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孤帆远影
妹妹在下坝乡政府工作,周末回娘家蹭饭时,无意中听她说下坝老街新修的房子如雨后春笋一般,越来越漂亮了。我于是赶紧来到这古老的集镇上与那些渐行渐远的依稀模糊的记忆作一次告别。
我毕竟还是来晚了,拍下的那几处仍旧上着旧时门板的店铺是如今这老街上能寻到的几处当年的遗迹。我想,卸下那最后一次打烊上上的旧时的门板,那朝街的半人多高的柜台后面必定尘封着一个远去的时代,记忆着某一次集市散场前熙熙攘攘的街景。我才知道,原来这老街已经歇市好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不管我什么时候到来,这儿时的老街都会在这里以同样的喧嚣和色调等待。除了两边的房屋围成的这街道向远方舒缓伸展开去的趋势依稀可见当年的模样外,我几乎认不出这儿时常来的地方了。
找不到什么拍的,我不禁黯然下来,产生了一种冷落了儿时玩伴的愧疚心情。我竟然陷入了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挽留住它的自责和茫然,只身伫立在这似是而非的街道上感慨惆怅。我一直自诩故乡的一景一物是我心灵的家园,然而这么多年我竟然没有关注过她发生的变化。我毕竟还是迷失了自己。
我分明是专程来为儿时发小的一次远行饯行的,却没能赶上他出发的脚步,只能看见他渐渐远去的模糊的身影。“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古诗词悲天悯人、自怜自伤的空灵意境偏偏要置身到这种恰如其分的场景中才能与作者达成一种跨越时光的共鸣和感动。
对不起,我早该来和你合张影,并精心为你拍一张全景照片的。我原本以为你老当益壮,不过是旧貌换了新颜。没有你的陪伴,我灰色的童年记忆里必定会减少很多新奇兴奋的画面。我一直以为你必定喧嚣如初,当知道你真的要离开时,我心里其实是那样的孤独和苍凉。
民国《开阳县志稿》载“喇平司旧址,治城东北六十里,有市一,先市于喇平街上,后改市于下坝乡公所,七日一集。”这是目前为止,我能找到的关于下坝集市的最早文字记载。至于下坝集镇开市于哪一年已无从考证。这老街东西向连接着的老路,想必就是明初水东宋氏“明德夫人”刘淑贞开凿的古驿道中的一段。沿驿道东去是片低洼小盆地,可达白泥(今百宜)、开州(今开阳)等古代名镇。西去沿南明河岸逆流而上可直通乌一堡(今乌当)、直至省城矩州(今贵阳)等商贾和军事重镇。沿途古石桥、古村落、石碑题记等不绝于途。下坝地区通公路也不过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可想而知这古老驿道承载了这一地区多少年货物通衢和民智开化的使命。下坝老街集镇就是扼守在这条古驿道上的一个重要的货物中转站。站在这古老集市的街心东瞅西望,那一刻,我仿佛卡住了历史回眸一瞥的光阴,恍惚中,我忽然与古代商人达到了一种共鸣——东去西往的路程都差不多,几场下来收购的茶叶是该东运开州(今开阳)还是西往贩至省城矩州(今贵阳)呢。
二 老街印象
这儿时的老街算是彻底落寞了,庆幸的是我目睹过它曾经的辉煌。二十多三十年前,每逢赶场天,这里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从我记事起,老街就是交易幼猪、鸡鸭鹅家禽、还有那些布依山民们挑来的山里野味等“大件”的地方。那粗犷油腻的、敷满了肉臊星子的三四副散发着刺鼻腥味的肉案,还有这些肉案后面那几个袒胸露怀,老是腆着个油光光的圆肚子的屠户们留下的印象使我也不容易忘记。瞅见他们都站立在肉案边卸肉时,我就爱跑去站在一侧望过去,只见三四个圆溜溜的光肚皮此起彼伏的晃动着,甚为有趣。自然,凑齐四个肚皮一起晃动这样有趣的时候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时候都陆续晃动三个了,那第四个却在打盹儿,我就真希望能有人去割那第四个的肉。等打盹儿的那一个开始晃动起来的时候,偏偏那三个又都打盹儿去了。那晃动凑不齐四个,我是懒得跑过去的。自然,当我去卖草药的那边看他们拔火罐的时候,还有去学校那边看那些鲜艳的布依姑娘们编排花棍舞的时候,也许也错过了一些这样有趣的画面。
我老是好奇,是不是用针扎一下他们的肚子,他们就会跟突然漏了气的气球一样飞上天空。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总是那样油腻腻、脏兮兮的,赶场天也不穿件干净衣服。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卸肉之前,两眼轻蔑的乜斜着来割肉的人,却总将一把明晃晃的、板斧一样的大刀在一根铁棒上砀得滑滑直响,分明一副若不买他的肉,他就要杀人的凶煞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经过那些肉案时,总是隔着一个若即若离的谦卑的距离,小声又客气的询问几句后往往又羞涩的离去。我只知道,那些屠户们的娃,他们手里的冰棍可以不歇气的吃个没完,还剩下好几口他就舍得扔掉再去买棵豆沙的,把我看得直迷糊。
二十七八岁的父亲曾是这老街上规模最大的卖猪仔的小贩。那些年农村经济困难,喂种猪下幼崽出售的人家并不少见。因此在这集市上的这一行中,本小利微的父亲绝算不上是个“寡头”,他只能以规模和厚道的口碑称最。
三 失意晚归人
母亲卖的是些棚瓜之类应季而出的蔬菜,因而她常在前街不固定的地方。
既是应季而出的东西,卖的人自然就多,这小小集市便很容易就消化不了每一个大老远挑来交易的人们的热情。
热情被冷落了的人们构成了每一场最后散去的那一抹斜阳中熙熙攘攘的景致。夜幕降临,挑着东西蹒跚而归的往往是他们在这一场失意的身影。那些挑着的东西原本是要化作能揣带在兜里的轻巧货币和能让家中守候的孩子们真心扑到怀里来的小小点心的,现在却只能让他们蹒跚的晚归。
他们的晚归并不仅仅是寻找最后交易的机会而耽误了时辰,毕竟这种大老远苦巴巴的挑了来却“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境遇,各人心里都会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气馁和羞涩。因此,虽称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但这些热情受了冷落的失意人挑着担子往回走的时候,他们也很少结伴而行。这里面的原因就较为复杂,也颇耐寻味。排除各人体力耐久绵长的程度不同本来就会导致他们拉开距离的因素外,或许他们也担心倒霉的气氛相互感染会使自己更加晦气,因此他们虽然“同病”,但并不想“相连”。各人的晦气各人去承受和排解,路在各人脚下,结伴而行又不能变得短了些,因此也就没有了同行的必要。
至于他们的热情受到冷落的原因,那或许是时代处在伟大变革初期的容纳能力,尚不足以全部消化人们焕发出来的那种澎湃激情,从而在个人身上留下的一种遗憾。
四 你是精明的姐
那个时代呼唤着精明巧干的人物,母亲就是那时代精明人物中的出类拔萃者。她总能顶住父亲反对的压力,偷偷种下去年下坝集市上最难卖掉的作物。一季土地上结出来的果实往往决定着一家人来年生活的质量,母亲的做法无异于瞒天过海。等到那作物破土生长出来的时候,父亲才懊恼的发现毕竟又被母亲阳奉阴违了,于是就有了赌气不帮母亲洒粪薅草的借口。
母亲种下的“冷门”却出奇的连续几年成为这集市上最炙手可热的“黑马”,她因而成为下坝集市上蔬菜行当中当仁不让的“寡头”。集市上几乎每一个扎堆的人群就是一个“嘤嘤嗡嗡”的新闻发布会,他们都在发布着马架湾出了个“能掐会算”的媳妇的传说。
每当这时,父亲就争着抢着给母亲挑担子,分明在集市入口处就被拦下可以卖掉的东西,他偏要甩开膀子,耀武扬威的挑着在集市上绕一圈,后面跟着好几个拿着秤杆等着抢购的赶“转转场”的商贩。似乎是为了鼓励母亲精明的头脑,也或许是为了在这集市上树立起勤劳致富光荣的榜样,乡政府里主管这集市的人物还特意给父亲的担子上挂上一朵用上好绸布扎成的千层怒放、娇脆欲滴的大红花。缎带飘飘,意气风发,人们啧啧称奇,原来人在挑担子时身姿也可以这么轻盈好看的。
父亲非得到他摆猪笼的老街上才会停下来,让那些抢购的商贩们相互掐着哄抬到最高价时才会出售。那时就会在这老街上围拢了老大的一团人群,人们抽着“朝阳桥”或“清定桥”一类时下农村最普遍的纸烟,或嚼着根甘蔗,饶有兴致的看着父亲怎样打趣和挑拨那几个抢购的商贩往上抬价。气氛热烈处,人群不时爆出哄然的笑声。外围的人们踮直了脚尖晃着芭蕾也看不到场中心的情况,不知道人们因何聚拢,于是揣度着那卖猪仔的许是这一场又得到了什么稀罕的猪种在那里炫耀,别是传说中的“狼猪”吧!母亲虽然内敛,每当这时却也乐意站在父亲身旁笑着看他表演。我不懂,可也知道父亲很得意,站在他的腿脚边兴奋得拍手跳着。散去的人们意犹未尽的交流着:
“从没见老街能卖得动这路货的,那马架湾‘能掐会算’的姐子想必就是这卖猪仔的媳妇。”
“那姐子站在那里看着风能刮跑的一个人物,瞧不出愣是敢下种去年这集市上拿来扔的货?嘿嘿,下坝乡就没出过这样胆识的姐,那媳妇必是河对岸苦竹塘一带的人家。”
自然,母亲的热情也难免有背时的时候,但她却照例空着两副肩膀和马架湾的那些年青婶子们有说有笑早早的回家,那副被冷落了的晦气的担子自然是父亲的承担。间或父亲终场前找到了交易机会,也空手到家,母亲惊喜之余会说:“怎么就陷害不了你呢。”父亲就会说:“孙悟空的金箍棒藏在耳朵眼儿里。”
这是大人们留给我的与这集市有关的极为温暖浪漫,也极为有趣的记忆。当然,这些记忆所以温暖和浪漫,皆因往事回放时微笑中暗含泪光的一种感受和提炼。当时在这集市上疯跑的我,肯定浑浑噩噩。
五 大水口啊
至于和我一样在那个年代经历着童年的娃娃们,他们能享有的物质仍然是匮乏的。但他们知道,赶场天就是物质极大丰富的那一天。因此每逢圩日,村里凡有小孩的人家几乎都会响起哭天喊地缠着爹娘要跟着去赶场的声音。老人们回忆,我是动静最大的那一个,他们现在仍然会说,大半个寨子都能听到景发家娃娃要去赶下坝的声音。为此,大人们出发的方式可谓绞尽脑汁,花样百出,那简直就是一次大人小孩之间的斗智斗勇。说这一场咱家没东西卖,娘又不会去赶场,等孩子睡着了就溜之大吉的,有之;哄娃娃们说是去村西头借副扁担,实则金蝉脱壳,从小路溜去赶场的,也有之。
也有那不讲究“技术含量”的方式,故乡临近公路的标志性地方——大水口处,尽是呜呜哇哇的哭喊声,尽是娃娃们双脚蹦地,歇斯底里,“泼疯颤地”追逐的身影,尽是大人们哄慰自家娃娃乖乖待在家里,并许下散场时必定带什么礼物回家的诺言等一幕幕难舍难分的场景。母亲为着那点许诺硬下心肠来噙着泪光决绝的去了,丢下绝望的娃娃泪眼婆娑。年青父亲赶场天才舍得穿一回的衬衣的荷包被娃娃抓扯破了,恼羞成怒之余,少不得也会让娃娃们遭到一两下较重的拳掌。打过后,去往集市的一路上便又沉重起来,恨不能折返回去将孩子一把抱过来赶下这一场,满足他所有的心愿。
呵,能穿着新衣服跟着爹娘去到那集市上走一回,吃上一颗“大白兔”,近距离看那些被人流堵得缓慢爬行、动不动还“嘟嘟”乱叫的汽车过街,有时还敢大着胆子伸手去触摸一下那个会自己移动的家伙——这些实在是太令我们兴奋了。然而这点小小的心事似乎从没有顺顺当当的达成过。
自然,圩日的那一整天,大水口就会聚集了几乎一个寨子的娃娃,或哥哥牵着妹妹,或姐姐背着弟弟。平复了被爹娘“丢弃”的心情后,他们在那里或玩水捉鱼,或两人一伙玩翻花绳,或合伙捉几只蜘蛛,奴役它们现织成一副蛛网来网蜻蜓。
他们在玩耍,可也在等待。
散场回来的人们大都卸去了赶场出发时的那副重担,肩上搭着一副光溜溜、轻飘飘的扁担,自信满满的、笑眯眯的朝自家娃走去。这一场的收获浓缩成网兜里提着的新鲜的果品和能让娃娃们开心一场的丰富小吃,浓缩在娃娃们满足惊喜之余情不自禁发出的咯咯笑声中。娃娃们扔掉捉蜻蜓的蛛网真心往爹娘怀里扑过去的场景是那些年大水口最温馨动人的一幕。突然失去了游戏伙伴显得孤单单的那一个,羡慕之余不免愁上眉梢。被幸福领走的那一个,许是觉得哪里不妥,便边走边回头对落单的那一个道:“我娘说你爹的大蒜卖完了的,你再等等。”
望着同伴被爹娘带走时蹦蹦哒哒的背影,还没有着落的娃娃们不免黯然下来。这一场的愿望能否实现的那点心事被一种莫名的惆怅纠缠着变得越来越大。回头望着路口,搭了眉头,陷入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愁绪中。他们已经无心游戏了,代之的是一种无声而专注的等待。年龄更小一点的弟弟早已在同样年幼的姐姐怀里睡着,手里兀自还捏着一只挣扎得筋疲力尽的蜻蜓的翅膀。还没有睡着的也在打着哈欠无精打采的问:“姐,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冰棒化了怎么办?”
已而夕阳西下,大水口留守的娃娃们的身影渐渐变得稀稀拉拉起来,失落的情绪却相互影响,蔓延开去。他们开始相互倾诉着这一场即将落空的失落心情:
“算了,这么晚了,商店都关门了,我爸肯定又是故意来晚了,好找不到地方给我买东西,下一场,我咋个都不会再相信他了!”
“这么晚了,我妈的番茄肯定又没有卖掉,她老是要人家高价钱,快散场了又找不到人来买,我要是去的话,才不许她这样呢。”
“我爸肯定是又换着好牛,坐彭森的车直接去花溪了,又要明天才会回来。下一场,我一定要和他去花溪。”
他们等累了,迥然一身更显得两手空空。没有游戏打发的时间更显得无聊,偶有哪个伙伴兴起老鹰捉小鸡的兴头,一个个无精打采的,一轮都玩不下来就难以为继。那些伙伴陆续被满载而归的爹娘领回家的情景毕竟击垮了他们心里对愿望的坚守,默默坐在那里,一张张失落沮丧却不失天然纯真的脸庞让人心碎。
自己在集市上吃得红光满面的,买了新衣服体面的穿着回来,却单单遗忘给娃娃们买东西的爹娘,是很难过大水口那群孩子们鄙夷的眼神的,是要被整个村寨传说很久的,他们的娃便羞于跟他们一起回家。
夜幕中看见爹娘挑着出发时的东西出现在路口时,失落在所难免,但都会赶忙迎上去,从挑着的箩筐里尽可能多的捡起一些抱在怀里。毕竟从乡里回家的路程谁都走过,不近哩!咱爸要翻老大一个坡头哩!回到家里,爹娘缓过劲来,坐在板凳上望着巴巴等待了一天的娃娃们失落的脸庞,不免愧疚的掏出一两颗汗水浸润了的水果糖来,聊以搪塞住这一场的失意给孩子们留下的遗憾。自然,稍微懂了一点事的娃娃们,通常是合着懵懂的泪水咽下这甜蜜而沉重的幸福的。这时爹娘若是难以自持的再抚摸一下娃娃们的后脑勺,孩子们幸福委屈的泪水必定滑落。
娃娃们就这样在微笑的泪光中懂起事来,一天天的成长起来。
六 父亲的悄悄话
在凡能跟着来的每一场上,我都会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来回跑,瞅着谁卖了东西,就会落下一两毛钱买喜欢的东西吃。在这集市上,他俩像不认识的一样,从不打招呼,也从不一路。非得一路时,也是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若即若离的跟在后面,弄得我不知道该跟着谁才能落着好。这距离,使外人不至看出这是小俩口带着娃在赶场,可也不容易在人挤人的集市上走散。当然,他们这样绷着让我也另有一样好处,我在前街母亲那里得了好处,还可以去老街上父亲那里再得一回。快散场时,一个买了什么怕另外一个不知道买重了,也靠我来回传话。
一次父亲笑眯眯的把我叫过去咬耳朵:“勇,你快去悄悄告给你妈,上一场她没买到的那个发箍我给买到了,叫她别再买了。”我冲出去的时候,感觉父亲还抚摸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于是我跑得更欢了。这是父亲和我的一个约定,他说等哪天我从他怀里一下子跑出去他都来不及够着我了,就可以给我吃两个油炸粑了,还够得着就只能吃一个。今天爸毕竟够着我了,那么肯定会有一个油炸粑了。
山镇小集市,社会大舞台,这小小乡场承载的又何止是十里八乡货物交易的功能呢。哪家婚丧嫁娶摆下流水宴,要广邀十里八村的亲朋赴席;上一场托赶“转转场”的小贩扯下的“的确凉”到了要去拿;新米就快收割上来了,打听一下乌当、百宜那边的米价几许;专程来遇个赶场的娘家人,劳烦他给家中老母亲捎句什么话、带个啥好吃的;哪家的母亲看中了哪个小伙,乐意他做姑爷的,也把姑娘打扮上带到这集市上来悄悄的遇上一遇。也没准她要遇的人没遇到,另外一个优秀的小伙却已暗中对她身旁的姑娘念念不忘;或干脆仅仅来听听省城来的那几个穿着“喇叭裤”的年青商贩说说贵阳城里的时髦新闻,听听他们为招揽生意扛来的录音机里唱出来的“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的甜美歌声。这几个年轻人,可真会随着那甜蜜蜜的歌声扭起“迪斯科”呢……等等,不一而足,都须得依托了这在《开阳县志稿》里就有记载的“七日一市”的集市来一一办理。错过一场,这偏远山区的乡民们的生活就会被打乱七天,因此赶场虽说是件令人愉悦的事,可谁心里也不敢马虎了这个日子口。每一场有每一场的精彩和那一场必须要办的事,只要遵循了这每一场的约定,一切就会那样的自然平和。
来到前街,人山人海,接踵摩肩,几辆被湍急的人流堵得趴了窝的汽车横在蠕动的人流中动弹不得。前几场因有不合时宜的喇叭聒噪惹来了众怒,人们像抓小鸡仔似的把那鸣笛开道的汽车直接提溜到一个水泥台子上放着。从那以后,那些过街的汽车就显得低调了许多。
要从街的一边钻到母亲身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早忘记了父亲交代的关键,朝母亲喊了起来。人声嘈杂,母亲总是听不清楚。这一场循例该给的两毛“例钱”直到这时都还没有动静,我不耐烦起来,放开嗓子尖叫道:“哎呀,就是昨天晚上你叫爸给你买的那个发箍他给你买到了!”这回母亲想是听明白了。旁边的几个婶子都朝我喊道:“牛崽哥儿,昨晚你妈还给你爸交代什么了,都置办齐全了没有呢,别回家你爸交不了差呢!”说完,一旁扎堆卖东西的马架湾的叔婶们都哄笑起来。看母亲时,那脸早红得跟块红绸似的,还扭扭捏捏的朝我不住瞪眼。我意识到可能又被那些爱玩笑的叔婶们打趣了,可又不懂这能有啥好笑的。母亲的气恼会否让“例钱”泡汤却是我比较担心的,在那里愣住了一会,还是想不明白,转身就跑回父亲那里候着。
七 老街饭铺
卖完猪仔,能和父亲到他摆猪笼的斜对面的饭铺里吃个油炸粑是那一场最念念不忘的顶大的一桩心事。
这个饭铺大约是下坝场面上最大的一家,人们都说,她家的米豆腐,份量足,油水下得重,辣子舍得用油浸起来,因此很香。我记得吃米豆腐的还能免费再喝碗稀饭。光顾这家饭铺的,大多是老街上交易“大件”生意的主顾们,或是那些赶“转转场”卖百货的“个体户”们。我却只爱吃她家的油炸粑。
至于热炒冷碟油炸花生的铺了一小桌,再烫几壶酒吆五喝六的对饮细品,那自然是那几副肉案的屠户们收摊后才能问津的。他们时而聚首耳语,时而发出一阵阵油腻腻的笑声,使人认为这几个主宰着一乡民众油荤厚薄问题的屠户们关系有多么的不一般。其实那多半是在交流给肉注水的心得,抑或是为了在下一场抬高肉价进行的一场密谈。说到欢喜处,他们端杯喝酒时竟都将杯沿呷得“滋滋”声响。这声音的奇妙处端在能刺激人的味蕾,使人相信那杯中的琼浆必定滋味不凡。可看他们呷酒后咽下的神态却都撕裂着嘴,紧闭着眼,分明一副痛苦忍受的样子,那袒露着的圆圆肚皮却更加显得油铮铮,晃颤颤的了。
光顾这家饭铺的,似乎并不仅仅是为了吃点什么,那似乎还关乎着生意人面子上的问题。毕竟进出这家饭铺的都是这乡场上数得出的做“大生意”的主顾。不管这一场是否挣了钱,谁都不愿意让那些饭铺里熟脸的场面上人物觉着这一场自己落下了亏空。我记得就有这么一场,父亲的猪仔没卖出一只,眼看着那饭铺里当街的油篓子上油炸粑没剩几个了,父亲这里靠不住,我只能跑去母亲那里和她在一起。快散场时,母亲数出老大一叠零钱给我,说:“去,叫你爸去那饭铺里把米豆腐吃了,猪仔卖不掉还有下场呢!”我巴不得这一声,一溜烟去了。
各人爱吃什么,那饭铺女掌柜的也早有定数。她每一场的进项都分斤掰两的分摊到了那些老主顾身上,偶有哪一场谁不去光顾一下,那掌柜的缺了一份交头不说,那一场她掰着手指头精打细算预备下的东西必定有一份要落空。因此上,这小小集市上的“头脸”人物们谁都觉着不该让那掌柜的计划落空而单单记挂着自己这一场没有实力去她那里坐坐。
自然,那都是些场面上熟识的人物,小小集镇形成的生态圈使得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各人凭着自己赖以存在的那份生计在这小小集镇上营生,偶有哪一场缺了谁,这小小集镇上的五行八作必定就会少去一样,使得一些赶场的乡民们就会感到小小的不便。货币的流来转去似乎也很难走出这附近十里八村的范围,一张十元的“大团结”,你若不嫌麻烦做个记号,这一场拆零了,没准哪一场和谁交易时又回到自己兜里来。看着自己留下的那记号自己都会惊叫“咦,这不是我的钱吗!”有人就会打趣的回应“您踏踏实实的吧,这场上的钱都是您的!”至于那些在这场面上经营“大件”生意的“寡头”人物之间则更是如此。这一场你挣了我的钱,没准哪一场你买我的东西,那货币就又“回流”了。因此这乡场上交易时杀价的人们就有了一种“你挣我那么多做什么,不过是在你那里揣几天罢了,下一场就会到我这里来。”的幽默说辞。他们作为生意人的那点心思,提防的是那些外乡赶“转转场”的游击个体户们。至于被这集镇辐射固定下了的人们之间却不怎么在乎那一时一地的得失——你这一场挣了我多少,好,等着吧,下一场我必定设法卖给你几件你必须的东西就又赚回来了。因此种种,人情厚达处,些许餐费银资也便在可有可无之间。偶有短了块儿八毛的,那女掌柜的也很能兜得住,绝不致让谁在场面上没了面子。掌柜的豁达可以不记下,欠下的却觉着不能不还,七天后开市再来光顾时必定一起补上。搁浅了一场的面子重又捡起来,说话于是又带了“钢声”。
母亲宁愿在外面看着我和父亲两个吃也不愿意进去和父亲坐在一条板凳上。回到家,父亲往往会另有一份心意,把背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下的桃酥之类的果饼留给母亲和奶奶。母亲舍不得自己吃,又把她的都留给了我和妹妹。奶奶的那一份,自然也不知道会在哪一天和她睡觉时才从她娘家陪嫁的老柜子里面翻出来分给我和妹妹。都变味了,我们咀嚼得却是那样的有味,必得用口水浸润成糊糊才舍得一下子甜甜的咽下去。奶奶老说,俺没牙了,最不爱吃这些细渣渣的东西,让我牛崽儿吃了,长大就能跟着你爹犁田耙土哩。等我们睡眼朦胧时,听见的却是她小心的捡起被面上残落的饼渣细细咀嚼的声音。心里觉着奇怪,偏又来不及想什么就睡过去了。
八 记忆中的“油炸粑”
我从儿时常来回跑的那条老街与前街相连接的巷子踱过去,那些年纠缠父母落下的那一两毛“例钱”通常都不能过完这条商铺林立的巷子。我即使过得了卖片块儿西瓜的那一家,也绝过不了卖雪糕的那一家。散场的时节,母亲偶尔会拽着野得像只泥猴的我去老街找父亲,从这条巷子穿过去分明最近,但她就最不爱从这里经过。我想,这条小巷子必定是附近好多村寨里与我同龄的人们当时最为魂牵梦绕的地方。这个梦想之地伴随我成长,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有一种一定要把这巷子里好吃的、好玩的都可劲的受享一回的愿景激励着我往回赶。
我在这巷子中心东张西望的信步踱着,不经意间听见旁边饭铺里一个人低声的自言自语:
“这该不是马架湾景发哥的大公子嘛?”
我听见有人念到父亲的名字,倒退几步,后仰着头朝那家饭铺里张望,见一个五十出头干净利落的婶子正迟疑的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辨认着我,那暗自思忖的流动的眼波里分明涌动着一幕幕尘封的往事。良久,那婶子试探着问道:
“是牛崽哥儿吗?”
一声“牛崽哥儿”唤回我多少乡音难改,故土难离的记忆啊。我更无半点迟疑,几近哽咽的道:
“刘婶子,是你吗?让我好找啊,怎么搬这里来了!”说着,走进刘婶的饭铺。这刘婶子就是从前老街上父亲摊位斜对面那家饭铺的女掌柜。
“要不是你右颊上那颗痣,走路的样子又像你爹,我还真认不出来了。”刘婶擦着桌子倒了茶安顿我坐下,微笑着道,“现在谁还在老街做买卖呢,你还当是三十年前你爹给你娘买发箍的时节哩!”说着,到底没绷住,掩口咯咯的笑了。儿时被大人们打趣以致懵懵懂懂的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情景又浮现出来,我也会心一笑。
原来那一场,父亲遮遮掩掩的给母亲买发箍的事情被我广而告之,留下的笑柄一直幽默了这乡场几十年。我心里却掠过一丝甜美,这是物质匮乏年代里父母的爱情遗落在这乡场上的一段浪漫的佳话。
正说着,上来一个服务员模样的姑娘:“哥,吃点什么,来碗米豆腐么?”
“你不认得他,这曾是我老铺门前出了名的一只蹦猴儿。” 刘婶似乎觉得服务员招待客人做生意的那一套对我不太妥当,把那姑娘的话头截了过去,“他不好咱的米豆腐,你只给他上两个油炸粑,准保就合了他的意了!”
那姑娘不明就里,眨着好奇的眼光,微笑的答应着张罗去了。刘婶微笑着又叫住她:“还是我来吧。”
我见她倒掉锅里的老油,洗锅,坐火,又注入一泓清油。不一会儿的功夫,滋滋声响起,包着豆沙的米粑下锅了,一股久违了的浓郁的椒盐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
刘婶一边用一把铁夹子快速的在锅里翻动着一边说:“那会你爹带着你来,赶上我卖完了,你立时就孙大圣上了身子似的,真就满地的打滚儿呢,你爹挑两三百斤的汉子愣是抱不住你。”她麻利的将一个炸好的米粑捞起来放在油篓子上控着油,又道:“要说也怪,只要呷口我炸的这米粑,你立时就会止了闹腾,你爹也真能来事儿,他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也和下坝赶场是一天,那大圣定是又赶去王母的蟠桃会上抢油炸粑去了。’”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道:“为把孙大圣请走,你爹没少央着我给你现炸呢。我也麻烦不起,少不得每场只要见着你爹摆上猪笼就死活给你留下一两个。”说着,两个焦黄圆润的油炸粑端了上来,咬一口,外焦里嫩,满口细致的豆沙混着馥郁的椒盐味道刺激着味蕾,这是家乡的味道。我毕竟改不掉儿时好这一口的嗜好。
九 依稀往梦似曾见
正吃着,听见铺外一阵吵闹,啜着只剩小半块的油炸粑走过去,见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哭闹着正满地打滚,原地腾起一股黄尘。一只脚上只剩袜子,鞋却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一个父亲模样的男子央求道:“刘婶,你就再给炸一个吧,我来晚了,孩子哄不住啊。”
刘婶试着去抱小孩,那孩子在地上蹦弹得像块爆炭,根本无处着手。刘婶搭下脸来,指着地上翻腾的孩子正色道:“你像他这么大的光景,每场你爹领着你来我这里也没见他让你受过这种罪,如今这日子到让你过倒转了,一个油炸粑能值几个钱,你竟每场都让孩子落下这饥荒,少往那‘精武馆’里钻能死人不?”
我忙将碟子里剩下的那个油炸粑端来给那小孩,我是先让他看见手里的油炸粑才能接近他的。那“大圣”离了小孩,“赶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去了,渐渐的,那小孩也就止住了哭闹,两手把着油炸粑香甜的咀嚼起来。那男子抱了小孩惭愧的去了。
刘婶看着我似笑非笑,我很知道那眼神的意思,问:
“也跟他一样?”
“这算啥呀,你比他还能蹦弹,还能撒泼呢。”刘婶笑着说,“你个猴儿崽子,说给你你只是不信,总算让见到你从前的德性样儿了。”
我问那男子是谁,刘婶说:“你俩肯定打过照面,老街左起第三张肉案,人称“杀猪王”的王屠户的大儿子,从小爱吃冰棍,数九隆冬的季节也好含个冰溜子在嘴里,坐下个老寒胃的病根儿。如今又好上执骰搓麻,“杀猪王”那些年靠卖注水肉攒下的那点家底眼看就快干净了。
望着这对父子远去的身影,我想当年父亲或许也是这样抱着我离去的。那孩子哭闹了一场想必也累了,将头耷拉在父亲肩旁上,象担心失去一样,仍两手把着那个油炸粑贪婪的咀嚼,眼角兀自挂着尚未风干的晶莹的泪花。我想,他若记性好的话,这每一场刘婶油炸粑的味道必定会温暖他成长经历中那些关于童年旧事的依稀模糊的寒梦。
【编辑:向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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