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都已经18岁了,奎哥还要她去过继给他们现在的校长,喊他做“保爷”。
这过继是一种民间习俗,源流久远,本不分南北的,只不过有的过继称作“保爷”,有的唤作 “干爸”罢了。据考,原来南地过继多叫“保爷”,北地过继多称“干爸。后来由于人口迁徙频繁,喜欢南腔北调地显摆好事的人又越来越多,就七七八八一荟,混淆不清了。现在各地过继叫什么的人都有,叫“干爸”“干爹”的尤其多了些。坊间传说,小孩羸弱多病多灾命里遇了煞星的,都要过继给外人,根据小孩的生辰八字找阴阳相和的干爸干妈荫庇,方能顺顺当当长大成人。
小芳娘耷拉着脑袋对奎哥的一席话似听非听的,极不配合的样子,任饮水机里的水不时嘶嘶地反复烧着,也不放水泡茶。奎哥很郁闷。
“我都有两个干爸爸了,还要过继多少干爸爸才是个完?”
小芳终于憋不住了,她不像妈妈什么事都能烂在心里。奎哥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正窝火她妈的非暴力不合作呢。
“和你妈一个样,头发长,见识短。”
“这几年你都不走干爸家了,也不让我们去,还要些干爸来干啥?”小芳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还不明白很多事。
“反了你啦,鬼崽崽。”
奎哥一巴掌打过去,小芳顿时喑哑无声。小芳妈在奎哥的怒目之下像有泪要溢出,连忙轻轻唤了声:“小芳。”小芳马上乖巧地躲到了妈妈身边来,再也不敢做声了。
奎哥是小芳的爸,本名佘奎,也不知是因为会来事?还是什么的,反正校园的老老小小都称他奎哥,连校长也没例外。
小芳的第一个干爸就是奎哥给找的。那时小芳的妈妈还在乡下一个村小教书,多年了想调进城里来,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方便,也好帮助着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可谁都知道,一个村小老师要是没有一棵可依傍的大树,想要调进城里来,岂是蜀道之难可比的?进城要经过学点校长、教办主任、教育局长、分管县长、县长等人签字。现代社会又那么现实,没有真金白银,你空手两巴掌的想要从糠箩跳进米箩里?做梦去吧,你!花钱,两个教书匠每月那点微薄的工资,人情世故,油盐柴米酱醋茶,犁上一点,耙上一点,入不敷出。又是那么多关节,如何应付得过来?再说啦,还得人上托人寻找突破口,否则你连庙门都摸不着,就不要说送礼疏通关节啦。更何况,人家说青蛙去了一条命,老蛇却没有喂得饱,你那点鸡零狗碎,人家看得起看不起还是个大问题。就这样,七八年了,小芳家妈都还是在乡下,一家人一锅费柴,二锅费米的,日子苦不堪言。
奎哥就是奎哥,脑壳会开窍会来事,像生意人一样善于从别人看来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里看出无限商机。那年冬季学期的期末,就要放寒假了,一天工会主席突然告诉他说:“校长说这么多年了,奎哥家两地分居,拖娃带崽来来往往的,那点工资多半都交给客运公司了,日子肯定过得紧紧巴巴,今年的困难职工慰问应算他一个。既然校长都说了,我们工会还有不同意的?我要跟你说的是,到时放了学大家都忙着过年了,我们工会人手少你是知道的,那天可能就只有校长一人代表大家来看望你了,我还要走其它几家,希望你理解哈。”“感谢校长,感谢你的关心了。”奎哥有些诚惶诚恐。奎哥依然按部就班的家里一趟学校一趟的,但是心里就特别地盼着早点放寒假,就额外多了一丝谁也不知道的暖意。
终于放假了,小芳妈也回来了。他忙不迭地叫小芳妈把堂屋、神龛收拾干净,小芳妈扫了、抹了一遍,他来用手一擦,眼睛一瞭:“不行,还要打扫。”小芳妈妈又重复一遍。“不行,还要扫!”随知他来一抹,又低吼了一声。 “怎么了?神经病。”小芳妈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没理他。一会,见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了祖传下来的唯一一只青花瓷碗,打来大半碗水,端端正正地放在神龛上,再在神龛前摆上一张八仙桌,桌上按祭祀的格局摆放好杯盘碗筷,搬来灰尘仆仆的化钱炉擦拭干净后摆在桌前,再烧了一些纸灰在里面。一切停当了才告诉小芳妈。“明天校长要来家慰问我,慰问那两个钱是小事,到时你要记得让他把这碗水给倒掉,我好把小芳过继给他,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你发什么神经啊,小芳无病无灾好好的,过继个啥啊,折腾,迷信。”
“头发长见识短了吧,天有不择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好,明天好,后天呢,后天谁弄得清楚?”小芳妈被他这么一抢白,还真是懵懂了,只得“嗯”了一声。
那天,校长刚跨进堂屋,小芳妈就红着脸用手指了指神龛上的那碗水,嗫嗫嚅嚅正担心说不清道不明时,校长已看清堂屋里的架势,早明白了。因为他毕竟是本地人,知道风俗习惯的,晓得撞上大运了。二话没说,就爽快地伸手从神龛上把那碗神水抬下来倒掉了。他知道,这神水是先生根据小孩的命缘八字,祷告天地神灵后敕造的,是专用来等小孩命中有缘人的。
那年的正月初一,天上还飘着点细细的雪花,寒颤颤的,奎哥就拖着老婆抱着孩子,买了一抱好烟好酒,外加一扇猪肉,不由老婆分说,一家人便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校长家。进了院子直奔堂屋,扑通一声长跪在校长家安放列祖列宗牌位的神龛前,声若洪钟的给校长拜起了年来。校长连同夫人此刻正在陪早来的年客喝酒的喝酒、打牌的大牌、说笑的说笑,一屋子歌声飘荡香雾缭绕热气腾腾,闻声急忙到堂屋里来招呼奎哥一家三口。校长一见奎哥这排场,就知道是一来拜年二来燃纸还愿了。
“奎哥,都哪轮甲子了,你还时兴这些老规矩,快起来,快起来。”“老大啊,我今天就一打春二拜年了,带小女来给你们二老扣个头,改过口喊声“爸爸、妈妈”,还要劳你敕她个名字,以后这小女就要依靠你们双老的保佑了”。
“哎呀,大家一口锅里吃饭,早不相逢晚相逢的不必拘礼,快起来,快起来。”这时电视里的歌手恰好在唱着“村有个姑娘叫小芳……,校长顺口便说“那就叫小芳吧。”
就这样,奎哥的女儿就叫小芳了,小芳就得了第一个“干爸”。这一沾亲带故后,奎哥成了老校长家的常客。校长一天公事私事多,家里搬煤送水、跑腿出力的力气活奎哥是不请自到包圆了,逢时过节,红白喜事那是更不消说,亲过了父子爷崽。
一年以后,小芳的妈妈轻轻松松的调进了城。当然,这其中少不了老校长的帮助。否则,就算奎哥他再会来事,恐怕也是猴年马月都说不准的事。
大概是有了干爸的保佑吧,小芳无病无灾见风就拔节地长到了八九岁,像棵绿油油的菜苔一样鲜嫩喜人。一天,和几个同学一起蹦蹦跳跳地去上学,竟在路上玩起了弹子,着了迷。不想一辆小轿车野狗一样的狂奔而来,那危险就像子弹一样朝小芳倾泻过来,小芳哪里知道。还真是有干爸的庇佑吧,关键时候,一个大叔从天而降,一个箭步抢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老鹰叼小鸡似的一把抓住小芳的手臂一撇,小芳飞了起来,划着小弧线落进了路边软软的草丛。小车绝尘而去,大叔巍然站立的右脚膝盖下面部分却像人字的一捺锐利的定在了路面,纹丝不动,写出了一个笔锋刚毅的 “人”字来。
奎哥们赶来的时候,大叔已被送到了医院,医生正在为找不着伤者家属签字手术光火。一问,原来大叔孤身一人,住在城郊,平常以种地卖菜为生,境况十分凄寒。奎哥当时见大叔伤情紧急本想代签的,但一想到大叔的处境,又担心他赖上自己,这还不晓得要多少医药费呢,司机抓得回来不?一连串的问题涌起,他嘴都朝医生打开了,但当医生征询的眼光汇聚向他时,他急忙又闭上了,并把头也转向了一边去。就在这当口,小芳妈闻讯赶来了,见此情景二话没说,不顾奎哥疑疑惑惑患得患失的眼光,抢着风风火火义不容辞地签了字。还好,这回奎哥二话没说。一会儿,交警抓来了小车司机,那家伙押了一笔钱在医院后,骂骂咧咧地随警察去了。奎哥心里的石头这会儿才落下一块,对大叔是不住的磕头作揖嘘寒问暖,急得抓耳挠腮捶胸顿足地想要找个什么好的办法来报答人家,那样子像是巴不得要把自己的脚杆砍下来还给人家才放得下心一样。
大叔手术后刚一醒来,奎哥连忙拉来小芳,全家一起不停地给躺在床上还痛得呲牙咧嘴的大叔磕头。磕毕,喊医生、买饭菜、送单子、拿药、端屎、端尿……看得一间病房里其他的病人都眼泪盈盈的。第二天天一亮,奎哥当着大叔接了个电话,然后跟大叔说工作忙领导催得紧人在单位身不由己没得办法得回去上班有空我再来看你哈,说着转身轻轻扯了一下小芳妈的下襟,示意小芳妈妈也顺带着一并离去,小芳妈妈知道他的心思但看也不看他一眼,佯装不懂没挪动一步。奎哥又用力拉她到墙角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悄悄话,她不耐烦地一把挣脱,走进病房死心塌地地留在了医院继续照顾着大叔。
奎哥再次来叫小芳妈妈时,已是第七天了。小芳妈妈背开了大叔对他说,人家孤苦伶仃的,那么好的人,腿脚都还动弹不得,离得开个人吗?人家是为着谁遭的罪呀,咱们怎么能过河拆桥呢?你去为我续个长假,让我照顾大叔出院吧,也算是没有忘恩负义嘛。还有,我昨晚和大叔说了,想把小芳过继给他,他也答应了。我看,大叔才真真是小芳的保命人呢!以后我们也好,小芳也好,就多了个亲戚啦,也好照顾照顾人家。奎哥一语未发,指着小芳妈妈的鼻子低低地嘟哝了声:头发长,见识短。悻悻地连病房也没进就径直走了。
奎哥这回终于没顶住小芳和妈妈的决绝,可能是大叔犹在的血迹在起催情作用吧,大叔出院后的这年正月里,奎哥请人择了个黄道吉日,让小芳妈妈带着小芳去过继给了大叔。这样,小芳就又有了个干爸。
按农村的习俗,干儿干女逢时过节都是要去拜望干爸干妈的,干爸干妈也要依例打赏钱物,俗话叫“打发干儿子”,干儿干女得了礼物一年四季才会平平安安。
小芳的第一个干爸------老校长,那真是特别喜欢小芳的,每年逢时过节知道奎哥要和小芳来,都要早早的准备好“打发干儿子”的东西。现在的小孩子都喜欢什么啦,买什么礼品才又有节味又时尚又不掉价啦,老俩口时常还要争论一番呢。就是今年退了休,身体不好瘫痪在床了,也没有忘记在刚进腊月时就提醒夫人,要把打发小芳的礼品早早地准备好,还要求拿来放在自己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他想到奎哥和小芳一准是要按时来的。可小年过了,大年也过了,正月都过到头了,也没见着奎哥像往年一样带着小芳来拜年,老校长这才黯然嘱咐太太把那份“打发干儿子”的礼物放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为这事,小芳和她妈妈都一直闷闷不乐,小芳妈还几次和奎哥吵过嘴,但又拿奎哥不奈何,毕竟家里从来都是他在做主。年过了好久,小芳仍会隔三岔五地问:“爸,我们今年为什么不去给干爸们拜年了呢?”
“你没看我忙么!”奎哥像吃错了药似的吼叫,小芳就不敢再问了。
再后来,小芳又问:“爸,我们都几年没去给干爸们拜年啦,今年你忙,就让我去吧,干爸干妈们先前那么疼爱我,我好想去看看他们呀。”
小芳妈妈有时禁不住就附和着,央求奎哥让小芳去看看干亲家们也好,说“老校长现在卧病在床,都没多少人肯去看他了,可我们怎么也该去看看,去陪他说说话吧。还有他大叔那边。他们都是我们的恩人哪。”
奎哥听她娘俩说多了,就不耐烦了:“一个个都是离天远离土近的了,一个瘫的一个残的,不成还能保佑你们啥?还有什么好看的嘛。你们吃了饭不管事,该关心的不关心,没看见翻年来又要评职称了吗?我还八字不见一撇呢,还是为我的职称想想路子要紧。”娘儿俩知道奎哥的脾气,就都不出声了,当然就更不敢自作主张充行作势。
那回大叔出院后,拖着条残腿依然种着菜。只是比过去多了一样牵挂,就是三天两头的总要给小芳送来些新鲜蔬菜。在他,一来是想感激小芳妈妈的照料,二来出于疼爱乖巧的干女儿。小芳妈妈知道他是个实在人,也知道拿钱他肯定是不收的,就这回悄悄给他买套衣服,下回悄悄塞给他条香烟。虽然大叔在干活不方便时,也会偶尔埋怨这条不争气的残腿,立时浮现出那危险的一幕来,但一想到那嫩油油的干女儿小芳时,温暖就油然生起来了,什么痛呀苦呀的一下子烟消云散尽。他这老实人,从来不曾生出过一丝悔意。
一天,他去卖菜,又顺便给小芳捎了点菜来,怕小芳妈妈再塞给他东西,急急的放下就走,连招呼都没打。可刚出门,就听见身后扑的一声响,他不知是啥子东西,原以为是小芳妈追出来了,等回头一看,瞥见了奎哥在门缝一闪的声影,接着是重重的撞门声。那响声原来是他刚刚送来的一编织袋蔬菜重重地飞到门外时发出的。他那刚刚泛起的笑纹这会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一下子枯萎在了脸上,接着是全身电击一样的麻木,险些跌倒。这才猛然想起前次去看小芳时,奎哥好像躲躲闪闪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他暗骂自己是个缺心眼的人,哪里得罪了干亲家都不知道。心,立马就像被人突然捅了一刀似的疼了起来。
以后他就再没给小芳送菜了,他知道奎哥不喜欢呢,但仍时时会想起自己的干女儿,路过时会不由自主地朝那里望望,眼前再浮现一遍小芳母子俩的影子。
饮水机噗的一声,又开始重复烧起来了。小芳妈妈依然耷拉着脑壳,小芳还偎在妈妈身边。
“你些懂个屁呀,原来的那些干爸,现在要不形同冢中枯骨,要不就形同泥塑木雕,都自身不保了,还能保佑你们什么?还能保佑我们什么?得重新找!”奎哥还在怒其不争的数落、开导着小芳娘俩。小芳娘儿俩默默的,眼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并不作声,以免他没完没了的责骂。
“现在刚来的白校长,据说和局长是八拜之交,有通天的手眼。也是,要不如何能空降到这儿来?要是攀上了这棵大树,你想,还何愁分不到个好班级,评不到个优秀,弄不到个美差,评不到个职称?说你娘儿俩都是棒头还不服气!”奎哥气犹未尽。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平日里你少耗点时间啰嗦小芳了,她都18岁了,该懂事了。多瞅点空,给我去和校长夫人照照面,据说校长夫人姓万,和善得很呢。去说说话,打打牌,和校长家里的混个脸嘴熟,然后也好向人家说我家小芳命里驳杂多,多病多灾的难以成人。先生说了要过继给白家老子万家娘,求人家收小芳作个干女。俗话说得好,‘亲家亲家,屁股相黏’嘛,你有什么难为情的?这年头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得给我抓紧了,年底要办不好,明年开学一来就赶不上那趟车啦。”
“哪个先生胡说八道的?我怎么不知道?”小芳又憋不住了,扬起了懵懵懂懂的眼睛。
“你不说话就当你是个哑巴了吗?小妖精。”
奎哥狠狠地盯着小芳和他妈的脸,不再说话,但她们心里明白,现在是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饮水机里的水还在嘶嘶地反复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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