼睛忽闪忽闪往旁里瞧。像扑楞着瑶扇的蝶儿。猿肩蜂腰鹅胯鹤腿说明,这是只发育到了成熟期的“母兽”。
“唔?我呓梦里讲梦话了?”唐冲问她。
她从不揉妆抹粉,双唇却像绽放的桃瓣。开话前,花唇绷紧,内抿到口里微润,而后抖擞着不肥不腻,含贝生珠的嗓音:“先把嘴角的哈拉滋擦了!——咱这个班,需把剩下的二十来万安定片赶完,再将机车的冲模卸了。顺利的话,我们会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至于梦话嘛,以后再告诉你。”她认真起来,还真像个师傅。
“卢姐,你先歇着,我盯会儿。”脚步一个拾斜,他的焦黄头发差点蹭到卢姬娉的胸丘上。好在明煜的灯光忽视了两人窘然的羞臊。这是对情谊笃厚的师徒,羞臊可以存在但不可以夸张。修养当作了文明被世人重视时,羞臊也算是修养的冰山一角。
“你——喝酒了?”卢姬娉翕动着她葱白的鼻翼,眉心拧愀,像小笼包的褶儿。
这使得唐冲再度遭遇一簇别样的风味。有轻惯的药粉味,更有肌匣里扩散的体汗味,冏然间肚子里且饥且渴,啖尽了睡虫!
他翘动不露牙齿的嘴角。向她抖抖清齐的眉头。把白帽子按到桀骜不驯的焦发上,冲在她前面的机房里。
——记得第一天来上班,第一次分班,他就闻到了那种馥郁无敌的风味。似曾熟悉母性的;夹生涩涩的,像马齿苋汁的味。小时他采猪草见到且肥且鲜的马齿苋,就掐一截儿嚼在舌齿间,果酸酸生涩涩滑莹莹的。马齿苋令他产生幻象:一条鱼儿畅游在光波粼粼的水底,那是他变化而来……
机房顶有盏一百五十瓦的灯泡,共一款六十瓦的白炽灯棒,在它们的关照下,三十三冲双轨压片机每转一圈就推出六十六枚药片,一个小时能出八万枚片剂。
机房里,卢姬娉称了三号机的片重,唐冲称四号机的。
机房里有点吵,但需大声说话,还能分清。唐冲假装不懂,迈脚向那边。
“师傅,四号机的片重调不过来,是法码放错了吗?”
卢姬娉闪过来一步,拿日光色的手指到黑咖色的托盘上拨拉亮白的法码。伸素手接住左轨洁白的药片,数出二十枚投落在托盘上。她点点左额宕出一绺乌发的头颅,再伸玉手接右轨药片……即而她歪着头,翻着一双酸溜溜的白眼底子瞅他,“好好的,又拿姐开涮!不理你了!”
“师傅,我的好姐,我睡觉时真没嚷嚷什么磕碜话吧?”
“唐,工作时间不谈那个。”
“那下班时你告诉我行吗?”
“那得看心情了。这批次的原料粒,还有十分钟结束,现在你盯四号机,我盯三号。不能有闪失。”戴了白口罩的她依然演绎着两道盈漾之波。
“是,长官。”他向她打个滑稽军礼。又厚又长的头发将那帽子歪派在一边,倒像个活世济公,卢姬娉真想一巴掌掴在那鬼灵精怪的后脑勺,叫他懂得收敛。可一想到这个素来不拘言笑的男孩子并非狂浪之辈,转而微哂。
待她转向披着水泥绿的三号机,那一条横贯肩背微小的纹路叫唐冲浑身冒调,那是胸罩的吊带印。“这大褂要是透明的该多好啊!”他不知羞耻的想。还就着嗒嗒嗒跳舞的机械响声,卖个她感觉不到的假动作:抬腿向那丰华不二的翘屁空踹过去。可是斜投在地面的虚影出卖了他的痂癖,她心里酣艳得荡起绺绺发丝般的吟唱,可表情矜稳得像石松,没再答理他。
二十分钟后,压片机的哼哼歇下,连同生产流程单和原始记录,一同被他们两个摆饬好。整栋大楼里本来就封闭,加上夜班人员稀少,楼层里寂静到能听见蚊子间的打闹声。
3
卢姬娉想要看一眼徒弟写好的交接班记录,不想问出的却是另一话题:
“你一向不喝酒,……心里装事了?”
“哪儿,谁心里还不装点事!”白屋顶很高,而他的心叶像拳头紧攥。桌沿的木屑在他的拇指甲下噌噌坠落。
“还硬绷!公鸡脸都把你出卖了。说假话,跟女孩儿掰扯,是你脸红的病根儿。你摊上事了!”
“嘿嘿,也不是什么大事。跟阿虹,掰了。”
“哼,就是那个走路能把腰拧断的阿红?掰了就对了!不然,你后半辈子能架得住她?她那个又疯又狠的妈,能钻到梦里把你吓醒,三个如狼似虎的哥哥,在她受丁点儿委屈时,会把你的主筋抽出来当皮筋玩。”
“求师傅你留点儿口德行不,年轻人的里个楞,你是体验过的。俺现在就想找个地缝躲进去。不过这回脸红——还跟你有关系哩!”
“什么什么什么?讨厌!跟我有关?阿冲,你,你不像耍酒疯?”
“嘻嘻,只喝了四两,离醉远着咧——想当初姐介绍妹妹给我,我嫌她——嗨,不说了,如今悔之晚矣。”其实他不后悔,后悔的是轻薄了师傅的一片美意。
“就为这?我妹的模样是差了点,可过日子扎实。不过上个月她已嫁人了。你以后自己想辙吧。”
“姐为我好我知道,以后再遇到可心的,先让姐把关。”
“去,我不是你姐,是你师傅。婚姻大事,得听爹娘的,姐是外人。”
“姐当我外人?好吧,当我没说……”
唐冲竖起身来,脑袋像灌了迟钝剂僵挺着,一双脚火急火燎蹬开机房门,人闪进去。好像她哪里把话说错了。卢姬娉失神的眼睛跳跃两下,忽然意识到这种谈话也属超越师徒关系的一种失态。赶忙内绷了双唇,微合了双眼矜靠在桌沿养神。
里边三号机的下冲(一种钢制活动模具)活动挡盖被顶开,男孩左手拨动手轮,压片机的大盘缓缓转动。下冲个个像跳伞员从活动盖孔跳下,等候在下面的右手刚好接住实心实肠的铁锭……偏有一个下冲怎么也掉不下来,他用右手指去勾。一边正反拨着手轮。
“——啊”,一声杀猪般的嚎叫从机房逸出,把外面困倦半酲的女人抽打起来,霍脚向叫声处赶。一根涔血的食指被唐冲举在鼻头上,劈空乱舞。刁钻的铁锭把它挤坏了。
卢姬娉一把捧住痛楚的手臂,她脸色比他的还要差,直接将它投到嘴里,轻轻吸吮。
唐冲被这疯狂的救护惊傻了,而那颗食指,却在温婉的感恩中歌唱。
“姐,你别,手上有油污。”唐冲下意识回抽膞臂,像抽回一方沁着馨香的国度。
卢姬娉不答腔,蹙着眉,足含了它一分钟。等放开手,快走到垃圾桶边吐完嘴里不洁的血污:“你是弟弟,我得关心你。”
“不,我不是你弟弟,我只是你的徒弟。”
“不,你就是我弟弟,我心疼。”
“可我真不是。那手很脏的……”
“阿冲,我不嫌你手脏,你倒嫌我?”唐冲的一个“脏”字让卢姬娉周身发冷,这是唐冲没有料到的。脾气古怪的人,生出的气也古怪。就像几分钟前他赌她的气一样!他们现在扯平了。
唐冲脸更红,“我没有……谢谢你,我不疼了——其实那些人无聊得很。”
“阿冲,该不是你听他们说我什么了?……”卢姬娉周身战栗,似乎看到清俊的他被数只暗手挟持到高冷处,那里搅腾着利齿薄舌,发白发红的球珠,一股脑把他俘虏了。
但在她耿耿于怀的三观里,他不该跟他们一伙的!她不在乎泥沼一样陷她于泥淖的红眼白牙,却十万分在乎他的看法。
“卢姐,很多只苍蝇哼哼着打扰了你的生活,甚至霸道地把亢瀣布施到各个角落。但你不必在乎它们,因为不值。”唐冲不能让她在面前伤心。“我生来就没有姐,我父亲总说我是扫帚星,所以去年和娘离婚时,把我丢给了娘。”唐冲忧郁起来,像芊绵之风。
“离婚?——对不起阿冲。我不知道会是这样,你放心,姐会当亲弟弟疼你。——那时姐介绍妹妹给你,其实——不说了,还疼吗?”
唐冲点点头,开始接受女人的直视。
他把给卢姬娉包好的食指甩甩,再拖条黄漆木四方凳坐在灰绿色的三号机旁,想把剩余的钢冲子卸完。卢姬娉的心踏实下来,她推开他:“还逞能?留着那心思想阿虹吧,小心再弄了手!”
唐冲只好边站,使左手帮她打起手轮,压片机的大盘,再次慢腾腾转动。
“卢姐,你有亲弟弟吗?”
“十岁前有过一个,他在四岁时夭了。你们的眉毛、嘴唇特像,薄薄的都很生动。”她又燃起失态时的笑饫,有几颗细小的珠花犹嵌在睫毛之间。
他的眉头活络开来。漫漫心路上,甜蜜的喉咙在花谷里艳气地呼吸,勇气像鸟儿翅膀上的高傲。“姬娉,今晚特有意思是吧?”
“啊?唔,是的。”卢姬娉腮红颈粉,说话有些结巴。她没想到,小男人会在这月明光清的夜晚直呼她名字。就像男人呼唤自己女人般。赶忙她又骂自己。姓卢的你太龌龊了,他还是个雏儿!
另一方面,她真想拾掇或敲打一下这小男人。对于车间里其它的女人,他连眼皮都没抬过,更别说正常的交谈会把他的脸颊烧焦。他像病毒浸入她的体内很久,待发觉时病魇已驱之不散。一方面他腼腆得像只笨鸭,一方面他在她这里勇猛精进,浑然天成。
唐冲没有理会她心肠里猫着的蛐蛐儿,“那好,我现在带你去个地方。”他一把拽住她腕子。
“黑灯瞎火的,你带我上哪去?”她似在央告。心里敲击着一面大敲,怕他作出一生中最不理智的决定。
唐冲松开云雾里的她,他努努眼神向着玻璃窗外,“姬娉你看十六的月夜,像不像一面没有裁剪没有镶框的镜子,何不趁现在走进那扇镜,看看天上到底什么样?”
这番看来痴狂无邪的话语,竟像仙境的花露滴喷撒在她萌动的心萍,让卢姬娉的心舟荡漾开来。这正是卢姬娉觉得他可爱并收他为徒的理由。每个人都会在落满埃尘的瑶柱上遗忘一根很难被拨动的琴弦直至老死。幸运是他的另类描述把她带进那扇虚无缥缈的门镜。尘封的琴弦汪洋自肆着颤悠起来。就算天塌地陷,她都觉得美妙无边。
“弟弟,你还是先吃两片安定吧,再嗙下去,这楼会塌的。”一边,她被他美丽地忽悠欢喜着;一边,她想把那些欢喜阄割。
“真的!真有那么一扇门,越过它,你就能进入了天堂。我是想,带你一同穿越它直接步入天堂。”
“真的?”她问。
“真的!想吗?”
“嗯哈,可太远呢!我们又在上班。”她在犹豫。
“就在你我的头顶。你敢去吗?”他指指上面。
“有你在,我就敢!”她也望向屋顶,一万个不信!可心在突突乱跳。他绝非谑世虐俗之人,单单骗她一个?
他坚定的手搭在她的手上,“跟我走,这可是我的秘密!”
这次她没有挣脱,大胆跟上他,直觉告诉她,那地方,像这小男人一样存在着。
顺着楼梯做贼似地摸索到五楼顶层。在半墙的壁梯上唐冲的手脚并用,像只网蛛灵巧地攀上去,推开天台的顶盖。
他已俯爬在上面,左腮被漫夜的银辉打磨得乌亮。右腮却被一只高耸的鼻子罩在阴影,冲着她卓然下顾:
“你爬上来,我这里薅你一把。”
“阿冲你疯了,被人发现,你我死定了。”女人害怕极了,连说话底气都被楼道里的黑暗所吞咽。
“规矩就像你们女人的胸罩,不管它设计得多么合理,你却总想找个时间摆脱它。”
“下流!不理你了。”女人娇嗔。
“好吧,我错了。但你来都来了,你得试一试。”
4
“吓死我了阿冲,这上面没有拦杆,会很危险。”女人像抓救命绳索一样抱定他。
“我的大小姐,上面宽敞得很,我们只是坐在中间看景致,不会掉下去。危险的是你的胆怯。”二人贴得太紧,唐冲被那缠绵死人的女人部位所困,如果她仅是一枚马齿苋,早含她在嘴里了。
“阿冲,我服你、信你了!为什么你身上总那么多的邪乎劲儿。”俩个坐稳下来,此刻月光如洗,清风如醉。她噘起嘴大吸天堂之气。
“在我看来,他们只是会说人话的四足动物。这扇天门为每个人开着,但他们却视此为狂妄。”
“讨厌,这么说我也是会说人话的动物了。”
“唔,人站得高了,认识就不一样!”
“唐冲,你手指不疼了吧?当心我捏碎它。”女人生气勃勃的眉心在月晕中气贯如虹。她的美,星月是看得见的。
唐冲不敢再放肆,“美女,你没当我外人,我才带你来天堂入口。够意思吧?”
“天堂入口?是太够意思了!”她咯咯咯笑出了声。
狂喜之下,女人忘掉怯懦,放眼四顾。木野山形,若隐其中。烁星点点,西月交酬。一时感概万千,心驰神飞。
“困吗?靠我身上迷糊一会儿。”小男人想充英雄。
“被你这一折腾,还睡得着吗?诶,阿冲,刚刚还喊姐,现在就叫我名字。你安的什么心?”高高在上的天堂前,她可以给他下一百次定义,却摸不准他的脉数。
“我正为此困惑。叫姐呢,显得老气!叫师傅又显得关系大众化,叫你名字又显得很随便。”
“随你的便叫吧,反正你一肚鬼虫虫,横竖能划出个理道道来。”
而她竟怪异于男女间因肌肤之亲而避讳的天条,为这莫名感怀而摒弃特有的矜持秉淑。那是支专属于女人的势力,像蟒蛇的圈圈缠绕,还有马齿苋汁的滑涩,神话一样触动着他。小男人呼吸浓重,气息收紧。他试了百次,最后恶胆一横,手臂像秧蔓一样穿插而过,横揽在这女人的腰肢上。灵魂,身处高位的人才开始体味饥饿到绝地的灵魂。焚琴煮鹤的灵魂已撕咬在沉博绝丽的异体上了。
天呢,她居然没有反抗没有生气,自顾不暇就着狂热的心跳,接受唐冲那烈焰烹肠地炙烤。任凭身体为这烈焰消融,矜持不住了,只好靠在如高的男人肩板。
这真是个乘胜追击的暗示。唐冲暗壮心胆,趔趄肩身想把抚慰灵魂的异体摁在怀里。
汹涌的礼遇,激拥,香吻,把另一个陌生世界完完整整装进来,会如愿以偿地给纷散在窅缈如纱的天堂入口处,休戚与共?
想象一种战争,就发生在天堂之上,他优雅的侵略,她哀顽地抵御;他寤寐思服,她辗转返恻;他轧过狼藉世野的战车扬起悠远的歌声,她承运于飞的汤池和风而舞……
一只酥手隔在中间,一边是他的唇,一边是她的。
“姬娉,我是认真的。”真相中的小男人焦燥不安。男女之间那点逻辑,无法成就烈火干柴,就会成为热锅上的蚂蚁。
“我也是,其实我——也早喜欢你了。”她不敢过滤他的逼视,知道他没她的媚情不会胡作非为。她索性转开三十度,背靠背偎在他坚实的脊梁,头枕在他的勺脑,“姐是个不洁的女人,不配跟你在一起。可姐得谢谢你,还有你的天堂入口。”
“姬娉,在我心里,你不止我姐——”
“你真逗,那阿虹呢,你不会像切西瓜一样把初恋切走吧。”她坚难着,希望他说真话,也希望他掺点儿假的。希望像荧火,时明时灭。
“夭折的初恋。说了你都不信,我们除了碰过手,其它都没发生过。”
“既然那样,我们之间更得清白了。你不会觉得姐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吧?”
“我没有。其实男女之间,讲求感情的锲入。和阿虹的认识像两根平行的铁轨,品不出爱的滋味。而相爱的人,只需一眼对视。”
“爱?”女人像只迷茫的鸟儿钻入乌云。云层里电闪雷鸣,双翅被击伤了,扑楞楞掉下尘埃。“我真羡幕被爰情相中的人,有权决定自己的幸福。”
“你也可以!——其实你心里的苦……孩子的扶养,佣人和保姆式的角色,他的卧床他的无端猜忌,公、婆的冷眼,小人们的飞短流长——”
“求你别说了,——所以姐配不上你。以后请你离我远点,免遭无端事非。”
“这不是你的错!姬娉,原谅我直呼你的名字,我觉得这样舒服些。就像刚才我说的,你才是对视一眼就能产生火花的女人。”
“我不想知道。”
“情感上没有尊卑,你不要委屈自己。”
“我从没想过这些。”
“你和那男人,你还爱他吗?”
“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知道。”像身上一块伤疤被唐冲揭开。她一阵坚韧,一阵飘摇。天边的星斗钉雨般飞射而来。
“别撑了,你敢说你不想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享受生活和爱情?敢说此生无需爱情的床土,再不想驻扎在心里一个持久牢靠的男人?”一只霸道的手握住她那手,另一只手也不敢怠慢。女人本想避开它,怕它得陇望蜀,可谁让她无助了那么久,它们紧攥在一起,再不打算分开。这叫她像踏进仙境里开始揣度一个“爱”字,开始藐视那些网罗了她很久的忧愁。于是背靠着背,头抵着头,手拉起手。
“谢谢你。把我领进一个没有忧烦的世界,把那些污秽,也一股脑漂清。我不再想它。——这儿的月亮,还有星星,本真!还有你,直像这捧月夜,本真!
有蟋蟀声唱起来,吱吱声美妙得像仙乐。
5
古怪的第二天,在你猝不及防时,变换了主题的格调。连没有终了的前路,没有预警的伏击也被你觉察到了,而你还得像个敢死队员,扑上去……古铜色的背景里急驰着一辆救护车,载着一位危重病人前往县中心医院。病人是卢姬娉的丈夫。丈夫叫张贺林。
想当年她是乡剧团一名胡琴手,在赤岸村戏剧节大汇演时,一个叫张贺林的萧洒魁武男人卓卓然闯进她的世界。七天里他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他的口袋像菩萨的玉净瓶。只是倒出的不是水而是钱。爱情的丝带越系越牢,结婚不止意味一个乡下女人的爱情来了,还揭示了某种那个时代的潮流的衍生。
张贺林有俱已成家的一哥一姐,父母提前退休。
傍个逸而不劳、怀金插玉的婆家,无异于笨鸡嫁进了凤凰窝。当剧团领导找她谈话要她注意影响时,她意有所指地炒了团长的鱿鱼。
他垂涎她磁铁般的姿色,根本不思量家人们的担忧,两人闪电般结了婚。
婚后生活不消说气骄志满、月浪花酣。而且凭着公公的关系,她很快就在东风药厂上了班。农户头一夜间转成商品粮。
偶而的张贺林得一个风寒病倒,再不见好转。于是有医者说他是气管炎;于是有医生说他是糖尿病;于是还有看病的说他只是亚健康,绝了事房就能恢复。于是乎,他们开出的药,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治成了床上的一条虫。
脸色在公公婆婆的肩上说变就变。说卢姬娉是妖精,专吸男人精血,亏折男人阳寿,是他们章家的祸水。
嘴修在他们脸上,卢姬娉无招无架。其实她又错了,那些人以为她默认,愈发赤舌烧城起来。偏偏把她这美丽的祸水,溺爱不成,反生出妒意。大凡薄命佳人,无一不跟杏雨梨云连扯了关系。
半年前张贺林病急住院,卢姬娉回来拿东西,一转眼孩子跟丢了。折腾到半夜才安顿孩子到他奶奶的房间里。她和衣倒在床迷瞪过去。
掉进了认识张贺林那个秋天,他的礼物不但叫她母亲感动(她父亲已去世)。而且最让她骄傲的事是坐在气派的二五0摩托后座,追随他的潇洒一起奔赴县城电影院。
天知道那时的爱情电影对青年男女的感召力。银幕里的家伙们接吻了,青年男女也娇羞着偷偷模仿。为此青年男女染上小资情调,辟如刷牙,涂唇膏,喷香水,做发型……再后来荧框里不要脸的大腿和裸腚灵蛇般扭曲在青年男女的血管里。血管们也不要脸,它们喷张着血液输送到青年男女的私密处,让私密处鼓胀到丑陋不堪。青年男女稍稍妄想一下,那里的鼓胀就发作一回。青年男女整日价红豆频扔,那里就要出大事情!
张贺林总能搞到显露大腿和屁股的电影票。而卢姬娉又深藏不露地希望他那样。他有神俊的肌体,有整座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大摩托,舍得为她大把花钱。有和不要脸的电影里一般无二的拥抱和狂野给她,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应该为情节的完整和高潮,为镜头里含糊不清的纸上谈兵一探究竟?那晚神志飘忽的她随他进入旅馆时,才理会这不是自己的家,连说这不合适。张贺林舒展着眉心柔声讲:“过了今晚,你我才算是爱人!”
“可是——”卢姬娉后面的话被张贺林急切而固执的嘴唇堵死了……
6
那一直被黑沉沉的浮云遮盖着的天空,在这一晚雷电交集,冥光流转。旷风卷集着海山阆云,一层层揭开她织裁了十七年的心衣。一经揭示,那种招遥天外纵情扬意的诱惑早虚左以待。狼奔虎突间,掉进了百冲不入的温柔天乡。顷时乾坤异位海岳幻腾。六腑西游五脏东渡。肢骸不聚人魂不守。
昏天黑地的壮烈摇宕中,玉石夯撞顷崩。积攒的愁絮随这摇曳和夯撞欢快地迸发。儿时的悲苦在雷声轰鸣中被击碎,无法出头的冰冻生活,丧失果敢的自由的渴念。在闪电的光熠里焚烧殆尽。女儿心事被从无底的黑渊中拉出。夹在两道闪电之间,像核暴的星云,无限地弥漫开去。
浓厚的乌云也被核暴云统治了,淅沥沥化成漫天倾诉的雨滴,时而急切,时而逍遥。时而沉郁,时而飘扬。时而密集,时而稀疏。时而激怒,时而亢奋。时而刚猛,时而柔婉……
她像鸟儿翩飞在无边的湿沼上,她看到了挺艳拨姿的荷苞,和着那张弛有度的春韵,吟咏着莹露翠蕊的心语,享受着夏炽秋实的垂泽……
又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抖动,蓝白相衬的天空霎时像巨大的磨盘压了下来,重重地堵在她胸口。
被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女人,“咿呀”着想喊出声来,却不能自己。是魔鬼抱住了她,还是她抱住了魔鬼?她情愿是一场真实而疯狂的春梦,而不情愿的睁开了眼睛:有一条负载了重量的黑影,不可思议地压在她胸口上,难不成是境中良人。她凛声一愕奋力前推,就势一爬从褥上坐起。惴急的手掌朝稔熟的墙壁按去。
“咔”,屋内的顶灯亮起。原本堵在胸口的”磨盘”,是一丝不遮毕露横陈在眼前的一个老男人。这不是别人,她的公公!
老男人张狂着怪形枯颧的脸,再度跃起,将惊呆的卢姬娉按压了下去。
卢姬娉周身犹似被井水浸泡,四肢曲伸不力。浑噩间打个激凌才回转神志。她跟雄压而下的公公对抗起来,声嘶力竭的喊道:“不要,滚!滚出去!”
天鹅湖上方妖气团团。柔顺如丝的女人发出绝望的叹息:上天啊,我的翅膀呢?
欲火中烧的扒灰人恨不得一口将她生吞,一只手堵向她的嘴,另只手去拉解女人的衣带。她誓死拒他在一尺开外。
“小骚货,装啥正经!贺林上不了你,以后就由我代劳好了。免得肥水尽流外人田。”
“你休想”!
离奇的咒语在生效,卧室的门扇像舞台剧帷徐徐打开。一个老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是卢姬娉的婆婆,公公的妻子……
那个夜晚,公公没得逞,婆婆却也没给她好脸色,啐出一口唾沫:母狗不浪,公狗不上!
那之后不洁和不安分,像花粉漫散在风天里;那之后过滤口罩、变色镜隔在了她和那些人之间;要么她不在乎,要么离那个”之间”更远点儿!总有那么一撮人尤其男人,开始把她构想成艳场尤物莫名的骚动!上天赐了她得天取地的美丽,给了单凭一个微笑就能赶月追风的姿容。同时,又赐给她雪片纷飞的,叫她寒彻心腑的流言中伤!
天鹅剧里王子不见了,水怪们冲开禁锢,重重围困她。命运呦,快为她启开一道闸门。
7
每个女人潜在的业涯里。会爱了一个人,嫁了另一个人,幻想着完美十足的第三者,却将浪漫之液斟给第四个人。将四者重叠在一个男人身上的,绝不是女人而是女神!所以暗淡了一个形容枯膏的张贺林,立即就冒起一个她很重视的替代品。她默默祷告着那个位置慢慢向自己靠拢。只到听见理想驾临的涉水声,她又矛盾了,于是把松散着的门扉紧锁。虽然年轻的女人容易思春,虽然思春的女人更易年轻。
而如秋后黄花的张贺林,似已料到不久之后的落寞凄凉。他所企求的已不再是什么治病的灵丹妙药,而是维持意念完好的一颗香烟。残守着与病魔同行的点点意念,在病情好转,在妻子与他旅进旅退中,毫无征兆地将妻子的手一把拽来,用燃烧着刚愎的烟头,灼烫在膏臂藕肤上。闻着袅袅浮起的,释放着蛋白质的烟煳味,看着噙含珠泪炫然地滚落,艳嫩之唇被牙齿磕破的妻子挣扎的窘态而矫狂。可这跟当初那个雄征美娥的男人有关系吗?他只是具需要时间冷却的僵尸而已。
悔恨淆然而至,张贺林哀求貌美心慈的妻子原谅他,还大度着劝她早点离开他,让他自生自灭。卢姬娉苦嘲说:“你的疑心和别人一样重,但只要你在一天,我就从里而外做一天你的老婆。”张贺林抚着被烟头毁到永无复原的灼痕,号淘恸哭。
当美丽成为一种折磨,当拥有女人的美丽成为一种折磨。绿野上一幢无人看守的牢车里,传来经久不息的啜泣声。你飞弛着,想逃离它的经纬,可那哭声却像盘丝洞里的游丝,深深穿刺你的肌筋。除了痛,你还绝望。
卢姬娉整天整夜的忙碌着,想远远地绕过那种痛楚和绝望,绕过误解和伤害。但她不是永动机,更不是消弭痛楚于无形的神。
白天累了,氓蚩蚩的夜晚翻版着欢快的风景舞动到卢姬娉的身旁。守护下的颓废膏容的丈夫在病痛来袭时,无端地骂她贱人。手中的烟头再次按烫在那面娇好而无过失的手臂上。她勇猛的灵魂不屈地高唱:燃烧吧,如果我的痛楚可以治愈男人的病魇,这又算得了什么?她不能忘记赤岸村大汇演的七天,不能忘记被他带领下的脸羞心闹的忸怩着大腿跟裸腚的电影,更没忘记那个破天荒征服了她的鸳鸯旅馆……
而那时,在她不远的身后,冷森森还站立着一双诅咒和怨忿的礼教式灵魂,它们是她公、婆的。
这是个可怕的古老的映射。卢姬娉属羊,幼年丧父,华年克夫。公、婆早在他们结婚前就算出八字不卯,千叮万嘱要儿子退避三舍。但凡世间之事皆有定数,合着他张贺林命里跟她该有一段悲喜掺半的混世姻缘。他鬼迷心窍地泥上了卢姬娉。打死都不信八字不合的相爻之说。直至舛途沧海,情喋巫山。
可憎的事实虚无缥缈间映证了那个古老的传说。公婆归咎于这个不择手段攀富爬高的女人,是她让儿子运虚魂涩,阴阳互逆。就连公公那夜的猥渎,都轻巧地得到婆婆谅解。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她屈服了。
而畏缩在一个人的窠臼里绣虎雕龙、裁云镂月之时,风景一样迷惑的东西被她拒绝后,更为汹涌地反扑而来。莺俦燕侣结满枝头,巫山之君夜夜春临。重温和张贺林那段刻骨椎心的“胶片”——迷失在处子与人妇裂变之中的殢雨尤云,成了她记忆里的经典。
阳光不再灿烂,月色遮躲在云中。有一次那个和她交媾共欢的梦幻男人,被调换得清析明朗。一头苍黄忧郁的长发,生鲜轻薄的嘴唇,瓜子形的清瘦脸,岸柳坡松的峻逸身貌,赋情怀志的磨人之想,俗不惊人却矫若惊鸿的眉宇之间……这太荒诞了,他可是唐冲啊。一个毛头小伙子,光有这种想法,就会遭报应的!
啊哼,报应?她遭的报应还少吗?可她都做错过什么!
在他进厂的第一天,她就开始注意他。因为他的体格和脸形很像早夭的弟弟。由乌及屋地在那次庆祝会上,他唱了一首《一剪梅》和《北国之春》,让她联想到一个苍白却永恒的主题——追求。一颗心被那两首歌激活,整颗身心为他征用。不清不白地暗恋上他。没有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她偷偷问自己,又偷偷的回说那不可能。她的心太年轻了,她恨不能拿出一半生命补偿给张贺林,让他重新站起来;用另一半生命去弥补睡梦里倾心摄魂的美妙时光。
所以只能在梦里和唐冲相见,甚至早和他于飞于乐了。
后来他跟阿虹牵手了,只好舀起意念的凉水一瓢瓢浇灭这股不要脸的欲念。而这个天神一般旺盛的小男人,硬是夜夜闯进她的梦境,和她翻云弄雨,偎她永叙缠绵。
她可以矜持得金碧光辉,却很难让洞悉的错误情潮,不再错误下去。
惊心动魂的事情来了,风景中的男人月夜里跳出风景,挽住了她的手。而她只能选择躲开他。这很像一个成语故事——叶公好龙。
……
张贺林被安排在重症室。
卢姬娉是常客,主治医生跟她交了实底。在医院里可坚持到四十多天,回家里也许二十多天。有话提前说有愿提前了。好吃好用的也别再吝惜钱。
但凡到这份上,众皆敬念病者生前的好处。六根不净的杂念不能再生,对苍天,对公婆,对丈夫她都得有个交待。
至于那晚在五楼顶层,那个天堂入口赏月的痴心妄想。在这铺天盖地的悲怆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8
……老天除了古怪,就是不公。
那天槐树岭上的枝叶虽像往常随风摇摆,却亏损了可爱。野风像鬼火一样播洒着阴谋的种子。不祥的种子不幸跌落在一个叫谭因村的地盘上,唐冲的奶奶正是在那场阴谋中寿终正寝的。唐冲回家奔丧,竟被失心疯的父亲再次赶了出来。
阴谋像蛛网一样笼盖小小的村庄,这村庄的名字跟它的性格一样狡脱。传说它在商代就沿袭这个名字。不然它不会腐而不朽,摇而不倒。
唐冲的父亲被同族的老族长当提线木偶操控了。十九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比不上那款山羊老脸的一通“响屁”。
唐冲的母亲在离婚前为购买生产队低价出卖的一处宅基,曾和老族长的家人唇枪舌剑。那宅基最终被无往不胜的张家夺了去,可这让那一大家子人祭起了杀心。毫无悬念,唐冲的父亲真的在半年后的丧事中将妻子和儿子统统撵出了家门。
站在塔顶的老者,上演了一场兔死狐悲的大戏给谭因村看。蛛网一样的阴谋像彼岸花在这里盛开。
老头动员全家四十多口人鞠躬尽瘁地为唐冲的奶奶办了一场比电影还好看的丧事。这电影以牺牲唐冲母子的名节而胜利杀青。硬生生裹挟着一个男人逼走自己的妻儿,理由是这对母子离经叛道,不敬老人。可怜的母子被钉到谭因村道德的十字架上,遭受满村人的唾弃。
不受怀疑的一场阴谋,像血管一样扎根于谭因村的槐街柳巷,人们汲取着它的营养,也吮尽了唐冲的浆血。在一个矫阳如火的日子,几个人闯进唐冲母子另立生活的院子,棒棒见血地抽打在他健壮瓷腻的躯肢上。他倒在仇恨交织的血泊之中。
未满十八岁的年轻人;崇尚真理不打折扣的年轻人;像钢铁般坚强的年轻人,在他们那不懈打击下,像厌倦了生活一样;像消沉在黄海之瀛的“致远舰”一样失去了信仰的桅杆。他“睡”在乡医院的病床上久久不肯醒来,做着一场接一场咬牙切齿的恶梦。
直到一个月后,唐冲才像个新生儿一样蹒跚学步……
而那时,在东风药厂的压片机旁,在五层楼顶的月亮之下,卢姬娉再也觅不见唐冲的音容、顽邪。而那时,丈夫张贺林已带着遗像上凝滞的微笑离她远走。失去丈夫就像白天失去了太阳;没有唐冲在身旁就像黑夜沉没了星月;没有亲友的呵护就像没有春光的时节。她踌躇了很久,没能想出一条活下去的理由。唯一安慰她的,是她和唐冲最后一个夜班,从压片机里推出的一百片安定……
六十天后“病愈”的唐冲回到压片组上班,第一时间内却没有发现卢姬娉。畅快的呼吸压抑起来,没有她就等于没有了理想。
消息真像吞吃了太阳后的昏凉。原来今天她跟着班长相亲去了。不久之后,她和班长会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结为伉俪。
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在狂风暴雨的浸淫后升起一轮宝蓝色的太阳。运气在这天不算太糟,在压片组唐冲见到了卢姬娉。
再现了那一双瞳若秋水的明眸;再现了两瓣归云纳雨的嘴唇;再现了狭长的爪子脸;再现了发出骄人歌声的喉结。
四目相对,良人陌生得只会说“你好”。八小时的光阴像鬼头刀噗噗劈砍在那二人对往事的偏执里。
这一面似乎太迟,又似乎多余。下班时卢姬娉像阵风刮过唐冲身旁。唐冲对着那风:“喂,你托我买的《棒针编织大全》,二个月前我就买好了,现在还要吗?我今晚住单身宿舍。”
那阵风里传来她的气息。“那书你留着也没用,今晚八点我去拿。”
……
单身宿舍的顶板只挂着一只二十五瓦的日光灯泡,可四面墙壁雪白如洗。原本四个人的宿舍,一个被保送上医大了;一个刚调到县直单位,再一个上中班十二点以后才回来。
卢姬娉在这晚八点钟的屋里拿到了那本什么编织的书后,问他:“如果我是别人,你会留她喝杯茶水吗?”
“当然会。不过现在,我们跟别人有区别吗?”他似乎习惯于这宿舍内的清零,无动于衷反诘她。
“那就当别人,你请我喝杯清水?”她记得进来时是满地月光,她仍然记着一个遥远的洒满银辉的天堂入口,在那里谱满着被月光祝福的协奏曲。不过现在,那个入口被上帝收回去了。
“是了,君子之交,淡淡如水。”他笑了,把凳子推到她那儿,为她倒出一杯水。他的心也像开水,不管有多滚烫,总被装在顽凉的胆壳里。
“两个月来,你连招呼都不打。我以为你早忘了一些事。”女人说出这话时,唐冲都听出了哀怨。
他说:“我没有,我没有前脚说喜欢一个,后脚就嫁另一个。”
“这就是我曾经喜欢的唐冲吗?是那个拿女人乳罩打比方的鬼灵精吗?……这七十天零十六个小时,还有贺林将走的那些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吗?
”……”
“等他的后事安顿了,你却不见了。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吐露心底的人,公婆将我当成亲手杀死他们儿子的凶手,把孙子抢到手后,就与我脱离了关系。”
“……”
“我没勇气去找你。如果你心底有我,就算是分手,也得让我明白一些啊!有一天实在撑不下去,我把备好的一百片安定,全咽了下去。”
“姬娉,——你,你不可以……”他右手覆在她左手,他割疼的心忽然听到屋角有虫鸣,十月的天气幽凉,哪来的虫声?
摹然他想起什么,走向淡淡照映着希望的窗口,仰望着。
“我明白了,幸运的是你被班长发现了。为了报答,你决定嫁给他。”
“那天我缺了班,他到家里来找我。他不像那些人,没有坏心眼儿!——丢了贺林,见不到你,日子对我来讲,要么死去;要么嫁给谁都一样。”
“我无话可说,天缘如此。”
“你呢,为什么没在他之前现身?”
“其实这七十天,我是在……”他的血肉似被一条条撕去。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安睡在医院的房间里!
“阿冲,你的胳膊!”女人惊异得叫起,她看出了那条胳膊,在他的左面摸到了:“骨折,为什么?”
“没什么,是小臂的尺骨,乡医院的条件差,要接的话,还得到骨科医院。”
“那得赶紧啊,明天我陪你去。”女人心疼到声音都嘶哑了。唐冲想到那个伤指含在她嘴里的夜班,酸楚的大鼻子里流出稀涕来。
他只抽搐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常:“命运像女人的内裤,幸不幸福,只有自己知道。奇怪的是我们俩个怎会套在同一条内裤上”。
这次女人没有笑声。泪水淌成江河:“要知道你遭这么多罪,我会去看你的。”
“还说,其实五十片安定足够你睡踏实了,当时你真该分我五十片,一同吃下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你瘦了,究竟发生什么了?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受伤。”女人摩娑着他左臂上的突起。
“他们恨不得我死,可我活过来了!所以你得高兴才行。”
“嗯,我高兴!”女人晳白的拳指把泪花擦得满脸都是。唐冲抽一条白毛巾在她的脸上轻试:
“脸都成花猫了,没人喜欢的。”
然而这时,石破天惊的事迸发了。卢姬娉像只小兔撞进唐冲怀里,紧紧地贴在这小男人的胸膛上。两瓣花漾的鲜唇,像泼天浪涛似的湮没了他。银瓶咋破,水浆迸流……
两颗心穿越千年,纵横万里。果敢地结合在一起。
……
“给了我,他那里怎么办?”接近尾声时,男人意犹未已地问
“你不知道,这两个多月来我有多恨你。可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了真相。而我,我没时间了。今晚之后,姐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下周我会结婚。”
“天呢,最后的晚餐?”仿佛今夜他看到了末日的余姿。可何偿不是他第一顿晚餐!
“是姐对不起你,是姐没这个福份,是姐不值得你爱。”
“我不要什么姐,我只要我的女人。”唐冲重新抱定她。
“乖,好弟弟,从他救下我的那刻起,我才明白,人的命运是上天给的。认了吧,我该走了。”她把最后一粒胸扣扣上,把缠绕的手臂拿开。在一双蒿目的哀求下逃出这间单身宿舍。她懂得离开他,就像花儿离开阳光;就像高山运离树木、溪流;就像鱼儿游离了大海。
……
时间的班车爬行到一周后,新婚再嫁的卢姬娉得到一张特别的贺卡。那上面没有贺词,没有落款。就像瓦蓝瓦蓝的天空里没有太阳。也自那天起,卢姬娉再也没有在东风药厂看到唐冲。
卢姬娉懂得,唐冲只是不想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他的理想就像盘寰在高空的山鹰,只有山峰才能托得起它。
又过了两个月,她得知他定下一门亲事,外出“寻路”去了。
再后来断了音讯。据说他临行前发誓,永不回一个叫谭因的村子。
那阵子,女人的心底有针线刺过,再穿扎回来。
9
再婚后的生活少了跟唐冲在一起时的奇峻,却也充实安然。随着孩子的降生,流言与骂名像狂霸的侏罗纪时代一样远逝无返。
想到某个高夜,某个小男人曾带她到达天堂的门口。那出奇的感觉真像前世里轮回了一次。而她毕竟不是那啜花饮露的达贤,她需要憨实而不再起风的日子,对风和日暖的凡俗生活由衷地满足起来。倒是对唐冲的挂想不了了之了。那天堂的入口渐淡出了她的世界。
……
十度春秋。月桂传香时节的一个下午,由县中心小学走出来一对母子。妈妈卢姬娉骑自行车带着小儿子回家。有趣的是在她自行车后跟着一辆黑色捷达车溜达了很久。而在她熟视无睹的骑行中,一个从梦幻中扬起,准确地说,从捷达车子里扬起的声音刹住了她的自行车轮胎。
“卢姐,卢姐。”那声音使她想起寺庙高僧的敲钵声。既轻且远。
她转肩看去。黑轿的车窗正扩充着,一张狭长的爪子脸崭露出来。是一位喉结曾发出勾魂歌声的男人。他眉毛和嘴唇很薄,像她的四岁时早夭的弟弟。
这不是真的,他不可能是唐冲!十年来她见过霁后的雨虹,见过开花的铁树,却连他的魂魄都不曾看见过。她口口称之为的弟弟,到底身在何方?
她坐上他的车子。他带她去了一个地方,是当年那个谭因村西口的槐树岭风景区。
“终于回来了!”站在高端的钟楼上,女人有些胆怯。胆怯里包含着:这些年她根本就没尽到一个姐姐照顾弟弟的职责。不期的相见,也多少有些认生。这一句更像开场和责悔。
“不是回来是路过,我住县城的旅馆里。”他遥望远山,吞咽着急促而飞的云气。显得那声音更高深。
“在车上,我发现你的脊背比那时厚实了。你的手臂,还好吗?”她一点儿也不觉兴奋,于这次相见!
“姐在说我变了!十年前我带着自己的残臂离开时就变了。我发誓再不回到这个地方来,再也不见你。如今不但回来,还巧遇了你。但我已不是我了。”
“那你,是谁?”女人瑟瑟发抖,感觉眼前的男人远在天边。
“我现在叫寒秋。住在北京,没人知道唐冲是谁,唐冲是谭因村给我的,我讨厌它。”
“连父母给你的,你都不要吗?”卢姬娉感觉天要暗下,他果真不是唐冲!那他是准?
“没错,所以我连父母一并讨厌。”
“讨厌?也包括我这个姐吗?”
“姐曾是我最心仪的女人,我怎么会呢?”
“这就好。”她说,她想说她这些年都快忘记了他,可到嘴边的话又收回。“这次回来……?”
“这次,跟以前的路过不同。突发奇想要在县城住上一晚,明天再走。天可怜见,偏偏遇到了你。”
“这意味着,你要永远离弃它。”女人指着隐约可见的村庄。
唐冲没有回答,凝望临渊涉壁的悠悠漳河水。眉头紧锁似有感触,他嘴唇崩得像顽石。良久,他拉住她寒意乍起的手腕:“我带你去个地方,或许——”
女人想拒绝他,可他的力气收服了她的反抗。他们来到”天下第一槐"的最高处,这里玉阙临风,岌岌可危。
“你不是又想着带我进入天堂的入口吧?我魂儿都快飞走了。”卢姬娉喊道。
“当然不是。天堂的入口只有一个,要找到它只能回到十年前。”他指着仰头可辨的几行模糊不清的小字,“真是幸会,十年前我留刻在这里的一首小诗还依稀可辨。只可惜除了上天,无人解读。”
女人仿佛置身于别有洞天的境地。几行歪歪垮垮的小字历历入眼:
二九年华太瘦生,横生积怨竖流风。
清漳九曲无归处,槐岭十围断足跫。
花谢花飞留青梦,缘来缘去忆紫娉。
喋泪伤怀一箭地,披风践雨万悲程。
女人摇摇头,“看诗我是外行,见第六句末尾有我名字中一个‘娉’字,想来和我有些关系了?”
唐冲点点头。答非所问:“天下之痛,莫过离乡之痛。十年间风雨萍踪。你想像不到,我独憋在四平方的小屋里写作时,一天吃一顿白米加咸菜;想像不到有一天,一个摔成骨折的打工者被炒了鱿鱼,他躺在无人问津的地下室里苦熬数月才重见天日;想像不到一遍遍梦呓中,回到那个零落成泥的家,见到那个铭心刻骨的女人。——那个家分明就在眼前,可我却放弃了?而那个女人,我从此只能叫她姐!”
“这又何苦呢,过去没有了,你还有未来!”她讲道。
“你忘了当年的悲惨时光,忘了那个跟着你的弟弟了?”
“没有,可我现在很快乐。也希望那个弟弟更快乐。”她低望在底盘读着卡通画册的一个小男孩,栩栩然抹出一丝甜美。
“可当年的弟弟呢,要么留下来跟那些人死掐,要么远走他乡!他不会像只野狗苟活在这里!”
“想想那阵子,你我都伤痕累累……而那痕,今天在我这儿已然痊愈。你的却越磨越深。以至于有家无回。还起个难听的假名。”
“哦,你指我的笔名吗。二年前我写的网文获了奖。再后来,我靠它为生了。”他说。
“难怪你以车代步,恭喜你了。”
“这算恭维吗?作家只是一个职业。它靠出卖往事情感中的爱恨情仇为生。写得越是入骨,出卖得就越贵!被那些人毁掉的左臂成了我发愤的药引,我把他们写进书里。以他们无所不能的丑行,为我赚来试擦泪水的钞票。写书者,写疯了,读书者,读傻了。”
“原来写书这么深奥,我只以为都是作者瞎编的呢!”
“我得感谢姐,不是认识了你,我定会跟那些人死磕到底,这辈子也就彻底毁在那个村子里了!”
“可你还在生恨!生十几年前的恨,不累吗?”她苦笑,也知道自己帮不了他。
“生恨可耻吗?一个人连恨都没了,他还有活下去的理由吗?”
“扯不清了,一恍十几年,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如今,不,以后,我们还会是姐弟吗?”
“我忘不了那个姐。忘不了那个拿书的夜晚。否则我们今天见不了面。”他面前仿佛摇荡着一根通往十年前的绳索。顺着这方向,探见了些许暗痕。
她脸红得想逃,掩盖说:“什么忘不了?我全忘了。时间不早,你送我回去吧。”
“行,不过我得提醒你,今晚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此辰此景,不要错过。我——是指你和你的家人。”
他和她齐向百尺落差的游园里瞰去。有一个入迷的男孩,正陶乐于小电站滔滔泻出的黄水涌流。那专注的眼睛捕捉到了十年前的光阴吗?夕阳西顾,一河重彩。方宅碧瓦,幽龙栖凤。
……
车窗外,东风药厂的住宅楼群就在眼前。“明天非走不可?”她恋恋难舍。
车窗内他点点头:“知道姐过得很好,我很开心。明天走后天走都一样。何必拖延?再见!”
……放眼望去,那车子很快驶没到天涯一隅的烟霭里。可它留下的痕迹,比脚下的柏油路还逼真亮丽,天差地远地穿插于千里之外。
孩子在前面喊她回家了。蓦然回望,她才慧悟出,身后也有一条亮丽的痕迹。直通向自己的家。虽然很短,却不褪色。
作者简介:寒春,原名汤怀旺,生于一九六九年。原藉河北邯郸人。于二零零九年始致力于文学创作。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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