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子就是这样实打实地过啊,人儿就是这样哭笑地活呀,太阳就是这样没日没夜地升落啊,月亮就是这样勤恳地忽明忽暗呀。天上星系和地下万物都在天真和规矩地过哩,外界不打扰,人儿的内心就固步自封,糊涂着哩,白活一辈子啊,不清不楚呀。
“活了一辈子,遭受风吹你、雨淋你、雪冻你的痛楚,人到底活着干啥子呀,活着为什么啊!”只不过这句经过一辈子做牛做马做驴生活融炼的生活感悟还是没有说出口,甚至连遗嘱都不是这句肺腑之话,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木头疙瘩”张老头这个被生活碾压成秸秆一样的干瘪老头就枯燥和干脆地死了,死得像一片落叶被风吹落在苍茫的大地,不知不觉得飘着、荡着。
张老头心里吃黄连一样地苦啊,都说人是万物的灵长,人的命运和生活应该舒服的过呀,可张老头只感到生活是熬出来的,生活给予的是切实的疼痛,而不是生活温柔的抚摸。什么科技、技术等等现代物质或精神文明,老头子生前只是听过,没有见过,也没有条件享有啊。时代在进步,可总有那么一大群人从来没有扑上时代发展和进步的步伐。
张老头生活在一座缠绕在山上深处的村庄里,因村庄自古牢记恪守儒家之文化之精神,如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德,村庄取首尾仁德两字,命名为仁德村。这座村庄要说环境也行,要树有树,要水有水,花开时便开,花落时便落,土壤也算肥沃。对一个世代世袭农民职业的人来说,这生活境遇可够好了。仁德村虽处大山之中,却距离县城很近,步行三四里路即到,村民们平常一年攒下的鸡蛋,人畜尿粪等有机肥种下的粮食和蔬菜都可以摆在集市上卖掉,贴补家用。
在村庄中,张老头的生活最多算是温饱,有一片瓦房可以遮风避雨,种下的庄稼能有收成,自己每天能按时吞下一碗酸菜面,养下的猪能按时吃饭并长膘,喂下的鸡闲逛找食后能记得回家的路,儿媳妇的孩子能顺利地生下来。
老天爷对张老头并没有亏欠啊,而是竭尽全力地撕裂着自己,掏心掏肺地对老头奉献着自己的所有,这样一想,张老头绷紧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坐在院前柿子树下的木头桩子上,翘着二郎腿,从怀中掏出包在三层棉布中的一盒香烟,挑出一根,小心地点着,然后从满是褶皱的嘴唇上吐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圈,眼睛眺望着远方,一动不动,极像一尊塑像,远看威武,近看邋遢。
二
当万丈的太阳光倾洒在仁德村时,一片祥和笼罩在仁德村的每一犄角旮旯处,孩子们从一米宽并伴有野草的路上奔跑嬉戏,狗也因为吃饱肚子懒散的卧倒在阴凉处睡觉,猪也早就腆着大肚子四腿蹬着或直或弯,庄稼地里的麦苗被风吹醒,摇摆着正欢哩……
张家院落中的一声杀猪式的惨烈嚎哭却扰乱了仁德村应有的宁静,狗从美梦中立刻醒过来,汪汪汪地叫着;猪却还是不知死活的睡着,但发出哼哼哼的声音,对嚎叫声做着回应;外出找食的鸡也爪不着地飞奔在张老头的牛棚周围,鸡头啄食般的听着张老头屋内的动静,生怕错过天大的事情。
鸡蛋般大的仁德村可藏不住一丁点儿消息,谁家的事情都别想隐藏,如老李家的姑娘出门打工后,跟着外省一个小伙子跑了,连地址都没有留给父母,只剩下父母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急难安;如老王家的儿媳妇,受不了公公的辱骂与责难,喝了农药一命呜呼了;如老赵家的儿子不学好,不务农,一天只知道干些偷鸡摸狗之事;又如老杨家的儿子出门打工回来时带来了一个孩子,但媳妇却不见来……种种闲言琐事,多得就如农村中随处可见的鸡粪,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仁德村的村民对自己的家事可以不熟悉,可要说到对别人家的事,那真可谓如数家珍,一说一箩筐,甚至能揪出你祖宗八辈子的事情。
“木头疙瘩”张老头二儿媳妇地嚎哭,平时与邻居为你家牛吃了我家黄豆苗,你家猪拱了我家庄稼等鸡毛琐事练就的“狮子吼”神功,便如超强广播一样传播出去。这样,不到一支烟抽完的时间,全村的人都知道张家的老张头死掉了。
三
老人死掉的第一天,全村中几乎所有人都像蜜蜂回巢“嗡嗡嗡”的叫着堆积在老张头家里,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张老头家里,农村中死一个“寿终正寝”的普通老头本身就没有多大的重要性,张老头的死还不如自己家的猪肚子饿,等着吃饭那样来得急切,可是仁德村祖祖辈辈创村史就有这个规矩,不能违抗。
这个破规矩惹着村里的年轻人骂爹骂娘,年轻人出去打工打的好好的,如果家里有人突然病危,就要跨越几千里火急火燎地奔回仁德村,这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多么瞎折腾的事情啊,哪个破祖先订下的规矩啊,真他妈的没安好心,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张老头住在牛棚中,安然地睡在泥和麦秸杆混合搭建的土炕上,整个脸枯黄如秋天落地的梧桐叶子,似乎一碰就会碎掉,一双手如乌龟壳般干裂着,凹凸不平,坑坑洼洼,反正张老头就如一具被定形的动物标本。炕上只有一床缝着三个大补丁的被子卧在老人身上,被子上的油垢像夜空中亮晶晶的星星样眨巴着眼睛,凹凸不平的泥地板上放着农具,墙角处还有一处因无人打扫而风干的巴掌般大的牛粪,几只苍蝇盘旋在牛粪上空,随时做好了“着陆”的准备。寒风通过窗户肆无忌惮地刮进来,吹得人只打哆嗦。
老张头早已经被儿媳妇穿上了寿衣,这件最后的衣服可好看了,可新了,可有面子了。老张头如果九泉之下有知,就算走进那阴森恐怖的阴曹地府也会倍感自豪和骄傲,只不过在活在人世时,张老头拿着烟枪杆把脑门敲得通红发亮也没有想出自己什么时间穿过新衣服了。
儿子们、孙子们、儿媳妇们围坐在张老头的炕头上,只是那样干坐着,或者蜷着腿坐在地上,默默无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张老头。
干坐良久,孙子辈的孩子早就跑出去玩耍了,或玩老鹰捉小鸡,或玩捉迷藏。而二媳妇对大媳妇说:“老头子死的时候很安静,一句话都没留下,没有一点痛苦,算是死着享福了。”
大媳妇也对村里人说起了老头子的好,说:“老爷子黑发和白发时都喜欢为家里人干沉重的农活,只干到腰弯曲,只干到一只眼睛接近瞎掉,只干到不到六十岁已经满头白发,身体也如霜打过一样,蔫蔫的,瘦瘦的,扁扁的。老爷子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是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他走了,抛下我们让我们怎么过啊!”说着眼泪就要滚落下来,众乡亲难免又安慰一番。
在张老头牛棚的不远处,二儿子新建的一层三间平房中,则传来了吆五喝六的划拳声,村里的老少爷们一年忙里忙外,只有谁家死人才能把大家聚集在一块,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多么热闹和欢乐的场合啊!还能不好好喝酒喝、打牌和抽烟吗?只喝得呕吐不止,胡言乱语,死蛇样弯曲着身体,抽动着腿;或趴在地板上,左右来回地滚着;或吐出的烟雾弥漫着整间房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家着火了。
四
第二天,二儿子请来的算命先生嘴里念叨一番,继而笑着说:“老爷子最佳入土时间是第三天中午12点,可保你家人畜兴旺,财源广进。”
二儿子赶紧拿出二百元人民币敬到算命先生手中,又捧给他一盒好香烟,头也不敢抬一下,只是小鸡啄米般的点头。
算命先生走后,二儿子这才满意地招呼仁德村的中青年汉子中外号曹二杆子、张滑头、李奸诈等选好地方挖墓地,并邀请了仁德村的乡亲们第三天来家中吃酒席,以答谢乡亲们的帮忙。
五
第三天,张老头要入殓了,儿子们、孙子们、媳妇们圆圈状地围在张老头床边,孙子们仍旧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他们只是认为爷爷只是像往常一样睡着了。爷爷睡醒后仍然会去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庄稼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作,仍然会喂院子里的闲庭信步的鸡,或者在猪槽里倒一碗青草和麦麸混合搅拌成的猪食……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终止。
儿子们、儿媳们再也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积攒许久的的泪水如黄河泛滥般直泄下来,膝盖像被枪射击后瘫坐在满是尘土和麦秸秆的泥地板上,两双手时而紧紧贴在脸上,只留出中指和食指之间一丁点儿缝隙,窥着乡亲们的一举一动;两双手又急促地如打鼓般拍打着被泪水湿润的黄泥地,直到两只手都拍得如农村过年杀猪时残留在地上猪血般鲜艳夺目。悲情到深处后,二媳妇跪躺在泥地上,双手极力地敲打着胸脯,直到胸腔中发出如“咚咚咚”般强而有力的敲门声,头发也不知道什么时间变得凌乱不堪,屋中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痛哭声,不绝于耳。
村民们看见张老头的儿女们如此眷念张老头在世的恩德,眼泪差点也被勾引出来,多么感人的孝子贤孙们啊!
张老头被四个汉子缓慢地抬进棺材中,几声砰砰砰地声音过后,棺材钉好了,棺材要抬进挖好的墓地埋葬了。
大小儿子如待宰的羔羊,跪着,双手捂脸,哀嚎着吼着。大儿媳妇一个箭步冲到棺材旁,双脚一跃骑在棺材盖上,双手拍打着棺材,呜呜呜地哭啊,眼泪一条线地流下来,嘀嗒嘀嗒的落在棺材上,嘴里喊着:“爸爸呀,你怎么忍心就这么去了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睛啊!”
二儿媳妇看见乡亲们的目光都被大媳妇吸引过去,都夸着大媳妇对张老头感情深厚啊!心中立刻如一瓶醋打翻,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般酸酸的。二媳妇立刻驴打滚般在泥地里翻滚着,顺势抱住一个抬棺材汉子的大腿,猛烈地捶打着,并嚎着:“你们不要把我爸爸抬走埋掉啊,谁抬走老爷子我就和谁拼命,我也不活了,活着没味道啊!”
算命先生说:“都愣着瞅啥子,把孝子们都快点拉过去,再挡着,老爷子就不能吉时入葬了。”身旁几位妇女便把大小儿媳妇扯到张老头炕头上,左一句节哀,右一句珍重的劝说着。
一番仪式性质的折腾下来,棺材终于被抬出去了,张老头也终于按吉时埋葬了。
六
张老头的牛棚前面立着两个村里人少见的花圈,花圈上的花早被孩子们扯掉,拿走玩耍去了。仁德村村民也8人或者10人一桌,吃着农村人很少吃到的酒席,吃的那叫一个带劲和狼狈啊,只吃到地上铺满碎骨头和剩菜。
一个桌子上的老太婆嘴里吃着鸡腿,吐着骨头,朝孙子说:“小兔崽子,听话,多吃点,下次能吃到酒席还不指定是谁家死人啊!”
众乡亲们吃得高兴时,又说起张老头是村里的老实棒棒子,死这么早,怪可惜的,不过活着也是遭罪啊。自从牛死了,张老头便被当牛用;驴死了,张老头便被当驴用,张老头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啊,动物还能吃饱饭,张老头连饱饭也吃不了几回,好多次走三四里路几乎凭一支眼摸到女儿家去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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