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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步之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烟雨圣月    阅读次数:5339    发布时间:2015-08-09

明朝成化年间,宦臣掌权,东西厂针锋相对。

而她,是明朝唯一一位女督陶官。

是真凭实才,还是借宠上位?

世人皆传她水性杨花,不仅迷惑了风流倜傥的小王爷,更不惜献媚宦臣,亲近西厂厂公汪直……

事情的发端,是从一场误杀开始……


他混淆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遍地的陶瓷碎片和斑斑血迹中,她环抱住唯一一件完好的薄胎瓷,如同抱紧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几缕晦暗的光线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渗透进来,照出她苍白颤抖的嘴唇,似乎随时可能迸出痛苦的呼声。

他等待着她的发泄,痛哭或嘶吼都可以理解。然而,一切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发生。她没哭没闹,只是安静地站在满地狼藉之中,如同脚下的碎瓷一般,空洞的,破碎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还未从巨大的变故中惊醒过来。

沈瓷记得,就在三个时辰前,自己还和父亲兴奋地讨论着这批刚出窑的薄胎瓷。其胎质细腻,轻巧秀丽,虽然离薄如蝉翼还差了点,但已可以称作上品。多次失败的探寻后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父女俩的喜悦自不必说。沈瓷心中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着上个月欠下的瓷窑租金,终于可以还上了。

“阿瓷,来,你把这个花瓶送给卫朝夕。”沈父小心翼翼地抚了抚釉面上的缠枝莲纹,这才将花瓶递给沈瓷,道:“说实在的,若不是因为你同卫朝夕是好友,她爹必定不会容许我们时不时欠下一两个月的租金。你把这个送给她,让人家看看我们新做出的这批薄胎瓷,也好让她和她爹心里有个底。这钱啊,很快就能周转开了。”

沈瓷点点头,轻手接过。白玉般的瓷底上,柳黄、嫣红、藏青点缀其中,泛着透亮的光泽,牵动起她嘴角一个轻盈的弧度。

“爹,那您在家等着,我快去快回。”

沈瓷用一张靛青色的方巾裹住花瓶的下围,抱在怀里便往外走。从瓷窑到街市,要穿过自家卖陶瓷的商铺,沈瓷匆匆行过时,像往常一样放慢了脚步,似乎怕惊扰了这一店易碎的物什。

便是在这里,她头一次看见了他。

年轻男人有着浓黑的眉毛和眼睛,一身墨色团福锦缎长袍,腰际束镂雕麒麟纹青玉带板,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他并不比她大几岁,独自一人在小小的店铺里晃了一圈,完全没有留恋的意思,末了皱起眉峰,轻轻地摇了摇头,抬腿便要离开。

沈瓷原本是没有在意的,可是刚转回头,余光便瞟见了他那个皱眉摇头的动作,又瞧他一声不吭便要走,心中不由生出几分被看低的郁结。沈瓷站在原地想了想,这样一个富贵家的公子,若是看上自家的陶瓷,必定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她用这想法凑足了底气,快步上前,赶到他身侧,轻轻福了福身,道:“这位公子来去匆匆,可是小店无一物能入您的眼?”

年轻男人微微一怔,倒是极快地从容不迫。他看了一眼这个抱着花瓶的少女,身子微微低福着,语气动作都是有礼有节,可那眼睛却是倔强的,像是挽留,又带着点不甘心。

他方才悄悄从父王视察的队伍里溜出来,如今颇有些闲心。听了沈瓷的问语,忍不住“哧”地笑了出来。虽然没直接回答她的问语,可那声笑,已泄露了他的答案。

沈瓷听出了他的不屑,也没恼,依然恭恭敬敬的姿态:“公子是有见识的人,可否帮忙瞧瞧我手中这件薄胎瓷?”

他低头一看,果然见这姑娘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个薄胎的花瓶,伸手便将其从靛青色的方巾中拿了出来,放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沈瓷没做声,任由他看去,也不在一旁说什么谄媚或自夸之词,只安静地等着这年轻人的品鉴。这安静令他感到满意,像是她屏着气在聆听他,便不由将手中的瓷器瞧得更仔细了些。

“我看啊,就你手上这件,还勉强算是不错。”他下了结论,又用手指轻轻弹了两下瓷面,补充道:“不过,离我想要的标准,还差得远。”

沈瓷瞧他说得煞有介事,又是年纪轻轻,不知是个什么来头,思考片刻后,方道:“还请公子指教。”

他愣了半秒,自己并不是品瓷的行家,甚至对这全无研究,只不过平日里耳濡目染多了,自然分得出优劣。可若真要他品评,却是毫无章法。分神间,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谁知沈瓷也正巧抬起眼来,两个人的目光碰上,谁也没让谁,他却莫名在心底打了一个突。

他将手中的花瓶递还给她,用这传递的时间快速拟好了腹稿,神情已恢复从容淡定,架势端得足足的,就这样开说了:“先瞧你这瓷胎吧,细腻是细腻,可作为薄胎瓷,还不够薄,透光程度做不了上等的薄胎皮灯。因此,制陶的技巧,还不够娴熟。可是,最重要的缺陷,却不是这点。”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等着她迫不及待地追问。可这小姑娘像不懂似的,满眼认真地聆听着,就是不接他的话。他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沈瓷这才开口,遂着他的意问道:“那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得到台阶,话语方脱口而出,确凿道:“是画技。”

“画技?”

“对。”他点头,目光在她身后的陶瓷上绕了一圈,道:“你这店铺里的陶瓷,还有你手上这件,画的都是匠人风格,按样板摹出来的。没新意,也没风骨。知道为什么官窑的瓷器最精致不?不光是因为资金充裕,还因为陶瓷上的图案都是京城画院设计的,那些文人画师多的是情怀风骨,在选材、内容乃至绘画技法方面,都比景德镇单纯的工匠更胜一筹。”

沈瓷原本没太把他的见解当回事,可听他这么一说,又细细想了想,好像的确有这么个理。她和父亲从来都生活在景德镇,没去过别处,一时间,沈瓷竟禁不住想,父亲如此热情地投入瓷业,却成效甚微,是不是因为眼界没打开的缘故?

年轻男人瞧着沈瓷的神情,知道她已是听了进去,便越说越自得,越扯越笃定,方才还愁着不知讲什么,如今已是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姑娘,这镇远县虽然被称作‘瓷都’,但也有弊处,便是匠气太重、缺乏灵气。要我说啊……”

他稍微顿了顿,觉察到自己的语调过于高昂,便放低了些,显得更加沉稳:“要我说啊,你若想在这行业真正站住脚跟,不能靠临摹别人的创意,你啊,得烧制出别人没有过的陶瓷精品。这,才是关键。”

这话让沈瓷如同遭了一记惊雷,有些豁然开朗的意味。他的话全是临场发挥,只不过是想端端架势,却不小心听进了她心里去。

静了一会儿,沈瓷才回过神来,终于诚心实意地回应:“公子见解甚是独到,小女获益匪浅。不瞒公子说,我家刚刚才烧制成薄胎瓷,的确还有诸多不足。不知能否请您到瓷窑处看看,再指点一二?”

他正在兴头上,还想着乘胜追击再胡诌一把,便应了下来。抬腿正要走,路却被一个人挡住了。

“哎呀,小王爷,我可算是找到您了。”来人是个身着黄衫的女子,约莫二十八九的年纪,头微微低垂着,急切道:“若是再瞧不见您的人,王爷可要拿我们这群下人开刀了,还请您啊,赶紧同我回去吧。”

被称作小王爷的年轻男人,步子刚刚迈出一半,便不甘不愿地收了回来。他转过身来,刚好对上那黄衫女子恳切的眼,悠悠叹了口气,满脸都是坏兴致的失落。

“唉,走吧。”他懒洋洋抛出几个字,没向沈瓷做什么解释,甚至看也没多看她一眼,跨步出门,就这样带着那黄衫女子离开了。

沈瓷滞在原地,望着那大敞的店门,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隐隐约约记得,今天似乎是淮王来景德镇视察的日子,那么能被称作小王爷的人,身份已是显而易见了。

她仰起头来看了看,门外,天是青白色的,一如光滑亮薄的瓷釉。偶有浮云飘过,在釉料薄处,隐约显出香灰的胎体,如同陶器破碎的一角。

沈瓷撤回目光,自讨没趣地笑笑,终于想起她原本要去的地方,理了理手中的方巾,重新抱起薄胎瓷,默默朝卫家的方向走去。

她并不知道这一走,接下来发生的事,会改变她的一生。

小王爷朱见濂离开了沈家的店铺,带着黄衫侍女秋兰往回走。一路频频有人侧目,皆看这年轻男人衣着高贵、气质出众,绝非普通民众。

朱见濂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得稳稳当当,时不时还朝街道两旁的店里打量一番,这才想起刚刚离开陶瓷店时,忘了同那小姑娘说叨一声。

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忘了便忘了吧,今后恐怕也没有什么再见的机会。

朱见濂这厢正琢磨着,秋兰的声音便在身旁响了起来:“小王爷,容奴婢多嘴。王爷最近正琢磨着立世子的事儿,继王妃正虎视眈眈着想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去呢。您如今没有母妃支持,势单力薄,若是再这样胡闹下去,这世子之位恐怕就说不准了。”

朱见濂听了,表情未变一丝一毫:“怕什么,做不了就不做。我还真没放在心上。”

秋兰急了:“话可不能这么说,奴婢明白,小王爷您不屑去争,但该是自己的东西,也不能落别人手里了。”

朱见濂顿住脚步,回头静静看了眼秋兰,没再说话。那目光里,说不清是赞同,还是斥责。

前方的街道突然喧闹起来,渐渐簇拥过许多人。秋兰在朱见濂的注视中泄了气,垂下目光,悻悻地走上前,扒开人群一看,果然是淮王视察的队伍。

浮梁县令眼尖,认得秋兰是朱见濂身边的侍女,瞧她镇定的模样,便知必定是找到了朱见濂,连忙下令让簇拥的群众散开。层层人潮剥离之后,淮王终于看到了自己失踪半日的嫡子,正悠悠闲闲地站在路中央,若无其事地朝他作了揖,唤了声“父王”,从容淡定的模样。

淮王不好当众动怒,只得将朱见濂召回自己身边,继续视察。他刚刚在浮梁县令的介绍下参观完御器厂,看花了一大堆“官窑器”,现在打算寻一两处民窑随意瞧瞧。

没走多远,朱见濂便发现周围的景致有些熟悉。再往前看,沈家的店铺已在视线可及的地方。他有瞬间的晃神,怎么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这里呢?蓦然地,他想起了那个抱着薄胎瓷的姑娘。蛾眉星眸,桃花瓣一样的唇色,小小坠坠的下颏,不爱说话,但看他的时候,有一双晶亮澄净的眸子。他还想起,他之前答应了她,要去她家的小瓷窑再指点一二,他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此时,淮王已经瞧见了一家规模较大的民窑,外接的店面也修得精致大气,甚合他的心意,正打算带着一帮人进去呢。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那不安分的嫡子朱见濂突然顿住了脚,还没等他发话,便扬手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语气不容置疑地说道:“去那家店”

沈瓷沿着街市走了一段,又拐进一道深巷,行人便少了许多。围墙内,隐隐飘来了八月桂的香气,伴着交织纷飞的落桂与清风,似有凛冽的寒意生出。再拐一个弯,便是卫家的宅子了。

她停下脚步,敲了敲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有仆从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头来看看便笑了:“哟,是沈家姑娘呢,来找小姐的?”

沈瓷点点头:“我有东西给朝夕。”

“姑娘且等等,容我通报一声。”

往常而言,沈瓷来找卫朝夕,是不必等太长时间的。可是今天那仆从离开以后,她花了从前三倍的时间,才等来了回应。朱红色的门再打开,却根本没瞧见卫朝夕的影,还是只有方才那仆从。

“姑娘,我家老爷和小姐,里面有请。”

沈瓷没多问,心中已猜到了几分,跟着他穿过庭院里的假山花草和楼阁轩台,最后在一道虚掩的门后停了下来。仆从顿住脚,刚提起气准备通报,声音便被屋内激烈的争执声淹没。

“老爹,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阿瓷她家只是这几月资金周转不开而已,哪次欠你的租金没还?那瓷窑怎能说不租就不租了?”

卫宗明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朝夕,你还小,不懂事。因为你的缘故,这些年我给他们的租金从来没涨过,还不算仁义吗?现如今啊,是有人要花大价钱买那个小瓷窑,比起租给他们,实在划算得多。你爹我归根结底是个商人,哪能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做成了生意,还不是为了让你生活得更好?”

“你也不差这一笔生意,干嘛非要卖那小瓷窑?”卫朝夕根本不管这么多,头发一扬,小手一挥,径直道:“我不听这些乌七八糟的理由,你就不许卖。不然,你让阿瓷怎么办呢?你让我以后怎么见她?”

卫宗明深吸一口气,还要说些什么,沈瓷身边的仆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微微屈膝,含胸低首:“老爷,沈家姑娘到了。”

室内愕然静了下来,半晌后,方听见卫宗明浑厚的嗓音:“请她进来。”

沈瓷进屋,绕过一道屏风,便看见卫宗明一本正经地坐在中央。卫朝夕站在侧旁,嘴里包着空气,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卫老爷,朝夕。”沈瓷有些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场,只好直接道明来意:“我家瓷窑今日新产了一批薄胎瓷,我挑了一个过来,是想送给朝夕的。”

卫朝夕闻言一笑,几个碎步跑到沈瓷身边,接过花瓶摸了摸,转头便朝卫宗明抱怨道:“老爹,你看他们做的这花瓶,质量多好啊。薄胎瓷烧制难度很大,做的人并不多,这次肯定能大赚。”说完还冲卫宗明使了个眼色,带着点哀求的意味。

可卫宗明这次是铁了心要把瓷窑收回来,就当没看见,反而沉声道:“朝夕,无功不受禄,还给人家。”

卫朝夕别过脑袋,手里还拿着那花瓶,一步没动。

沈瓷心头一沉,不安的感觉空前强烈,上前两步,索性说开了:“卫老爷,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小女和父亲感激不尽。不过,我家既然已经成功做出了薄胎瓷,往后必定不会再拖欠您的租金,该涨的价,您也无需顾忌。只是,这瓷窑我们已经经营了许多年,如果换地方,一切都得重头开始。还请您网开一面,让我们继续呆下去。”

卫朝夕在一旁小鸡啄米似地点头,也帮腔道:“是啊,爹,您就网开一面吧。”

卫宗明无奈,只好强发出两声笑,斟酌道:“不是要故意为难沈家,而是……我自己也没办法啊。”他离开座位,走到沈瓷面前,继续道:“沈姑娘,不瞒你说,最近我家手头吃紧得很,正发愁该怎么办呢。这不,昨天有人出了个公道的价,说要买下那座小瓷窑,我都已经答应人家了。你看这几日,你和你父亲抽个空,便搬出去吧。”

话刚说完,卫朝夕刀子一般的眼神便射了过去,卫宗明心头一颤,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样,上个月欠的租金,你们也不必还了,安心去寻落脚处吧。”

“老爹!”

卫宗明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心意已定,就这样吧。朝夕,你把手里的东西还给沈姑娘,还能拿去卖个好价钱。”

“这……”卫朝夕还想据理力争,手却被卫宗明攥紧了。他从她怀里扯出薄胎瓷,硬塞回沈瓷手里,瞪了卫朝夕一眼,转头冲屋外果断下令:“来人,送沈姑娘回府。”

淮王打量着这座小小的瓷窑,不够人手,不够物资,不够空间,连陶器也不够精美。不过,既然朱见濂抢先发了话,偏要到这个小瓷窑来视察,淮王也不好当众拂自己儿子的面子。

穿过店面,便是后院和瓷窑了。由于通道较窄,大部分的围观民众都被拦在外面,就连淮王身边的护卫也去了大半。

然而,就在那一部分追随着淮王的人群中,藏着一双幽沉锐利的眼睛,暗暗裹挟着杀气。

淮王这一次视察,讲究的是亲民,便也没在意仰慕的民众跟着。一行人向着瓷窑内部走了走,一路上所遇工匠皆屈膝行礼,唯在中央有个专心修瓷的中年男人,心无旁骛,仍继续做着自己手中的活。

这,便是沈瓷的父亲了。

朱见濂四下瞧了瞧,没再看见方才那个小姑娘,心底隐隐生出些遗憾。他垂下眼帘,突然发现中年男人手中的薄胎瓷甚是熟悉,明显与那姑娘手中的花瓶,是同一风格的。朱见濂想到这里,有些话便脱口而出了:“这薄胎瓷,做得还不错。”

“是吗?”原本正与浮梁县令交谈的淮王醒了神,听了儿子的话,不禁走上前几步,弯下腰细致观察起来。

随着淮王的这一动作,人群中,有根神经立刻紧绷起来。好机会啊,淮王独自在前,护卫几近驱散,人稀利于逃跑。此时不行刺,更待何时?

握拳,拔刀,奔跑,动作一气呵成。为此,他已练习了无数遍。眼前的所有事物全部集中于一点,现在,作为刺客的他,只需全力出击,一匕挥下。

淮王弯腰观察着薄胎瓷,还想瞧得更仔细些,不禁探过手去,从沈瓷父亲手中夺过正在修缮的瓷器,站起侧身,想拿到阳光下照一照。沈父原本专注,突然手中之物被人夺走,下意识探身去抢,又怕不小心将瓷器摔碎,便将整个怀抱都捧了过去。

人群里猛然冲出一道快影,刀刃在前,凝聚一点。

薄胎瓷再次回到沈父手中,爱瓷如命,倾身相护。

可这刀锋剑影,却是愕然指错了焦点,收不住,血花四溅。

沈瓷从卫家出来,才发现黄昏变了天,半卷夕阳照下来,腥腥带着些血色。风声呜咽,围墙桂树的影子长短不齐,巷道过分地缄默岑寂,像一片宁静的墓穴。

同来时一样,沈瓷还是独自一人,一张靛青色的方巾,一个绘着缠枝莲玉的花瓶,一颗无所适从的心。

她还不知道已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厄运。

今日的街道似乎比往常空旷了些,有人正接头交耳,震惊错愕后,继而跑去了相同的方向,明显是去瞧热闹。沈瓷没心思打听这些,现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如何告诉父亲要搬走的事。落脚何处,未来几何,都是迷惘。

就这样恍惚地走着,她终于回到了自家的店铺前,却见前方围了一大群黑压压的人,密密匝匝地议论着。沈瓷试了试,没能挤进去,嘈杂的话语却不经过滤地撞进了她的耳朵。

“说这刺客呀,本来是想行刺淮王的,结果沈工匠为了保护王爷,用自己的身体替王爷挨了一刀,血当时就流了满地。人群一乱,那满窑的新瓷呀,全都撞碎了!”

“人死了没?”

“哎哟,死啦!事发之后,王爷立马把景德镇最好的郎中给找来了,还是没救活。听说这刺客下了死手,刀刺下去没留分毫余地的。”

“那也是真惨,要是救活了,跟着淮王,准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沈工匠虽然死了,可他还有个女儿啊。这辈子,怕是有福享的咯!”

沈瓷再也听不下去,内心如同万千虫蚁啃噬,将她的器脏搅得四分五裂,血淋淋的,一张口便要吐出来般。她用尽全身力气豁开人群,闷着头冲进瓷窑,看见眼前的一切,便分毫不动了。

满地的碎瓷,泼洒的血迹,还有那缓缓罩上白布的……父亲的面容。

他混淆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光阴仿佛静止下来,躁动的人声渐渐褪去,只余下她单薄的身影,站在满地狼藉的中央。

不过是三个时辰的光景,命运却已翻云覆雨。朱见濂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说到底,是他将淮王引到了这儿,也是他出言令淮王单独上前,最终酿成了沈家的悲剧。可是他又怎能预料到这些呢?一念恍惚,便是命运交错。

心里堵得慌,枯井般的寂静中,朱见濂突然希望她可以大哭一场,用嚎啕的哭声冲散他心底的淤结。可是并没有,她只是上前几步,跪着掀开那白色的布匹,良久良久,才微微煽动起干枯的唇瓣,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谁杀了我爹?”

她的声音,很稳定、很平静,如果没有看到她的脸,朱见濂真的以为她几乎没有情绪。可是当他低头,发现她的泪水不停翻涌而出,一点声息也没有,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气氛一瞬间变得微妙起来,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淮王身边的随侍才犹犹豫豫道:“事发突然,我们没有抓到刺客。不过,王爷已经下令全城搜捕,还请姑娘静待消息。”

沈瓷没有抬头,朱见濂却可以瞧见她薄薄的嘴唇骤然紧绷起来,没有咬牙切齿,却分明是在心底发了狠,某种决心已然下定。


【编辑: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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