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算起来,老张家门口的树可能有五十多岁了,那暗黄的叶子和卷皮的样子透露出它经历过了很多的风霜雨雪。听起寨子里年纪大的老人的传言,说这树是老张小时候亲自栽种的,原本是用来修建更大的木房,可是当他年纪半百的时候,老张突然想把它用来给自己做副棺材。那茁壮的枝干,结实的树根和茂盛的树叶,如今虽是年过五旬,但是依然一副年轻的样子,它是一棵杉树,是老张的家乡及其少见而及其珍贵的树种,有的人说修房子时可以做中柱,有的人说做棺材则多年不朽。
如今,老张的这棵树依然硬朗地站在那里,而老张却轻飘飘地挂在了这颗树上,那遗像被山头袭来的秋风吹得左右摇晃,孤零零地顶着树干向上生长。
老张是怎么死的呢?老张是饿死的。当亲人发现它的尸首时,是横杠在灶门口,皮包骨的眼睛没有闭上,直溜溜地透过门口看着那棵茁壮的杉树。老张的大儿子张富抱起他的头,又揽起他的身体,用手轻轻抹掉他眼角的泪水,再顺便抹了它的上眼皮,老张就这样不自然地闭上了它的双眼。老张的衣服像刚从水田里出来的一样,里三层外三层都没有一件完整和整洁的,头发像极了杉树的叶子,只是凌乱而花白,从他现在的姿势可以看出,他是爬着去到门边,最后无力而亡的。亲人们正在努力地寻找死因时,二女儿便打开那老张的锅,里面没有饭菜,仓柜也是空空的。原来老张真的是饿死的。
老张死后,丧事成了最大的问题,兄妹间各有各的想法,有的愿意出钱,有的不愿意,有的愿意出力,有的说没有心思把力气放在这里。不管说什么,人是躺在那里了,不可能让它就那样腐烂,被野狗拖去吃了,总是要想个法子的。
大儿子张富是不愿意承担这个丧葬的责任的,按它和弟弟张才的约定,这个父亲的丧事应该是弟弟的责任,因为母亲去世的时候,完全是他张富在操劳,要是父亲的这里还要他操劳,一来他早已经济不足了,二来也好像是不给弟弟面子,不给弟弟面子,旁人就会笑话,笑话他张家除来大哥,弟弟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除了弟弟,是不可能有人会来承担这场丧事的了,姐妹们是不可能来操持的,按照当地的风俗,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回来也只是烧香烧纸磕头哭诉,这个家还是需要一个男人。
可是他们所说的这个男人是在外地打工的,如今也是一无所有,孩子倒是有一堆,各个都是聪明的娃,还养得一对双胞胎,简直就是两个看起来就想笑的女娃,像极了两个小冬瓜,脸儿圆圆,头发黄黄,直乐得这男人说好。今天,这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厮混回来,向媳妇嚷嚷着要带他的大双小双出去走走,媳妇是一声不吭,男人像是吃到火药一样,扬起手,咬牙切齿地,大双小双的眼睛一闭,嘴巴一张,“哇”的一声,哭得富有节奏感。媳妇不说话,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出门的时候,撂了一句,你爹死早了,还一天醉,早晚要死到后面去的。
张才的酒性慢慢上升了,像东方升起的太阳,脸儿红红的,一歪一正,向着媳妇追去,可是任凭他的脚步多快,他还是赶不上媳妇手上抱起的大双小双,那两个“小冬瓜”却痴痴地看着爸爸,爸爸真是个笨蛋,居然追不上我们,爸爸真是个太阳,脸上红红的,幼儿园的老师说,红红的脸儿,都是太阳。
城市的车水马龙,人影匆匆,张才的脚步慢了下来,因为他的前方总是被路人穿来穿去的阻挡,两个“小冬瓜”不知道消失在哪里。正当他停下脚步四处寻觅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一看,原来又是大哥张富打来的,无非就是想训他一顿,再劝他少喝点酒嘛,用得着这么勤快吗?“张才,爹爹走了,你回来操办吧。”张才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酒气喷到路人,路人纷纷散开,原来他早已瘫倒在地,大声喊出:“我的媳妇呀。”人群聚集,两个“冬瓜”看不到爸爸,便也放生大哭,“我的爸爸呀。”这声音分外刺耳,连她们的妈妈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群人围得像山一样。只听到人群中央传来了“我的爹呀”的哭声,哎呀,这砍脑壳的酒疯子,又在骗我回去,老娘就不去,看他又装哪一出,就抱起两个“冬瓜”站在那里。张才艰难地扒开人群,走出来就看到自己的媳妇,又蹦出了一声“我的爹呀”。
当张才拖家带口回到老张面前的时候,老张的尸体躺在杉树下了,用一床稻谷草编织成的草席铺在地上,紧靠着老杉树,而自己的遗像是用一根粗粗的麻线穿起来栓挂在树上的,就在老张平躺着的头部的上方,在秋风的吹动下,摇摆不定。原本在当地的风俗中,死在家里的人是不可以抬到屋子外面来的,但是老张的屋子实在是不能容下他这具尸体,屋子的瓦碎片落了一大半,木柱子也腐朽了很多根,家里非常潮湿,简直就是像放了个鸡蛋在楼顶,而这个楼顶却要坍塌一样,人都死了,不可以再让他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屋子里超度亡魂。乡亲们提议,不如就把它的尸体放在那棵树下,超度两天就抬上山埋葬了算了。那杉树就像是一把伞,茂盛的枝叶撑开来,俨然遮蔽了树下老张的尸体,哪怕是下雨,也难透过密密的枝叶打湿他的身躯。至于那张遗像,也是颇有来历的,说起来还是老张非常自豪的事情。老张是党员,是名副其实的老党员,据老张和年纪大的老人的推算,老张有五十多年的党龄了,他入党的时候,我们国家还在搞人民公社化运动,老张是当地生产队的队长,大字不识一个,却会打算盘,乡里面的干部说他是一个算盘高手,可以管粮,再加上他也是一个对党忠诚的庄稼汉,就让他当了生产队长。而这张大大的遗像,就是他加入共产党的第二年,也就是当上生产队长的时候,乡里的领导给他照的,说是给他做一个纪念,也是给党做一个纪念。如今遗像高高地挂在这棵树上了,那俊朗的脸旁和精气十足的眼神毫不畏惧地盯住前方,张才就是这样跪拜在这种眼神下的。
张才透过老张的眼神,他首先是感到一阵害怕,裂开嘴巴的同时也裂开了眼睛,然后是一阵后背上的发冷,甚而是发出冷汗,最后他就莫名奇妙地爬起来,“哇哇”地高声叫喊,似乎有人在追他一样,他向后倒退了几步又绕到树的后面去了,蒙上双眼,依然是叫个不停。他在冥冥中看到了树上有人,有爹爹的样子,是爹爹张开大嘴又张着眼睛,一边看他又一边向树上爬,还不断地和树一起讲话,这时树又变成了一个人,不,应该是树神,从树尖上扔下一条长长的白亮白亮的白布,老张就是抓住那条白布往上爬的,他拼命地往上爬,身体越来越充满血液,越来越长满肌肉,鲜活的汗水哗啦啦地顺着树干往下流淌,直溜溜地流到土地上,这汗水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像是夹杂着脊背上流出的血液一样,渗透在土里,土里长出了小花,小花很鲜艳,有红的,又有白的,但是随后就凋零了,一个果子都没有结出。而树上的老张,依然狠狠地拽着那张白布,他把目光向上,脚和身躯不断地向上挪动,拼命地挪动,就在山谷的秋风袭来,打在杉树枝头的时候,老张的白布断了,老张从树上哗哗地掉下来,就像是一只失去双手的攀岩者掉下悬崖一样。
张才就这样疯了,乡亲们说,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状况,是老疯子病了。
二
七十年代里冬天的一个早晨,天气灰蒙蒙的,满山都染上一层白白的霜色,若不留心,便以为是天上的残月还没有退去,直照得这山村洁白如玉。可是昨夜刚下过雨,雨珠停在草上的就凝结成霜,发出冰冷的信号。一片片树林都静静地立在苍茫的山里,老远的一棵老树像卷缩着身体,又像直立着身躯,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老张所住的村庄。老树就这样站了很多年了,和老张也熟悉了,偶尔老张会在他的下面路过,或是背着沉重的牛圈草在这里歇息,或是赶集路过时在此饮酒乘凉。可是,今天的老树看到了村庄略有不同,仿佛是在寒冬的背影下正隐藏着一股久违的杀气。
一会儿工夫,老张家门口就有五六个人隐隐而动,一些拿着斧头,一些拿着钢管,一些拿着刀具,一副凶悍的样子随着黎明的揭开而向老张的门口渐渐移动。老树有些担忧了,这是什么歹人呢?于是,老树像是抬高脚步一样,借着寒风的力量,使劲向前摇摆,企图看清这些歹人的面貌。在一阵寒风袭来的当下,老树的后背像被推了一把,原来它也向前努力一倾斜,如同给这村庄的冬日早晨一个深深的鞠躬。老树看清楚了,原来这些歹人它也认识,也是经常路过它下面的隔壁寨子的章姓六兄弟,看来是要对老张下毒手了。老树更担忧了。
老树仔细地看着章姓兄弟向老张的瓦房移动,突然在老张的牛圈边上传来一阵狗叫声,随后出现一只又肥又黄的大狼狗,凶悍地扑向毫无防备的章姓兄弟们,其中的一个兄弟扬起手中的锄头砸下去,狼狗一缩一闪就逃离了锄头的袭击,转过头来便咬着另一个兄弟的衣衫,死死地逮住不放。原来这狗是只忠诚的狗,是老张从遥远的山村里捡来的,那时这狗很小,像只兔子一样,可是带回老张家之后,非常的乖,是老张家看门的忠实的奴仆。老张也非常喜欢,他每次从生产队的地里劳作回来,都会摸摸这狼狗的头,问它有没有人上门找事,如果有,狼狗就会点点头,如果没有,狼狗就会摇摇头,然后老张就会让家人准备饭菜给狗吃。狗也是知恩图报的,整天都为主人看好房门财产,既然今天有人来图谋不轨,正是它奋力报恩的大好时机,于是它死死地逮住这些坏人不放,有一个坏人用锄头背砸了它一下,它实在是痛得钻心,于是控制不住便“汪汪”地叫起来,但是牙齿是没有松开的,直到主人的出现,它惊讶之际松开了牙齿,看到主人拿着一个竹筒和一把斧头跑了。狼狗想不明白主人为何要跑,为什么不是来帮助它赶走这些主人,这和它平时看到的勇敢无畏的主人的形象毫不相符,就在它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头部又砸下一锄头背,在昏沉中,它听到坏人们的追杀声。
老树看到奄奄一息的狼狗,又看看那章姓兄弟的追杀情景,使得它有些害怕了。它清楚地听到章姓兄弟骂道:“狗日的,老子要宰了你。”“灭了你,老子看你还敢欺负我姐姐。”老张拼命地向前逃命,可是前方有一堵高高的坎子,在冬日的雨水过后,坎子土松,手去抓哪里都抓不稳,泥巴又滑,老张爬到中间又滑下来,情急之下,他把手中的竹筒甩向奔扑而来的章姓兄弟。原来这竹筒是这地方每家都会存有的,单独存放在床边,尤其是冬天寒冷的时候要一定备着,不为别的,只为了懒得出门撒尿时方便使用。而老张,现在甩向章姓兄弟的就是这尿壶,长长的竹筒里至少也装有五斤,直撒得章家兄弟满身湿漉漉的,在寒风里冰凉凉的臭烘烘的。老张趁着他们还在埋头叫苦时,努力地爬上那道坎,那些人看到他又爬砍,便一起向他扑去,老张的一只脚还掉在墙上,被他们抓住了,便把斧头扬起,一斧头下去,硬生生地剁掉一只手。老张暂时逃脱了。
寒风阵阵袭来,老树不断摇晃着身躯,那头顶的黄叶带着霜气不断地向下飘零,像极了现在老张被追杀的脚步。老树看到老张逃跑的样子,就是东倒西歪的,不是老张的身体虚弱,而是这冬天的早晨路上的泥泞太容易摔倒了。章姓兄弟死命地追赶,而老张也是死命地逃串,逃向树林,逃向荒芜的田野,老张的健步拉得很远,最后绕过山头的时候,章姓兄弟就找不到他了。老树虚了一口气,整棵大树就打着白气,颤抖地立在冬天里。
老张回来了,不慌不忙地,来到了老树下歇息。老树看到老张疲倦的身躯和茫然的眼神,背轻轻地靠在卷壳的老树干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妈的,要不是我把草鞋反着穿,可能早都被那几个娃子抓着了,现在他们应该是顺着脚印追到坝子里去了。”老树看到老张颇有几分自豪的脸色,发现这老张还有点智慧,在几番险境里都能逃脱,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老张开始自言自语了,这一切都被他背靠着的老树听得一清二楚。“妈的,几年的陈年旧帐还来找老子算,你姐不是早已嫁出去了吗?老子新娶的都生了两个娃了,哦,不,连着昨晚上生的这一个儿子,妈的,都三个了,还想来灭我,没门。”老张咬咬牙地笑了笑。老树很奇怪老张的笑,不知道是指他逃脱的欣喜,还是得了个儿子就笑,或许是两种含义都有吧。但是老张已经有四个孩子了,那是饥寒的年代,粮食没有多少,人还要天天参加大生产运动,苦死磨活的还不能养活一个娃,为啥子老张还要娶新媳妇来生娃呢?难道老张作为生产队长,对粮食作了一些手脚。哦,老树突然回忆起以前有一批生产队的弟兄在树下乘凉时的谈话。一男子问其他人,老张家昨晚被搜查了,村里有人怀疑他私藏粮食,就告诉乡里面的下来调查,公社的人还到处翻,却找不到一颗粮食,连门口的土都刨开来,却也找不到粮食。另一个男子说,没有粮食,他那一家子吃啥啊,我们家的小孩去放牛,都只能刨生洋芋来烧吃,他们老张家的娃却是包起大白米饭去吃的。说到这里,一个老女人弯着嘴,悄悄地说,老家的粮食是搜藏在牛圈里的,人走了,挖出来继续做饭。
老张歇息了好一会儿,正准备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就回去看看昨晚刚出生的小儿子,后面的脚步声便又开始响起,他迅速地反应过来,那龟儿子们又追来了,它四处张望,急促不安,可四周旷野里一片开阔,根本找不到可以隐身的地方,他气急了,抬头望着老天,苍天啊,我老张大仗小仗也打过几回,风风火火了这么多年,难道今天就要葬送在这几个娃子的手上吗?突然,他看到老树的叶子密密麻麻地顺着寒风掉下来,他灵机一动,把斧头插在裤腰带上,敏捷地向老树上爬去。
老树就像一个慈祥的施救者,把老张紧紧地拥在自己的怀抱里,把那还没有掉光的树叶使劲地遮挡住老张。老张倦缩着身体,静悄悄地盯着树下的恶狠狠的章姓兄弟,心里却想我不能死,不能被他们抓住,我不能让刚出生的孩子没有爹。树下的人走了,丝毫没有注意树上蹲起的老张,老张看到他们走向家里,大狼狗不叫唤,看来狼狗已经断命了。炊烟也没有涌出房顶,坐在月子里的老张媳妇可能还躺在床上。一切都归于平静,雪也纷纷地洒下来,老树的枝头渐渐白了,老张一动不动的。
三
老张是一个可怜人,他只有一岁零三个月的时候,父亲就死了,留下他和母亲带着两个娇小的姐姐在世上求生,从小的生活经历告诉了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男人重要,只要有男人万物都可以创造,万事都可以解决。正是这种男性主义思想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重要,所以一定要好好抚养自己的儿子,而如今却是七十年代末期了,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虽然思想得到了一定的解放,而对于这山区的老农民来说,能吃饱饭活下来才是王道。老张要的就是这个王道,他随即就打算,一定要供这第二个儿子张才读书,因为大儿子笨拙老实,只会干庄稼活路,而不像张才这样能说会道、聪明敏捷,就是有些调皮,难以管教,不过当他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必然会成大器的。老张是当过生产队长的党员,觉悟还是有一点的,见过很多大世面,见过很多乡里面的大人物,他们都是能说会道的,专会说话了,他们老张家就需要这样的人。
可是当张才读到初三的时候,已是八十年代中期了,老张正准备给她弄个吃闲饭的碗的时候。儿子却说不想搞那些工作,却要自己去做另一件事情,也是文化人的事情,老张有些疑问,啥子事情还可以用到文化人?张才自豪地对爹说,我要去当阴阳,拜师学艺,专给人家死人超度。老张听了,气得很多天都吃不下饭。
张才还是去拜师学艺了,背起几十斤米和腊肉便离开了家。老张想,这孩子,神兮兮的,肯定是受到那个阴阳的哄骗。这农村人都爱信这些鬼神之事,只要是有人去世,就会去找一些阴阳法师来根据死者的生辰八字来推算,从而决定要做几天的道场,有的是两三天就可以了,有的是要做七八天,劳命伤财,若是排场越大就说明这家人气旺,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如果是排场小,那么就预示这家人以后不会发财发富,甚至被旁人指点不孝顺,没有良心。老张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做这些虚的东西,这样以后也没啥出息。他越想越窝火,这娃坑定是被人蛊惑了。
张才的确是被人蛊惑的,蛊惑他的就是旁边村子的邓老人,这个邓老人是一个文化人,也是远近闻名的假阴阳,恶搞了很多死人,死者家属们很不待见他。其实,张才也是知道这邓老人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假道士,但是他还是要去拜他为师,不为学这一招半式的阴阳手法,只为他家那美如花的女儿。这女子小名一个娥子,狐狸眼睛,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逛街,很多次都被张才遇上,年轻俊朗的张才当然受不了她的狐狸眼睛,便把自己的魂儿双手捧着奉送出去。
还好,我是有文化的,父亲没有供我白读这几年的书,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她爹也是文化人,听说最近要招个徒弟,这下我只有拜师学艺了。张才就是这样被一步步蛊惑去的。
当老张在傍晚时分从山上打柴回来,看到张才背着个空书包回来,还嬉皮笑脸地,老张控制不住内心窝起的一团火,从柴缝里拉出斧头,高高地扬起来要砍了这个不成器的家伙。老张的火脾气是总所周知的,更何况他的儿子张才这般挑衅的姿态。顿时的老张,那是会出人命的野蛮,这种野蛮有时六亲不认,有时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猛火,谁去扑灭它,谁就会随之葬身火海,这种火,是不能反抗和制止的,只能远离它,让它薪火耗尽、自生自灭。张才看到父亲的火开始燃烧,就四处逃串,但是门口开阔,根本躲不开,便也只有卖力地向前跑,突然撞在一棵杉树上。杉树茁壮粗大,就像一个结实的成年人。张才立刻想到了一个传说,就是乡亲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关于他爹的传说。内容是指自己出生的第二天早上,爹就被人追杀,结果是爹爬上一棵大树上才逃过一劫。今天他要模仿爹的英雄事迹,只不过爹躲避的是坏人,而他躲避的是爹,爹是坏人吗?他突然会涌现出这个奇怪而别扭且大逆不道的设问。不过现在不是设问的时候,他爹的斧头在风中挥舞得呼呼作响,“狗日的,老子灭了你。”
张才拼命地向上爬,那棵老山树被摇晃得呼啦啦的,叶子就像是在观察一场可笑的戏一样,纷纷探头探耳,只是他们无奈地看到,这戏演到自己的身上来了,难道还真把自己也当作道具?在老张跑到树下的时候,张才还是幸运地爬上了树,斧头扬起来也够不着了,老张的火气更加大起来了,他狠狠地把斧头砸在树下,他想爬上去逮住这龟儿子,可是他想,这树恐怕承担不起他们的重量,一旦摔下来,恐怕也是不死即残,他去捡地上的石头狠狠地甩去打,但是张才总是爬上去,在高高的树梢上蹲起,石头根本打不到他。老张的火起又大了一层,他捡起刚才扔掉的斧头,挥起来准备放倒这棵杉树。但是他立即停下来了,他瘫倒在地上,眼角哗哗地流下眼泪。
我不如死了算了,养了这样的儿子,老子生你的第二天就被人追杀,害得在树上被冰雪活生生地冻了一晚上,为的是让你生下来就有爹。老子一回屎一回尿都把你背长大,好吃好穿供奉你,为的是你能有点出息,来把我老张家发扬广大,可你瞎眼了,去拜那个假道士,干得起啥子鸟事嘛。老张越想越无力,四肢摊开在树下,像个苍老而干瘪的“大”字一样。
树上的张才被这惊人的“大”字愣住了。父亲是一个多么坚强而高大的形象啊,为什么现在就像一个泻了气的气囊一样,简直不像个人样啊。于是他又想起刚才的假设了。父亲是坏人吗?是坏人,因为没有谁的父亲会如此的对待自己的儿子,用刀用斧用暴力来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野蛮,是残暴,是六亲不认,既然是六亲不认,那还是好人吗?不是,是坏人,是十足的、不折不扣的坏人。但是为什么父亲会在自己出生的第二天都要爬上树去躲避呢?而不是与那前妻的六兄弟拼死一战呢?这与父亲平时的行为大相径庭啊!是父亲软弱吗?父亲从来不知道啥叫软弱,别说是六个人,五十年代才十多岁的父亲就能与部队去打土匪,那可不是软弱的人可以做到的。而父亲却甘愿躲在树上忍住寒风冰雪的刺骨之痛,都不愿意下来拼死一搏,似乎又有些软弱的行为,而这种软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张才一只手抱着粗大的杉树枝干,一只手擦擦脸上的汗珠,透过密密麻麻的杉树叶子,依稀地看到父亲的那一个“大”字依然长长地拖在大地上。
而此时的张才,在黄昏的残阳里,在杉树的怀抱里,似乎苍老了许多。
四
唢呐声响起来了,“嘀嘀嗒,嘀嗒嗒”,唢呐声是从邓老人的后山传来的,孩子们从各家门户里窜出来,都张扬地叫起来了,“花轿子来了”,邓老人也背着手出来抬眼一望,“真是个良辰吉日啊”。小娥被接走了,这一切似乎很顺利。
掀起红盖头,再饮交杯酒,春宵一刻,便是夫妻了。张才的新生活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开始了,可平时爱痛饮狂歌的老张却没有喝一口,坐在一旁艰难地打着哈哈,一根木烟斗始终是点燃的。其实老张还是没有消气,他一直就料定,张才取回来的这个小娥是个狐狸精,早晚会吃了人的。
张才还真是被这狐狸精迷住了,每天都在床上幸苦耕耘,懒得下来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一连几日后,还真是沾了喜气,狐狸精怀孕了。
老张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
生下来的娃是个女的,可是天天嚎啕大哭,用什么哄也哄不乖,张才和媳妇没有办法,总不能让这娃哭到半条命。老丈人不是会阴阳吗?不是会驱鬼降魔吗?不如让它来看看这娃,若是撞到什么妖魔鬼怪,也能让老丈人发指一挥,扫得个干干净净,换来这娃一条命。
于是张才请来了老丈人,好鸡好鸭杀给老丈人吃了,到了晚上,便开始做道场,摇法铃,挥法刀,一下烧香,一下烧纸,一下烧鸡蛋,一下洒鸡血,一副虔诚的模样把张才都镇住了,哎呀,老丈人真是道行高深啊。估摸着折腾了两个小时,便也完成了所有的程序,最后开始打开刚烧完的鸡蛋来看情况了,最后打开写有张才的名字的鸡蛋,啊呀,你这是撞见不好的东西了,邓老人神秘莫测的样子急得张才前倾了一下,邓老人说:狐狸精。邓老人把手里的鸡蛋伸在张才的面前,啊呀,真的有一个狐狸尾巴的形状镶嵌在鸡蛋上面,十分清楚。张才随即就问老张人,这该如何是好?老丈人说,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寻找东方的树神才能镇得住它,只有拜祭这棵树,把娃的名字跟着树姓才是解救的办法,每年过节都要向这棵树供奉一些酒饭,不可以冲撞这棵树。张才知道,方圆几十里的村子,祭拜神树的人家很多,让不乖的孩子跟着树取个名字的情况很多了,这不稀奇,不就是祭拜一棵树嘛!于是他立刻地想到了门口父亲栽种的大杉树,那是多么的茂盛啊,只要以后自己的娃能够这样健康成长,那啥都好办。
可是这一切都被刚从外面回来的老张在门外听到了。
老张操起那刚打柴回来还别在腰间的斧头骂道,既然是狐狸精,为啥子还要嫁到我家来啊?日你家先人板板的,老子今天灭了你这个骗吃骗喝的假道士。邓老人在屋里一下从虔诚中紧闭的双眼里打了个冷战,被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老张吓得跳起来,便说:有妖怪。身子如闪电一般窜到后门,张才只看到衣衫尾巴溜出去的样子就像极了老狐狸,随后是他老爹老张的斧头还飘荡在半空中。
老张窝火了,就说,老子不信这棵树子会有这么神,老子这就去把它两斧子砍来修个猪圈门,看这老虎狸会有哪样反应。其实老张是说起气话消火的,但是想不到越说越生气,便挥起斧头去砍树。张才是当然不答应了,于是跑去抱起那棵杉树,大声说道你要砍这棵树就是砍了我的女娃,砍了我的娃就是砍了我,你要砍也砍就动手吧。张才紧闭着双眼,装作一副英勇牺牲但实际上是害怕斧落伤身的样子。老张越来越窝火。这个时候,邓老人突然出现在老张的正对面,也就是树的背后,他们三人连成一条线,也就是张才紧紧地相拥着树也像是抱起自己的婴儿在呵护一样地站在中间。老张要紧牙齿,眼睛冒火,一挥手,手中斧头本来是要飞向对面的邓老人的额头的,但是,斧头并没有听老张的话,而是在中间的弧线上转了一个弯,硬生生地降落在了张才的肩上。
说起来不知道是这斧头善意,还是这棵树子侥幸逃过这飞斧一劫,反正这树上的叶子哗哗掉下来,就像是感动得哗哗掉下泪一样。而张才肩上扎着一个斧头,像很沉重一样,沉沉地倒在了刚被犁翻过的黑土地上。
老张傻了,邓老人咧着嘴也傻了。小娥抱起女娃出来,隔着门口的石墙看着也傻了,小女娃抬头看着高高的杉树,杉树好像又感动了一番,随着微风又哗哗地掉下泪来。
五
春天来了,满山的草都在黄色的枯草下面偷偷地长出了嫩草,张才就是和媳妇小娥趁着这股春风去山上割草的。他们准备好好割几堆牛圈草给老张,他们就开始出门了,他们要去昆明打工。在家没有钱,最近也没有哪里死人,张才在老丈人那里学来的功夫又派不上用场,总不能老盼着人家的人死吧。
但是,张才的肩膀好像还在隐隐作痛,为这个事情,他没有一次不被自己自责的,也经常被小娥嫌弃,连晚上做那床上的事都会闪着电一样的痛。没有办法,只能慢慢地熬下去,为了自己的娃,应该要接受这样的安排。
张才今天又被嫌弃了,因为肩膀的原因,他还是不能背满三小捆牛圈草,那些嫩嫩的草芽沾在他的背上,一飘一甩的,似乎在耻笑他的弱小。小娥说,你这样,别说打工了,生娃都是问题,不知道你爹是不是要断子绝孙。张才有些不舒服,脊背上和脸上都像是被针刺火烧一样难受。他狠狠的说,日你家先人板板的,老子还不是因为你。小娥用最快的速度转过身来,用狠狠的眼光盯住张才,眼光里似乎有几分狐狸的骚气,但是这个骚气似乎带有三分的杀气。你放屁,你给老娘添脚趾头都不够资格。一推一攘,张才连人带草都栽倒在路脚的水沟里,像极了弱小的动物见到狐狸一样,赶紧找个地洞钻进去。
张才爬起来,独自背起草摇摆着回来,那门口的杉树见了他,也像在春风里感动得哗啦啦地掉下了眼泪。
其实,张才这样的遭遇,已经不是一次了,自从那日老张飞斧砍人的事件开始。
不管如何,张才还是要出门的,昆明还是去定了。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张才和小娥收拾好破旧稀少的行李,背起女娃就上车了。
昆明是一座可以养活很多苦力人士性命的城市,包括张才这样二级残废的男子也是可以容纳的。车水马龙,钢铁般林立的建筑里,比起家乡那山水草木唯一缺乏的就是亲切感和熟悉感。张才出去转了几天,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或者与其说不好,还不如是说自己不合适在这里生存。他找到快绝望的时候,一个煤炭厂的老板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希望他能来自己的厂上捡煤炭块,两个人的话,可以一天给五十块钱。这活儿好啊,张才想,捡煤炭块并不累,只是有点黑有点脏,但是自己已经在农村干了那么多又脏又累的活了,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家煤炭厂很大,天天都有煤车进出,天天都有人在这里生产蜂窝煤,似乎有几分热闹。而张才也是个爱热闹的人,始终改不了当年爱吹牛的脾气,无论见到谁都会谈天谈地,有时候吹出格了别人都不当一回事,或者是直接信以为真。久而久之,他和那些拉煤碳的师傅打煤粑的师傅挑煤炭的大哥拌煤浆的大哥都混得很熟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开着一个东风牌煤车的杨师傅,总是对他很好的样子,经常爱发烟给他抽,时不时问他最近过得咋样,或者想不想一起出去喝个酒。
张才也是个爱酒之人,他的酒兴以来,两眼生花一样,瞅到哪里都眉开眼笑。今晚趁着老板家办酒,不如大家都去喝喝。张才也把小娥叫上,抱起自己的乖女儿一同赴宴了。
酒宴设在一家叫旺福酒家的二楼上,金光闪闪的,四周的桌椅和张才的行头有些不相称,但是张才还是装作一副早就看惯了的样子,时不时的在脸上带点笑容,仿佛有了当年的几分公子气。
大家酒过三巡,都有些微微醉意,坐在张才右手边的小娥,手捧着女儿,一边看着那些阔错的男人,也一边喝着杯中的酒,女儿哇哇地要那盘花生米,她也没有注意到。坐在小娥右边的杨师傅探头探脑的,几杯二锅头下去显得年轻了不少。时不时会探过头来看看左边坐起的这位少妇,但是这一下他好像心里面涌出来一股勇气,许久没有动过女人的这个光棍男萌生出春天般的喜悦,仿佛一只饿狼在草原上好不容易才寻到一只兔子,哪怕这只兔子生过了小兔子,这对于狼的饥饿是没有丝毫的关系的。他又一次探过头来,目光被小娥盯了一下,感觉火辣辣的,又使这位大老粗男人有些不自在,大老粗便把头伸向小女娃,那女娃还在要那盘花生米。杨师傅赶紧去夹了一颗给他,本来是要夹两颗的,无奈那两颗的花生米总是在两支筷子中间打滚和溜走,杨师傅有些尴尬地说,两颗花生米还真不好拿啊,叫你妈妈拿给你吧。女娃咧着嘴开心地笑着。小娥红着脸,回了一句,杨叔叔的花生米还真难夹啊,快谢谢杨叔叔吧。
春风吹得昆明这座城市复苏了许多,那冬天的微冷被春天急匆匆地赶走。张才的心情还是一样的喜悦,妈的,老子就应该早点出来挣钱,这外边红彤彤的钞票儿白白让他转到别人的手里了,如果老子早点出来,说不一定小楼房都修好了。想起来,他又有些怪罪他那天天带他敲锣打鼓的岳父大人,但是不知道咋的,只要想起小娥,这软绵绵的、通红通红的媳妇,他就不再怪罪他老人家了,反而有了些许的感激,妈的,要不是老子唱法书的声音好,老子怕还是铁实的光棍哦。想到这里,他歪过头去看和他一起前往煤炭厂一起做工的媳妇,想不到媳妇也在笑,看着清晨的天空笑,看着路边的树木笑,还看着车水马龙笑。张才虽然有些不解其中意思,但他暗自认为,她是过得幸福的。
那辆拉煤车嗒嗒嗒地开了进来,又装了一车煤炭,拉起沉重的煤炭嗒嗒嗒地又出去了,仿佛没有人下来,只见杨师傅探头出来细细地瞅了一眼,两个车辙就延伸出去。张才还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早上都没有和杨师傅打个招呼,抽一支烟,真是有些尴尬,于是他便不自在地摸摸包里的烟,哎呀,妈的,咋只有一根了,还好人家没有下来,不然还真是尴尬,这丢死人了。于是他转身叫老婆出去找个小卖部买包遵义烟,老婆居然答应他,因为以往说买烟,老婆总说没有钱,先让他憋一下。张才裂开嘴唇笑了一下,他想,人还是要有钱,老婆才会听话。
老婆去了很久,张才想,买包烟要这么久吗?莫不是找不到路了?还是一直在讲价钱?妈的,女人就是麻烦,为啥子买包烟都要这么磨磨蹭蹭啊?让老子去看看,燃烧着烟瘾的张才转身准备离开,可那宝贝女儿哇哇一声大哭。原来,小娥离开的时候,就把这娃放在煤堆旁边的长椅上,没有注意长椅旁边一直潜伏着一只蟑螂,等待一会儿,这只蟑螂看到大人渐渐不注意它了,便试图对这细皮嫩肉的一动不动的肉球进行试探,想不到蟑螂也是得寸进尺的家伙,居然越来越对这个肉球感兴趣了,一直想对他那一动不动的通红的双手挠痒痒,呵,原来他的嘴一张开,就发出哇哇的声音了,肉球蹦跳起来了。张才转身一来,哦,这该死的蟑螂,老子踩死你,随后咔嚓一身,蟑螂就断成几块了。张才抱起女娃准备出去看看媳妇到底是干啥去了。可是工头出来了,问他老婆去哪里了,是不是偷懒了,问他是不是也想一起去偷懒。张才突然说不出了,于是又放下女娃,顺便瞅了一眼是不是那长椅边上还有蟑螂,还好,这些该死的蟑螂没有了,于是他只好伸伸膀子又开始干活了。妈的,这死婆娘去哪里了?
那辆拉煤车嗒嗒嗒地开了进来,又装了一车煤炭。这时老婆从外面姗姗而来,手里捏起一包遵义烟。张才有些冒火了,手里捏起煤炭火钳,你去哪里了?买包烟都要这么久吗?老婆没有说话,只是把烟冷冷地递到他的手里,自己弯腰捡煤炭。张才更冒火了,老子问你话呐,聋了?这时小娥才说,不合价钱,多转了几家。张才越想越火冒,可是包工头出现了,火气更大,妈的,你两口子还真有点怪哦,咋今天这么偷懒啊,一下出去,一下吵架,干活是这样的吗?张才便压住了自己的火。
晚上的这个着火点便被春风点起了,张才越发觉得奇怪,一再追问,小娥的前后回答却逃不过张才敏感而缜密的男人思维,他想妈的,这个死婆娘一定有问题,而且问题是大大的。但是具体是出了什么问题,他又拿不准。
那天夜里张才一直烧起他那包遵义烟,缭绕的烟雾伴随着他的思绪,飘回她的家乡,飘在它岳父大人的头上,飘回他门前的老杉树旁,飘在他父亲那把锋利的斧头上,最后居然飘在老杨师傅的拉煤车的车头上,他嘴角咧开,仿佛老杨师傅也在问他要根遵义烟抽一样,呵呵,老杨居然还瞧得起我。烟屁股烫了一下张才,他才记起这死婆娘还躲在被窝里抽泣,妈的,真是死婆娘,咋说变就变了呢?
第二天张才还是去上班,可是小娥咋都不去,只是一直躺在被子里,张才走了,没有吃一口早餐。自己来到煤炭厂门口,略停一下,还是买包烟吧,还是来包遵义烟。
太阳已过竹竿之头,张才很饿,准备出去买点东西来吃,走出去,只见一辆卡车嗒嗒嗒进来,他原本以为是老杨师傅,于是便急急地收拾好憔悴的面容,修饰出一个笑脸,伸手拿出自己的遵义烟。抬头一看,哦,不是杨师傅啊,以往不都是杨师傅吗?他人呢?杨师傅走了,那人急匆匆的说了一句,去哪里了?不知道,好像是带了个媳妇准备回家闹热一下。呵呵,这老杨,走了都不给我说声。
张才一想到媳妇这个词语,莫名奇妙地有一股火气往上喷薄,老子一早上都在这里饿肚子干活,她却在家里睡觉舒服,让我回去看看,老子要看她时啥子意思。于是,张才趁工头回家了,就偷偷地回去了。
开门一看,老婆看来是早都起来了,还穿得整整齐齐的,女娃却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张才直接问,你穿这么干净像是去干活的吗?我不干了。不干你吃啥?不吃你的。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张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妈的,这死婆娘要长哪一出啊?但是他并没有冷静下来,便撕扯其媳妇的衣领,媳妇却冷静得出奇,轻轻从后面操起她经常用来敲煤炭的钉锤,向张才的头颅上敲下去,顿时张才就像一个大煤块一样瘫垮下去,只是鲜血喷薄而出。
张才就是这样疯了的。他常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在梦里,他梦见女儿靠在自己的身边,害怕那只蟑螂惊悚的面容,梦见老婆拿起小钉锤敲煤炭,老杨的车子把路面的车辙延伸到远方。
六
老张的坟,垒得高高的,全是新鲜的土壤,在秋风里孤零零地蹲在离家不远的山洼里,那里是他家常常用来撒秧苗的水田,如今秋风一到,漫天的黄云歪一阵斜一阵地飞来飞去,就像老张年轻走路时那飘逸的长衫。
这天夜里,张才喝醉了酒,躺在家门口那棵杉树下面,嘴里哇哇地唱着些歌谣,那些孩子们听不懂,一个个冬瓜脑袋点点头,咧开嘴又有些想哭的样子,儿子却哭着哭着看起那树上的一只大大的飞鸟,金黄色的鸣叫声悦耳动听。
张才这几天又做起了奇奇怪怪的梦,在梦里,老张叫他找那把锋利的斧头,说是要把这棵杉树砍掉。张才醒来,就去找那把锋利的斧头,可惜锋利的斧头被他老婆拿去打柴了,他咬牙切齿,妈的,死婆娘,你拿斧头去找男人吗?她可以逃走,你就别想了。他脑袋里又闪现出那个和她敲钉锤的前妻,继而又闪现出狐狸精的样子,尾巴白白的,跳上了那棵杉树上,尾巴还夹在树上,妈的,老子砍死你。
已是月明星稀,老张拿到了那把锋利的斧头,砍掉了那棵老杉树,杉树哗哗地倒了,像在秋风里带着哭声。
张才决定去看看老张的坟,顺便带了点酒去祭奠。
爹,爹,爹......张才还没有跪下,就扯起嘴巴狂喊一阵,就像当年老张用锋利的斧头砍他而发的求救声。他一边喊一边说,爹,那树上有狐狸精,树都被他啃倒了,我把它杀了......
爹,爹,爹......我没有明白,为什么你当初生我的时候为什么要跑到树上去,为什么好端端的一棵树我要把它砍了......
张才的儿子来了,他是来叫爸爸回家吃饭的。张才这时已经醉倒在坟茔里了,嘴里还似在嘀咕不停。儿子把他拉起来,用微小的身躯支撑着爸爸。张才突然说,儿子啊,刚才我还听到狐狸的叫声,你听到了吗?儿子说,我没有,我只听到布谷鸟的声音。张才说,秋天哪有布谷鸟啊?听错了吧。
儿子说,哪有错呢,爸,我这几天老梦见我爷爷了,他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在他坟前栽一棵杉树,他想看看杉树是如何长大的。
来年春天,布谷鸟飞过老张的坟头,一棵嫩绿的杉树茁壮成长,张才的儿子抬头一看,一只布谷鸟稳稳地停在杉树上,拉下一坨屎,他奋不顾身地躲闪,一个趔趄,倒在砍下,哎呀,这里咋会有一把斧头?
在暖洋洋的春风里,那把锋利斧头生了金灿灿的锈迹,和着这晨曦的光芒,和着这孩子清纯的笑靥,好像老张的坟前的那棵杉树又长高了许多。
【编辑:向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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