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灰头土脸,正和同辈的人要烟抽。众人大笑,有人调侃他:“干世文,你也会抽烟?”他不予回答,仍然伸着手要烟。后来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给了他一支,递给他的时候还故意在他面前晃了一圈,他的眼睛也跟着那支烟滴溜溜地转,众人又笑了。
大家都叫他“干世文”,前面的“干”并非姓氏,而是名字前的昵称,比如有些地方会在名字之前缀上“阿”,如“阿明”“阿华”之类。听说他年纪已经不小了了,仍未娶妻。没有人愿意嫁他,因为他是众人眼中的“疯子”。
他的头发很长,也很乱,像个鸟窝,连眉毛都遮没了,两只眼睛也是若隐若现的。由于他头发太长,他的五官只能看见“两官”——鼻子和嘴巴。他的鼻子不大,嘴巴却是挺大的,说话的时候可以看见很多个牙齿。他说话总是很大声,比正常人大一倍。其实原因在于,他的耳朵有些失聪。大家跟他说话总是要提高嗓子,可以说是“喊话”。他说话的时候我是向来不听的,因为他讲话含糊不清,虽然大声,并不清楚。
见了他我总是远远避开,如果避之不及,就隔着一定的距离。我是害怕他的。虽然他没有一般“疯子”那样恐怖,他也不会故意吓唬人,但我还是从心里疏远着他。不光是我,这里所有的孩子都离他远远的,甚至看见他就拔腿开跑。只有大人不怕他,有的还会和他扯上两句闲话。有一次,我和男朋友并排走在路上,走着走着他就冒出来了。我一抬头看见是他,背后一凉,快步向前溜了。男朋友却驻足和他说话,我诧异地回头,听见干世文大声问他“这是哪个?”,男朋友笑着对他说:“我不认识,走路遇见的。”干庆文听完就咯咯大笑,说:“你莫哄我了,她是你媳妇,我晓得。”男朋友说了句“你莫乱讲”之后就朝前走了。等他追上的时候,我跟他开玩笑:“你看,你们这里的疯子都认识我了……”他认真地说:“其实他不疯,他只是小时候打针打错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他不疯,也是第一次听到别人提起他的故事。其实仔细一想,他怎么会疯呢,否则怎么会知道我和男朋友的关系。
他总是在街上乱逛,有时候一天可以看见他好几次。因为听说过他不是真“疯”,我也不再像原来那样疏远他了。他从门口过上过下,会送来一个温和的笑容,我也以笑容回他。见的次数多了,他会问我怎么不出去玩,我就回他我不想出去。有一次我在逛街,突然有人拉住我的衣襟,我心里一颤,本能地回头,看见干世文在对着我笑,问我怎么一个人上街,我说我是来买糖的,随即递给他一把糖,他并未伸手来接,而是向后退了一小步,连说“不要不要”,我想他或许是不好意思要,就塞在他的衣兜里,他还是不太好意思要,我说了句“留着吃吧”就走了,再不走他要把糖抓出来还我了。我转身之后,看见许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才发现干世文站着的地方像个小小的空空的圆圈,圆圈以外却是摩肩接踵——或许是人们不约而同远离他了。而他还站在原地,我看见他的眼睛,他或许是在目送我呢。他扬起了笑容,阳光下他的笑容让我特别温暖,像一朵大大的向日葵,洋溢着满足与快乐。
有一天我从街上回来,正好经过一个小坡,他在坡上我在坡下,我一眼就认出他来,因为他走路的姿势总是踉踉跄跄,不慌不忙,他是个闲适的人。我三步两步跟上了他,他一看见我倒是很开心,因为很少有人愿意接近他。他两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向前倾,头向左边偏过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当时正是大年初二,他兴奋地问我:“你没去仙沟山?庙门口有好多人唱山歌,哎,你会不会山歌?山上热闹得很,我刚回来。”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我回他说:“我昨天去过仙沟山,人很多,不过山歌我不会唱。”他脸上显出遗憾的表情,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山歌怎样怎样好听,人们都围城一个大圈,他挤不进去就在边上听……表情眉飞色舞,像是描绘一场盛大的表演。我也满心欢喜地听他说,还会问他一些庙会的盛况,只是他听了我的问题也不会正面回答,而是继续描绘他的所见所闻。或许是我说话的声音不够大他没有听清。他说着说着就到了我家门口,还意犹未尽,我说:“要不回家坐坐?”他没有回答就直接进了家门——这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他常来这里玩。
他坐下来,又跟我的家人说起庙会,一样的滔滔不绝,一样的眉飞色舞。家人觉得他话太多了,就调侃他:“干世文,你太能扯了!”大人们都用戏谑的表情看着他。他听后就闭口不言了,双手搭在膝上,头埋下去盯着手看。大概过了十多分钟,他抬头问我:“你去过仙沟山没?有抽签的,可以抽财运,婚姻……特别灵……”我看着他虔诚的表情,或许仙沟山已经升为他心中的圣地了,那里的尼姑和尚也是百般灵验的。未及我开口,他又问我:“你几岁了?”我说:“我属鸡的,你算算我几岁了。”他竟然摊开左手,手心朝上,掐指开始算起来。大约一分钟后,他张大眼睛大声说:“你十五岁!”旁边的人立刻笑起来,他不解的看着他们,又看看我,我说:“不对不对,你再算一回。”他又开始掐指一算,这回耗时更久,可能有三分钟,他说:“十六岁,你十六岁了。”我无奈地看着他,告诉他我是二十岁,他还是一头雾水,不相信自己会算错。我问他说:“你属什么呢?”他脱口而出:“楚!”我没听懂,旁边的人告诉我是“鼠”,因为他口齿时常都是含糊的。家人告诉我说,他有四十多岁了。我突然看见他的额头上的皱纹,诧异今天为什么可以看见他的额头了。原来他理了头发,眉毛终于重见天日了。我很奇怪他的眉毛只有半截,靠近眉心的半截。
他今天跟以往很不一样,头发剪短了,衣服也是干净的,鞋子是迷彩胶鞋,好像周身都是新的。他发现我在打量他,就兴奋地说:“你看我买了新衣服,政府给我发钱了,你看你看,里面有毛,厚得很。”他说话的同时还用手抚摸着衣服,还把衣服记得绒毛翻出来给我看。他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他说:“我要盖房子了,就在派出所后头,要盖三层,比别家房子都高。”众人又笑他了,问他哪里来的钱,他说他存起来了,有人说:“你要是真有钱就发点钱分我们用,大过年的。”他把所有的衣兜都翻了过来,说:“我今天没带钱出门……”大家又笑他。他看见他们都在笑他,就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回家吃饭了。”说着就反背着手出门去了。他走以后,家人告诉我,他的话特别多,逢人就说,不论人家听不听得懂。按辈分算,我应该叫他叔叔,他家总共四兄妹,他排行老大。小的时候,感冒了去打针,针水用错了,就成现在这样了。他们说,干世文不疯,只是耳朵有点失聪,有人还说他的耳朵时聋时聪,讲话口齿不清的,还特别能扯,颠三倒四的。
我回想起干世文对我说过的话,他的一件新衣服的满足,一幢三楼房子的梦想,以及参加庙会的快乐……他喜欢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与别人听,只是很少有人静下心来听他说话。我只想在我可以遇见他的时光里,善待这段时光。
【编辑:黄先兵】
读完这篇文章,我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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