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说”是个人名,又是个女人名。起头顺便交待过去就算了。
“不识说”是个山村农妇。她的这人这事,就算是不值一提,提了很少有人会信,可俺还是想要说说她。
一个女人,咋就取上了这样个名子,欲知端底,且由俺慢慢道来。
“不识说”和俺娘家都在这庄不远处的小山洼里。她小俺两岁,按年龄辈分,管俺叫姐。
据俺记忆,“不识说”也曾有过一个好听的名子,叫月云,只是没叫开。这要归到俺们这里的老兴俗,大人们给看着有些明显生性缺欠的娃娃,总爱起个翻翻的名字,比如胆小的偏叫强强,淘气的偏叫顺顺,有的脑子慢点,偏就取名叫精精,是用这样的“克”法想要叫孩子往好处去的。性格好强的小月云,就因才会说话就敢和大人犟嘴,被父母反过来改唤成“识说”了。她父母給她改名叫“识说”,正是为了“克”掉她的犟劲望她学识说。却没想到,好不该她们家祖姓是卜,也就难怪人们后来稍一滑溜,就把卜“识说”給叫成“不识说”了。叫惯了,也就改不过来了。
把这点费了好大的劲,才算是能够解释通了。俺那村妹解不掉“不识说”这名就已够了,可她却还有个男人的绰号叫作“抵脑(头)难剃”。
乡村人们給人起绰号,也是凭着大致初步印象的随意性,不大讲究精当的。有人硬是要把这号給套在“不识说”这样一个女人头上,是说她这人难弄事不好惹,还是服气她的性情钢强,耐得拚斗抗争摔打?接着往下说吧。
“不识说”自小就精明,可那时家穷,供不起她上学,又缺挣工分的劳动力,她又是父母几个子女中的老大,这便使她没能念完初中就退学,回到家里被当成一个正经劳力使唤了,艰难的日月使她老早就懂得了奋斗。也在她的身板瓷实,学毛选时的一篇《愚公移山》,更使她忘记了自己是个女娃家。她在集体地里干活歇息的时侯,还和一干男汉们一起戏耍搬跤哩,每次都是她把男的給圧在了身下。可见遇上强手,“不识说”这颗犟“头”要是好剃,那就不是她“不识说了”。
话说女大当嫁。“不识说”这个总让男人见了怕三分的“头难剃”,那一年,还是和俺婆家同庄的青年姜应洪结成了姻缘。应洪是庄上的好后生,那时他刚从秦城农校毕业,分配到县农场当了技术员。她们婚后,应洪在外工作有工资,后来还成了农场的工程师,单位纪律是严,好在毕竟和俺乡靠近,路也顺,能够方便适当关照家庭,家里有“不识说”善理家务挣工分养家顾口,这样的生活在当时的庄上就算是个上等户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多长,俺这里也已实行了责任制。俺们庄没啥别的好条件,就沾土地宽展,姜应洪家除了应洪本人吃供应外,分下了几口人近20亩责任田,这在俺这落后山乡里,够得上大摊掌了,接下来县上又调姜应洪去峻崖乡工作。峻崖乡离俺庄160多里,是全县19个乡镇中最边最远最偏最穷最苦的乡,深山葫芦峪,到处崭挂石崖,曲曲弯弯坡陡路悬,直到那时还不能正常通车。正是祖传说的,这里是八九七十二道天洞,九九八十一个地窑,走上多半天,准叫你迷路难见一个人。应洪在这里从副乡长到乡长一干就是好些年,为着早让乡里不恓惶,只顾忙工作,一年年很少回家。有人拿主意说,别管人家应洪咋弄,家总还是得要维持的,劝她也跟上丈夫去当干部家属,不种地了。“不识说”不识这一说,她对人们说,分下了责任田,就是咱们有责任,要向国家缴粮缴税,给集体缴提留,还得要保护土地。再说凭他那点工资钱,不种地俺一家就得要喝西北风哩。这样一来,家里耕种作务土地的重头也就圧在了妻子“不识说”一人身上了。“不识说”一年又一年,像是牛一样吃苦下力,还学成了从种到收地里场里样样农活精通的桩稼把式。
俺庄户人最忙最苦,莫过于一年中龙口夺食的收打麦季节了。“不识说”每年都种十来亩麦,到了收打时,各家你忙他也忙,人家有时帮了你的忙,这也是一来一往必须给人家要补上。别人搭手是附带,自家收成的事,抵实活的大汗还是要从自己身上出。这年夏,姜应洪外出去为乡里办事,情况变化没能回来,“不识说”对这样的情况已是习惯了,权当“三十后晌打个兔,有它没它照过年”。就算是应洪回来,不管是论出力还是张罗,妻子“不识说”仍然还是家务农活的主角。先说地里的麦子,妻子“不识说”照顾着二老,拉扯俩娃,还得没明没夜赶趁着割麦,把麦弄到场里。麦子回场这活,有路处是用小平车拉,山沟地只能靠人扛。后来庄上来了“刺疙叉”拖拉机,为抢时收麦,“不识说”还跟着学会了当驾驶。到了紧把眼上,她嫌拉麦不得力,干脆推开人家机手自己开,这样也是只能凑合着拉运平地的麦。有一回拉麦,“刺疙叉”翻到了石堰下,翻车处前不挨庄后不着村,眼看天都黑了,不见来往行人影子,她没了一点指望,只能硬是独个用肩膀把车斗扛顶了起来。当她把麦梱装车开回来时,场上早就电灯明晃晃。俺和邻居们一边帮她下麦捆,一边抱怨她出去拉麦也不言语一声,一个老婆家(当地对农村中年妇女的俗称)恁远开车拉麦,努到黑灯瞎火,那可真是“剃头发刀擦沟子(屁股)耍悬哩”。
麦子的脱打,更是要人二股筋缠扠的苦命活。那时倒是有了脱粒机,打麦快了,可那阵势,却是要比过去的牛拉石磙碾麦慌忙苦累得多,得有不少的人手紧张配合。庄里十几户人,只一台脱粒机,各家都需抢时间争早脱打,也不能老让机器空转着,麦穗杆的供送追喂,麦籽颗的出口清理必须及时跟上。那可真叫“麦脱一回粒,人扯一层皮”呀,一场尘土飞扬的麦子脱粒恶干下来,硬是把白人糟蹋成了黑人,把强汉累成病汉。电打机绞伤害人命,把好人弄成残废的事也是常有的。
“不识说”也是避不开要过这一关的。有一年夏收的那天,当“不识说”忙到后晌把头场麦打完回到家里,她在走过柜镜时懵然吓了一大惊,啊呀,鬼!那“鬼”说你好好眊眊(看看)。她这才慢慢地认出是她自己,只剩下两只模糊眼窝的脸上,厚厚的黑灰用指甲抠不下来,更是那头并不算长的头发凝成了一片破烂毡片,她用大齿梳子梳不动,用手搂不通,庄里缺水,洗也太费事。这样不要说顾什么容颜,还怕是要叫这毡片头发黑灰脸給糟锈下病,还要耽搁干活哩。
“不识说”没法,也为继续打麦轻装上阵,她连饭都没顾上弄吃,就胡乱抓起一顶旧帽子,蹬着她那辆除了铃不响,到处咯吱咯吱乱响的自行车,直奔县城边的那个老字号理发店。因是急于赶回,她风风火火一踏进店们,正见没旁的客,便就一撂腿跃上了理发椅。曾给她推过短发的理发匠刘师傅又见是她,便问还是那个式样吧。“啥毬式样不式样!”她豁地立起,专门用手指着,让刘师傅看了看墙上服务项目表上的那项“剃头刮脸,2、5元”,说知道了吧,这回就这——完全彻底干净利索。
刘师傅只当她是说笑,没想到“不识说”竟是要来真的,便不敢动手。“不识说”说,俺知道俺这头难剃,这就来个先交钱后买光(头)吧,給你五块,不找啦。刘师傅仍不动势。她又甩出了一张拾块钱。刘师傅说,你就是給五十,一百再多也不干,年轻轻女子,有啥寻思不开的不能对人说说,偏要出家当尼姑?你过后反悔了是会骂俺哩。小店里,“不识说”不识刘师傅说,刘师傅也不听“不识说”说,俩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依了剪子的。“不识说”顾不上和刘老汉再理论下去,她见他硬是不給下手,便趁他不防,就自己从店柜上抢过一把剪子,卡擦卡嚓几下,就把她头上的头发毁成了个不三不四的半拉阴阳头。这下她用挟制的口气对刘师傅说,你要是不給俺剃刮,俺就这样出去,就说俺这鬼半头是你给弄的。刘师傅被逼得没辙,这才不得不应从,把“不识说”的从头到脸从前到后自上而下细细地来了个剃光刮净的“推陈出新”,仅按原定价收了两块五的服务费。也就是从那年起吧,“不识说”这个“头难剃”,每年到了夏忙时,都是要这样冲着收打麦来个“剃头宣誓”了。
“不识说”这多年来,就是这样地出男人力,干男人活,担男人重,也使她的性格相貌越来越像男的了。有一回,县妇联通知叫妇女参加体检,“不识说”去时,人家领导还都批评俺庄是让一个男汉去跟上凑数了。可她却说,说俺不识人说不像个女的,俺认啦,可俺就是识说爱听那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她也就是这样,靠着苦种地,不几年下来,把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拚治得厚厚实实。
当然,“不识说”也不是啥都不识说,她还是往头里走着长着见识的。后来她的那口子姜应洪退休离职,这对她来说不是有了靠头,是添了助手,她对应洪说,你过去当乡长,你回到家,俺这家长可是不能让給你当,你还是給俺当你的工程师,技术俺听你的,经营得听俺的。她们又承包下了几十亩的荒山沟,在庄上桃头搞起了林果基地,成了乡里的勤劳科技典型户。
“不识说”这个“家长”,不只是养家顾口的“牛”,还是丈夫眼里的“虎”。干这样一个规模的林果工程,得投不少资金,“不识说”不在家时,由姜应洪兼办的事项难免欠下过村民的劳动力款,人家来家讨要时,应洪也曾偏重想到自家的不便,没能給人家结算支付。“不识说”知道后,就火冒三丈把他教训一顿,说为人处事,特别是牵渋到同志和群众利益的事,不管咋样都不能失信給人家耍格赖。接着利马想法凑上钱,叫赶紧給人家送去,并向人家道歉。姜应洪当干部受群众赞称,也不能说于他家的“不识说”这个“老虎妻管严”没有关系。“不识说”更是不识有权就可谋私这么一说,她就曾对姜应洪说,你要是好好干工作,俺在家里豁出拚死拼活成全你,你要是也跟着学歪胡毬来,俺可坚决不依,看俺扯了你那皮。
日月过去得就像是飞。
“不识说”现下也是撵上六十(岁)的人了。俺去广州后几年没见她,那天回到庄上,见她门前停放着一个崭挂溜新的小车,车头门支咛一开,跳出个洋女人来。俺和“不识说”生在一个洼,嫁在一个庄,根来就不知道她家还有这样一个远处大地方的阔亲戚,断定也不可能会有城里美女来登她这土家门。没有想到的是,她一下车,就先取下戴着的黑墨镜迎面喊了我一声姐。我愣了一大会,原来是她,我那“不识说”土老妹。好呀哩,重新脱生啦?叫俺咋说吧,不要笑俺文化浅,俺也学着来段顺口溜的小快板:满头油发波浪翻,粗眉剃成细线线,脸蛋擦的粉面面,脖颈一圈金链链,耳朵吊着一串串,薄袄短裙轻扑闪,白胖大腿露外边······。俺说俺老妹哩,也可是真的?你 —— 。“不识说”不等俺说下去,就已知道了俺要说啥,立马接碴说,俺先前奔的是苦做哩饱吃哩,现在咱也识说了,这就也来学着讲究个巧干哩,洋式的。俺这是自己想通了的自己就这样来,俺想俺只要是不犯道德不违法,不伤着害着谁的啥,不管旁人咋说的。她还对俺说,俺不敢说苦尽甜来,可至少总算今时光景越有奔头了,老人还硬实,娃们工作了,成家立业了,上头在惠农了,本来也想到城里买套新楼房,不必了,县城扩建很快就要进行了,到了那时,咱庄随着规划就地建新村,也就等于进城了。可是政策好,咱也不能光是坐着靠优惠,主要还得自己好好干哩。
俺接着才得知,“不识说”是把已经建成的林果基地大事仍由她统着,把平常的经营管护转交給了丈夫。她是信识了朋友引说的一条新门路,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去到县上跑保险,前年一年就挣三四万。俺说俺们那个“不识说”呀,倒是越来越能识大说,这般会儿也正是:山庄搞着“土”产业,外头闯着新事业,开上美气小卧车,谁说不像洋款姐!还成了啥,啥咧?噢,模范保险工作者。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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