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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湾那些事:第九章 山村夜色正浓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吴剑    阅读次数:7269    发布时间:2015-04-29

九月是个多雨的季节,淅淅沥沥的雨时断时续,总是那么搅人心扉。

红尘过客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过钟。最近他总是迟到,迟到的原因大体一样,整夜整夜地失眠,待到天亮时却又睡着了。他有些恼怒这一点,因为已经有领导从侧面提出了批评,红尘过客却一时无法改变不良状况。

雨忽然间大了,“哗啦哗啦”的雨滴声响彻整个办公楼,天地间水流如注。整日忙碌的铺子湾的乡镇干部心里乐了起来,因为可以暂时躲进家里或者办公室里,暂时没有了做群众工作的烦扰,可以陪陪孩子,陪陪生活中的另一半。长期在电脑前工作的办公人员,也因为停电大脑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息,或者可以打着伞,去雨里狂奔,感受一下天地的灵气。

隔壁的镇长办公室,长窗紧闭,寂静得让人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章青雨伏案于办公桌,笔声“簌簌”,心却不能平静,不知道雨会下到什么时候,关于万亩高标准白茶产业园区的落实,县领导已经催问了多次,土地流转方面的群众工作问题还有一大堆,原本是让耕田机进场将群众已经流转出来的土地翻铧,从而形成良好的氛围,继而将产业区建设推向高潮。

但天公却不作美。坐不住的还有镇党委书记邬翔飞。接待完来访的困难群众,他走出办公室,直接向镇长办公室走去。

“走,章镇长,我们到村里去转一下,具体了解一下各村还有哪些同志们不能解决的难题。”见镇长在,邬翔飞喊道。“好!”章青雨收起正翻阅的文件。

备好雨衣雨鞋,邬翔飞、章青雨、邹志国一行三人来到政府大院。当然也少不了带上办公室搞宣传工作的红尘过客与阳东升。

越野车启动,径直向双月方向驶去。黑云压顶,村路泥泞,洪水早已溢满路边的沟沟渠渠。越野车艰难地行使,车窗外风声鹤唳,雨敲打着挡风玻璃,犹如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有一种刺痛的感觉。

氤氲的雨雾不时的罩笼着山野,远处的村寨在时隐时现的雨霭中似乎是仙阙琼阁。不时有农家的畜禽串入路中央寻找食物,或者沁含沙砾帮助消化。


车到双月村委办公楼时,时间刚好是下午五点钟。成可芳早已经等在那里,和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两名驻村干部。

大家决定晚饭就在双月村吃,然后分别到还没有签订土地流转合同的农户家中做思想工作。双月是集镇,菜很快就备齐,剩下的就只是如何做好饭菜的问题,好在炊事员也是现成的。于是大家都围在简陋的厨房里,烧火的、烤火的、煮饭的、洗肉做菜的围了一大堆。

“贵州落雨像过冬!”这是云贵高原天气变化反复无常的真实写照,铺子湾当然也不列外。一连几天的雨,气温逐日下降,大家都感到微微有些凉意,晚饭的时候,邬翔飞提议喝点酒御寒,章青雨表示赞同,其他人没有反对,于是成可芳去商店里买来了本地苞谷烧酒,给每个人都盛了一杯。

饭后,成可芳将工作难度大的农户名单罗列了出来。邬翔飞按照名单每个领导配一个驻村干部、一个村干部分好工,交待了需要注意的问题,应该把握的原则等事项。晚上八点左右,一行人每人配一套雨衣雨鞋一个手电开始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按照分工,红尘过客与邬翔飞一道,阳东升与章青雨一道,任务是取一些干部进村入户召开群众会和做群众工作的图片,捕捉可以宣传的新闻秩事。

山村的夜晚天空转晴,在星星微弱的照耀下,时而看到出工的村民撵着孙子孙女陆续地回到家中,入户做群众思想工作的同时,有的村民才开始吃着晚饭。


邬翔飞一行的目的地是双月村老院子组卢寿和、刘金强两个农户家。几个人很快到了老院子组。村民组长胡月涛家院坝一盏明亮的灯照得四处通明,隔着树荫,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农坐在院里大树下的椅子上,胡月涛和几个村民围在他周围,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在比比划划的跟他说着什么。邬翔飞忍不住向那位老农多看了一眼。

“耶!”一看之下,邬翔飞禁不住一拍大腿叫道:“这不是在街上卖菜被人骗了的那个老大爷吗!”

一走上组长家的院坝,邬翔飞径直奔那位老农跟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老人家,您身体还好吧!”

老农叫卢寿和,已经快八十岁高龄。他正在那里沉着脸应付胡月涛和几个村民的轮翻游说。听到有人问好,抬头瞅了邬翔飞一眼,长满皱纹的核桃皮似的老脸上立刻就乐开了花,说:“邬书记,是你呀!”边说边拄着拐棍站了起来,指着椅子说:“你快坐下,我那次多亏你呀,要不是你我就亏大了。”

邬翔飞赶紧扶住他说:“还是您坐吧,我站着就行。”卢寿和说什么也不肯坐,扭头冲胡月涛说:“月涛,人家邬书记来了,你还不拿根板凳来让人家坐啊!”

“哦,我一时把这个事给忘记了,你这个老嘴嘴(男性老人的意思,下同)这一会儿又还好说话了?”胡月涛嘿嘿笑着,进屋搬了条板凳,向着邬翔飞,说:“邬书记,请坐!。”

卢寿和指着邬翔飞对周围的村民说:“村里面的干部一回就是背了领导乱整,人家邬书记才真的是为我们老百姓作想。”

村民们瞅着邬翔飞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什么也没有说。“邬书记,来,你来坐椅子,我坐板凳!”卢寿和拉了邬翔飞的手示意他坐下。

邬翔飞说:“老人家,我就坐板凳,您年纪大了,还是您坐椅子吧,坐椅子要舒服一些。”说着就去拿板凳,卢寿和却说什么也不肯,把板凳往自己跟前一放就往上坐,邬翔飞见拗不过他,赶紧伸手扶着他坐到板凳上。

村里的干部前些天已经到这里来过好几次,一次也没能将卢寿和的思想做通。没想到书记一来竟然受到如此礼遇,大家一脸茫然,都感到莫名其妙。

邬翔飞很自信地冲胡月涛和几个村民点了点头,说:“你们先去休息一下,我跟老人家摆哈农门阵耍哈。”

胡月涛早就失去信心了,要不是村里分了任务他才懒得为每月一百元的报酬淌这淌浑水,这会儿见书记亲自出面,他乐得遛到一边歇着去了,远远地看着书记,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好办法能说服卢寿和这头老“犟牛”。

“邬书记,好几回我去赶场都没有见到你,我老了没得哪样感谢你,就是喂了些鸡,想积点鸡蛋给你送去,没想到今天总算看到你了!”卢寿和对邬翔飞说。


事情还得从上半年讲起。那是四月中旬的一个赶场天中午,邬翔飞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忽然,从楼下传来数数落落的哭诉声:“天啦,我七十大几好不容易背点菜上街来买,得点钱是几不简单呀,是哪个短阳寿的,拿假钱骗我呀,你怕得好死瞒?你们这儿这些同志,哪位是领导哇?”。

“老人家,你这个事情我们恐怕帮不到忙,可能找领导也不顶用,你还是去派出所报案,看他们是不是有办法?”有人听得原因劝慰老人。

“我晓得派出所在哪里又好喽,我哪里都不去,就在政府!”老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

“那你找哈邬书记试哈吧,好像邬书记在。”有人提议。

“老人家,做哪样啦?有哪样事到我办公室来说说!”听得楼下的哭声,邬翔飞忙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探头了解究竟。“李维山,把老人家叫上来,赶场天让一个人在政府大楼哭哭啼啼地成何体统?”他向楼下的社会事务办喊道。

社会事务办负责人李维山忙将老人引到书记办公室。

“老人家,你先坐下,不要哭,有哪样事情慢慢给我讲,来,你先喝杯水。”邬翔飞将老人扶进沙发,再替老人倒了杯热茶。

原来老人叫卢寿和,双月村老院子组人。一早卢寿和就从自家菜园里拨了一大篓小白菜,洗干净后扎好把准备弄到大兴街上去卖。他九点钟就吃了饭,没舍得钱坐车便背着一背篓小白菜吃力地上了路。中午十二点左右,卢寿和总算到达菜市,他找了个空位,将小白菜码好开始卖菜。

由于菜好,又是无污染纯绿色产品,卢寿和很快就将小白菜卖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来了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走到他的摊前,问道:“老嘴嘴,你这菜怎么卖?”

“只有这些了,舍得五块钱你全拿走。”卢寿和说。

“好,我全要了!”黄头发年轻人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卢寿和。卢寿和找了他九十五元。

“老嘴嘴,我看你身上的零钱多,不如全部兑成一百元的,好搁!”黄头发年轻人笑着对卢寿和说。

卢寿和先是有些犹豫,却经不住黄头发年轻人的游说,最后与黄头发年轻人兑换了五张百元大钞。可万没有想到这五张大钞全是假的,加上先前补出去的九十五元,卢寿和一下就被骗了五百九十五元现金,还白送了五元钱的小白菜。

待他回头要找黄头发年轻人时,哪里还找得到人的踪影?卢寿和越想越伤心,哭哭啼啼就来到了镇政府。

了解到事情的原因,邬翔飞直接就将电话打到了派出所:“毛所长,你务必把这个事情处理好!老人家挣两个钱不容易呀,……”

在派出所干警的努力下,事情很快就得到处理,挽回了卢寿和的损失。也因为这样,邬翔飞与卢寿和相互也就比较熟了,在闲聊中,邬翔飞了解到卢寿和独自一个人带着个智障的孙子过日子,生活很艰难。打那以后,他便经常关注起老人来。有时还顺便给卢寿和送点儿点心、月饼、熟肉之类的东西,甚至直接塞给卢寿和三五十块钱,这让卢寿和十分感动。


有了这段旧事,邬翔飞觉得老人的思想应该很好做。

“这些天一定很忙吧,怎么老是见不着你呢?”卢寿和问。

“老人家,你不晓得,镇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高速公路建设,浮城古城打造,哪一样事情都让人头痛,这不,县里面又要叫我们搞一万亩白茶,难啊!”邬翔飞索性向老人诉起苦来。

卢寿和愣了一下,接着问:“高速公路和浮城古城打造我听人些说了,就是把全部的田土拿来栽茶这个事情我硬是不理解,吴书记呀,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老人家,这个事情没有错,栽白茶是县里面的领导从省里面争取来的大项目,这个项目搞成功了,二天你的儿子些、孙些要过好日子噢!……”邬翔飞说。

卢寿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指了指与邬翔飞一起来的干部说:“他们也是你们的干部哈,前两天,他们到我家来过,我说我不同意,他们就一句话:不同意就硬搞。邬书记,你说说,像那个要得不?更气人的是,有个干部,听说是个(副)镇长说话妈屄娘屄的,那天我问他是不是可以给我留点菜地出来,他一席话就吼起来:你们这些老百姓,太不离鸡巴好了!还说要搁过去,我们这些屁小民,屁都不要放大声了。我晓得共产党现在好,解放前种地那是要缴皇粮国税的,不完粮,就链子套颈项(读一声:hang),就是前些年,不完粮也是要牵猪赶牛羊的,现在不但不完粮了,还补助。我怎么不晓得?可是,邬书记,你不晓得,我听了那个领导说的那个话,我实在是气呀!我干脆就哪个来说我都不同意把田土拿出来了。”

“老人家,你不要生气,其实我们的干部大部分是好的,像你刚才说的是极个别的,我回去后好生批评教育哈。”邬翔飞说。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开始向老人讲起发展白茶的好处,以及镇里面有些什么措施等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卢寿和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终于脸上有了笑容。

“邬书记,行!你说的我虽然不是很懂,你当书记的亲自上门,我不支持就是不懂道理了,你郎个(怎么)说郎个好!”卢寿和心里的结一打开,话就好说了,“邬书记,走,走我家去喝杯水去!”他说。

“不了,我们还要到刘金强家去一下。要喝水多的是时间!老人家,我们走了,感谢你老人家支持我们的工作。”邬翔飞说。

“老嘴嘴,你不担心你二天没得吃的了?”胡月涛叫了卢寿和一声,嘿嘿笑着。

“怕哪样?万一没得吃的了,我就去找邬书记!”卢寿和也笑了起来。

这个最难拨的“钉子户”,就这么让邬翔飞在不经意间给解决了。


与此同时,章青雨对另一个叫刘阿水的思想工作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之中。刘阿水是双月村刘家组村民,腿有残疾,好酒,据早些年驻村的干部讲,刘阿水还是很好客的,凡事只要与他喝上两杯便一切都好说,他的哥哥刘阿飞也在镇里工作,为人也算谦和。但为什么刘阿水会成为“钉子户”?说来话其实不长。

一个月前,镇里为尽快拉开万亩高标准白茶产业园建设局面,又是党政联席会,又是在村里召开竞标会,效果却不是很明显。最后,主要领导一合计,决定再一次分工进村入户开群众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

那是一个天气燥热的下午。按照每一个副科级领导带一个工作组的分工,袁士朴副镇长负责到双月村刘家组召开群众会。

从参加工作后袁士朴一直在县机关工作,根本没有开群众会的经验,他感到心里很不踏实,或者说心里发毛更恰当一些。刘阿水成为“钉子户”据说就是在那次群众会上。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那天,其他工作组早已经按去的方位、路线乘车走了,袁士朴副镇长才从镇后院的厕所里慢悠悠地出来。

“日他哥咯,这个不去不行了?弟兄些,我们走啊!”袁士朴一边拉着裤子的拉链,一边用手梳理着油光闪亮的头发,招呼另外几个干部,“哎呀,整他先人,这个舅子肚皮硬是不太逸合咯。”他自我解嘲地说。

刘家村民组就在双月村委会附近。不是抓阄运气好,主要是党委书记和镇长照顾袁士朴,其他的几个干部也就跟着沾点光。因为近,到新街(双月村委会驻地)后,也就不需要考虑车的问题,当然得走几条田间小道。不过也不像去青山沟村的几个组,还得摇摇晃晃坐几十分钟的车,然后在满山荆棘丛中、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爬坡上坎走个把小时。

动员群众将富余的土地流转出来种白茶能不能成功,开好群众会是关键因素之一。晚上的群众会约在九点钟进行,至于开得成开不成,群众能来多少,袁士朴心里着实没底。

十月的铺子湾天气不是很正常。中午还热得心慌气短,太阳一落山便凉飕飕的了。

袁士朴和镇里的几个干部前前后后在田间小路穿行,又壮起胆子从飘着白纸的新坟边跑过。

快到组长家时,忽然窜出一条看上去很凶恶的黑土狗,张牙舞爪“汪汪”地狂吠着扑过来。袁士朴慌乱中从菜园边抓了一条木棍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打狗的趋势,“这狗日的狗,该不会给老子学会欺生吧?” 他在心里嘀咕。

“袁(副)镇长,不管它。它是样子吓人,一般不会咬人的。”听到黑土狗狂吠的声音,村民组长刘二喜的女人忙从屋里探出头来。“黑虎,眼睛瞎了?没有看到是袁镇长来了?快回去!”见是袁士朴和镇里来的干部,她朝黑土狗吼了一声。黑土狗立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乜斜着眼,摇了摇那只半截尾巴。

刘二喜的女人将袁士朴一行迎进屋里,不冷不热地拿了两条板凳让他们坐下,却懒得连水也不递上一杯。

门外,天已经渐渐黑了。刘二喜还没回来。有些显得陈旧的电视里还在继续播放着新闻。

“嫂子,你们这个组,GDP有多少啊?”感到气氛有点尴尬,袁士朴无话找话想与刘二喜的女人拉拉家常。

“咹?”刘二喜的女人望了望袁士朴,一脸的茫然。几秒钟后,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说:“我们这个寨上三十几户人家,养得有鸡的没得几家,就是三四家的样子,‘鸡的屄’不多,那高上刘二毛家倒是养得有一百多个鸡,‘鸡的屄’肯定多,袁镇长,你是不是要找‘鸡的屄’来办哪样事啊?是不是现在的生活好了,想吃希奇古怪的东西啊?要不要我去帮你问哈?”

“没得哪样事,就是随便问哈,随便问哈!”袁士朴哭笑不得,又不便马上纠正,只得机械地敷衍着刘二喜的女人,一起的几个镇干部想笑,却硬是不敢笑出声来。

说话间,刘二喜背着个大背篓,扛着铧口,从坡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回来了。  

刘二喜放下背篓和铧口,却不知是不是有意忘记,没有问袁士朴吃饭没有,甚至也没有递上一支烟,说:“袁镇长!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们现在到我大哥家去,那里宽展(敞)一些,我们一回(以前)都是在那里开会,一路我已经通知了好些家了,开会的就会来了。”。

袁士朴随刘二喜穿过一条黑幽幽的巷道来到其大哥家里。刘二喜大哥家里看上去整洁多了。电视是四十二英寸的,还有新添置的组合音响。

刘二喜又跑出去喊了一趟,回到屋里用手机又打了几个电话。

袁士朴担心没有几个人来。大家都干了一天的活,人累了不说,还要喂猪!管他屄哩,来几个算几个,也算交差完成任务,他这样想着,便有些坦然。

趁等人的空隙,袁士朴尽量地与来开会的村民没话找话说,拉家常、谈生产。当然,很多东西是要留到会上说的。袁士朴是县机关提拔起来的领导干部,第一次真正面对人民群众,说话既要和群众有共同语言,又要表现出自己的水平。

不一会,屋外传来急躁的狗叫和嘈杂的脚步声。“人些开始来了。”先来的村民说。

开会的村民陆续进屋。有人嘴上衔着旱烟、有人啃着从街上买回来的鸡爪、有人满嘴酒气,他们三三两两,来到刘二喜大哥家,相互间不时开着带荤的玩笑。

袁士朴示意一起去的干部拿出两包“蓝黄”烟,请刘二喜发给来参会的村民。

“开始开会了哈。”见人陆续到的差不多了,刘二喜说,又将袁士朴和镇里的干部向大家作了介绍。

袁士朴扫了一眼满屋的人,感到很兴奋。按全部户数到齐还多出了几个,也就是说,有的一家至少来了两个人。

袁士朴前些年跟着大小领导跑了不少的乡村。下至县上的领导、上到省上来的领导,听得多了、学得也差不多。不过,没在基层锻炼过,始终有那么一些缺憾。就连“干部履历表”中也是缺项。他知道,在铺子湾来任职,走进农户家,就得说大众话、讲“农民语言”,有时甚至还得讲几句粗话、荤话。当然粗话要不过分,要看对象,那样效果就比讲大堡普通话安逸得多了。老百姓听得懂,自然就觉得你这个人没架子,打得粗,不生分。就像“一支烟交个朋友、一杯酒结个知己”一样,拉近与群众的距离,可以不需要行政成本,一句恰到好处的话足够了。

“各位父老乡亲,今晚把大家请来呢,就是与大家见见面,简短的开个群众会。大家可能也听到一些风声了,就是县里要在我们镇打造一万亩高标准白茶基地,希望大家支持镇里面的工作!”袁士朴欠了欠身开始讲话。

“哎,你说把土地全部拿出来了是不是要叫我们把嘴巴弄来缝起?”

“人家领导发话了。你敢不把田土拿出来?”

“干拿出来?得行个汆汆!”……

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小声的议论和探讨。

听见两个老人的嘀咕,袁士朴有些不太舒服,但也只能装没听见,继续发表讲话。

“各位老少,我们党的政策好啊。皇粮国税不交了,崽崽些读书负担也轻了,还有农业补贴。……”袁士朴像背书式的宣讲着,镇里的干部则不失时机补充几句。

“现在而今眼目下呢,县里面的领导要到了一个大项目,在我们这挨到(相连)的几个村搞一万亩白茶,这个是造福一方的大事,按照前些天在镇里面和村里面开的会,凡是公路沿线看得到的地方那些田和土都要拿出来栽茶,流转金是按田五百块钱一亩土三百块钱一亩。……”袁士朴津津有味地讲着,开始进入今晚的主题,下边却有人打起了呼噜。袁士朴知道,大家太累了,也情有可原,示意镇里的干部赶紧发烟。

“在流转金这个事情上呢,我们要转变一个观念,我们把田土流转出来,然后到茶老板那里打工,不是更好瞒?”袁士朴显得特别的老成。

“不整田土了,那倒安逸噢,一天晓搞哪样咯?怕是天天抱起妇人耍!”袁士朴话没说完,下面就哄笑起来。

“抱起妇人耍?怕你着不住几哈(下)!现在计划生育又严,怕弄个崽崽出来还要被抓去割一刀!”是一个叫刘阿水的村民在说话,也是进门时开荤玩笑最出格的那个。

“你不晓得整个帽帽儿把你的脑壳套起?”于是就有人在附和着笑。

在乡村,人多的场合就是这样,一旦有人开了头,大家就七嘴八舌起来,气氛活跃、放荡,玩笑话也就多了,会场顿时就乱了起来。

刘阿水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前些年也出去到广东那边打了几年的工,就是书读少了些,靠干点下苦力的活苦点饭钱,人虽然也实在肯干,但因为残疾混得实在是艰难。逢年回家,除了车费、盘缠,过年钱也就所剩无几了。

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今晚的话似乎更多。他不断地挑起新的话题,又不时地哄笑几声,有时候趁旁边的妇人不注意又将人家的大腿或胸脯摸一把。

“咦,这位兄弟,我们这是开会,你不要‘冲’很了,就是你话多,你人‘漂亮’得很呀?不要以为你哥在镇里面工作就觉得了不起,老子给你说,老子喊你哥熄火就熄火!”袁士朴觉得场面难以收拾,顿时火了,冲刘阿水怒吼起来。

“你吼鸡巴!关我哥哪样事?杂种!信不信老子打死你?栽茶?栽鸡巴茶!我那田就是在那里荒起,我喜欢等(让)它荒起,你们去拚哈试哈!”趁着酒兴,刘阿水满脸怒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冲袁士朴奔去。

“咦,这就不安逸喽,人家好歹是镇里的领导,又是在我家里,不要乱支(出)手哈!”刘二喜忙从后面扯住“隔壁侄儿家的”衣袖,但哪里能扯住?

慌乱中,袁士朴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躲进了内屋,刘阿水依旧不依不饶要追上去,在内屋门边,几个力气比较大一点的才拦腰将他抱住。

先前开玩笑的,说荤话的马上意识到祸闯大了,都从座位上站起来,将刘阿水连拖带拽劝回了家。

刘阿水走了以后,袁士朴才从内屋出来,他是又气又恨又怨,“是哪样鸡巴鸟人啊?太没有素质了!查哈他有低保没得,把他低保下了,太不离好了!”袁士朴说。

好在闹事的人已经走了,会议得以继续进行。十月的夜不算短,深夜十二点,会议基本结束,或者说袁士朴一行才找到将会议收场的机会。

倦意早已袭上心头,手机却响了,是书记邬翔飞打来的。“袁镇长,会开得如何啊?”电话里传来邬翔飞的声音。

“还可以!”袁士朴说。

“哪样叫还可以?究竟如何?”邬翔飞说。

“总体上说还可以,就是有个把人思想可能不好做!有一个叫刘阿水的,他哥刘阿飞就在我们镇上班,居然都不支持我们的工作。”袁士朴犹豫了一会,气愤地说。

“个把人问题不大,过后做哈(下)工作,如果还不行你就找刘阿飞谈一下,叫他帮着做下工作。”邬翔飞在电话里安慰袁士朴,“夜也深了,就这样,你辛苦了,早点休息吧。”他说。

一个恼人的夜就这样结束,虽说不是很难堪,但至少对心情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袁士朴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才让自己的不良情绪好转起来,在黑洞洞的夜里,沉沉地进入梦乡。


刘阿水看来喝的酒不少,从会场被赶回家后,女人揪住他的脸,使劲扯了几下,将他臭骂了一顿:“你本事大,还想打人,又不怕被派出所的抓去?”

“打了就是白打,是哪样领导?说话像水牛打屁——一股一股的!要不是考虑到对哥有影响,看老子不整死他!”刘阿水心里意识到有不对的地方,嘴却硬得很,甩下几句恶狠狠的酒话后,撂下愤怒的女人摇摇晃晃径直就往卧室去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想起头天晚上袁士朴说让他哥随时熄火就熄火的话,刘阿水觉得在乡亲们面前很没有面子。

刘阿水思来想去,决定去镇上找哥哥说说。正好是赶铺子湾集镇的日子,很容易就坐上了一辆去铺子湾集镇的方便车。

找到哥哥刘阿飞的时候,刘阿飞正在街上和两个狐朋狗友边吃牛肉汤锅边喝着小酒。

“大哥,昨天晚上袁士朴在我们寨子上开群众会时说他想喊你熄火就熄火,是不是这样?”刘阿水问刘阿飞。

“他喊我熄火就熄火?笑话!”刘阿飞鼻孔里哼了一声,说。

“书记都不敢说喊哪个熄火就熄火!凭他袁士朴?那狗日是草包一个,要不是有点后台,他那点水平当副镇长?”刘阿飞的两个狐朋狗友说。

“我就是说,那人也太没有水平了嘛!昨晚些差点被整了一顿。”刘阿水将哥哥给他倒的那杯酒喝了以后,说。

“咹?你吃多了,人家开个群众会,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走人,打人家做哪样?”听刘阿水说要打袁士朴,刘阿飞吃了一惊。

“谁叫他那样说?”刘阿水大大咧咧地说,接着将前一晚上开会的整个经过向刘阿飞详细地介绍了一遍。

“我才不把我那丘田拿出来给狗日些栽茶,要是拿出来,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我们一家人的面子往哪里搁?”临走时,刘阿水恶狠狠地说了。

“你不是给我出难题呀?”刘阿飞说。刘阿水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看样子酒也是喝得差不多了。

刘阿飞的心绪很是复杂,一方面对袁士朴的话心存不满,一方面觉得弟弟因为这个问题不把土地流转出来也似乎不妥。让他更担心的是可能会因为他家不流转土地影响全寨人流转土地的情绪。

事实上,的确有相当部分村民在观察着刘阿水一家的动静。“刘阿水都不把田土拿出来,为哪样要我们把田土拿出来啊?”有人甚至这样放出话来。

赶场天碰到的熟人多,刘阿飞又喜欢喝“摊子酒”,一下午喝过来,便醉了个一踏糊涂。他摇摇晃晃地从铺子湾街上十字路口路过。正好看见袁士朴在一家百货商店前与人摆农门阵。

“刘阿飞,你过来一下!”袁士朴远远地向刘阿飞招手。

“领导,有何指教?”刘阿飞走过去,语气有些生硬地问。

“是这样的,你们那个寨上当门那一片不是规划来种茶了瞒?你要做哈你兄弟的(思想)工作,……”袁士朴说。

“领导说的就准数了,用得着我做哪样工作?”未等袁士朴把话说完,刘阿飞就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说就不逸和是?你不晓得,你兄弟还要打我咯!你妈妈还骂我!你说要得不?”袁士朴听出刘阿飞话里有话,赶紧解释。

“你计较他,农村人一个,才读完小学五年级,我妈呢,没读过书,素质低。要是她读过书的话,生活生产能力就高一些,那样的话,我可能会不至于只读了个中专,境遇或许就会好一些。这样一来,我也不至于让人家想把我熄火就熄火!”刘阿飞越说越激动,感到醉意又上来了。

“兄弟,你不要多心,昨天晚上我不是吓住那些开会的群众吗。”袁士朴说。

“行了,袁镇长,你哪样都不别说了,领导说的都是对的,我管不着!”刘阿飞说。他似乎比先前更醉了,手一挥,站起来头也不回就走了。他原本想说,你倒是吓一下群众,但全寨的会怎么看我们家?却终是忍住了。

“袁镇长,你看刘阿飞他已经醉了,还是算了吧!”有人安慰袁士朴。看来找刘阿飞做刘阿水的工作是徒劳的,他想。

“希望严厉打击刘阿水这种阻碍经济发展的行为。”在后来的党政联席会上,袁士朴向主要领导这样提议。


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章青雨的心里就有了底。

刘阿水一家刚刚吃过晚饭,他的女人只顾忙着刷锅洗碗,刘阿水则忙着用遥控板翻看电视里的各个频道,对章青雨的到来他们是爱理不理的。章青雨心里虽然不高兴,但还是端了门边的一条板凳坐下,然后决定采取道歉的方式拉近与刘阿水的心理距离。

“兄弟,我们前期在你们这里开了个群众会,当时你跟我们的袁镇长闹了些不愉快,说心里话,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们袁镇长当时说话的确有欠考虑,我在这里向你道个歉。”她说。

其时,刘阿水这些天心里一直很忐忑不安,他一直关注着镇里工作队的行动,生怕有人来收拾他这个“刁民”。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却没有一个镇里的干部去他家里,他们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该来就来,该走就走,丝毫没有要收拾他这个“刁民”的意思,这倒让他感到有点儿意外。

更让刘阿水感到意外的是镇长居然向他道起歉来,镇长要做什么呢?先礼后兵?他心里更加忐忑,不知道说什么好。

“耶!刘阿水,你还真不欢迎我们啊!”章青雨说。

“不、不是,章镇长,你一个领导给我道歉,我实在是有些转不过弯来……”刘阿水对先前的不冷不热开始感到别扭,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将遥控板扔进沙发的一个角落,说,“这个时候你、你镇长怎么会来?”

“我怎么会来你还不晓得?难道说到你家里来喝杯水都不行?”章青雨似笑非笑地盯着衣寇不整的刘阿水,盯得刘阿水心里很是别扭。

“呵,呵,晓得,晓得……”刘阿水还不敢确定镇长是不是来“收拾”他,怕说错了话,只好装糊涂,强挤出一点儿笑容说。

之前进院坝时,借着屋里的灯光,章青雨看到刘阿水住的是两楼一底的砖房,外墙贴着白瓷砖,一点不比铺子湾街上那些居民修的差。只是往院子里一看,却是乱七八糟。院里停着一辆旧摩托车,靠南边是三个白铁皮粮屯,各种农具横三竖四地在南墙根儿随意堆着,东南角好象是个厕所,厕所往北是牛棚,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子牛粪味儿。厕所西边是两棵碗口粗的什么树,几只在树上栖息的鸡因为受了惊吓,叽叽咯咯的叫个不停。章青雨才走几步就踩到了一瘫鸡屎上,她拿脚在地上来回的蹉了几下,心里暗骂道:“这个懒鬼,也太不讲卫生了,房子看上去倒修得不错,就是哪儿都下不了脚!”

寒暄过后,刘阿水说要去给领导们泡茶喝,章青雨一摆手说:“算了吧,你以为我真是来找水喝呀。你坐下,我有些话要给你说,你应该晓得的,我们这里要发展茶叶,大道理我就不给你讲了,再说你哥也是在我们镇里工作,说多了就不安逸了。来,你先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呵呵,看来不是来抓我的哟!”听了镇长的话,刘阿水想。于是他心里的担忧减轻了许多,内心深处的那点痞气又被激发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呀,领导,您看您看,我能够想哪样嘛!小老百姓一个,我刚刚才整了点‘妖三舞’,迷迷糊糊地,就想早点喊老婆去睡觉,还能做哪样哇?”

“刘阿水,你少扯那些!我看你还是读过几天书的,脑筋不是只晓得往歪处想吧?找你能有哪样事儿?你好意思给我装糊涂!”章青雨强压住心里的怒气,说。

“啊个舅子亲爷!飙血(喝)了几杯马尿(酒)硬是没得格式!睡!睡!睡你家妈的屄!又不望哈(弄清楚)是哪些人在和你谈事情!……”刘阿水的女人一听自己的男人打胡乱说心里顿时火冒三丈,口不择言,来了一通长长的国骂。

刘阿水顿时就蔫了。别看他平时喝了酒很粗野的样子,骨子其实很怕老婆,女人叫他站东,他不敢站西。这时候挨了骂,心里尽管很不高兴,也不敢再胡言乱语。

“章镇长,刘阿水就是那个样子,你要大量点!”唬住了自己的男人,刘阿水的女人赶忙向章青雨道歉。

“没有哪样!”看到刘阿水被女人修理后狼狈的样子,章青雨心里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我说你刘阿水呀,不晓得我该怎么说你!”她说。

“我其实就是平时说惯了!嘿嘿!……”刘阿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不会跟你计较这些,今天晚上我们来的目的就是想与你们两口子谈哈心,了解一下你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章青雨说。

“章镇长,我们能有哪样想的?你们不晓得,我们兄弟多,分给我只有那不到一亩的田,是‘救命田’,再说就算流转出来了,我们今后想吃点菜都没有地方栽!”刘阿水的女人可怜巴巴地说。

“‘救命田’?你好意思跟我们说!据我了解,你十五岁就去广东打工了,铧田都不会,你那丘田一直都是你们老人家在耕种,要真是你们两口子的‘救命田’,怕是要喝西北风。”章青雨说。

“我们二天不在外头打工了回来也要栽点菜吃是?拿出来栽茶?是三十年呢!又不是一年两年,那天开会说了,田的流转金是五百块钱一亩,现在物价涨得快,几年后五百块怕是废纸一张!划算个哪样?”刘阿水说。

“你怕是理解错了吧?我们的政策是前三年按照田五百块钱一亩、土三百块钱一亩,考虑到物价因素,三年后我们按照田二百五十斤大米一亩、土一百五十斤大米一亩折价,你不至于不晓得算这笔账吧?”章青雨替刘阿水算了一笔账后问刘阿水。

“我,我……”刘阿水想了半天再也找不出搪塞章青雨的合适理由。

“反正我是不同意!”刘阿水的女人沉默了几分钟后,从喉咙里蹦出一句冷冰冰的话来。

“妹!话不能这样说,我晓得你们心里有些疙瘩,不就是前些天开群众会的时候刘阿水和我们的袁镇长谈了几句干话吗?袁镇长又和你们没有仇,可能是因为当时激动了些,以后找个机会和我们袁镇长一起喝杯酒好生聊哈,你们说是不是?话明气散,我相信这个理你们是懂的。”章青雨说。

“道理倒是那样,但我心里气呀,我们这个寨上百多人呢,在会上袁镇长像那样说我,我面子往哪里搁啊?”想起在群众会上与袁士朴的别扭,刘阿水又激动起来。

“哪样面子不面子啊?要说面子啊,人家袁镇长才没得面子呢,来开个群众会就被你‘修理’了,……”一起去的一名干部附和着说。

“就是嘛!兄弟,理解哈我们的工作!”章青雨说。

刘阿水两口子再无话可说。屋里的气氛渐渐地融洽起来。电视里,抗日剧《敌后武工队》演得正酣。

夜色深沉。刘阿水两口子心里的结被顺利解开,他们执意要炒两个菜留下章青雨一行喝两杯土家包谷烧才肯放手。

“你们不宵夜了走,今晚上的话当没有谈。”刘阿水说。

“呵呵,同志们,宵夜就宵夜了走!……”章青雨开心地笑。

酒至深夜十二点。在觥筹交错中,大家又彼此掏了不少心窝里的话。

当回程的越夜车启动,山里的村民早也沉沉地进入梦乡。在寂静的夜空里,不知从谁家的院子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是那样的悦人耳目。(未完待续)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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