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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花的骨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三月楚歌    阅读次数:4015    发布时间:2013-11-05

 一


“一对五。”

“一对七。”

我说过。陈老三出牌。他把牌打出去的时候,从兜里摸出烟来。我和乌鸦各自取了一支。陈老三自己也取了一支,然后把烟带壳扔在面前的草地上。那时我们正在草地上斗地主。乌鸦拿出打火机,把火打起。我用手挡了一下风就把嘴上的烟凑了过去。烟点好之后,我把一对二打了出去,不能再让陈老三出牌了,他是地主。这时,我看见如蛇一样蜿蜒盘旋的田埂上,有一个人走过来。那人不胖,但看起来又矮又粗,一身黑漆漆的,样子很猥琐。他走来,脸上有种怪异的笑意,事实上他总是笑着的,三百六十五天,我只要遇着他,见到的他总是笑着的,似乎那是他面部的唯一表情。他走过来,动作僵直地走过来。他走到我们的身边,站着看我们打牌,事实上他连钱都不认识的。

他是一个傻子,叫阿四,是我们整个清风镇都熟悉的一个人。

“一个八。”在我把一张四打出去的时候,陈老三出牌并且报了一下。乌鸦抬起头,用一种赏赐般的语气说:“阿四,今天没有活路啊?”

阿四仿佛腊肉一样充满烟火味的脸依旧笑容可掬:“老、老板没叫。”阿四还是个结巴。

陈老三弹了一下烟灰,又把烟叨到嘴里,袅袅的烟雾把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从草地上的烟壳里抖出一支烟,眼睛往上斜着看了一眼阿四,把烟递给他。阿四木然地接过来,用握拳的方法把烟攥在左手里。他依旧充满笑意地立在一旁看着我们打扑克。乌鸦拿出打火机对他说:“阿四,抽起啊。”阿四摊开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掐住烟,放到嘴上很牢固地叨着,他的手指又粗又黑,短个短个的,像一排没有洗的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小红薯。我看到洁白的烟因为被他的手汗湿,变得像是发霉,生出点点墨绿。乌鸦从草地上立起屁股,把火给阿四递了过去。阿四的脖子很短,为了点烟朝乌鸦迎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倾斜起来。火点上了,阿四吸了两口,冒出一股混乱的烟子。这烟子使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似乎他不太习惯于抽烟。他又用拇指和食指掐住烟从嘴里拿下来,匪夷所思地打量着。他又吸了两口,烟雾从他肥厚污秽的双唇间缓缓吐出来。这一次他似乎还比较满意,脸上渐渐舒展得像是八九点钟的太阳。

陈老三往旁弹了一下烟灰,脸只是稍稍朝阿四的方向斜着仰了一下,说:“阿四,昨天下午我看见你和一个女的挨得挺近的,是谁啊?”

阿四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说:“阿四,你应该问他,他说的是四点钟那个还是五点钟那个。”

乌鸦率先笑起来,陈老三和我也笑起来。阿四始终是笑着的。笑过之后,阿四又聚精会神地吸他的烟,像一个孩子。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总是盯着手上的烟看。人们都说傻子的眼睛都是浑浊的,木木的,布满灰尘的,昏黄像一只死鱼的肚皮,但阿四的眼睛总是黑得诧异,亮得惊人。

阿四的眼睛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明亮。



阿四小时候是不傻的,清风镇每一个见证阿四小时候的人都可以作证。在我的记忆里,阿四离开清风镇时虽然只有七八岁,却是一个乖巧聪明的孩子,但当他二十几岁又回到清风镇时,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阿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在一起交通事故中双双丧命。阿四成了孤儿,跟着他的二叔过生活。街坊邻居都知道,二叔总是打他,往死里打,对他很不好,饭也难得吃饱,多吃一碗,二叔就说:“吃少点就行了,吃那么多,人都变傻了。”

阿四没吃饱,一双眼睛可怜地望着叔,说:“叔,我还想吃一碗,没饱。”

“那就再吃半碗吧。”

阿四又小心翼翼地添了半碗。

阿四很怕二叔,当他感觉到自己吃饭多了的时候,就先问二叔:“叔,我想再吃一碗。”

叔同意,他就再添一碗;叔不说话,他就把碗放下,默默地出门去晒太阳。有时阿四问叔的时候,有旁人在,叔认为伤了面子,人一走,阿四就得挨上一顿打。

乡下的一个穷亲戚可怜阿四,就说让阿四和他去吧,吃饭时多添双筷子,阿四也可以帮他看看牛。就这样,阿四在那个充满阳光的午后,和乡下的亲戚离开了清风镇。

十几年后的黄昏里,阿四出现在了清风镇萧瑟的街头,穿的是一身很别扭的新衣服。据说是穷亲戚让阿四回来的。穷亲戚对阿四说,阿四,你家里有田有地还有房子,你也长大了,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了,你就回家去吧。

阿四就回来了,一个傻子回来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变成了傻子,众说纷纭。

有人说那穷亲戚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是他把阿四活活给弄傻的;又有人说,穷亲戚是穷,可对阿四没有半点说的,阿四变傻是有一次放牛时爬到悬崖上去掏鸟窝,不小心摔了下来,死里逃生就成了傻子;又有人说阿四是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变傻的。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阿四是傻了。傻子来到了镇上,出现在了清风镇的人们的生活中,一天天笑容满面。傻子阿四是无法从他二叔的手中再拿回属于他的田地和房子了,他二叔也算得上没有把事情做绝,给了阿四一座废弃的烤烟棚。那就成了阿四的家,什么东西都往里堆,像一条狗一样生活在这个窝里。

阿四成了小镇上一个幽灵,一天天晃来晃去,嬉笑着脸,成天捡破烂。他把捡到的东西都交给收购站的胖子,他不要钱,因为有钱他也不知道怎样花,他只要在交东西的时候,能换碗饭吃。后来,镇上的包工头洪哥发现了阿四的价值,阿四就很少再捡破烂了。阿四有的是力气,能挑能扛,能拆能搬,他又不要工钱,只要给他饭吃饱他就感恩戴德了。洪哥请其他工人,他们还会偷奸耍滑,阿四干活像一头牛,只要还没做完,怎么累他都不会休息,除非洪哥说阿四,休息一会再做。阿四这才休息。阿四此后经常出现在洪哥的工地里,扛水泥,挑灰浆,流着一身又一身的汗。他不叫苦,并且总是笑着的。阿四的衣服烂了,有时洪哥给他买,有时是镇上好心的人们给他一些旧的,或者有时他自己从垃圾堆里捡来,拿到河里让水泡一下,铺在河岸上晾干就可以穿了。

傻子阿四从来不伤人,待人和气,小镇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喜欢拿阿四开玩笑:阿四,你看上哪家闺女了,我们给你说媒去?阿四,听说你喜欢百货店里的那个女人,说给你当媳妇好不好?阿四总是说得很少,只是回答不要、没有之类的。有时,我们给他一支烟,他来了兴致,也会说得兴致勃勃:喜欢我的女人,那多了去了,东村的张某某,西村的王某某,北村的李某某,南村的杨某某,都对我好得不得了,都想给我当老婆,我不要,我嫌她们长得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好看我也不要,要了老婆丈母娘死了要花钱,还要抬猪的,我要打光棍,打光棍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阿四不仅常被取笑,而且人们打趣某个小女孩时,阿四也总是最好的用来打趣的对象:“你呀,懒得很,长大了只能嫁给阿四那样的人当媳妇了。”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被惹急了总会哭起来。

应该说,阿四是没有实质上的女人的,虽然有时候我们会在口头上把某个女人向他撮合,也打趣喜欢开玩笑的女人。譬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不叫他阿四了,而是叫他四花。小花是我们清风镇马坡村的一位姑娘,疯疯颠颠的,跑到了县里,整天在街上逛上逛下,嘴里叽哩咕噜地不知道叨念些什么。这是我们整个八寨县都熟悉的一个疯子姑娘。我们就说阿四啊,你就讨小花吧,你们一看就是天生一对,配得很。这个提议也许大家都觉得合适,后来不知道是谁把他俩的名字并在一块,四花就成了阿四的名字,小花也因此成为我们打趣阿四比较多的话题之一。阿四虽然不喜欢这个玩笑,但他也没有骂人,阿四是从来不骂人的。我们去赶集的时候,出门遇到阿四,就会说:“阿四,我们去看你媳妇去。”

阿四抗议说:“才、才是、是你媳妇,我、我不、不去不去。”

玩笑终归是玩笑,阿四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女人呢?

但后来阿四真的有了一个女人,货真价实。也是因为有这个女人,大家才自然而然地忘记了四花这个名字。阿四的这个女人,虽然如惊鸿一瞥一般在阿四的生活里转瞬即逝,但估计见证过的很多清风镇的人们,都还记忆犹新。

阿四是在秋天遇到那个女人的。

但对于这个女人,我们既不知道她的名,也不知道她的姓,就连阿四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阿四在洪哥的工地上搬了一天的砖,照例在王七奶开的小餐馆里吃了个酒饱饭足。

因为天气热,阿四光着浑圆的上身,一件灰色的汗衫搭在肩上,哼着小调。阿四是很喜欢唱歌的,常常嗯嗯啊啊地模仿着音响店里飘来的流行乐,只是没有一句口齿清楚,没有一句不跑调。但他常常自得其乐。那天,当他心满意足地走上清风镇唯一一条有路灯的街头,与往常不同的是,通过昏黄的灯光,他看到有十几个人围在一盏路灯下小声说着话。阿四很喜欢热闹,他走过去看。他看到一个人像一条狗一样躺在地上,脸又白又赃,昏迷着,是个女人。人们原本是在议论着这个女人躺在这里的原因,以及她从何而来,将要向何而去。当阿四出现在人堆里时,人群同时发出了一个有针对性的声音:“阿四,不如你背回家去当老婆得了。”

大家都知道这是在开玩笑。

阿四说:“不、不成,这、这哪、哪成呢?”

“阿四,背回去吧,你也该成个家有个女人了,你看我们镇哪个没有老婆啊?”

“就是,阿四,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要请媒人也没有丈母娘啊,阿四。”

大家七嘴八舌。

阿四笑着从人堆里撤了出来,又把衣服甩到肩上。

阿四在远离人堆之前,听到议论说地上的女人要是没有人管,在这里躺上一晚,难保不会死掉。这年头谁敢管闲事啊,一管,手抓糯女饭,脱不了爪爪。要是碰到那些不要脸难缠的主,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不让你赔得倾家荡产才怪,做了好事还要亏大本。阿四其他的没有听清楚,听清楚他也理解不了,在他简单的大脑里似乎明确无误地听进去了一个字:死。他怔了一下,站在那里,这时他的脸上没有笑意。过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笑意又重新浮上来,阿四又继续往前走,嘴上依然嗯嗯啊啊叽叽哦哦着,不知所云。他走到这百米街道的尽头,朝左边拐进一处黑灯瞎火的小夹道,往一条小斜坡路走十几米,就是他居住的地方。烤烟棚拔地而起,孤零零的像是一座庙宇,特别醒目。阿四推门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他往地上一躺就可以睡觉,反正对他而言里面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当床。他躺下去,感觉到脖子往下掉,有些不舒服,他伸手四处摸索,摸到一个用水泥袋子装了几件烂衣服做成的枕头。他枕上,闭上眼。要是以前,累了一天,他一进到烤棚里,人一倒下,鼾声就起来。但今天他就是睡不着,昏昏沌沌的脑海里,像是有个捣蛋鬼用根狗尾巴草在痒痒他。他换了几个姿势,不仅不凑效,而且越发显得精神起来。他很纳闷,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干扰着他。女人,那个女人,死,没有管会死。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或者去看看。

他坐起来,摇摇脑壳,站起来走了出去。

街上没有一个人,他远远地看见,女人像一堆杂物一样依然堆在原地。昏黄的街头习习地吹着凉风,毕竟是八月下旬了,稻田里的稻谷黄灿灿的了,白天太阳再大,一到夜深秋天的意味就慢慢地渗出来。他走近去,看到女人一身比他还破旧的衣服,脸又脏又白似乎没有血色,在昏黄的路灯下,有种非人的感觉。女人一动不动。他蹲下去,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拍拍女人的左脸,又拍拍女人的右脸,女人没有任何反应。他用手抚着女人的额头,冰凉冰凉的。他把手缩回来。他又蹲着看了一会儿。他双手把女人抱起,阿四力气大,女人很轻,像是一只猫。他往他的住处走,快到大街的尽头拐出去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折转身又往回走。

砰砰砰,阿四用力捶打着老秦的门。

老秦是清风镇唯一一家门诊的医生,也是唯一一个医生。

老秦穿着睡衣一脸迷糊来开门,见阿四,又见他抱着一人女人,睡意一下子被不解所取代:“阿四,你这是干什么呀?”

“秦叔,她、她快要死了。”

“快死了?是你什么人啊?”

“不是,路、路上捡的,她、她睡在路上,快、快死了。”

“阿四,不是你什么人,大半夜的,你抱着她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啊,去,回去睡觉去,哪儿抱来的抱回哪儿还去。”老秦要关门谢客的意思。

阿四看老秦要关门,他伸出一只脚,把门抵住:“秦、秦叔,没、没人管她、她就会、会死的;有、有人管、管她、她就不、不会死。不能让、让她死,她是人,是、是命。你要帮、帮我管,你、你是医生,能救命,我、我求你给她命。”

老秦呆了呆,无可奈何地把门打开,说:“阿四,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秦、秦叔,你看病收、收钱,我没有,我去、去干活,不要钱,让、让他们都给、给你。”

“行了,进来吧,我只是看,不许留在我这儿过夜,看完了你要弄到哪儿就弄到哪儿去,行不行?”

“嗯。”阿四肯定地答应着。

阿四把女人抱进去,将要放在一进门的一张洁白的床上,老秦忙说:“等等。”老秦从脏衣堆里捡来一张床单盖在上面,阿四才把女人放上去。老秦从墙上取下白大褂穿上,然后从桌上拿来一只器皿。他想对阿四说些什么,但他觉得说什么也只是对牛弹琴,反正阿四也听不懂,算了。他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径直朝昏迷的女人走去……

老秦翻翻病人的眼睛,当他把听诊器拿下来的时候,说:“她是饿晕的。”

阿四木木地站着,老秦抬眼看了他一眼,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算我倒霉,阿四,我给她输点液,输完你就抱回去,明天一早她醒过来的时候,你找些东西给她吃,知道不?”他一边说一边去兑药,阿四只是嗯嗯的。

帮女人输好液。老秦转过身来,阿四依然站在原地。老秦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最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世界上只有傻子才去招这种事情。”他让阿四坐下。阿四便坐下。他想去睡,叫阿四看着,但是他不放心。人既然躺在自己的门诊部里,多少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就麻烦了。他只有坐着,和阿四说些牛头不对马唇的话。

液是凌晨三点过才输完的,老秦叫阿四把女人抱回去。他想了想,从兜里摸出十块钱递给阿四,叫他去早餐店里买碗粉,不要拿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吃。阿四抱着女人出去的时候,清风镇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鸡鸣。

阿四抱着女人,摸黑到烤棚里。在天亮之前他基本上是在黑咕隆冬里蹲着的。一大早,天空还像隔着面衫一样不甚明晰的时候,阿四拿着那张他捏了大半个晚上的十块钱,一路看着去了王七奶的小餐馆,阿四站在店外。洪哥给王七奶说过的,阿四在这里吃饭,只管记帐。王七奶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妇人,和气,也喜欢开玩笑,脸上总是充满阳光。她喊:“阿四,你要去上工啊,来吃早餐的吧?”阿四摇摇头,他把十块钱递到王七奶的面前,他说:“我、我要一、一碗粉,够不够?”

王七奶一怔,呵呵地笑起来:“阿四,洪哥说了,你吃东西不要拿钱,我记着就行了,你哪儿来的钱呀?”

“不、不是我、我要吃,够、够不够,就一、一碗。”

“不是你吃是谁吃啊?够够够,两碗都够。”王妈要把钱接过去,阿四收回来,再很认真地看了一遍那张钱,然后才递给王七奶。

阿四说:“我、我只要一、一碗。”

“那我找你钱?”

“不、不要。”

“那好吧,我还欠你一碗,下次你来吃。”

她把粉下好,阿四提着大白瓷碗就往外走。她忙叫道:“阿四,你要到哪里去?”

阿四头也不回说:“我、我回去。”

“那我的碗呢?”

“我、我吃、吃完了就、就还回来。”

“吃完了记得把我的碗还回来啊。”她大声喊道。看着阿四远去的背影,她摇摇头,这个阿四啊,怎样才走完这一世人哦。



早上刚过一半,整个小镇基本上都知道是阿四救了那个女人,还背去了老秦的门诊,还在王七奶的小餐馆里打了一碗粉。那天早上,我,陈老三,乌鸦我们几个去包洪哥的房子的装修,在调涂料抹墙。此外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在给洪哥做活路,像年纪大一点的有吴八叔等。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吹牛,反正我们是包下来的,干快干慢得由自己高兴。乌鸦爬在梯子上,一边刷墙,一边歪着脑袋告诉在下面调拌涂料的我和陈老三,他听街上的王三嫂讲,王三嫂一大早起来,见阿四从街上双手捧着个冒着白气的大瓷碗往住处走。她很好奇,就跟在后面看阿四到底在干什么。阿四只一进门,就又出来了,四处张望着像在寻找着什么。阿四走到烤棚后面,那里有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正翘着洁白的大屁股蹲着。阿四忙把碗放在地上然后走过去。那女人见了他,脸上嬉笑着。阿四把碗放在地上,也笑着。

阿四说:“回去,进、进家去,穿、穿衣服。”

女人的笑意突然冻住了,变成了疑惧、惊恐的颜色。当阿四试着要递手过去拉她的时候,她就像一只怕被人捉住的小兽物一样无助地往后退去。

阿四停住。

阿四笑着,笑着。

她看了阿四一会儿,又笑起来。

阿四说:“回、回家家去,进、进去,你饿、饿了,吃、吃东西。”

阿四做了一个往嘴里塞东西的动作,同时阿四下意识地向自己放碗的地方望去,一只肥嘟嘟的花芦母鸡正试图要饱餐一顿。因为太烫的缘固,它只是啄了一下,就不断地甩嘴壳子。

阿四奔过去扬手赶鸡。

他把粉捧过来走到女人的面前,说:“你、你饿了,要、吃,回家去,是、是我们的家家,不、不怕,要穿、穿衣服才、才出来,别、别人才不笑,不笑。”并把碗拿给她看。

女人有些饿了,她半信半疑地把手朝阿四伸过来,眼睛生生地望着阿四,阿四把碗托到左手上,大拇指都伸进汤里去了。阿四拉着女人进烤棚里去。当阿四放下碗时,十个手指头只有一根白。阿四举目四顾,竟然没有找到一件合适的衣服给她穿。最后他只好找一些烂衣服让她遮住身体。

阿四指着放在木桌子上的粉,叫她吃。

女人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阿四。

阿是指着碗对她说:“吃、吃啊。”

女人还是不动,只是看着阿四。

“你不、不饿?”

“不、不好吃?”

“你、你不想、想吃?”

女人依然不动。

阿四想起他见过大人哄小孩子吃饭都是要喂的。他说是不是女人也会希望这样,他说:“要、要我喂、喂你吃、吃?”他看见女人露出了笑,这笑他知道是女人对他的说法的认同。他也笑了,并且露出几颗残缺的牙齿。他左手端起碗,右手笨拙地拿着筷子。他挑起一筷粉给女人递过去。阿四张着嘴巴:“啊——”女人也学着阿四张着嘴巴,接过阿四递过去的粉。阿四下巴往里勾,脖子往前伸,喉咙“咕”的响了一声,意思是咽下去了。女人也学着阿四的样子,把粉咽下去,然后她又笑了,花着的脸笑得像清风拂水面。阿四见女人笑,自己也笑了。笑过之后阿四又重新夹起粉,女人又吃了一口。阿四第三次再夹起粉时,女人指指自己又指指阿四,阿四说:“我、我也、也要吃?”

女人肯定地点着头。

阿四嘿嘿地笑:“好,我、我也吃。”说着骨碌地把一口粉吞下去。女人笑了,阿四一边嚼着粉一边笑,笑得心满意足。一碗粉就这样完了,阿四喝了一口汤,女人也喝了一口汤。最后阿四把碗底朝上对女人说:“没、没了,一会拿、拿来,再、再吃。”

女人很赞同地点着头。

乌鸦说,王三嫂逢人就说,一说就笑,两个傻子赶一堆去了,倒是天生一对。



那天早上快十点钟了,阿四才来工地。一到这里,乌鸦逮着他就问,说阿四,听说你这回真找了个女人了,不在家守着不怕她跑了。阿四笑着说:“不、不是我女、女人。”

“在、在你、你家里,和、和你睡、睡觉觉不是你、你女人是哪个的女、女人?”陈老三学着阿四的结巴说。

“是、是病、病人,不、不是我、我女人。洪、洪哥呢?”

洪哥刚刚还来看我们粉刷,这会儿应该在楼上看其他人安地板砖。乌鸦我们几个都意犹未尽想逗阿四一点什么,但是吴老头告诉阿四洪哥可能在楼上,并不解地问:“阿四,今天我们都是在搞装修,这活你干不了,明天要搬些砖,你可以干,今天你可以不用来的。”

阿四不说话,要走上楼去,乌鸦对阿四说:“阿四,你昨晚睡了没有?”阿四没理他。阿四将要走上楼梯的时候,洪哥便走了下来,戴着黄色的安全帽,腆着个大肚子,四平八稳地走下来。

阿四忙退回来:“洪、洪哥。”

洪哥轻描淡写地看了一下阿四,然后说:“阿四,你今天可以休息嘛,不用干活啊。”

阿四两只手往下垂,洪哥抬眼看着我们粉刷过的墙面,眼睛扫过去又扫过来,像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我们几人都叫了声:“洪哥”。阿四跟随着洪哥的屁股转,当洪哥站在乌鸦的屁股下面停住的时候,阿四又叫了声:“洪、洪哥。”洪哥嘴上“嗯”了一下,他似乎这才发现阿四在后面跟着他,他忙低下头来正式地问阿四到底有什么事。阿四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问洪哥今天可不可以给他些活干。洪哥问为什么,明明今天叫你休息的。

阿四说:“我、我想、想要点、点钱,要、要吃饭,多一、一个人要、要吃饭。”

洪哥不解。

不解也是正常的,阿四会用钱吗?洪哥曾经给过阿四钱,发工资的时候,每个人都领了钱,阿四一天天干活像一头牛一样,不给他点钱却也于心不忍,可给了他钱,打个晃眼就不知道被他弄到哪儿去了,对阿四没有什么用处,倒是便宜了那些走路喜欢低头看地面的人。后来洪哥再也没有给过阿四钱,但是他说:“我老洪也不是那种只顾钱不顾良心的人,阿四,今后有活你就干,没活干你就休息,你每天三顿饭,随便你吃,到王七奶那里,叫她记着,都算我的。”

所以现在阿四一直都在王七奶的小餐馆里吃饭。洪哥不仅给阿四招呼三百六十五天的吃饭问题,在冬天冷的时候,洪哥还会给阿四买些厚实的衣服,买些被子,只是阿四今天才穿明天就像钻煤窑里出来一样,早已不知道原来是什么颜色,面目全非了。

值得一说的是,阿四来洪哥的工地干活,让阿四的叔看了很不乐意,阿四这么帮着洪哥做事,只吃饭不拿一分钱,洪哥就等于白白用了一个工人,如果要发工资,想想这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到镇政府里去反映,然后洪哥被叫去了,阿四也被叫去了。阿四叔的意思是,阿四怎么也算个人,现在年轻有力气是能做活路填饱肚子一天是一天,但是人总会病吧,总会老吧,总会有不能干活的那一天吧,那到那个时候谁管阿四呢,还不是他这个当叔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让洪哥把阿四应得的工资给他这个当叔的。洪哥直接对镇长讲,阿四叔讲的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工钱我也是应该给阿四的,我老洪就算再怎么的精打细算也不去算一个傻子,但是我把这个钱给谁,谁能保证这个钱能是阿四用并且保证阿四的生活起居,甚至养老送终?洪哥不客气地说:“都是街坊,就算我老洪不叫阿四干活,你老也是应该供着阿四吃喝的,他父母的田地可全都是你在占着。”阿四的叔自知理亏,没有再多说。洪哥当面表态,说镇长,阿四也在,阿四的叔也在,那好,从今天起,我每个月给阿四交一百块钱给镇上的养老院,等阿四真有老的那么一天,镇上就收留他。这事就相安无事地过去了,阿四的叔没再找麻烦,洪哥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洪哥问阿四这是为什么。

乌鸦代着答道:“洪哥,人家阿四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阿四有了媳妇,要养家糊口。”

阿四的脸涨红了,像块猪肝。洪哥听这么乌鸦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致,忙问阿四是怎么一回事。阿四憋了半天,吞吐总算把事情透露出来,洪哥连蒙带猜也知道了个大概。乌鸦一直在为阿四补充,说阿四啊,以后可能不是两个人要吃饭了,可能是三个呢,搞不好要生个小阿四出来。

乌鸦的话一点都不幽默,我们都没有笑。我们看到洪哥的脸变得严肃,他盯着阿四看了一会儿,似乎要想从阿四的脸上寻找出什么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阿四似乎感到很不适,心里发虚,忙说:“算、算了,洪、洪哥,没、没活就、就算了。”他往外走去。

洪哥忙大叫一声:“阿四。”

阿四一怔,然后慢慢地转身,仿佛踩着了地雷一样小心翼翼,他烟土色的脸上篏着一双发亮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洪哥。

洪哥说:“阿四,你还像以前那样,有活你就来干,没有活你照样去王七奶那里吃饭,两个人的。”

阿四呆呆地看着洪哥,一句话也没有说。

洪哥忽然醒悟,说:“阿四,你说你要钱,要多少?”

阿四嚅嗫着说不出来。在场者面面相觑,也都不知道阿四到底要多少,兴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们都看着阿四,看他到底要多少。

阿四想了半天,伸出一个手指头,说:“一、一张,绿、绿的,有、有一个人、人。”他那样子像在尽力回忆一样。

洪哥摸出皮夹,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递给阿四,阿四看了一会儿,没有接,他摇摇头说:“不、不是这种。”洪哥把夹子里所有面值的钱都各抽出一张来,伸到阿四的面前让他挑。他歪着脑袋看了半天,最后他伸出那粗大的手指,捏住一张十块钱的,说:“是、是这种。”洪哥笑着说,那你就拿去吧。阿四的睛睛弯起来,看得出来,他很开心。他走出去的时候回过头来说:“洪、洪哥,有、有活路,你、你就叫、叫我。”

洪哥说:“好。”

我们看着阿四出去的时候,大家都产生一种很无奈的情绪。陈老三说:“还真不知道阿四现在和那女人生活在一起,会有些什么事出来?”

吴老头说:“也只有阿四这种人才会去救人了。”

据说,阿四拿到那十块钱后,径直去了老秦的门诊,把钱还给老秦。当老秦拿着那张汗涔涔的十块钱时,无奈得直苦笑。



我们都以为,那女人是病了,醒来之后就会离开,即使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露宿街头也断不会再呆在阿四的窝里。除非她和阿四一样,是个傻子。一连几天过去了,女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阿四每天一早到工地来干活,该吃饭的时间就会到王七奶的小餐馆里拿着两份饭回去。女人长时间呆在阿四的烤烟棚里,引起了整个清风镇的人们的好奇心。妇女们三五成群地远远站着,打量那个醒目而破旧的烤棚。有的一边磕着瓜子,有的一边打着毛线;小孩子们听说阿四娶了媳妇都跑着来要看稀奇,一个个伸长着脖子又想看又害怕地往黑洞洞的门洞里探望;男人们不太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去看个究竟,一般都要一边抽根烟,一边漫不经心地打旁边经过,不小心瞧上几眼。但大家都一无所获。因为女人从来就只躲在屋里不曾出来过。作为阿四邻居的陈三嫂说她见过那个女人出来过几次,都是一大早,一丝不挂地翘着两片白花花的屁股在地上方便。我们都断定,那个女人肯定也是一个傻子,不过那时我们都没有亲眼看见,听说长得挺标致的,如果换个场合就是个美人儿,与电影明星差不多。但她毕竟是个傻子。过了一段时候,清风镇给了她重新的定义,她根本不是一个傻子,而是一个疯子,疯子和傻子是有区别的。时间长了我们知道陈七嫂所言非虚,女人确实是喜欢一大早一丝不挂地在外面方便。这让清风镇慈悲的女人们以为,女人是因为没有衣服穿所以才至于如此。她们收拾出自己的旧衣服,有一天阿四从街这头走到那头的时候,就已经抱有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了。不过事情并没有相安无事,后来女人的举动惊动了清风镇,让派出所的人员也不得不出面干涉。居民们极端不满,要求将她驱逐出清风镇。结果在阿四的苦苦相求下,谁也不想出头来当恶人,才留了下来。我也是在那一天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的美丽让我惊叹,是的,我们清风镇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出色的女子的容貌的。



很快就是冬天了,还下了雪,清风镇上下一片白。

那天十点过钟的样子,我和乌鸦、阿四等人在拆一堵围墙。我们穿着灰褐色的衣服,戴着安全帽。我抡起大锤,用尽力气向墙砸去,墙面轰地一下倒了过去。我左手柱着锤子休息,右手抹着额头上的汗。阿四在清理可能还完好还可以再利用的砖头。王三嫂像一只老母鸡一样风风火火地跑来,说:“阿四,阿四,你快回去看看,你家里的女人出事了。”阿四愣愣,扔下手中的砖块,像一只笨鹅一样啪哒啪哒地跑了出去。我问:“王三嫂,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急得像是你老公掉进了茅厕里呛了几口粪水似的,要出人命了?”

王三嫂说:“你才掉茅厕喝粪水呢,阿四的那个女人,脱光了露着个大屁股,在大街的雪地上拿着根棍子当枪在军训呢。”

“真的?”乌鸦一脸兴奋的样子,“走看热闹去。”

我们都往大街上跑去,远远的就看到那里早围着一团黑洞洞的人群。

我把自己篏进人堆里,发现一个妙曼女人的裸体,她长发及肩,虽然有些乱,但仍不失风韵。花着的脸庞依然无法掩盖她的绝代芳华,完美得让人觉得是幻觉。我发现很多人都目瞪口呆了,身边的乌鸦失控地咽着唾沫。乌鸦在几天后依然失望地对我说,那女人就算是个疯子,让我睡上一次我也干的。我们虽然没他那么坦白,但我估计每个人心里都在说,他妈的谁不干啊。我听到女人们说太丑了,太丑了。有几个小孩子要看,被他们的大人又拉又挡地阻止着,他们左拱右钻,犹如狡滑的小兽物一般顽皮。裸体的女人一会儿比划着刺刀,一会儿行着军礼,一会儿踢着正步,我怀疑她是一个舞蹈演员出身。口中还喊着口号:“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那样的目中无人肆无忌惮。这是我看过的最完美的舞蹈,白雪为她铺成地毯,远山成为背景,就这样毫无娇羞地释放着生命的万丈光芒。后来她扔下了棍子,跳起了舞蹈,知道的有人说,那是芭蕾,有的说是探戈,当然我是舞盲不知道那么多名堂,我只知道女人的美早已将我征服。没有水袖,但是女人的肢体完全可以飘动起来;没有音乐,但是女人的每一个姿势都像有音韵徐徐;没有灯光,但是,白雪的世界里一个绝世的美人那已经是最为惊叹的配合,这一出舞,在清风镇来说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直到很多年后,当我们听说某个人要跳舞,有意无意都还会提起那天的风景。

当时,包括派出所的人在内都没有谁上前去把她阻止,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才恰当。当阿四四平八稳地来到最前面的时候,女人笑着向他伸出手来,然后她拉着阿四的手,旋转着身体,阿四也跟着女人动了起来。动了十几下之后阿四身体不平衡就跌了。但在跌之前让我惊叹的是阿四竟然也会跳舞。女人在阿四跌倒的时候,看着阿四,然后她像忽然醒悟过来了一样,眼神变得很奇怪。然后双手抱着胸,很害怕的样子。阿四站起来,上前去对女人说:“回、回家、家去,穿、穿好衣服,人家、家才不、不笑,才、才乖。”阿四拉着女人的手,女人犹豫了一下,温顺地跟着阿四进烤烟棚里去。

大家议论纷纷,一傻子摊着了一疯子,作孽啊。人们并没有散去,一大伙人等着阿四出来。一会儿阿四出来了,是一个人。阿四走向人群,站在人群中间,他似乎感到大家有话要对他说。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大家也都一言不发。最后派出所的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首先开了口:“阿四。”

阿四看着他。

“阿四。”老人继续说,“这个女人是个疯子,这点,”他指着自己的头表示那女人的头有问题,“不好了,你也看见了,她,当着大街不穿衣服,不好看,影响了我们镇上不好,大家想把她送到别的地方去,你看好不好?”

阿四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你们要、要赶她、她走?”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一个小民警说。

“不行!”这两个字是我,估计也是整个清风镇的人们听到的阿四第一次说得那么铿锵坚决,并且不结巴的话。大家吃惊而又期待地看着阿四,原来以为阿四要大说一通,没想他的语气又软了下来,他喃喃地说:“她、她会、会死掉的。”

“可是阿四,你也看见了——”

民警的话音刚落,四周又窃窃议论开来:

“她总是当街不穿衣服,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看见,成什么话?”

“一个傻子照顾一个疯子,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送她走,对阿四也好,对那女人也好。”

在人们七嘴八舌中,阿四环视着四周的人群,我估计阿四想在找一个帮他说话的人,可是似乎他没有找到。我看见当他的目光转到派出所老所长的身上的时候,他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一声跪了下去。阿四的这一举动,仿佛一记惊雷后的大地,把人们都震得鸦雀无声。大家惊愕地看着阿四。阿四开口说话了,因为他说的话总是那样的结结巴巴拖泥带水,请允许我把意思简明扼要地总结出来。阿四说,女人有病,脑筋也不好了,一个人会死的,不穿衣服,不好看,可是她也不想这样。你们不要赶他,如果有人来找她了,或者你们帮她找到她家,再让她走。我以后会看着她,不让她再到大街上脱衣服了,阿四求你们了。

阿四说得情真意切,傻子阿四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家也都听明白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事情也只能这样。

阿四说话算话,女人再也没有到街上脱衣服过。当天,阿四就找来几块木板和钉子,横七竖八地把门钉得严严实实的,外面还扣了根大铁丝,阿四出门时,就把门关上,铁丝扣着,没有人打开女人是无法出来的。有时女人想方便了,或是饿了,在里面又叫又闹,冲撞着犹如困兽。阿四自己听到或是听别人讲,他就跑回去打开门。女人对阿四很依赖,不管怎样闹,只要她一见到阿四就乖乖的了。



那个春天,我们经常看到,夕阳西下时,阿四从工地回来,打开门,放女人出来,两个人一起,走上蜿蜒的田埂,去河边洗脚,洗脸,玩水。女人穿着衣服,很漂亮。不整齐的穿戴倒有一种性感女人的诱惑。阿四经常在河里给女人洗衣服,用手搓搓就摊在河岸上晒。女人有时也到水里去,弄得一身湿。我估计美丽的女人的身体曾让整个清风镇上下包括我在内的男人们想入非非,很多血气方刚的男子都在幻想着良宵一刻。乌鸦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变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男人的。据说是有一次,乌鸦恰巧从河边走过的时候,阿四和女人也都在河边。那时女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淋湿之后没有内衣的身体在阳光的照耀下像透明了一样,美丽得如梦如幻的肉体让乌鸦对一个疯女人丧失了理智。乌鸦在一天夜里买了甁酒和一只烤鸡,心猿意马地去找阿四喝酒。喝着喝着乌鸦就乱来了,趁着阿四起身去小便的时候,他扑过去抱住了女人,手忙脚乱就直朝女人的胸部抓。女人受惊大叫,又撕又咬。当乌鸦的嘴在女人的身上胡乱地亲吻的时候,他只感到世界一黑,一棍子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后腿上,下半身顿时麻木。他转头,看到阿四愤怒的脸。乌鸦爬起来一拐一拐地逃跑了。此事不胫而走,乌鸦的父亲认为儿子此举太过丢脸,坏了家族的名声,一气之下捞起一根凳子朝乌鸦就砸过去,实实地打在了乌鸦的背上,乌鸦因此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乌鸦病愈阿四见到他时,阿四竟难为情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对乌鸦说:“对、对不起。”

这件事成了乌鸦长时间的笑柄,也让很多想入非非的男人们引以为鉴。



生活一如既往。

阿四依然在每天早上出去之前扣好门,到工地来干活,之后到王七奶的小餐馆里拿着两份饭。我们偶尔会打趣他,也会好奇于他和女人之间怎样的相处。我们看他和女人愉快地走在田埂上,走在河岸上。我们都感叹阿四是太监陪娘娘让侍卫看着心痒,有机会的没办事,想办事的没机会。一个傻子和一个疯子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大家谁也没往别处去想,一切都在无伤大雅中相安无事地过。对于疯女人的身份,我们也不止一次地猜测讨论研究过,但是都无法找到事实来证明这些想法的正确性。阿四与疯女人的生活在整个镇上渐渐变得习以为常,以至于大家都审美疲劳而失去了兴趣了。当疯女人与阿四的事情再次成为清风镇街头巷尾热议的焦点时,已是三个月后,中秋节前后了。

这个爆炸性的新闻是由老秦说出来的。

疯女人竟然怀孕了。一时之间,各种猜测与议论就像清明前后成千上万的蜜蜂,飞舞在清风镇的空气里,嗡嗡不止。

据老秦讲,那天中午,阿四像一块木头一样站在他的柜台前,心事重重的样子。老秦问:“阿四,你有什么事?”

阿四说:“她、她病了,吐、吐,不吃、吃饭。秦、秦叔,你帮、帮我、看看。”

老秦去了,疯女人很惊恐地往墙角里缩去,阿四说:“乖,没、没事的,病、病了,秦、秦叔会、会看的,让、让他看,看就没事就好了。”阿四把女人的手轻轻地拉过来,老秦捋了一下衣袖,伸手过去一把脉。他吃了一惊,不相信又把了一次,再把了一次。他确信这是妊娠反应。

女人切切实实是怀孕了。

这个消息在小镇散播开来的时候,人们一时议论纷纷,到底这个孩子是谁的。女人们兴趣前所未有的浓,但是很快,小镇上除了阿四之外,人们只打趣过几次乌鸦之后,这种猜测变成了完全的对阿四的同情与祝福。我们也曾在给阿四一支烟的时候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问阿四是不是他和女人那个了,人家才大肚子的。阿四满脸绯红,黑得诧异的眼睛一副惊愕的模样,变得更加的口齿不清:“嗯,啊,不、不,没、没有、有那、那个的。”阿四,和女人呆在一起不做那个做哪个,你就哄鬼吧!难不成人家会凭白无故地大起肚子来?我是这样认为的,阿四一定和那个女人发生了性关系,而且还不只一次。

没错,阿四是个傻子,但身体并不坏,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强壮的男人,性是一种本能,并不因为阿四傻就不具备。而相应的是,女人是一个疯子,对阿四又是极其的顺从。某天,疯女人裸露的身体让阿四产生了冲动,于是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发生一次之后,打开了欲望之门的阿四和女人,有空就会在烤棚里一止一次地发生关系,最后怀孕了。

后来老秦逼着问阿四,得到的回答基本上证实了我的猜想。

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虽然傻子配疯子,这个玩笑老天爷开得大了点,但人家阿四傻人有傻福,总算是有个后了。值得说的是这件事让阿四遭到了一次不应该的伤害,有一天黑夜里阿四被人莫名其妙的在头上打了一棍子,头破血流。虽然凶手一直不知道是谁,但我肯定是镇上某个梦想着女人身体的人吃了醋干的,好在阿四相安无事。虽然有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咸吃萝卜辣操心,为阿四考虑着孩子出生后的事情。在清风镇,有一个孩子比捡了一把钞票还让人高兴,阿四走在路上,遇着的人都会问这问那。女人们很勤快地收拾着自己的烂衣服给阿四,准备着给他当孩子的尿布用,并苦口婆心地教阿四一些照顾孕妇的方法。阿四要当爹了,按理这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理应笑得合不拢嘴才是。可是阿四并不是很开心,相反还显得有些沮丧。当陈老三说出来的时候,我才发醒悟,阿四竟然有很久不笑了,也没有唱歌了,成了一头牛,闷罐子似的一声不吭。

吴老头说:“阿四是要当爹的人了,你们知道什么呀,他总是要算计算计了,不然生出孩子来喝西北风。”

阿四在算计是没错,可并不是在想生出孩子来怎么办,而是怎样才能不让孩子生出来。据老秦讲,有一天阿四神神秘秘地跑来问老秦:“秦、秦叔,你、你有没有办、办法,不、不要那孩子。”

“你说什么?”

“不、不要、要生、生下来,孩、孩子。”

老秦当时没多想,就吼他,你瞎想什么呀,有了孩子不生下来难道一辈子都呆在肚子里,阿四,我跟你说,你可别乱想,那孩子是你的,生下来,好好养着,有个后,老了有个着落,这是老天爷在帮你呢。阿四听老秦这么说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走了出去。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几声尖叫在清风镇清晰得像扎着耳朵。老秦刚起床来,就被跑得气喘吁吁的阿四吓了一跳。当时老秦正在漱口,他正对着石坎下的下水道吐着泡沫,阿四一冲就冲到了他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秦、秦、秦叔,伤、伤了,流、流血,血、血出来了。”

“谁出血了?”

“她、她出血、血了,你帮、帮我去、去看。”

老秦忙把一口水在口腔中含了一下然后吐出来,放下口缸就跟着阿四跑到烤烟棚里去。在光线阴暗的烤棚里,他看见女人在一个角落里,像一只弱小的猫。她白色的双腿间,淌成红色的河,像鲜花一样凄艳。脸上又白又汗,头发凌乱,双眼惊恐。

老秦转头问阿四:“怎么回事?”

阿四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不说话。

老秦第一次听到女人居然开口说话了,她指着阿四说:“他,他,踢我的肚子,疼。”

老秦一惊,忽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甩手,重重地给了阿四一个耳光子。阿四没躲也没让,像一尊雕塑一样纹丝不动。

“你干什么,万一出了人命怎么办?”

阿四知错似的只是低着头,老秦也不知道该给这个傻子说什么,就给他开了些药。

老秦当时对阿四说:“你这个混帐,这两个月之内你都不能和她干那种事情了,会死人的知不知道?”

阿四当时说:“秦、秦叔,我不、不敢了,打、打死我,我也不敢了。”

老秦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他怎么能去责怪一个傻子呢。



女人流产了,这件事在小镇又轰动一时。

大家都在为阿四惋惜,当人们知道这件事是阿四故意所为时,都非常的不解。树桩桩都努力要发芽,分枝散叶呢,谁不想有个后,阿四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来。人们也问阿四这是为什么,但阿四都没有说,有时只是憨憨地笑,但那笑我们看得出来,有种涩涩的东西在里面。我们再也没有看见阿四同女人共同散步了。女人大多数时间被阿四关在烤棚里,阿四一个人,像幽灵一样心事重重地在街上的角落旮旯里,或大道上,仿佛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有时,清风镇在夜里会有人听到阿四从河边发出的一种野兽般的吼叫。并且听人说,阿四还做出一些反常的事情来,李三嫂就曾经被阿四吓到过一次。

下雨的秋天有些冷,河水里冒着白气。一大早,李三嫂到河里去洗菜,她走到河岸上,刚一站稳,她没注意到水里竟然像一条大鱼跳动一样,阿四像水怪一样冒出来,和衣,湿淋淋的,吓得她差点掉进河里去。上岸的阿四滴着水,冷得瑟瑟发抖。回到家里后的李三嫂依然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并且到处逢人就讲,仿佛是看到了外星人一样让她不解。其实在心里大家都隐隐约约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心照不宣而已。我相信那以后,阿四真的没有再和女人发生过一次关系,就是那女人,阿四也不敢再碰了。

阿四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要去踢女人的肚子以至于让她流产,最后我从阿四的口中得到了隐隐约约得到了答案。

我和阿四在砌一个堡坎。他负责调水泥和搬石头,我负责砌。

累了,我坐到一块石头上抽烟。那时阿四正在用铲子翻调着水泥。我说阿四,你也息息吧,来抽支烟。阿四放下家伙,站到我身边来,满是泥浆的手搓着裤子。我指着旁边的石块叫他坐。他坐了,我弹了支烟给他,并给他打火点上。他肥粗的手指捏住烟,一口是一口地吸。我问:“阿四,现在没有别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踢那女人的肚子,那是踢得的么?”

阿四抬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我,然后涩涩地笑。

我说阿四,我真是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我就是想问问,咱俩谁啊,兄弟啊!要是别人我还懒得问呢,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去踢人家的肚子。

阿四又涩涩地笑,之后说了一句:“孩子,不、不能生。”说完又朝我傻笑。

“为什么不能生?生了你就有孩子了,你就是爹了。”

“受、受罪,不、不能生。”

“谁受罪?”

“大、大人受罪,孩子,孩子也、也要受罪。”他抽完了,我又发了一支给他,又抽完了,他起身拿了铲子去干活去了,稳稳当当,像一头牛。

我当时说了当初老秦说过的一句话:“阿四,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也起身去干活。


十一


现在阿四又像以前一样笑了,而且还嗯嗯啊啊地唱歌了。只是他缺了一颗门牙之后,说话更加的含混不清了。

原因是疯女人最终被她的家人接走了,离开了阿四。

他的家人是派出所通知来的。

那天一大早,街上停着一辆轿车,又亮又黑,威风、漂亮。两个男人从车里下来,在街道上拦住了扫大街的大叔,问了些话。他们顺着扫大街的大叔指引的方向径直去了阿四的烤棚。清风镇的很多人都看到,女人极不情愿地被拉扯着到了大街上。我去看时,那里早有一圈人围着。女人不断地挣扎着想离开那个拉着她的男人的手。这两个男人那身着装,一看就知道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见过的有钱人或者有权人都是这个打扮。

阿四手无措足在站在一旁。略略发福的男人一边拉着女人,一边说:“我是海峰啊,我们回家去,那里才是你的家。”女人迟疑地一步一步地跟着男人往车里走去,稍瘦的戴着眼镜的男人打开车门,疯女人在将要被关进车里的时候,像突然受惊一样向拉他的男人的手上咬去,男人一惊就松了手。她猛地推开挣脱了男人的手跑开了,跑向了阿四。并且紧紧地抱住阿四,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那男人的脸上有着无法掩盖的愤怒。阿四朝他无可奈何地笑。

阿四对女人说:“乖,你、你回家家去,家里好好的,有、有衣穿,有、有饭吃,暖暖的,饱饱的。”

女人松开,呆呆地望着阿四。阿四轻轻地拉着女人向车里走去。女人很顺从地钻进了车里,车窗半开。戴眼镜的男人关上了车门。阿四站在外面,和车窗里的女人相视笑着。胖男人并没有上车,他走近阿四,以一种威胁的声音问阿四:“你是他什么人?”

阿四说:“她、她是病、病人。”

“你和她多久了?”

“久、久了。”

围着的人们发出一阵笑声。

“你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没、没有。”

“阿四,连孩子都怀了还没有啊!”人群中传出来的这一句话又点燃了人群的笑声,胖男人循声望去,说这一句话的人是乌鸦,他朝乌鸦走去,问:“你说什么?”乌鸦自知说漏了嘴,忙嬉笑着罢罢手:“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开玩笑,开玩笑。”

胖男人转向阿四,问:“你们真的连孩子都怀上了?”

阿四依然笑着:“没、没有。”

阿四的言谈举止明显地出卖了阿四,胖男人激动地一手揪住阿四的衣领:“到底有还是没有?”

“有、有、没、没有。”

“没有?”胖男人低声地说了一句,然后咆哮起来,“为什么刚刚她连裤子都没穿?”他一拳朝阿四打去,阿四头朝后仰去的同时,一粒东西飞弹出去,血从他口中流了出来。这时我听到了洪哥的声音:“你干什么,给我住手!”洪哥腆着个大肚子走到中间来。

胖男人转向洪哥:“你是这镇上的人吧,知道不,她——”他指向车里的女人,“脑筋有点问题,人怎么能趁人之危,他——”他指向阿四,“怎么能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什么叫那样的事情,什么叫趁人之危?”

“如果她——”他指向车里的女人,“不是因为精神失常,会和他发生这种事情?”

“这事我来说说吧!”老秦从人群中走出来,慢悠悠地说,“没错,他们之间是可能发生过关系,但是绝对不会是趁人之危,他是一个傻子,是我们清风镇人人都知道的一个傻子,如果他知道什么叫趁人之危的话,他就不是傻子了。如果不是这个傻子,你现在见到的这个女人不会是一个大活人,恐怕你连根骨头都见不着。”

老秦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胖男人从愤怒变成气馁,最后变得悲伤。

洪哥说:“这事也不能怪阿四,要怪也只能怪你们,你们看起来有钱有势,却让这样一个女人流落街头,是你们的人,接去就是了,一个傻子和一个疯子,让人看了也不忍心。这事就算了,如果想要再做点什么,整个清风镇的人都可以作证,要说欠,只会是你们欠我兄弟的。”

胖男人走向阿四,说:“对不起。”然后转身拉开车门进去,和疯女人一起坐在后面,一手抱着疯女人不让她乱动。

车子走了,我看到车里的女人痛苦挣扎的表情随着车子的远去而变得模糊。

阿四对着新出的阳光一个劲地笑,看着远去的车子一个劲地笑,笑得像无云的蓝天。当他感觉有什么爬他的脸的时候,他用手抹了一下,是血,被胖男人打的;还有泪,是不自觉流出来的。


十二


傻子阿四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平时在洪哥的工地干干活,偶尔去捡几个可乐瓶子。经常自由自在地哼着呓语一样的歌,自得其乐。所不同的是,小镇里打趣阿四的时候,多了一个话题,那个话题就是那位神秘的疯子女人。

“阿四,哪天我们去大城市,把你的女人抢回来,干不干?”

“没、没有这、这种事。”

“阿四,你真的睡过那个女人了?”

“没、没有。”

“阿四,你就哄鬼吧。”

阿四就笑了,像一枚刚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植物的芽。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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