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学校操场上聚集着一群高三美术班的学生,他们挟着画夹,拿着速写本,带队的是个子不高、瘦瘦的、有点驼背的庞老师。他看上去其貌不扬,面相很老,这么说你肯定知道,就是那个把自己老婆的裸体画办画展的庞老师。
阳光照在操场旁的大巴车上,庞老师根据名单看谁还没有来。庞老师招呼大家带好东西快点上车,争取今天中午赶到天鹅湖。大家兴奋的在车上说说笑笑,就在庞老师准备上车时,一个女孩猛的把他撞到了一边,大家看见穿着一身黑裙镶了点红边的香菲拿着画夹,气喘吁吁的往车后的坐位走去,如果裙子没有镶红边她就象一个老修女一样,没有一点学生的气息。庞老师生气的冲上车说:“香菲你怎么回事,早干嘛去了,临时跑来要跟大家去天鹅湖写生。”
香菲擦了擦额头的汗非常不满的叫道:“怎么我不能去啊?”
“没人说你不能去,你早点报名,我好事先安排,人人都象你这样,我怎么订酒店?”
“酒店我自己找,不要你管。”
“你都不听我的安排,那你还跟我们去干嘛?”
“唉呀,你怎么这么烦啊,一点都不象个老师,对学生一点爱心都没有,一点包容心都没有,你当学生的时候没有犯过错啊?”
庞老师盯着她额头上那颗硕大的黑痣,气呼呼的对司机说:“开车、开车。”
车上气氛一下子冷却了,有香菲相伴的旅途注定不平静。香菲不是一个美女,但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在大家看来平平常常的事情,香菲都会充满好奇,并且夸张的叫起来,哇噻,窗玻璃上结冰了,你们快来看冰花好漂亮啊,她一边叫一边挥着手跳着脚,时不时的还拍下大腿。在大家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她看来就是小事一桩。一个女孩带10块钱去武汉上培训班,大伙都觉得这事非常的不靠谱。可香菲不仅去了,并且还和同学们一起在美院上培训班。她先是坐顺风货车去了武汉,接着借宿在同学租的小屋里,然后去美院做人体模特,条件是美院的老师得管她一日三餐还得免费让她上培训班。香菲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性格特征,该认真的时候她不认真,不该认真的时候她却非常认真。比如去天鹅湖写生这件事,庞老师提前半个月就在班上和同学们说,可她偏偏把老师的话当耳旁风,最后又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去。当然更有意思的是她的认真会让大家觉得非常的搞笑。那次,庞老师办画展进馆的第一幅画就是她老婆的裸体画,同学们去参观画展都是和在门口迎接客人的庞老师打个招呼就进去了,学生中只有香菲站在那幅巨大的裸体画前看得特别仔细,她一边看一边和站在庞老师身边的师娘作对比,最后拉着庞老师说那幅画屁股画的太大了,庞老师没搭理她,她煞有介事的说,师娘穿着裤子屁股都没有那么大,脱了裤子屁股更加没有那么大了,恰巧被几个参观画展的同学听见了,忍不住爆笑起来。庞老师皱着眉头在客人的面前又不好喝斥她,可她偏偏不识趣,还来一句总结呈辞:对待艺术要认真。后来同学们在画室里,有谁嘻嘻哈哈时,就会有同学笑着说香菲的名言,对待艺术要认真,接着画室里就会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虽然天鹅湖很凉爽,但正午的太阳很毒,同学们躲在湖边的树林里寻找喜欢的东西,有人画荷花,有人画小船,有人画芦苇、有人画湖边的小屋。香菲什么也没有画,她像一个好奇的顽童,东跑西颠的看同学们在画什么,可是这些都不是她感兴趣的东西,于是她又去看庞老师在画什么?庞老师在画湖里戏水的野鸭,她觉得鸭子挺好玩的,就坐在老师的身边画鸭子,可是鸭子太调皮了老是在湖里钻来钻去的,一点都不听话,她真想跳进湖里打死它,它就不会在湖面上老实的呆一会啊,烦死了老是在水里钻来钻去的怎么画啊?不画了,不画了,烦死了。她刚站起身来,就看见湖对面一个小伙子拿着鱼叉往湖边走,她觉得这个好玩就跑到湖对岸看小伙子叉鱼。她刚一过去,噗的一声小伙子就叉到了一条鱼,鱼在铁叉上拼命的摆着尾巴。香菲跳了起来,哇噻,你好厉害啊,她跑过去就从小伙子手上把鱼叉抢了过来:“我叉一条试试”。
小伙子诧异的看着她,她叫道:“快把叉子上的鱼拿走啊,它还在跳、快拿走啊、它还在跳。”
小伙子把鱼取下来用一根草穿着鱼鳃提在手上,香菲又叫了起来:“哇噻,你太神奇了,居然这样拿鱼。”香菲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小伙子虎头虎脑的,浓眉大眼,虽然个子不高,但身体非常结实。香菲举着鱼叉,居然脸红了,她虽然没有叉着鱼,但鱼在她的心里活蹦乱跳。她叉不着鱼,不怪自己水平差,却怪小伙子没教她。
小伙子说:“你看我是怎么叉鱼的,首先得掌握鱼的习性,还要把握好时机、角度、力度,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
“叉个鱼还这么复杂?”说完香菲就跟在小伙子的后面学叉鱼。
树林里几十双眼睛看着香菲,他们虽然听不清小伙子和香菲在说什么,但他们认为香菲是天鹅湖的破坏者,她没法让他们静下心来画画,只有庞老师很兴奋,一对叉鱼的少男少女多有意思啊!傍晚的夕阳照在两人身上,多美啊!
庞老师的声音在树林那边响起:“画的怎么样了?大家抓紧时间,马上回镇上吃饭。”庞老师让一个同学去叫香菲回镇上,可香菲说:“我不回镇上了,你们走吧,我就住在这里。”同学惊愕的看着她,她不耐烦的挥手:“走吧走吧,我不去镇上了,今晚就住这儿了。”同学的眼睛直了,太有才了。
树林那边的同学沸腾起来,庞老师带着同学们回镇上时,香菲和小伙子坐在湖边,两双脚泡在水里轻轻的扬着水花。一双粗大,黝黑;一双精致,雪白。
第二天清晨,天鹅湖边,一个老人坐在屋前编竹篮,一条镶了红边的黑裙子晾在小屋前的竹竿上,屋后是大片的田野,绿得象波浪一般,在晨风中轻轻的荡漾。可同学们还是觉得天鹅湖的景色似乎少了点什么,怏怏不乐的画得没有劲。直到傍晚,他们的精神头才被夕阳里的一把火点燃了画画的激情,远处的田野上走来两个人,眼尖的同学一眼就认出了香菲和那少年。香菲穿着一件男式黑色短袖和肥大短裤。大家坐在湖边聚精会神的看着他们走近,少年右手拿着猎枪,左手拉着右肩上背着的一个蛇皮袋,香菲两只手提着两只野鸭,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随后,少年把蛇皮袋扔在小屋前的空地上,香菲提起袋子的一角把鸭子倒出来,老人从屋里拿出一个大盆,他们把几只鸭子放在盆里用开水烫。香菲和少年忙着给野鸭去毛,老人负责开膛破肚,洒上盐,用铁丝穿起来挂在竹竿上。同学们看着看着都忘了画画,直到湖那边飘来鸭子的香味,大家才匆忙的赶回镇上去吃饭。但有几个同学在背后嘀咕香菲真不够意思,那么多野鸭,给几只大家去镇的小饭店加工多好啊!
第三天清晨,天鹅湖边的小屋前的竹竿上除了衣服,就是诱人的野鸭。小屋的门虚掩着,始终没见人出来。快到傍晚的时候,几个胆大又嘴馋的同学,忍不住去湖那边的竹竿上取了两只野鸭过来。傍晚的时候,老人、香菲、少年每人拿着一个小蛇皮袋从远处的田野上走了过来。香菲仍然穿着镶红边的黑裙子,走到湖边的小屋前她拉着少年朝同学们走了过来,大家伙都不看她,假装聚精会神的画画。另个几个同学小声的提醒,快藏好,别让他们发现了。有个稍微有点了解香菲的女生说:“你们不用这样鬼鬼祟祟的,直截了当说好了。”香菲和少年走进了湖边的树林里,几个女同学围在他们身边,哇,是刺猬啊!男同学们也跑了过去,在湖边画画的那个女同学过去和香菲说:“我们想吃野鸭,在你们那儿拿了几只过来……”女同学的话还没说话,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香菲的脸。香菲说:“这里野鸭多的是,你们想吃,尽管拿好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围着他们问东问西。喂,你们在哪打的野鸭?唉,你们是怎么抓住刺猬的?庞老师过来后,同学们还在问个不停,直到湖对岸的大爷叫他们吃晚饭,他们俩才离开大家。
第四天清晨,香菲和少年荡着小船在采莲,两个人的身影不一会就消失在荷花丛中,荷花和荷叶都受到了香菲好心情的影响,嘎嘎的,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花枝乱颤。同学们极力的静下心来,寻找生活中美丽的东西,可甜美的歌声搅乱了他们的心境。就在大家把所有的怨恨都归罪到捣蛋鬼香菲身上时,她居然讨人嫌的从荷花丛中钻出来了,没一个同学给她好脸色看。她兴高采烈的把船仓里堆着的莲蓬往岸上扔,同学们一窝疯的你争我抢,就连庞老师也过来了,几个乖巧的女同学,连忙把莲蓬递给庞老师,庞老师尝了一颗莲子,竖起了大拇指。香菲继续把船上的莲蓬往岸上扔,湖对岸传来大爷的声音,少年沙哑的应着,竹篙一点,船就箭一般的冲向了对岸。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同学们返校前的傍晚邀香菲一起回去,香菲说:“好不容易出来写生,这么快就回去啊?!”湖那边的树林里,夕阳的金光将树影拉得长长的,庞老师带着同学们在等香菲。香菲才不会像他们那么傻,这么快就回去。香菲说:“要走你们走,我才不走呢?”湖那边传来庞老师的声音:“香菲,你跟我们回去。”
庞老师看见去叫香菲的女同学慢慢的走过来了,他失望的摇摇头,背着画夹上路了。大家对香菲的担心,被回来的女同学一句话说得不再担心,甚至生她的气。女同学学着香菲不屑一顾的口气说:“像你们这么没艺术细胞的人,还画画,还写生,真是对艺术的一种玷污,你们趁早滚吧,我才不和你们蛇鼠一窝的鬼混。”有个男同学当时就不满了,小声的叫嚷道:“她还是人吗?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连人话都不会说呢?”
少年说:“你还是和大家一起回去吧,我过几天去看你。”
香菲一脸认真的表情:“我是出来写生的,我还一张速写和钢笔淡彩都没画呢,你这就赶我回去,你安的什么心啊?”少年拿着钓鱼竿不再吭声,他看着远去的同学们,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香菲没有目送同学离去,她在研究水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影子。
大家返校一个星期后,香菲才回校。那天早晨,坐在窗户边的同学叫了起来:“喂,你们快来看,香菲回来了。”大家都趴在窗户边看,她刚进校门,还是穿着那件镶了红边的黑色连衣裙。她走路的样子看起来很轻盈,很愉悦。她还没进教室,大家就听见了她在走廊上清脆的笑声。大家连忙坐好,不再聚在一起小声议论。她推开门兴奋的叫道:“我回来了。”同学们都在埋头看书,没有人理会她,她也很安静的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第三天,还没放晚学时,那个少年背了一袋野鸭到班上来找香菲,大家忍不住怪笑起来,有个男同学说:“人家香菲就是喜欢鸭子,你们要羡慕,你们也去找。”哄的一声,自习课上的怪笑变成了爆笑。
同学们一直很奇怪,她就这样消失了半个月,她父母亲居然没有来学校找过。后来据说,她父母离异了,她一个人住,她父母亲每个月都给她生活费,她平时想去父亲那就去父亲那,想去母亲那就去母亲那,没人过问她。她父母亲又都各自有家了,基本对她不闻不问。高考后,大家就没有她的音讯了,她也从来没有主动和大家联系过。
要不是大一的老师,准备带我们这些新生去西藏写生,或许我还不会想起她。走在美院的林荫道上,我开始想象西藏的美丽与圣洁。突然有人从我背后拍了一下,我转身看见了一个额头上长着硕大黑痣的家伙,披着长发,穿着修女般的黑裙子,我惊讶的瞪大了眼。
“喂,听说你们班准备……”
她话还没说完,我就抢了过来:“去天鹅湖写生。”
她愣了,接着美院的林荫道上传来轻快的笑声。
【编辑:黄先兵】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