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儿子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娄义华    阅读次数：5732    发布时间：2015-09-23

每个抵达这个小镇的，离开小镇的，路过小镇的，都在询问：“憨儿还在吧？”每逢赶集时，人们都要看看憨儿邋遢的身影,看看憨儿憨态可掬的神态，那才叫赶集。

憨儿是这个小镇的热门话题，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

在我老家的小镇上，有一个从小就失去双亲的孩子，他以乞讨为生。每逢赶集时，小朋友们看见他时，调侃他是洪七公的“弟子”。而大人们赶集时，彼此都要询问憨儿还在小镇上吗？最近三天有没有特别逗乐的事，不少人喜欢拿身体有残障的人取乐，不少相声等文艺作品就如此，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在那个祸从口出，因言获罪的时代，恐怕只有憨儿才是他们寻找快乐的最大元素。憨儿成为焦点亦是必然。

他已经成为这个小镇人民牵挂的对象。久而久之，他成为小镇的一个符号。

他生于斯，长于斯，生活于斯。天天见面，他成了小镇上的“名人”，但就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善言辞，有些憨态像。大家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憨儿。

镇上年长者知道他家住什么地方。他老家什么都没有，父母离去后，留下的两间破瓦房在秋风中早已破败不堪，摇摇欲坠。他也有一些亲戚，可亲戚们不愿意搭理他，生怕知道后，丢人现眼。谁也不愿意因此而失掉面子。嫌贫爱富是不少人的本性，有人对此谴责。若摊上自己，谁也逃脱不了这样的怪圈。

在他年少时，来到镇上，遇到过亲戚，他想跟亲戚们一起生活。憨儿的愿望非常简单:不管干什么都可以，只要给他一口饭吃，有衣服穿就行。亲戚一听，立即挣脱他紧紧抓住的手，不屑看他苦苦哀求的眼神。假装不认识，形同陌路，立即逃离。无助的眼神顿时饱含泪水。憨儿站在炎炎夏日中，顿觉全身冰冷。谁叫自己的命运如此？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每个人都无法吃饱穿暖，要去救助一个人谈何容易，何其艰难。

从此后，憨儿就横下一条心：“哪怕讨饭也要活下去！”

憨儿开始在小镇上以职业乞讨为生，过着苟延残喘的生活。懵懵懂懂，时常在清白与糊涂之间跨界。他的出生是偶然，他不能掌控的。沦为乞丐他不想，这成了必然。

他时常睡在别人的屋檐下，电影院门口，菜市场的水泥地板上……小镇上可以栖息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真正过着天当被，地当床的生活。

每天需要吃饭，他就跟丐帮子弟一样，弯曲着高贵的头颅，猫着腰，到那些经营小吃、酒店门前，祈求别人施舍。刚来时，小镇的人都不欢迎他，一见到他，就像见到瘟神似的，像驱赶恶狗一般。非常恶毒的语言对待他：“快滚，别在这里影响我的生意。”有时候他实在饿得慌了，就赖着不走，苦着脸，祈望那些经营饮食的老板行行好，给他一口饭吃。

远远的，人未到，恶臭率先袭鼻。一次两次可以，每天都来讨要，搞得这些经营餐饮的小店感觉非常烦躁。不但影响生意，每天都供应给他，岂不是要白白养一个人？憨儿饿了，讨不到，他就开始偷。尤其是那些经营包子馒头的小店，憨儿候在旁边吞口水，他不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而是在等待时机，乘老板忙碌中到后堂拿东西时，抓起滚烫的包子馒头就跑，即便手上烫起了很多血泡也无所畏惧。老板发现后，立即抄起扁担就放肆追，憨儿为了能吃东西，憨儿玩命的跑，店老板追了半条街，总是累的气喘吁吁，口里骂道：“狗日的憨儿！下次还敢来偷，看老子打断你的腿！” 憨儿也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能逃脱，多少次，很不幸，被老板找人围堵，被打得够呛。

长此以往，憨儿的生活成了问题。有好心人想让憨儿改变，不要过这种靠施舍的生活，这是卑贱的。要不食嗟来之食，做人要有骨气。

某天，有个建筑包工头拽着憨儿去工地上干苦力，挑砖、石灰、沙子。憨儿实诚，给他多大容量的工具，他就挑多少，他总是有使不完的劲，多挑就多领工钱，这是包工头领他来时，反复给他承诺的。同行的工友都溜奸耍滑想方设法少装，磨磨唧唧慢慢磨时间，少跑趟数。憨儿却从早忙到完，挑个不停。每到吃饭的时候，饭菜随他吃，他感到非常幸福，每次都吃得肚子鼓鼓囊囊的。他吃完饭都打着饱嗝，蹒跚地走着，手不停地抚摸着圆圆的肚皮。

到了领工钱的时候了，憨儿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的工作能力明明是第一名，却拿到最少的报酬。工友们笑话他：“你拿那么多工钱干嘛？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都要养家糊口，应该多拿。”憨儿啥也没说，哼哼几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包工头要工友们把憨儿拦住。憨儿顺手抓起一把铁锹，谁拦就铲死谁。工友们闪开一条路目送憨儿离开。

当天晚上，憨儿到一家小饭馆点了几个菜，把镇上的几个乞丐喊在一起，打了几斤高粱散酒，非常痛快地吃完了所有的工钱。

半夜时分，憨儿在睡梦中被一群人拳打脚踢。第二天清晨，很多人看他躺在血泊中，有好心人送他到镇上医院抢救，总算保住了小命。由于脑部受钝器重击，被打成脑震荡。医生说：“憨儿好了就更憨咯。”

派出所立案了，可好多年过去了，就是没有破案，未给憨儿一个交代。很多人都晓得是那帮工地上的人干的。憨儿时常到派出所门外去叽叽歪歪乱叫：“派出所不派出……怕强欺弱……生儿子只有屁眼，没有嘴巴……”

从一个本来有家的孩子，有父母的孩子，有亲戚的孩子，过渡到乞丐这个领域。没少遭受白眼，谩骂，甚至殴打。受到欺负，遭遇不公正待遇，憨儿的眼神中充满绝望。

有很多次，他遭到几个酒鬼的毒打，差点要了他的小命，理由是他睡错了地方，睡到了那几个酒鬼喝酒的酒店门口。有谁知道，他是为了酒店打烊后，能获取点残羹剩饭。

人弱被人欺，憨儿的存在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他是那些社会怨气的发泄品。趁憨儿卷缩在某个角落熟睡时，有小朋友拿棍子捅他，如此去逗他玩。想看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像孙悟空上蹿下跳，甚是好笑。镇上中学的“愤青”们心里有火气，说去打人玩玩。 于是他就成了挨打对象。一阵拳打脚踢，一阵无端的谩骂后，他只有一个人默默地躲到那些黑暗的角落去，偷偷地抹眼泪。很少有人知道他哭过。

走路一瘸一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镇的居民都知晓憨儿又遭打咯。看他实在可怜巴巴的，有些好心人就递给他一些药。憨儿自己也时常到野外采摘一些花草敷在身上。他不仅面临饮食的困境，疾病的困扰，还有身体无端受到社会不满情绪摧残的危险。憨儿能活下来，真不容易。

憨儿不再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不再受人欺负，是他自己争取得来的。憨儿逐渐得到镇上居民的认可，小镇上的混混换了一波又一波，可从不动憨儿一根毫毛。

在一天夜晚时分，他睡在一个屋角，听见不远处的电线杆上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他起身，悄悄走过小巷，来到大街上，双手握成喇叭状，扯开嗓门就喊：“抓贼啊！有人偷电线了。”一声呼喊打破了小镇宁静的夜空，居民们纷纷起身，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那根电线杆，抓住了三个刚爬上电线杆的贼，挽回了损失，保住了正常供电。

人们知道是憨儿喊醒了大家，立了一大功。憨儿的生活从此开始发生根本性转变。从今以后，小镇的居民不再讨厌他，毒打、谩骂他。只要他一来，蒸包子的老板就塞给他几个包子，卖小吃的就煮一碗面条或者米粉给他。酒店就要他在客人少的时候，帮忙挑一下潲水之类的脏活，赏给他一些饭菜吃。有些人还送些衣服给他穿，憨儿的乞讨日子过得不算差。

憨儿从此好像找到了赚取美食的妙招，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发不可收。他多次帮助别人抓小偷，有他时常在街上巡逻，小偷和扒手从此就绝迹，有人还戏言：“憨儿是小镇上的业余巡逻警察”。

憨儿热心起来不得了，他还爱帮助别人，每当逢三、六、九赶集时，他就帮助一些摆摊的老板提东西，推货物。

她救助别人是家常便饭。某天，他救了一个喝醉酒的人，醉得不省人事，倒在路边。憨儿在“巡视”时，发现了他，就将酒鬼扛到一个屋檐下，躲过了什么危险，还免于淋雨。第二天，当酒鬼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憨儿旁边，一股恶臭气味萦绕在他周围时，他非常感动，渐渐松开了捂住鼻子的手。酒鬼想感谢憨儿的搭救之恩，想请他喝酒，憨儿连连摆手，回应道：“不需要！”  

那家有红白喜事，他不请自来，帮忙收拾桌子，干些脏、累、差的活，以求混口饭吃。有一年，一个孤寡老人过世，憨儿把肩膀递了过去，把抬棺材的大木杠压在了自己身上，送老人入土为安。

在刚实行计划生育的那些岁月，有一次，憨儿发现计划生育干部在尾随一个妇女，看样子，是要结扎那女的。憨儿认得那些明星一样的计生干部，他们牵牛牵猪，拆房子，阻止农村妇女超生。人人敬而远之。憨儿紧随其后，果然，到了人烟稀少的马路边，几个干部立马冲上去，将那妇女按倒在地，准备就地实施结扎手术。憨儿冲上去，拿着一个马蜂窝就一顿乱撒，马蜂蜇得那些计生干部撒腿就跑。那妇女得救了，也未再生。

憨儿喜欢这里，他已经离不开这个小镇，小镇也喜欢上憨儿，这里俨然成了他的家。有人说憨儿并不憨，其实他有文化，不是学识文化，而是做人起码的一些底线和准则。他一直遵守着，哪怕危及自己的生命，也依然坚守着。

憨儿也有过爱情，人们见憨儿的心肠特别好，虽然讲话支支吾吾的，但心里却有良心，心地亮堂。于是，有人提议给憨儿相一个媳妇。赶集的日子，在农贸市场里，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某村正好有个弱智女孩，正好跟她配对。

过了三天，又是赶集的日子。那个因发高烧而烧坏脑子的姑娘被带到了小镇上，要憨儿过来看看。“憨儿娶傻子，门当户对。”人们鼓掌，恭喜憨儿，憨儿要成家了。

憨儿牵着傻妞在街上转悠，给她介绍镇上的一切，憨儿和傻妞都非常高兴，憨儿从未有过的那种天真烂漫，温馨，弥漫了整个小镇。傻妞也从未有过的笑容洒满整个小镇。

过了几个赶集日，憨儿突然要傻妞回到自己的村庄去。人们不明白为啥，难道憨儿还挑三拣四。憨儿却说：“我这个样子不能有爱情，不能害了别人，也不能害了孩子。”

憨儿未上过学，正值上课时分，他时常来到镇上的小学、中学外的围墙边蜷缩着，远远地聆听从教室里飘出来的朗朗读书声，他也跟着哼哈着。有时他还乘机溜进去，躲在教室外面的窗户底下，谁也没有发现他。

有吃有穿，至今已经有几十年了，据一些老年人介绍，憨儿至少活了60多岁。

过了很久，憨儿不在人世。他上山那天，镇上的居民每家每户都给他放鞭炮送行。    镇上那所学校翻新校舍时才发现外面的墙壁上歪歪扭扭写着很多字，“我叫憨儿，我叫憨儿……爱祖国、爱人民，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我想你们。”

当开学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来到憨儿的墓前，每人给他贴上了一朵小红花。在教室的光荣榜上，憨儿的名字赫然在目——特招生！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一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每个人的生活同样也是一个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的那个世界存在而战斗。”是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世界，不同世界的比较毫无意义。我认为，只要你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人生充满希望，竭尽所能，发挥出自己的能量，那就是成功。

尽管你身处平凡，但在平凡的世界里一定会有人懂你。

【编辑：文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